成长
2019年,我阴差阳错地来到一座沿海城市读书,开学的第一周,便经历了一场车祸。车祸发生的两天前,我收到了一封退稿信,其中的一个理由是“缺乏青春的朝气”。
车祸那天,我骑的电动车与一辆突然拐弯的小轿车相撞了。那时我正要去给我新买的“小电驴”挂牌,让它成为一辆合法的代步工具。
同伴把我送到了校医院。校医院的医生帮我清理脸上和腿上的伤口,一边清理一边说:“小姑娘真可怜。”医生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我长相平平,如果脸上留了疤,确实会让我的容貌“雪上加霜”。那一晚,我艰难地爬上宿舍的铁架床,一阵一阵的刺痛从手腕蔓延到肩膀,让我不敢大口呼吸。我一夜未眠。这让我意识到,除了皮外伤可能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第二天我又去了校医院,那里医疗条件有限,只能拍X光,检查的结果就是简单的软组织挫伤。医生劝我不要紧张,好好休息几天。可是我已经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没办法完成了。我又挨了几天,才去大医院拍了CT,诊断结果是骨折。断掉的骨头是组成手腕关节的8块骨头中最不起眼的一块,像一条小船被一众小骨头遮挡着,所以X光拍不到它。医生说那块骨头叫舟骨,天生血运差,容易坏死,不容易愈合。
我抱着侥幸心理选择了保守治疗,带着支具生活了6个月。
在这6个月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适应用一只手生活。
面临无数次组会、论文汇报的我像刚开始学习使用电脑打字的老人,用“一指禅”的方式写完了6门课的论文。这样的体验对我来说无疑是糟糕的。我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责怪过那个撞倒我的人,也报怨过命运的不公。
受伤之后,我在校外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傍晚会在走廊上看一会儿日落。我曾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描述过夕阳,但那段时间我成了“哑巴”,只能安静地等待天色暗下去,然后坐在电脑前开着一盏小台灯打开文档。我需要花很多时间思考,然后花更多时间将思考出来的文字输入电脑,再暴躁地删除。我简单粗暴地将这种负面情绪的来源归结于“写作”。因为要时常打开邮箱发送课程论文,所以我总是会看到那封退稿信。
“缺乏青春的朝气。”
没错。
风扇搅动着南方9月燥热的空气,我的衣服像融化的糯米纸一样黏在后背,风缓解不了丝毫。那封退稿信,像预知了我未来的生活一样,存在于我的邮箱里。
手腕断掉的那一块小小的骨头仿佛成了一个看得见的“伤口”。在停止写作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懒惰,或者说迟钝。我像一只有重重铠甲的甲虫,努力地围绕着一根树桩攀爬。下雨的时候,雨水落在甲壳上只有“啪嗒”的响声,却浸润不了我的心。于是,我让自己接受了这种没有“朝气”的生活。
2020年,我拆下“拖累”了我6个月的支具,又花了很长时间去学习使用那只手。
长时间不使用造成的肌肉萎缩和关节粘连让我开始颤抖,我甚至无法用那只手解开手机的锁屏。于是,我又给自己的迟钝找到了一个新的借口。
手腕和手指的康复训练伴随着肉体的疼痛,从学习拿稳一颗海洋球,到捏住一张A4纸,我学得缓慢又笨拙。与此同时,我也开始进行写作的复健。我使用不太灵活的手写故事,但是始终写不出所谓的“朝气”。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写完过一篇文章,我写的每一个故事都在中途收到了一封来自我自己的退稿信。不仅如此,我还隐藏了自己的微博,开始害怕看到编辑发来的消息。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成为一个陌生人的树洞。
我在微博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私信。她问我为什么把以前的微博都删了,之后又讲起我曾经发表在杂志上的那篇《惯性失恋》,说我的文字从初中起一直陪她到高中。
被人记得确实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但我的心被“没有朝气”的阴霾笼罩,只回复了3个字:“谢谢你。”可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女生像打开了话匣子,隔三岔五跟我分享她的高中生活,大到高考志愿,小到穿着睡衣偶遇了暗恋的男生。
仿佛剥开了一个还未成熟的橘子,我能清晰地嗅到揉搓橘子皮迸发出来的带着绿意的香气。
那是我第一篇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我很少去重温自己当年拙劣的文笔,但是在那种不存在的绿色香气中,我开始回忆写作的过程。
相比很多人,我不是天赋型选手,我只是有点笨拙地记录下了与“此刻”发生碰撞的记忆碎片。而每一个“此刻”都将成为另一种碎片,期待着在未来某一天重逢。记录过去与当下碰撞的感受,成为贯穿我大学生活的主线。没错,我很乐意去体会,去感受。
像解不出的数学题一样的暗恋、朋友之间化学键一样琐碎的情趣、青春期比天还大的小情绪、一部电影引发的生活遐想……种种过去都可以通过对此刻的记录变得风情万种。或许青春给予生活的朝气并不是一种征兆,它不会预言生活是如何的光明,未来是怎样的坦途,而是一种好奇,以及接纳敏感自我的勇气。
我的手指依然有些不灵活,手腕的三角软骨可能会有一块永远愈合不了的小小伤口。
又是一年的夏天,南方总是无缘无故地下雨,我找出一本笔记本,开始写日记,像初中时一样。日记是一种无法被退稿的写作方式。用一页纸记录下的一件事,或许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却也是一只伸向未来的手。
一个多云的下午,天气预报说有阵雨,我看着天空中柔软的云,开始犹豫要不要去超市买菜。决定出门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我没有选择回家,而是披着雨衣骑上我的“小电驴”去往超市。车轮摩擦柏油马路卷起水花,刘海湿答答的,贴在额头上。我冲进雨里,想起雷·布拉德伯里的小说《夏日永别》。他在故事的第一段就写下了“有些夏日拒绝结束”的宣言,这是小说里男孩与老人们对峙的宣言。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我看见了一道彩虹,是阳光与雨水交手的证据。回家的路上,我可能还会遇到阵雨,但也无所谓。我或许应该坦然地承认,每个人都可以是柔软而犹豫的个体,可以失败也可以暂时选择退缩。但我更应该相信,感受刺痛是了解生活边界的简便方式。痛苦和喜悦都值得被记录,这些“此刻”和回忆,不是简单的碎片,而是拼图。
拼凑出的正是“青春朝气”的A面和B面。
(本刊原创稿件,莉莉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