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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听说他的隔山兄弟要跟蒙塔奈利“去瑞士一游”,詹姆斯·伯顿先生心里本是百分之百不赞成的。不过,跟一位年长的神学教授去作一次研究野生植物的旅行,那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如果明明白白加以反对的话,阿瑟会觉得那是专横霸道,有悖情理,因为他对骨子里所以要不让他去的理由根本并不知情。他会马上把原因归之于信仰偏见或民族偏见,而伯顿一家却是向来以开明宽容自诩的。自从一百多年前“伦敦—来亨伯顿父子轮船公司”开业以来,他们府上的人无一不是虔诚的新教徒、坚定的保守党。不过他们认为英国绅士待人也应该讲公道,哪怕对“教皇派” 也不能例外,所以当初他们那位老当家的因不堪鳏居寂寞而续娶了他请来管教几个稚子幼女的那位信天主教的漂亮家庭女教师时,作为大儿子的詹姆斯和作为二儿子的托马斯见来了一位跟他们年纪相差不多的继母,心里尽管很不乐意,却也只能窝着一肚子的气,无可奈何地顺从了天意的安排。父亲死后,大哥一结婚,家里本来就很棘手的局面变得愈加复杂了;不过大兄弟俩其实还是做了点好事的,继母格拉迪斯在世一天,他们就尽量保护她一天,不然朱莉娅的那条毒舌头可是够她受的,对阿瑟他们也总是努力尽到他们自认为应该尽到的责任。对这孩子要说到喜欢,他们是连表面上的样子都不装装的,他们对他采取了宽待的态度,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给零用钱非常大方,二是一切都任凭他自行其是。

因此,阿瑟去信以后,收到的回信里就附有一张支票,供他作为旅游费用,信上几句冷淡的话,同意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怎样过暑假。他从自己的备用钱里抽出一半,用来买了植物书和标本夹,于是就跟着神父,去作他生平第一次的阿尔卑斯山之游了。

蒙塔奈利显得心情相当愉快,阿瑟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他这样了。花园里的那场谈话起初给了蒙塔奈利不小的震动,事过之后他的精神倒就渐渐恢复了正常,如今他看待这个问题也比较能处之泰然了。阿瑟年纪还轻,处世还浅;他作出的那个决定还不至于就是不可改变的。他在那条危险的道路上可以说还没有迈开腿,只要婉言劝说,多讲道理,无疑还完全来得及把他给拉回来。

他们本打算在日内瓦待上几天;可是一看见那白得刺眼的大街和那尘土又大、游客又挤的湖滨步行道,阿瑟不觉微微一皱眉。蒙塔奈利不声不响看在眼里,觉得很有意思。

“你不大喜欢吗,carino?”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跟我事先想象的大不一样。当然,这湖还是挺美的,那一道道山的线条我觉得也很不错。”他们当时是站在卢梭岛 上,他手指的是萨伏依 一边的连绵不绝的高峻山影。“不过这个城市看上去太古板、太一丝不苟了,不知怎么的——总让人觉得完全是一副新教徒的面孔,总有那么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气。算了,我真喜欢不起来,见了就想起朱莉娅。”

蒙塔奈利笑了。“可怜的孩子,也真是太不幸了。好吧,我们本来就是来玩儿的,也没有理由非在这儿住几天不可。那我们今天就乘船游湖,明天一早上山如何?”

“可神父呀,你不是本来打算在这儿住几天的吗?”

“我亲爱的孩子,这些地方我哪儿没有来过十回八回呢。只要看到你玩得快乐,我也就不虚此行了。你觉得上哪儿去好呢?”

“如果你真觉得去哪儿都行的话,那我倒很想沿河而上,去找源头。”

“就沿着这罗讷河?”

“不,去阿尔芙河 ,那儿的河水才急呢。”

“那我们就到沙默尼 去吧。”

下午他们就坐了一条小帆船在湖上荡漾。日内瓦湖虽美,给阿瑟的印象却远不如灰暗混浊的阿尔芙河那么深刻。他是在地中海边长大的,看惯了碧蓝的粼波细浪,不过他却从心底里喜欢激流,如今见了这股源自冰川的水流急速奔腾而来,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真富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哪。”他当时还直赞叹。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动身到沙默尼去了。阿瑟赶着大车在土地肥美的山谷里奔驰,一路兴高采烈;可是到了克卢兹附近他们一上盘山路,进入了巉巉大山的团团包围,他就满面严肃,不作一声了。从圣马坦开始他们就步行了,慢慢出了山谷一路上坡,见路边有牧人小屋或小山村,就歇下来借个宿,歇过以后又一任兴之所至,继续去作他们的漫游。阿瑟特别容易受到自然景色的感染,第一次遇到瀑布时他快活得都手舞足蹈了,叫别人见了也挺欢喜的;可是等到靠近了白雪皑皑的山巅,他这种狂喜不禁的心情又一变而为如痴如迷的兴奋,蒙塔奈利以前可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种激情的流露。他跟高山峻岭之间似乎就有那么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关系。他有时会在幽暗隐僻、涛声回荡的松林里一动不动地躺上几个钟头,从高耸挺拔的树干之间直盯着林子外阳光万道下的那一片群峰辉映、崖石尽露的世界。蒙塔奈利望着他,羡慕之中不觉带着那么一丝悲哀。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什么啦,carino?”一天他看看书抬起头来,见阿瑟还是直挺挺躺在旁边的青苔上,还是一个钟头前的那个姿势,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瞪瞪地盯着那光彩夺目的一片无边的蓝天和雪峰。那天他们离了大路,投宿在戴厄萨瀑布附近的一个幽静的村子里,见太阳已经西垂,晴空万里无云,便登上了一处松林覆盖的崖顶,等着看阿尔卑斯山的夕照,这里勃朗峰诸山山山相连,或圆或尖,晚霞下的群峰是个胜景。当下阿瑟听这一问,便抬起头来,满眼是惊异和神秘的色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吗,神父?我看见在一片蓝色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雪白的巨人,他不生不灭,亘古长存。我看见他千年万代一直在那里等待,等待圣灵的到来。我是朦朦胧胧看见的,仿佛对着镜子观看 。”

蒙塔奈利叹息一声。

“这种情景我以前也常常看见的。”

“现在再也看不见了?”

“再也看不见了。我永远也看不见了。我明知有这样的情景,可惜我的眼睛就是看不见。我看见的却是另外一种情景。”

“你看见什么了?”

“我吗,carino?我就看见一片蓝天、一座雪山——我抬头望向高处,就只看见这些。可是往下看去,却不一样了。”

他一指下面的山谷里。阿瑟跪下来探身往悬崖绝壁下望去。河道两侧窄窄的坡岸上是两片高大的松树林子,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看去黑魆魆的,有如哨兵在那儿站岗。火红的太阳仿佛一团燃烧的煤,不一会儿就落到了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峰背后,于是自然万物顿时失去了一切血色和容光。山谷里顷刻罩上了一派阴森森的气氛——昏暗,可怕,像有无数鬼怪在磨刀霍霍。西边光山秃岭的断崖峭壁看去就像一个妖魔的两排利齿,暗暗埋伏在那儿,准备见了人就一口咬住,好拖到那黑沉沉深不见底、只听见林涛声声如咽的峡谷里。那松树林子都是一排排的尖刀,在那里低声诅咒:“快摔下来呀!”湍急的涧流咆哮呼啸,永远只能凭着一股绝望的意气,疯狂地向那狱墙般的岩岸发动一次次的冲击。

“神父!”阿瑟打了个冷战,赶紧起来,离开悬崖边往后直退。“那可不像个地狱吗!”

“哪儿呀,我的孩子,”蒙塔奈利回答的声音很轻,“只能说像一个人的灵魂。”

“该是‘那些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 他们的灵魂吧?”

“就是每天在大街上跟你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他们的灵魂。”

阿瑟打个哆嗦,望着悬崖下的那一片乌黑里。松林中升腾起一派白蒙蒙的雾气,怯生生地依附在那股死命挣扎不已的汹涌涧流的身边,仿佛一个可怜巴巴的鬼魂,眼睁睁爱莫能助。

“瞧呀!”阿瑟突然说道,“‘在黑暗中行走的百姓看见了大光。’”

只见东边一带,积雪的山峰映着落日的余辉,一片火红。等到山顶的红光褪尽以后,蒙塔奈利才转过头来,在阿瑟的肩膀上碰了下,阿瑟不觉一惊。

“回屋里去吧,carino;天都黑了。要是再不走的话,一会儿黑咕隆咚摸回去,可要迷路的。”

“看那多像个死人,”阿瑟说着才把眼光收了回来:在苍茫的暮色中还隐隐可见的那座高大的雪峰,如今就像一张鬼脸了。

他们小心翼翼穿过黑沉沉的树林下了山崖,回到他们借宿的那座牧人小屋里。

一会儿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阿瑟早已先在屋里等着了,蒙塔奈利一进屋,就发觉小伙子看去似乎已经把刚才黑暗里鬼怪什么的幻想都给甩掉了,已经压根儿换了一个人了。

“哎呀,神父,快来看呀,你看这条狗有多滑稽!两条后腿一站,居然还能跳舞呢。”

此刻他逗狗,欣赏这条狗的本领,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跟刚才看着晚霞出神真没有什么两样。小屋的女主人红红脸庞,两臂健壮,系着一条白围裙,双手在腰里一叉,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看他逗着那狗耍把戏。“他能这样逗逗闹闹,哪会有什么挪不开的心事呢,”她用当地土话对女儿说,“这小伙子长得也真够俊的!”

阿瑟像个女学生似的涨红了脸,女主人知道他听懂了,见他窘成这样,便笑着走开了。吃晚饭的时候,阿瑟尽谈野游啊,爬山啊,采集植物标本啊,除了这方面的打算别的绝口不提。他刚才那些似梦似幻的胡思乱想显然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也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

第二天早上蒙塔奈利睁开眼来,阿瑟已经不见了。敢情他天不亮就走了,到高坡上的牧草地里去“帮着加斯帕尔放羊”了。

可是,早饭还没开出多久,他就风风火火冲进屋里来了,头上帽子也没了,肩头上骑着一个三岁模样的农家小姑娘,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大把野花。

蒙塔奈利抬眼一看,微微一笑。跟在比萨、在来亨的那个不苟言笑的阿瑟一比,真是相差得太出格了。

“你上哪儿去了呀,你这个淘气的孩子?早饭也没吃一点,就满山乱跑?”

“哎呀,神父,太好玩了!日出的山景真是壮观无比,露水又是那么浓!喏,你看看!”

他提起一只脚来让神父看,靴子上湿漉漉的尽是泥。

“我们带了些面包和奶酪,到了牧草地上又现挤了些山羊奶喝。啊唷,那个山羊奶可难喝了!可我现在肚子又饿了,还有这个小家伙,我也得找些东西给她吃。安妮特,吃点蜂蜜好不好?”

他那时已经坐了下来,把孩子抱在膝头上,还帮她把花一朵朵理好。

“不行!不行!”蒙塔奈利不答应了。“我不能看着你着凉感冒。快去把湿鞋袜换掉。安妮特,你到我这儿来。这娃娃你是从哪儿抱来的?”

“就在村子头上。她的爸爸我们昨天见过的——就是专门给村里人修鞋的那一位。你看这娃娃一双眼睛可爱不可爱?她口袋里有只小乌龟,还给起了个名儿叫‘卡罗琳’。”

阿瑟换过了湿袜子,便坐下来吃早饭,坐下来才发现娃娃原来正坐在神父的膝头上,一副伶牙俐齿跟神父叨叨个没完,讲的就是她的小乌龟。那小乌龟此时就四脚朝天托在她胖鼓鼓的手里,她要请“米歇” 欣赏欣赏那正在乱扭的乌龟脚。

“看呀,米歇!”她一本正经说,她说的本地土话不大容易听懂。“看卡罗琳穿的靴子有多怪!”

蒙塔奈利一直坐在那里逗孩子玩儿,抚抚她的头发,夸奖夸奖她心爱的小乌龟,还给她讲好听的故事。女主人进来收拾饭桌时,见安妮特把这位庄重的神父大人的袍服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不觉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天主教导有方,连小家伙都认得出来谁是好人,”她说,“安妮特一向是害怕陌生人的,可你瞧她跟神父大人就一点都不怕生。真是不可思议啊!快跪下来,安妮特,趁这位好米歇还没走,求他给你请神赐个福,那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过了个把钟头,阿瑟跟神父一起在阳光灿烂的牧草地上散步时,阿瑟说了:“神父啊,我真没想到你还这样会逗孩子玩儿呢。那娃娃眼睛可是一刻儿也没有离开过你呀。你知道吗,我还以为……”

“怎么?”

“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我总觉得教会规定神父不准结婚实在有点遗憾。我不大理解这是什么道理。你也知道,教育孩子是一件不能掉以轻心的事情,让孩子从小就在良好的环境影响下受到耳濡目染,对孩子的关系可大了,所以我一直认为,一个人从事的工作愈是神圣,所过的生活愈是清白,他当父亲就愈是合格。我相信,神父,你要不是立过誓愿的话……你要是结了婚的话……你的孩子一定是非常……”

“别说了!”

这话虽然只是低低的一声,口气里却透出一股焦躁,因而紧接着的那一片沉默也就格外令人感到深不可测了。

“神父,”阿瑟见对方脸色阴沉,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就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的话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我的想法当然很可能有错,不过,心里自然而然产生的想法,我不能不想。”

蒙塔奈利的回答很和婉:“刚才你话是那么说了,不过我看你也恐怕并不是真很理解其中的含意。再过几年你的看法就会不一样了。此刻我们还是另外换个话题谈谈吧。”

这个暑假本来是过得再顺心不过了,两人之间本来一直洋溢着一派无比自在、无比融洽的气氛,可是如今却就这样出现了第一个不和谐音。

离开了沙默尼他们又顺着泰特恩瓦河继续前行,到了马蒂涅便停下歇息了,因为这天气热得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吃过午饭,他们就在旅馆的阳台上小坐,阳台上有遮阳,是个眺望山景的绝好去处。阿瑟取出了标本箱,就跟神父俩起劲地用意大利语讨论起植物学上的问题来。

阳台上还有两个英国画家坐在那儿:一个在画素描,另一个在懒洋洋跟他闲扯。看来这人根本没有想到旁边的两个陌生人是听得懂英语的。

“别画这乱七八糟的风景啦,威利,”他说,“你看那意大利小伙子长得有多帅,为了那几棵凤尾草他简直都入了迷啦,你就画他得啦。你看看他眉毛的那个线条!你只要把他手里那个放大镜换成个十字架,把他身上的茄克衫灯笼裤换成一件古罗马的‘托加’袍,那十足就是个早期的基督徒 了,表情什么的样样都像!”

“什么早期的基督徒,算了吧。吃午饭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年轻人的旁边;我看他刚才对烤鸡的那份着迷劲儿,也不下于现在迷这几棵龌里龌龊的小小野草。他长得是够俊的,红润的面庞透点儿嫩黄,也很有美感,不过总远远比不上他的爸爸,他的爸爸俨然就是个画中人。”

“你说他的——什么?”

“他的爸爸呀,就是坐在你正前方的那一位。你难道连他也会视而不见?这一位才真叫相貌堂堂呢,没什么说的。”

“哎呀,你这个循道会 的虔诚信徒一点不开窍!见了个天主教的神父也会认不出来?”

“神父?天哪天哪,还真是个神父呢!对了,我忘了,神父是要立誓独身的,这一套的规矩还不少哩。那好,我们就厚道点儿,算那个小伙子是他的侄子吧。”

“真是两个草包!”阿瑟目光闪闪抬起头来,悄悄说道。“不过倒还承他们的情,说我的样子长得像你。我要真是你的侄子那才好呢——神父,你这是怎么啦?看你的脸色有多白啊!”

正说着,只见蒙塔奈利站了起来,一只手按在前额上。“我有点儿头晕,”他说话这样声气细弱,没精打采,倒真是可怪。“大概我今天早上在太阳里晒得太厉害了。我要去休息会儿了,carino;不要紧的,大概是中了暑了。”

※ ※ ※

后来到琉森湖 畔又过了两个星期,阿瑟和蒙塔奈利这才取道圣哥大山口回意大利。天气一直很帮他们的忙,他们去游览了几个地方,玩得都很愉快,不过这愉快之中却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乐儿了。蒙塔奈利一直心神不定,内心总忘不了他应该利用这个假期“具体谈一谈”,却直至现在还没有谈。在阿尔芙河河谷里的时候,他是故意先避而不谈,对上次在玉兰树下谈起的那个话题绝口不提;他想,像阿瑟这样一个富于艺术气质的人,初次见到阿尔卑斯山的景色肯定欢喜得不得了,在这种时候去跟他作一场必然是很痛苦的谈话,扫了他的兴,那也未免太残忍了。自从那天在马蒂涅碰到了那档子事以后,他每天早上总要暗暗下定决心:“我今天就说。”到晚上又会改成:“我明天就说。”如今假期都满了,他却还是这样“明天”、“明天”的,老是“明天”下去。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凄凉之感,总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已经非复当初了,总觉得自己跟阿瑟之间已经隔着一道无形的幕了,所以他始终没有开这个口,直到假满那一天的傍晚,他才突然意识到,现在不说可就再没有机会说了。那天他们在卢加诺 住下来过夜,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回比萨。那意大利的政治漩涡可是要招来杀身之祸的,他至少总该弄弄清楚:自己心爱的人到底已经卷进去有多深了?

“雨已经不下了,carino,”到黄昏以后他就说,“我们也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去看看湖景了。来,出去走走,我想要跟你谈谈。”

他们沿着湖边走去,到了一个安静的所在,在一堵矮石墙上坐下。近旁有一丛野蔷薇,枝条上已经结满了猩红的果实;独有高处的一枝,上面还挂着一两簇白里透黄的迟开的花,沾了一身的雨水,在那儿含悲晃荡。一碧如洗的湖面上有一条小船,扯起了微微飘动的白帆,随着雨后清新的轻风起伏荡漾。看去那么轻飘飘的,像是披着一团银白色绒毛的一粒蒲公英籽给投在水面上。萨尔瓦托山高坡上一座牧羊人小屋有个窗户,好像山上睁开了一只金黄色的眼睛。九月的悠悠白云下蔷薇花都垂下了头,在做自己的梦,湖水拍击着岸边的小石子,汩汩有声。

“我想跟你私下好好谈一谈,因为今后估计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蒙塔奈利说开了。“你要回大学里去了,大学里学习忙,朋友多;我呢,今年冬天也会够我忙的。我想我应该做到心中有数,知道你我之间今后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关系相处;所以,要是你……”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说得更慢了:“要是你觉得你还可以像过去一样信任我的话,我想请你在那天晚上神学院花园里所谈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明确告诉我:你到底已经走得有多远了?”

阿瑟眼睛遥望着对湖,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声没吭。

“要是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蒙塔奈利又接下去说,“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承担了什么义务,比如说起了誓什么的?”

“我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亲爱的神父;我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但是我有义务。”

“我不懂你的意思……”

“起誓又有什么用呢?义务,并不是起了誓那才有的。如果你对一件事的看法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你就对这事有了义务;如果你没有这样的看法,那就什么也不能把义务强加给你。”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件事……这种呃……看法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了?阿瑟,你说这话你考虑过没有?”

阿瑟转过脸来,盯着蒙塔奈利的眼睛直瞅。

“神父,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信得过你。那你,是不是也可以相信我呢?当然,我要是真有什么可说,我是总会告诉你的;不过,这种事情多谈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你对我所说的话我并没有忘记,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总得走我自己的路,奔向我所看到的光明。”

蒙塔奈利从蔷薇丛中摘下一朵花来,把花瓣一片两片掰散,都投进了水里。

“你说得对,carino;好吧,这种事情我们就不要再去多谈了,看来多费唇舌也确实无补于事——好,好,我们就回屋里去吧。” 0DKnFAGYwPtrnza91MaCWBhH5DtRkNUyLSBc7yV50DmdE86G+WWUazhRLnfdp1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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