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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写·好书
认识让-雅克·桑贝是因为一幅铅笔素描。素描的画面很特别，大片的空白，只有左下角画着一人一狗，简简单单，几笔勾勒：小男孩一手护住衣袋，一手推向大狗；大狗硬是凑近，伸出舌头，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儿狡猾，一点儿谄媚，一点儿志在必得。
这幅画被收入桑贝的《童年》一书。时光流转，多少往事都已淡去痕迹，如同画纸上的空白，可总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小小的记忆一角，稍一提起，便觉满心的温暖。
譬如马车上堆放得高高的草垛。一个小人儿坐在草垛上，惊喜于自己和树一样高；躺下去，又像深陷在草秸干燥的清香里。天空湛蓝，偶尔有一朵孤零零的云，那朵云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赶车的父亲回道：“放心，风一刮就好了。”果真，风拂过树梢，那朵云慢慢飘到旁边大朵大朵的云里了。
譬如有月亮的夜晚，带着心爱的小狗走在乡间小路上。树木投下浓郁的树影，路边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光。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里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夜晚，月光皎洁，更显得夜色温柔静谧。早已忘了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只记得小路上活泼的影子，草丛里活泼的虫鸣，还有心里初次感受到安静的欢喜。
或者是一处荒弃的草坡上，竟然有一辆报废的小汽车。那是一辆真正的汽车，虽然车轮已散落草丛，车顶锈损变成敞篷车，可方向盘还在。坐进驾驶室，开车远行。风在摇它的叶，鸟在唱它的歌，真酷啊！
隔着画纸，隔着光阴，我感受到那个小人儿内心充盈着的喜悦。
桑贝是法国国宝级的插画大师。他和勒内·戈西尼共同创作的“小淘气尼古拉”系列绘本风靡全世界。这本《童年》收录了桑贝以童年为主题创作的上百幅插图，并附有一篇长达4万字的访谈稿。作为“小淘气尼古拉”之父，桑贝的童年过得并不幸福：生活拮据，父母总是争吵，还有不停地搬家。在《童年》收录的访谈录中，他说：“当我看到小伙伴的妈妈拥抱他的时候，我的心都融化了，因为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只有耳光！”幸好，桑贝喜欢听广播，听雷·范图拉乐队；幸好，他可以画画，可以想象，可以逃离现实，去想一些事，爱一些人，为自己造一个快乐的平行世界。
是从一系列尾巴上拖着平底锅的小狗开始的吧——拖着平底锅在雨里跋涉，回到平底锅里睡觉，把一只小母狗的平底锅放到自己的平底锅里拖着走，从那时起，桑贝的画已经有些幽默和诗意了。
《童年》里的很多画中的小人儿所诉说的，是纯真年代无忧无虑的美好。那些在沙滩上追逐嬉闹的孩子，雨天在楼顶疯疯傻傻淋雨的孩子，挤在客厅椅子上看一本书的孩子，在舞蹈房跳舞的优雅小姑娘，清晨一起去赶海的小兄妹，夏日午后去草丛深处探险的小伙伴……桑贝的画有个特点，就是画很开阔的场景，然后用色彩或者更精细的线条，让你注意到小小角落里的那个小人儿，像在茫茫人世间纷繁的生活中邂逅一个温暖的瞬间。他笔下的小人儿，都是寻常生活中的普通人。
很多时候，我们能从桑贝的画中看到自己。《童年》的插画中，我很喜欢两幅。海边，高远的天空用铅笔线条粗粗勾勒出，云卷云舒，一个小孩站在浅水里，面朝大海；沙滩上，是歪斜的单车，还有脱下的衣裤鞋袜；海天交接处，是又圆又大的落日。这幅画中的小人儿真是太小了，可是，你一眼就能看到他，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他本来是要去玩水的，却在放眼看去的刹那惊呆了。日落的壮美确实会让世界静默片刻。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似乎在那一刻，自己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稚嫩的心里多了一粒种子，和美有关，和诗有关，和人生有关。成长有时就是一瞬的事。
还有一幅画画的是一幢楼，一模一样的窗户紧闭着，妙的是大雪纷飞，大片大片的雪花，轻盈、安静。然后，你看到其中一扇窗里，出现一个小男孩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都流露出看到一场大雪时的惊喜。那么多扇窗子，就只有这样一个小人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美好吸引了。看这幅画时，我多希望，这个小人儿长成大人后，还会花时间满心欢喜地看雪花飘落。
桑贝笔下就有这样的大人。那个在海滩上展开双臂，像孩子一样模仿飞机飞翔的成年男子；那个拉着孩子撒开脚丫快乐奔向大海的妈妈。还有那幅《中年男人》，桑贝说他对画里小人儿走路的姿势修改了很多次，因为他想要传达出一个疲惫的人，在树林感受到不知是清风还是鸟声，不知是花香还是草木香，忽然就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枝叶蓊郁，树影斑驳，清风和煦，如此美好。脱掉外衣，松开领带，像回到了童年。整幅画透出的幸福感特别强烈，虽然他的快乐只是一点点。
这些暂时忘记了自己年龄的大人，在某一个瞬间可以重新变成孩子的大人，他们知道如何在走神的刹那，从一个冷酷的现实世界中逃离。桑贝说这些小人儿跟自己很像，他自己就是个孩子气的人，他给予画笔下的小人儿一些逃离现实的笨拙尝试，并以此保护了自己的天真。有人评价，桑贝的画如同一面面哈哈镜，它邀请我们，用敏锐的目光去看人间百态以及某一刻的悠闲自在。而我们，经历过失去的沉重，在桑贝的小人儿身上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治愈感。
2022年8月，这位傻傻的带着孩子气的老人，在一处度假屋里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90岁。这个秋日的午后，我重新翻开他的《童年》。哦，那个在屋前演奏萨克斯的男子多好呀，每一缕阳光都是他的听众。
我想，《童年》带给我们的不只是轻盈的诗意、温柔的熨帖，更有对童年的真心守护。
（贝壳摘自《莫愁·家庭教育》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