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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芭蕉和父亲

●云鲸航

小时候,我常认错一些事物,比如在超市的水果架上第一次看见香蕉,才知道自己之前吃的都是芭蕉。

二者模样相似,但仔细一瞅,还是会发现有差别。香蕉和芭蕉都呈弧形,但弯曲程度不同,香蕉为明显的月牙状,而芭蕉的弯曲程度较小;再一尝,香蕉回味香甜,芭蕉则略有酸味。

果皮青涩的芭蕉不能立即吃,需要在米缸中存放一段时日,等它熟透后才能入口。母亲爱干净,见我摘回的芭蕉表皮上沾着许多灰尘,便先用帕子认真擦拭,之后再在米缸内挖一个坑,将芭蕉埋入,最后用白米覆盖,堆了一层又一层,像藏起一个又一个苦涩的秘密。过上三四天,芭蕉就有些熟了。若是嘴馋,也能尝尝,虽仍有些涩味,但舌尖品到的多半已是甜了。

那时,常和我抢芭蕉吃的是父亲。

年轻时的他,眼里带光,身形清瘦,双脚有力地蹬着自行车,在生活的城池内外飞奔。不承想,到中年后,他成了大腹便便的模样,像是被岁月不断塑造的雕塑,到了某个阶段被厌弃了。岁月不愿再捏他,便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将他变成了一团瘫软的泥。

父亲吃芭蕉的速度非常快,我刚用小手剥开皮,正想对他得意一笑,却见他喉咙一滚,一根芭蕉顿时不见踪影。接着,父亲又看向眼前余下的芭蕉,我立即用手护住。父亲眼珠一转,便有想法了,他学着《西游记》中猪八戒偷吃人参果那般,跟我说:“刚刚吞得急,忘了芭蕉是什么味道,再吃一根,好吗?”我噘着嘴巴,不理他。他又央求,我便扯下一根最小的给他。

父亲耍赖,凭着自己力气大,一把夺走我手里所有的芭蕉,我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听到哭声,急忙进屋,将父亲责骂一通。父亲像小孩一般挨着批评,顺道递个眼神过来,示意都是我害的。我被他逗笑了,擦干泪花。

父亲那时已经有三个孩子,却仍像个男孩,少年心性还未泯灭。

他带我们去爬山,仗着腿长,一溜烟儿就跑到前方,一拐弯,我们就看不见他了。我们害怕迷路,便站在原地喊他,他会突然神气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带我们去海边抓螃蟹,不小心被螃蟹夹住了手指,他也不掩饰,当着我们的面惨叫起来。

他真是个成长缓慢的大人啊。

等我们长大些,我们家便如一艘搁浅的船,泊于生活的泥沼,父亲似乎一夜之间成熟起来。因无法再上山采石,村里众多石匠都失业了,父亲也是其中一个。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生活该如何继续,在那个微凉的黄昏,他一直蹲在家门口。鸽群盘旋,他没忍住哭了出来,直到见我们放学回来,随即擦掉泪花,站了起来。

父亲没再像往常一样扑过来抱起我们,而是转身进屋了。我在他身后一直喊“爸爸”,他始终没有回头。那天过后,父亲脸上的笑容,像一条条鱼,被日子渐渐捕光。

为了减轻负担,身体瘦弱的母亲开始到街上摆摊卖食杂,整日起早贪黑,面容愈发憔悴。而父亲也因暂时找不到工作,便跟着母亲一道早出晚归,做这小本生意。搁浅的船,暂时又驶进了生活的海洋。

高考那年,我的情绪反复无常,整个人像一匹陷入荒漠找不到方向的骆驼。将我拉出来的,是父亲,他用他的臂膀,用他的成熟将我环抱。

那个一直落雨的五月的深夜,我埋头于无止境的作业里。窗外的棚布被敲击得噗噗直响,我的情绪糟糕透顶,感到自己被囚禁于笼中。那种压抑感使我挣扎着站起来奔到了阳台上,淋着大雨,我似乎才感觉舒服些。

父亲见状,如一只老鹰扑过来,将我护在他的翅膀下。仿佛曾经的开朗、快乐都远离了我,我失落地哭了起来。

父亲用那双布满茧子的粗糙的手,帮我擦眼泪,他说:“有爸爸在,坚强点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实境况将人逼至死角,我束手无策。幸好有父亲在,给我温暖和力量,使我足以在那年的六月一一还击。

在之后的人生路上,我渐渐离开父亲,独自奔波,时常被这世界教训,碰过壁,受过伤,只能一个人熬过四季的诸多时辰。

读大学时,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室友们经常玩闹到深夜的喧闹声和每晚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这如大山般压在我的胸口,我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如儿时那样安然入睡。一个月后,我精神涣散,像一缕烟,轻飘飘的。我一边难过,一边想给父亲打电话,但始终没有按下呼叫键。

因为我想到拖着行李箱离开家那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十九岁了,不许再依赖父母,必须一个人去面对这个世界!”不久后,我搬出学校寝室,一个人来回折腾,处理好了所有事情。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我将一盆绿萝摆放好后,看着屋内的陈设和镜子中的自己,感慨万分。

工作后,有一天我带着学生们外出采风,却在重庆解放碑附近迷路了,中途还收到领导发来的,因我在一次课上的“无心之失”而给予我的处罚通知。在徘徊的时刻,江风似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我吹得愈发迷茫,我久久地盯着自己并不干净的鞋面,身旁的学生都在问我:“老师,老师,我们怎么回去?”

当时,无助的我一抬头就看到高楼如巨人般屹立在面前,自己就像一只蝼蚁,在游人如织的街边喘息。所有的过往都已回不去了,我多希望父亲能来拉我一下,但举目四望,人群中并不见那熟悉的身影。那个夜里,支撑我带着学生们匆匆奔向重庆北站的,是父亲身上那种对孩子的爱与责任感。我看着学生们的瞳孔里那一道道自己的身影,像看见了父亲曾经的样子。

马尔克斯说:“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但我更愿意将这“衰老”理解为“成熟”。成熟意味着一个人在与时间周旋后,呈现出平和、笃定、稳重的姿态。褪去掩饰,不再为努力证明自己,而将生活变成一匹疲倦的骆驼;不再因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诱惑,而犹疑彷徨;不再冒失、过于自我、逃避责任。学会将严寒气候里由挫败和痛苦凝结的冰霜,化为勇气与力量,灌溉出盛开的繁花。

我不由得回忆起幼时被放入米缸的芭蕉。为了成熟,进入黑暗,经过温度的起伏、压力的考验,最终抵达我们的舌尖,并用最后的香甜,感谢我们对它们一路成长的帮助。

一想到这世间所有的果实都在岁月的园中瓜熟蒂落,我就觉得父亲会站在某一棵芭蕉树下,等我前去,把这些在风雨中长好的果实一一放到我手里。

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跟我抢夺这些芭蕉,也不会再把我弄哭,而是认真挑出表皮已显金黄的几根芭蕉给我,并轻轻说道:“吃吧。”

父亲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里种满了阳光和风。

(小双摘自中国友谊出版社《白马少年,衣襟带花》一书,勾犇图) FC9AeyLUwgOkcryBfBWyANLZIzc+Hm/Olic7kXLzA+hQZ+raXdhQN4IHhzBM8z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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