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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夏天留给我一道暗语

●吴千山

1

小时候,我爸爸妈妈工作忙,没空管我,所以寒暑假的大部分时间,我会待在大舅家。

大舅家的房子是一个两层的土砖房,我和表哥表姐住在二楼,打大通铺。二楼卧室后面就是储存农作物的地方,放着一个很大的容器。从外面看,那容器像是一个被拉长放大的蒸笼,一层层叠加,最高可达三米,几乎要顶到一楼的天花板了。在那容器齐人高的地方,有一扇一掌见方的活动门,将插片拉起来,带着壳的金黄色稻谷就会顺着活动门下方短短的轨道流出来,如果用编织袋接,稻谷会在袋子里堆成“金字塔”。晚上睡觉,我们经常能听见编织袋上发出的摩擦声,感觉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问表哥表姐那是什么,他们说没什么,只是老鼠而已。可能因为总看动画片,当时我并不觉得老鼠有什么可怖,那摩擦声反而带给我某种活跃的安全感。

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稻子还没黄,绿油油的稻田在山间谷地里摊开,在有坡度的地方,就会形成层层叠叠形状不规则的梯田。我站在院子的边上看着,偶尔会想象自己是一个巨人,手掌抚在那牙刷头一样的稻田上,有一点点刺痛感。田是不规则的块状,有的绿色深一些,有的浅一些,从山上看,好像不同颜色的水滴挤在一起,但不相融。

我问大舅为什么会有不同的颜色,明明都是水稻。大舅反问:“为什么你和你表哥长得不一样,明明你们都是人?”我辩解说,水稻又不是人。大舅说,水稻也是活物嘛,是活物就有不同的脾气。他这么说,我似乎理解了一点,接着又开始好奇它们各自的脾气是什么样的。但我没问大舅,我觉得他也不知道,大人应该不关心这些。

比起小孩,大人有很多奇怪的禁忌和习惯。比如,他们不让我参与任何和农作事务有关的事情,好像如果我做了,就容易被绑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不喜欢这种行为暗含的隐喻。由于大人设下的农作事务与我之间的结界,所以当大人农忙,特别是割稻谷的时候,我只能到稻田所在的溪边,坐在一旁钓鱼。

2

那时候钓鱼和现在不一样,没有一样东西是现成的,都得自己动手制作。钓竿是用细竹子做的,在竹林里转上小半天,才能找到一根有资格作为钓竿的竹子。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用一种比较玄乎的说法,就好像魔法师在找自己的魔杖,除形态、硬度符合要求之外,还得有一种感应和眼缘。总之它得称手,否则钓鱼的时候,我会感觉哪儿都不对劲。

找到一根称心如意的竹子,钓竿制作就完成了一大半了,其他部件的制作和组装都不算难。鱼漂是用坏掉的人字拖的鞋底剪成的小方块;钓线和钓钩是在镇上的小卖部买的;至于饵料,通常是蚯蚓。我会扛着比我还高的锄头走到后院的菜园子里,一锄头下去,就能翻出四五条又粗又长的蚯蚓。将带着土的蚯蚓扒拉到塑料袋里,再用钓线把钓竿、鱼漂、钓钩连到一起。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就可以去小溪边坐在阴凉的地方,把钓线甩入水中观察鱼漂的动静。我能钓上来的东西很有限,通常是小螃蟹、一指宽的小银鱼或者泥鳅。这些东西显然是不方便吃的,大一些的鱼,一般鱼刺也多,肉吃不了两口,还得抠半天牙缝。鱼汤也不好喝,总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尽管不方便吃,这些小东西还是会被我用小桶提回家,然后倒进后院的储水池里。

储水池的水是活水,夏天才有,冬天就枯竭了。水池的角落里有个小洞穴,水从那里进出。这些螃蟹、泥鳅、小银鱼会在水池里待上几天,被我们观赏一阵之后,从那个洞穴离开。我一度十分好奇那洞穴里的光景。有一段时间,我会在睡前很用力地祈祷,希望做梦时能够附身在某条银鱼身上,进入洞穴一探究竟。但是等到冬天来了,水池干了,我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钓鱼的滋味我已经尝到,稻谷金黄时,我还是想跟着大人一起割稻谷。坐在钓竿旁边,我时常回头去看他们在田地里的身影。镰刀是弯弯的,一下一下挥过去,留下一茬茬圆饼一样的金黄色。鱼可常钓,但是割稻谷一年就那么几天,过了得等到什么时候呢?看着水面的鱼漂,我告诉自己:得想些办法。

3

我是在写暑假作业时想到办法的。如果要绕过大人给我设下的不能触碰农作事务的结界,我就必须“用魔法攻击魔法”。我告诉大舅,老师布置了一份暑假作业,要我们体验割稻谷,然后写一篇关于割稻谷的作文。大舅将信将疑,在电话里问我妈妈怎么办。妈妈说:“那就割吧,总不能不写作业。”我如愿以偿。大舅和大舅妈教我割稻谷的基本动作,我速度很慢,简单的动作在重复几百次之后,感觉身上的每个部位都酸痛。腰得一直弯着,手抓住一把稻秆,割掉,放到一边,再进一步。这些动作很无趣,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不像钓鱼,割稻谷时我不用在脑海里进行任何想象和思考来打发时间,只要割眼前不断出现的稻秆就行。

隔一会儿,我就起身看看身后的稻茬,还有堆积在一旁割好、成捆的稻谷。这种丰盈的感觉很难形容,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我首先想到的类似行为是玩消消乐游戏。玩消消乐和割稻谷一样,只需要简单地重复动作,两个一样的东西碰到一起就会消失,等所有东西都消失,就像是置身于一片铺满稻茬的田野。

那个夏末,我跟着大人割完了所有的稻谷。一开始,他们认为我坚持不了一上午。或许不想被看扁,我忍着烈日暴晒和浑身不适,坚持到了最后。其实坚持到第三天,那些不适就消失了,就好像长跑的人只要跑过疲乏阶段,在后面的很长一段路上都是在平稳又麻木地前行。

夏天结束,有一天,我站在浴室里洗澡,从镜子里发现后腰上有一片深色的印记。大概是因为一直弯腰割稻谷,上衣被掀起来了,于是后腰的位置就一直被太阳暴晒。暴晒的同时,频繁的弯腰动作还在不停拉扯那块皮肤,于是被晒黑的部位又被扯出了裂纹。那些深色的裂纹和新皮肤浅色的纹路混在一起,既像颜色深浅不一的稻田,又像收割后龟裂的土地。

我静静地站在镜子前欣赏着,感到满意,好像和大自然成功进行过某种隐秘的交流,它在我身上留下一道暗语。更妙的是,这道暗语只存在于我能看见的位置,虽然平时不能随时看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我的腰上。或许,这就是稻田的脾气。当然,印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等它不知不觉淡到和周围的皮肤相融的时候,我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

(平林月摘自“ONE·一个”App,勾犇图) q/h9N0zVO+KHhq4Qi5RmB2BOkw46yFzD/mr/DC2Gxlcq+I1BPuWAbd9jjVWPOz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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