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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种子”,也就是第1陆战师,在瓜达尔卡纳尔岛出的名——两年前,他们登上、守住了这个岛屿,并让这座岛名扬四海。此刻他们正驻扎在帕武武岛,位于瓜岛以西30英里处一个面积约50平方英里 ,散布着恶臭丛林的岛屿。自从最近参加新不列颠岛的格洛斯特角登陆战之后,他们就被送到这里休整和训练。

1944年9月时,这个师里大约有1/3是经历过瓜岛之战的老兵,他们对1943年时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度过的天堂般日子念念不忘,想念那里舒适的气候和热情的女士们,他们想知道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回去。其他人,包括瓜岛和格洛斯特角两战之间加入的人和刚刚从本土送来的新兵,听着老兵的故事,咒骂自己运气不好,因为他们没有被送到好地方,而来到了这个被上帝遗弃的荒岛。

这些“老种子”从第一天踏上帕武武岛的木制小码头时,就骂骂咧咧个不停。这里的生活环境近乎蛮荒。岛内的“主要道路”不过是一条泥泞小道,通向一处被整齐排列的高大椰子树环绕的空地,这是一个被废弃的英国椰子种植园的最后遗迹。这些人就被告知在此地扎营。在灌木丛下面搜寻了一圈,他们发现自己的帐篷、吊床、毯子都堆在地上,被雨淋湿,满是泥污。这里已经有两年半没人来收获果实了,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层掉下来腐烂的椰子和棕榈叶。清理营地就是个见鬼的重体力活儿。堆积如山的垃圾散发着恶臭,而且随着垃圾被翻开,这股恶臭愈加浓烈。施工的时候,腐烂的椰子会炸裂开来,臭水溅人一身。开挖地面时,人们才发现地面下有许多大老鼠的洞穴。为了把这些讨厌的小动物赶走,陆战队员们动用了火焰喷射器。带着火苗的老鼠顿时到处乱窜,空气中顷刻充满了老鼠皮毛烧焦的酸臭和腐败椰子的腥臭。

他们急着想开始训练,但在此之前,陆战队员们知道自己先要花上几个星期在闷热潮湿的天气里做些建筑活儿。他们要挖出排水沟和厕所,建造穿过红树林沼泽的木板人行道,拿着大砍刀砍伐灌木,以拓宽旧道路。许多时候地面过于松软潮湿,无法承载卡车的重量,于是他们用手推车运来碾碎的珊瑚礁,铺到路基上。这里每天下午都会下一场短暂的热带暴雨,就像闹钟那样准时。既然岛上也没有洗澡设施,那陆战队员们便指望这样的暴雨来打肥皂洗个澡,洗去他们的疲劳了。不过他们得快,要在雨停之前把肥皂沫冲干净。

没有合适的食堂,他们就吃放在斯特诺加热罐里烧热的C型口粮。他们住在六人一间的金字塔形帐篷里,帐篷里放上用空弹药箱和汽油做成的简易火把照明。每天晚上,大批陆地蟹都会爬进帐篷和人们一起睡觉,陆战队员们很快便学会了每天早上穿靴子之前先把这些蓝黑色的小甲壳类动物晃出来。一个列兵回忆道,每隔几天“我们对这些脏家伙的忍受力就到了极限,我们会把它们从箱子底下、水兵袋和吊床里赶出来,用棍子、刺刀、铲子什么的把它们弄死。之后把它们铲到一起埋掉,不然湿热的空气中立刻就会充满让人受不了的臭味”。

虽然时间紧张,地理条件不利,装备不足,他们还是在帕武武岛竭尽所能地进行训练。他们每天早晨起来做操,环岛跑步3英里。清理出一块步枪射程的射击场后,他们开始练习精确射击并提高野战武器的使用水平,包括勃朗宁自动步枪(BAR)、卡宾枪、汤姆森冲锋枪、“巴祖卡”火箭筒、火焰喷射器,以及新装备的60mm便携式迫击炮。岛屿很小,布满了浓密的低矮灌木,基本找不到运动空间,而连队级别的野战训练却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岛上有1.5万名陆战队员,超过100个连;纵队行进的部队常常撞到一起,这时候一支纵队只好让到一边,让另一个纵队过去。起初,这个师基本没有登陆艇,更没有履带式登陆车(LVT)。于是他们紧急向周围岛屿求援,借用任何类型的登陆工具,包括陆军的轮式两栖卡车(DUKW)和普通的希金斯登陆艇(LCVP)。之后小规模的两栖训练便开始了。部队以连为单位,在帕武武岛的一处滩头进行实弹登陆演习。步枪班首先登陆,机枪手、火箭筒手和迫击炮班紧随其后。士官们吼叫着要士兵们赶紧上岸,到椰子林里找掩护:“离开这该死的海滩,越快越好,然后向内陆冲。鬼子会用手里的任何东西向海滩开火,所以你们往内陆跑得越快,就越能活下来。”

8月28日,第1陆战师乘坐登陆艇来到帕武武旁的锚地,登上了靠泊在那里的运输船和坦克登陆舰。在向西穿越南太平洋的两个星期航程里,陆战队员们写信、打牌、阅读书刊,或者重新打包他们的武器,好打发时间。他们把步枪拆解开,涂上润滑油,重新组装起来;磨快他们的卡巴牌军刀;在“巴祖卡”和火焰喷射器上涂上迷彩。“我喜欢倚着栏杆,看着海豚在船的尾流里嬉戏,看着飞鱼在浪尖上滑翔,”第5陆战团3营K连的一位迫击炮手R.V.伯尔金回忆道,“我们全程都在走‘之’字形航线,每隔15分钟左右就会改变一次航向。” 战士们居住的下甲板格外闷热,下有散发着热气的船只引擎,上有赤道烈日的炙烤,但是海军的船员们还是一直在控制到甲板上透风的陆战队员的数量。

和往常一样,低阶官兵们要到出海踏上航程之后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听说佩里硫是目的地后,他们耸了耸肩。没人听说过这个地方,不过也无所谓——他们打仗打到现在,一直都是在看起来差不多,分不清谁是谁的热带岛屿上作战,一个接着一个。每艘船都得到了一个泡沫塑料制作的岛屿的比例模型,军官们拿着教鞭向各排介绍了岛上的地形特征和地标。佩里硫平坦的南半部是机场,两条跑道和一条滑行道组成了一个“4”字形,旁边建有宽大的柏油停机坪。登陆滩头在其西南海岸,分为“白一”滩和“白二”滩,还有“橙一”“橙二”“橙三”滩。岛屿北部主要是覆盖着稀疏灌木的石灰岩山。第1陆战师将要在D日建立滩头阵地,D+1日拿下机场并将岛屿一分为二,在D+2和D+3日席卷北部山区。计划就是这样的。

第1陆战师的师长是威廉·H.拉佩图斯少将,瓜岛战役时他是副师长(师长是亚历山大·范德格里夫特),率领一部分部队打下了“铁底湾”(艾恩博特姆海峡)北面的图拉吉岛。拉佩图斯确信佩里硫之战将会是一场血腥却短暂的战斗,就像之前在中太平洋上登陆吉尔伯特群岛的塔拉瓦、马绍尔群岛的罗伊——那慕尔一样。他预计登陆前的大规模轰炸和炮击将会消灭众多日本守军,摧毁他们的工事,甚至迫使幸存者放弃抵抗。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敌人步兵将会发动自杀式的“万岁冲锋”,陆战队员们就可以用步枪和机枪火力将他们放倒。开往帕劳群岛的途中,拉佩图斯豪情万丈,他告诉下级,希望有人能把守岛日军指挥官的武士刀带来给他。

美国陆军第81步兵师(“野猫师”)也在开往佩里硫,他们将停留在海岸外的运输船上担任预备队。全盘指挥“僵局”行动的是第3两栖军军长罗伊·S.盖格少将,一个月前他刚从霍兰·史密斯手中接过这一职务。盖格将决定是否需要将增援部队送上佩里硫,如果不需要,这些部队就会被投向西南方数英里外较小一些的安加尔岛。拉佩图斯不希望陆军出现在佩里硫,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他告诉乘坐在他指挥舰上的战争通讯员:“这将是一次短期战斗,一次会有些艰难的‘快动作’,持续4天,最多5天。”

9月14日,也就是D—1日晚上,第1陆战师的官兵们早早上了床。但大部分人都没怎么睡。在这种拥挤闷热的地方,睡个好觉从来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何况许多人还过度紧张,肾上腺素过度分泌,连眼睛都闭不上。凌晨3点,士官们穿过住舱,把陆战队员们从吊床上摇醒。大家起床开始D日的例行洗漱——刮胡子、洗脸,最重要的是蹲个厕所。官兵们排着长队洗脸或洗头,水壶里装满水,带上三天的野战口粮,穿上了战斗服——这是一款绿色的粗布制服,胸袋外缝有黑色的陆战队标识。船员们送来了传统的“死刑犯早餐”,牛排和鸡蛋,但是许多陆战队员没有食欲,一口也没吃。他们把私人物品塞进帆布水手袋子里,打成U形包袱,交了上去。机枪对海面进行了试射。一罐罐黑色和绿色的皮肤迷彩色被发了下来,人们把它们抹在自己的脸上和手上。

在破晓前的夜色中,他们来到了甲板上,听着舰炮射击时的轰鸣,看着北方海平线上闪起的火光。炮弹带着沉重的啸叫声从海面上掠过,飞向远方,但远方的闪光并不总能和这些声音节奏一致。随着船只开向岛屿,爆炸愈加明亮,声音越来越响,爆炸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一名水兵还联想起了“落基山脉的夏日暴雨”。 随着东方曙光初露,晴朗的蓝天渐渐显现了出来,目力所及之处万里无云——但是佩里硫岛却已被浓烟烈火笼罩,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紫色轮廓,其中一端稍稍隆起。在浓密的烟雾中间和上方是几乎持续不断的橙色爆炸和带着黄色烟雾的粉红色闪光。现在起,每个人都能看见岛上被炸碎的椰子树和岛屿中部高地上象牙色的尖削山岭。“波特兰号”巡洋舰上一位炮术军官用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了那座石灰岩山岭,他觉得它如同一扇开了一条缝的钢门,每一次炮击,就像是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他让舰上的8英寸舰炮拿这座“钢门”练练手,向它打了几发炮弹,却无法摧毁目标。他说:“你就是把整个匹兹堡的钢铁全部砸上去,也打不掉它。”

和其他两栖战部队先前多次经历过的一样,陆战队员们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即便距离战列舰和巡洋舰尚有半英里之遥,人们彼此说话都得大声吼,否则声音就会被巨炮雷鸣般的炮声所掩盖。第1陆战师此前进行过两次两栖登陆战——瓜岛和新不列颠岛——两次登陆时都没有遇到抵抗。这次会是第三次吗?他们已经听了足够多关于塔拉瓦、塞班和关岛登陆战的事情,知道表面现象是具有欺骗性的,但他们还是不知道佩里硫岛上的敌人怎样才能在如此凶猛的炮击下幸存。在登陆前的几个小时里,海军舰炮向岛上发射了1 400吨弹药。这幅毁天灭地的景象自然令战士们情绪激昂。有人说:“你根本想象不出还有东西能活下来,所以我们开始感觉良好了。” 另一个人想知道“我们到那里时,岛还在不在”。

在一艘运载着第1陆战团部队的坦克登陆舰上,扩音器里传来命令声:“现在所有陆战队员前往下船点!” 人们立刻背上背包,摸摸看武器是不是宽松地挎在正确的地方。他们排成一列走下楼梯,来到坦克甲板上,这是一处灯光刺眼的封闭空间,挤满了两栖车。两栖车的发动机启动后,发出刺耳的轰鸣声,蓝色的废气立刻在舱内喷涌出来,令人窒息。陆战队员们爬上指定的两栖车,在座位上坐好。他们被废气熏得睁不开眼,但呼吸却是躲不掉的,有人开始恶心想吐。“豆大的汗珠从我们脸上流下,我们的夹克也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第1陆战团3营K连连长乔治·P.亨特上尉回忆道,“虽然大风扇在我们头上转,废气还是向我们涌来。我的手心开始发热出汗。” 亨特甚至怀疑他的人会不会还没见到敌人就被毒死。但是接下来,登陆舰蚌壳式的艏门打开了,钢质跳板伸出去,放下来,第一排两栖车猛地前倾,开动了起来。它们开上跳板,开到海中,乘客们终于又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坦克登陆舰排成一长排,艏门打开,跳板像长长的钢舌头一样伸入海中。挤满了人的两栖车随着波浪起伏,等候着向海滩进发的信号。海浪从车辆侧壁上方涌进来,把人们浇透。很快,数百辆两栖车开始在出发线后方绕圈子。没有风,空气中蓝色的废气越来越浓。海军的巡逻艇在登陆车艇中间忙碌穿梭,艇员们忙着设置浮标,通过大喇叭喊出指示。战列舰们则继续向岛屿开火,炮口下的海水被吹起一道道大浪。在一轮接一轮的齐射声中,车艇上的陆战队员们仍然要吼着说话才能听得见。早晨8时30分,按时间计划,第一轮出击的命令下达了。

两栖车的驾驶员加足油门,车身前冲,骑到了浪尖上,发动机喷出扇形水雾。其他车上的陆战队员们挥舞着拳头大声鼓励这些第一批离开出发线的战友,不过发动机和舰炮的轰鸣遮蔽了他们的声音。舰炮射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火箭弹从人们头上呼啸而过。重炮射击的声音如同击打着天堂之门,而火箭弹从头上掠过时那声音就像是货运列车开过。驾驶员换挡时,变速箱开始剧烈地震动,连车体都摇晃了起来。这些两栖车逐渐开到了7节的最高航速,开始全速前进。人们从车体前部看过去,小小的佩里硫岛完全被浓烟和烟尘所吞没——他们常会瞥见F6F“地狱猫”战斗机在海滩上空低空盘旋,喷射出橙色的曳光弹,或者舰载俯冲轰炸机从头顶上方直冲而下,把炸弹扔在看不见的目标上。

当两栖车靠近礁盘,人们发现日军开始反击了。火炮和迫击炮的炮弹落在两栖车周围,掀起令人终生难忘的巨大水柱,这些水柱截住了上午的阳光,瞬间把它变成了七色彩虹。敌人看不见这些两栖车,他们只能从烟幕后面盲射。被击中的车辆并不多,但是这些炮火却证明敌人还活着,战斗力几乎完好无损。海滩此时仍然躲在浓烟烈火之后。“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从海底爆发,”20岁的二等兵尤金·B.斯莱奇回忆道,“我们不是在开向岛屿,而是被卷入了一个燃烧的深渊。” [1]

接近礁盘时,履带式登陆车队慢了下来。它们颠簸着,履带撞上珊瑚礁时车头会猛地扬起,车身摇晃着从珊瑚礁顶上缓缓碾过。车里的陆战队员们被抛了起来。他们没法继续坐着了,不然尾椎骨就会被椅子撞断,于是他们只好蹲下来,互相搀扶保持平衡:“我们抓牢,摇晃,嘴里咒骂着。” [2] 许多履带式登陆车上都装有75mm轻型榴弹炮,它们开始向海滩还击,当然也一样是盲射。进入礁盘后,这里海水很浅,显出一片绿色,水底的沙滩从车体舷外清晰可见。眼前的一片迷乱之中渐渐现出了被掀翻、炸碎的椰子树的影子。此时,银盘般的太阳高挂穹苍,无情炙烤着大地。

当第一批两栖车爬上橙滩海岸时,舰炮炮击给地面带来的震动开始向内陆推移。两栖车履带压上了沙滩,发动机开始加速,车辆向海滩开了一段后停下来。车辆的尾门“砰”的一声放下,士官们吼道:“我们走!”于是陆战队员们纷纷从车体后部涌出,然后掉头向海滩前方冲去。机枪和步枪火力不停地从看不见的树林深处射来,子弹打在地上噼啪作响,从人们耳边“嗖嗖”地飞过。敌人的重武器也在开火——他们也有直瞄火炮和野战炮。不少第一批登陆的陆战队员在开阔的海滩上战死。其他人纷纷冲进椰子树林寻找最近的掩护——躲在树后,躲进弹坑,或者就地卧倒。高悬在这些人头顶上的是已被熏黑和炸得支离破碎的椰子树,他们眼睛和嘴里进了沙子,鼻子里满是硝烟的气味。这块地方已经被弹坑、倒下的椰子树干、四处散落的大块泥土搞得乱七八糟。凌乱不堪的地形地貌不仅掩护了向前推进的陆战队员,也掩护了日军狙击手。

军官和士官们吼叫着要战士们前进,他们必须离开滩头,为后续批次的两栖车和登陆艇让出位置。于是他们剪开铁丝网障碍,在隐蔽处之间跳跃前进。许多人被敌人狙击手打倒。在椰子林的深处有日军的机枪阵地、木头射击掩体和长长的反坦克壕沟。面对这些,陆战队员们只能全力冲刺,发动正面突击,“就像一群印第安人那样吼叫”——美国版的“万岁冲锋”。 [3]

亨特的连在白滩北端登陆,那里有一座岩石海角伸入海中大约200码 。日军在海角南面的岩壁上建造了坚固的碉堡和巧妙隐蔽的暗堡。一门布置在无法通行的射击阵地上的47mm反坦克炮一连击毁了几辆还没有来得及抵达海滩的两栖车。K连的陆战队员们发现自己正身处冰雹般的直射火力之下,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可找。他们只能拼命挖掘散兵坑,但这里的地面是坚硬的珊瑚礁。从半晌午开始,天气就越来越热,现在已经让人受不了了,所有人都是汗流浃背。日军迫击炮渐渐找准了射程,陆战队的伤员数量便激增起来。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海滩上,看上去根本来不及运走。呼叫医疗兵的喊声此起彼伏。但担架手们自己也被日军的狙击火力放倒。亨特上尉记录道:“伤员们打着绷带、血肉模糊、残缺不全,恐怖极了,人们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伤痛,痛苦地呻吟和挣扎着。有人要么四肢伸开,要么身体扭曲,要么绝望地等候死亡。还有些人的肠子都流了出来,甚至被整个开膛剖腹。”

烟雾手榴弹令他们在致命火力之下稍得喘息。亨特的陆战队员们把几枚烟雾手榴弹投掷到岩壁下方,遮住了日本炮手的视线,令其只能隔着白烟盲目开火。随后他们派出一个班绕到后方封锁碉堡的后门。这时一名手持肩射火箭筒的陆战队员打出了幸运的一击:火箭弹贴着一门47mm反坦克炮的炮口钻进了碉堡的射击口。黑烟立刻从石壁上的射孔里涌了出来。岩壁里传来了日本人身上起火时的惨叫声,三名敌兵从后门冲了出来,守在这里的那个班立刻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到上午10点,美军三个步兵团已经在2 500码的一长串海滩上了岸。《生活》杂志的一名画家兼战争通讯员汤姆·利跟随第二批登陆部队登上了橙滩。此时日军的迫击炮和火炮火力仍然和一个小时前第一轮登陆时一样密集。海滩和浅水里满是燃烧的或是动弹不得的两栖车,陆战队员们脸朝下卧倒在海滩上,“就像老鼠一样蜷缩着”。利躲进了一个弹坑,迫击炮弹在附近沙滩上爆炸时他就会把头低下来。回望大海方向,他看见陆战队员们踏浪前行,步枪举在头上,身边不断溅起白色的水花。他看见几个人被打死:“有一个人看起来被炸得粉身碎骨,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头和一条腿飞到了空中,太可怕了。” [4]

利没有把他的画板带到岛上,但是眼前这一幕定格在了他的脑海里,终生难以磨灭。后来他为《生活》杂志创作了几幅素描或油画,包括一幅题为《代价》的震撼人心的画作,画面描绘了一位遭受致命伤的陆战队员临死前在海滩上蹒跚前行的场景。他的左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他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发疯似的向前走时,一只胳膊仅存的碎肉如同棍子一般垂了下来。还算完好的另半边脸上露出了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绝望无助的忍受神情。他倒在我身后,在白色的沙滩上染出了一片红色”。 发表这幅画作几个月后,抱怨声和退订单洪水般涌向《生活》杂志。有人指责利在画作中夸大事实,对此他愤怒地反驳说,他画的正是自己看到的真实场面,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在海滩旁的一片椰子林里,利看到了一个被指定为临时野战医院的大弹坑。医疗兵们每四人抬着一副担架不断来到这里,把担架在地上排成一排。血浆瓶被挂在炸断的树桩上。医疗兵们忙着给伤员注射吗啡,打止血带。一位牧师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拿着圣经。“看得出,他被伤员们的痛苦和死亡深深地触动了,”利写道,“他看起来非常孤独,只有上帝与他同在,他俯下身来陪伴这些远离家乡、筋疲力尽的人。医疗兵们在死者灰暗的脸庞上盖上披风、衬衫、布块或任何能找到的东西,把他们抬到海滩上的一处防水棚下排成一排,等候掩埋。”

现在,美军在岛屿西南侧海岸上夺下了一块2英里长,平均纵深约500码的滩头阵地。排雷组挖出了那些没有爆炸的日本炮弹。人们带着成卷的电话线,随意铺设在海滩旁被炸弹翻开的地面和烧焦的灌木丛上。到处散布着战斗留下的痕迹,一堆堆被丢弃的背包、头盔、步枪、箱子、衣服和橡胶救生圈。日本人挖掘的一条长长的反坦克壕沟现在成了第1陆战师的指挥所。第5陆战团及其各营的指挥所也设在附近。D日一整天,这些区域都持续遭到迫击炮火力的猛烈轰击。一个营指挥所(5团3营)被炮弹直接命中,营长和几名参谋受伤。

师长仍然在努力勾勒岛上战事的准确图景。无线电员联系不上最前方的部队,无休止的炮击毁坏了野战电话系统,传令兵们不得不在暴露地形上跑来跑去,许多人或死或伤。拉佩图斯将军投入了他的预备队营,然后告诉幕僚们,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当战报传来,他的幕僚们统计出D日当天全师的伤亡是1 111人,至少209人战死。 [5]

夜幕降临后,海岸外的军舰打出带着降落伞的照明弹和信号弹,保持对交战区域的不间断照明。在鬼魅般橙色和黄色光芒的照耀下,大地笼上了一层恐怖的面纱,宛如异境。黑影摇曳舞动,被炸倒的树木留下的歪歪扭扭的树桩戳在地面上。这一切令外海军舰上的一名水兵联想起了“月球表面”或者是“我在照片上见过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堑壕战战场上的无人地带”。 [6] 日本人一刻也没有消停,一会儿用火炮和迫击炮来一阵炮击,一会儿又派出渗透人员或小部队发动进攻,持续不断,直到天亮。K连坚守着滩头北翼的岩石海角,手指放在扳机上,仔细听着一切可能预兆着新一轮进攻的声响:“吼叫声、沙沙声、含糊不清的人语,抑或是脚踏在石头上的声音。” [7] 一旦发现这样的响声,陆战队员们即便看不见也会投几枚手榴弹过去。佩里硫岛上的日军士兵们没有草率发动“万岁冲锋”涌上来,而是利用隐蔽处向前跃进。他们打得很精明,如果攻守角色对调,陆战队也会采取和他们差不多的进攻战术。“日本鬼子们在岩石中间时隐时现,”亨特回忆道,“我能看见他们扁平的棕色头盔。有时候我们很难把他们和自己人区分开来,他们行动太快了。” 看不见的狙击手从高大椰子树的顶上射击,打中了那些低着头,自以为已经脱离敌人火力射界的陆战队员。一整晚,敌人从三个方向不停地袭来,K连的官兵们一刻也不得休息或喘息。“数不尽的爆炸、呼啸的子弹、在头顶上呼呼响或者砸在石头上的弹片、沙哑的吼叫声,以及尖声大叫的日本人,使战斗成了惨烈的混战。”

16日破晓前一个小时,地面摸上去仍然在发热,温度大约为27摄氏度。机场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当太阳升起后,雾气很快消散,热浪滚滚而起,地面的景物都被扭曲。这天,阴凉处的气温达到了40摄氏度,但对于佩里硫岛上的绝大部分陆战队员来说,就连这种阴凉都是难以企及的奢侈。空气湿热而无风。汗水从人们脸上流下来,在迷彩涂料上留下一道道沟痕。灰色的珊瑚沙粘在汗水和油彩涂料上,令他们看上去仿佛戴了一层象牙色的面纱。

大部分陆战队员登陆时都会带上两壶饮用水。到第二天时,水壶基本都空了,就算没空也所剩无几。一个排在机场边缘的一个大坑底部找到了一汪浑浊得像牛奶一样的水,里面全是沙子,但人们太渴了,顾不得这么多,先喝再说。7点刚过,几辆卡车把装在5加仑 水桶里的水送到了前线,人们纷纷把手中的搪瓷杯伸进去舀水喝。这些水颜色有些发红,闻起来有一股燃油味,水面上还漂着蓝莹莹的油花。R.V.伯尔金回忆道:“人们喝一口就把它吐了出来,有些人把它喝了下去,几分钟后就会呕吐。有些人甚至一上午都忍着不喝水。” [8] 他们后来才知道,储备的淡水是被装在55加仑油桶里运上运输船的,有些油桶没有清洗干净。

第5陆战团的任务是穿越机场,到达佩里硫岛的东部海岸。当他们准备前进时,机场正北面一座陡峭的岩壁出现在了他们眼前,有人将这座令人畏惧的石山称为“血鼻岭”。自从前一天登陆以来,日军就一直从这座山上向美军倾泻火炮和迫击炮火力。有人说自己能“感觉到”高大山顶上那些看不见的敌兵的眼神,这令他们感到无助。

10点刚过几分钟,出击信号来了。陆战队员们纷纷站起身,向机场中央冲去。他们就像训练时要求的那样分散开来,彼此保持8到10英尺间隔。他们全都低着头,跑得很快。火炮和迫击炮的炮弹在他们身旁爆炸,但他们不会停下脚步,因为他们知道静止的目标更容易被打中。爆炸把大块的泥土掀起来抛向空中。冲刺时,弹片和炸飞起来的珊瑚碎块如雨点般落在人们身上。硝烟和灰尘钻进了他们的眼睛、鼻子和嘴里。伯尔金下士回忆道:“所有的东西都向我们打来——迫击炮、大炮、机枪和步枪。你能听见身边满是弹片和子弹的‘嗖嗖’声和‘啾啾’声。我们就像早餐桌上的虫子那样无遮无拦,我不停地喊:‘快跑!别停下!’”

斯莱奇看到自己周围不断有人倒下。烟雾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视野,这令他深感庆幸。他脚下的大地似乎在摇晃,耳边满是嗡嗡声。巨大的爆炸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我感觉自己飘浮在某个虚幻的风暴中央。日本人的子弹打在地上噼啪作响,曳光弹从我腰部两侧飞过。这些致命的轻武器火力在爆炸的炮弹面前就显得不起眼了。爆炸和横飞的弹片撕裂了空气。成块的珊瑚礁被炸飞,砸在我的脸上和手上,钢铁弹片砸在坚硬的石头上,如同冰雹落在城市的街道上一般。炮弹四处爆炸,就像巨大的鞭炮一样……我们冲得越远,情况越糟糕。巨大的声响和嗡嗡声就如同铁钳一般钳住了我的耳朵。我咬紧牙关,振作起来,做好了随时被打倒的准备。看起来我们没有人能冲过去。 [9]

机场就是个被炸平了的垃圾堆放场,四处堆放着一百多架被熏黑的日军飞机的残骸。所有建筑都被炸毁,但是成堆的废墟和混凝土墙的残垣断壁仍然掩护了敌人。无论计划是什么样的,陆战队员们在接近这些位置时都不得不停下来寻找掩护。一停下来,他们便体会到了炎热天气的可怕。他们的战斗服完全被汗水浸透,靴子里也满是汗水。有几个人还中了暑。他们的脸庞干枯而发红,如同身处严寒一样浑身颤抖着。斯莱奇躺下来,一只一只地抬起脚:“汗水实际上是从每一只鞋子里泼出来的。”

5个小时的机场血战之后,第5陆战团的第一梯队终于在下午3点抵达了东部海岸。他们背靠海滩,在红树林沼泽中构建了一个半圆形阵地,准备迎接接下来一整夜躲不掉的炮击、步兵进攻和渗透。

到9月16日,也就是D+1日下午,橙滩已然是一副海运物资堆放场的模样。滩头管理人员已经接管了这里,大批物资、装备、车辆通过浮桥源源不断来到岸上。 指示上岸物资堆放地点的指示牌也被钉在了地上。橙滩的不少地方挤满了板条箱和车辆,只有走路才进得去。战死的陆战队员们被排列在海滩上,眼下掩埋组只能摘下他们的“狗牌”(身份识别牌),把他们埋葬在长长的壕沟中。数百具日本人的尸体大部分都暴尸荒野。他们的口袋和其他财物都被搜了个遍,所有值钱或者有趣的纪念品都被拿走了。一位陆战队员回忆道:“裸露的肚子上流着红色的血。那些还在身上的胳膊和腿奇怪地扭曲着……他们的眼球干瘪,陷进了眼眶里。” [10] 他们的皮肤开始变成褐色,苍蝇在身上飞来飞去。死者发出的恶臭很快变得比酷热更加可怕,陆战队员们急忙要来了推土机,好尽快掩埋死者。

拉佩图斯将军原本想在D日就上岸,但是他在训练事故中受了伤,脚上打着绷带,要拄拐杖才能走路。于是幕僚们劝他多等一天。D+1日,他来到岸上,接管了位于橙滩的师指挥所。他的情绪很好。第5陆战团已经拿下了机场,这是佩里硫唯一真正的战略资产,而且他们在机场中部的防线也已连成一体。拉佩图斯确信最艰难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便电告盖格(他正坐镇外海的指挥舰上)自己不需要预备队了。于是盖格将军放出第81步兵师前往附近的安加尔岛登陆。拉佩图斯的建议和盖格的决定事后都将遭到严格的审查和批评。

战斗第三天,觉得胜利在望的拉佩图斯命令第1陆战团拿下机场北面的高地,也就是被他们称为“血鼻岭”的石灰岩山。在佩里硫的旧地图上,这里被标记为“乌穆尔布罗格山”。进攻路线只有一条狭窄的石质山谷,他们称之为“马蹄盆地”。从机场出发前往马蹄盆地需要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小径两旁满是混凝土炮楼和碉堡的废墟。陆战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推进,掩护自己的侧翼,进攻日军机枪手和狙击手藏身的碉堡残骸。这是一件缓慢而血腥的工作。高温和潮湿一刻也没放过这些人,他们常常要停下来等待运水车把5加仑的水罐送到前线来。障碍物和废墟被清理到一旁,好让坦克开上来。利看到了这个场景,他将这条路描述为“一条堆满了日本手推车、砸碎的弹药箱、生锈的铁丝和散落的装备的小道。各种伪装的陷阱令我们无法触碰其中的任何物件……日本鬼子的尸体就躺在他们被打死的地方,在两个碉堡里,我看到有些尸体只剩下了红色的碎肉,散落在被血染红的混凝土碎块和碎裂的原木中”。 [11]

到这一天日终时,第1陆战团的前出巡逻队已经抵达了马蹄盆地的底部。他们并不喜欢这里的样子。布满岩石的谷底,每一寸地方都被能够相互支援的日军火力点或射击孔所覆盖。有些高居悬崖之上的火力点至少还看得见,但许多其他火力点则藏身于低矮的灌木丛之中。这样一座堡垒该怎样打?若要攀爬石壁前往某一个日军火力点,陆战队员们就会暴露于另一个火力点的致命打击之下。马蹄盆地只是个开头,后面还有一整条嵌在极其精巧的碉堡体系中如迷宫般难走的小道。穿过马蹄盆地,是一个接一个尖削的山岭。这些崎岖的地形先前长满密林,从航空侦察照片上看似乎是一些平缓的圆形山包。然而轰炸和炮击却把这里险恶的地形地貌暴露了出来:被硝烟熏得斑驳不堪的山岭、丘陵、山尖、山谷、急流峡谷和陷坑。陆战队在打开地图制订作战计划时,给每一处地形都命了名。马蹄盆地被东边的“沃尔特岭”和西边的“五姐妹山”,以及北面的“五兄弟山”所俯瞰。与马蹄盆地平行的还有另一个山谷,被称为“野猫盆地”,山谷的尽头是一处被命名为“中国长城”的陡峭悬崖——翻过这个悬崖,是一处布满巨石的通道,称为死亡谷。整个战场只有大约1平方英里——但是对于在其中战斗的人们而言,这乌穆尔布罗格袋形阵地仿佛有一整个行星那么大,是一个无穷无尽、不可征服的喀斯特迷宫。

岛上的日本守军兵力达1.1万人,抽调自关东军的第十四师团。其指挥官是中川州男大佐,他是个满身勋章的“明星”指挥官,指挥这个师团的第二联队。当年早些时候马绍尔群岛突然陷落之后,这支部队便乘船从中国东北来到此地。东京方面并不指望佩里硫守军能够生还,也就没有制订撤离幸存者的计划。他们希望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在这座小岛上让敌人付出尽可能沉重的代价,然后战至最后一人。

5月上岛之后,这些日军便开始不知疲倦地升级和扩大佩里硫的地下防御工事。中川大佐是“蜂巢”防御战术的领军人物,这一战术的要旨是在地下挖掘碉堡和隧道。日军预见到敌人将会获得绝对海空优势,并把所有地表阵地化为废墟,这位大佐便把其大部分部队留在山峦深处的洞穴里作为预备队。他的意图是,让美国人送上门来,在岛屿内部的高地上一决高下。这一“纵深防御”理念将使日军得以坚守更长时间,让进攻一方付出更为高昂的代价。

佩里硫比太平洋战争中的任何其他战场都更适合上述战术。岛屿的中央是一片山岭,其下是千百万年地质变化形成的巨大“蜂巢”状洞穴群。象牙色的岩石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泥土,刚好够生长出足以遮蔽洞穴入口和射击孔的稀疏植被——但是石质地面却无法挖掘,这意味着进攻方将很难在地上挖出散兵坑隐蔽自己。得此天赐,日本人又继续扩大和改良。到1944年9月美军登陆前夕,中川的大部分守军都已栖身于连接着超过500个天然和人工洞穴的地下迷宫之中。有些洞穴入口处装有和斜坡齐平的钢门,藏在伪装网或植被之下难以发现。有些洞穴很小,人们需要四肢触地爬着才能进来,而最大的地下洞穴却足以一次容纳一千人。坑道体系内装有木质楼梯、电灯、电话线、仓库、通风井、隔层楼板、食堂和烹饪设备、医院、指挥所和嵌入式碉堡。淡水存储在水箱里,足以对付长期围攻。坑道网络长达数英里,中川可以把他的增援部队从山体的一处调动到另一处,即便距离超过半英里,也不会有一寸路途暴露在敌人火力面前。在岩石深处,气温凉爽舒适,守军因而得以免受外面火炉般的炙烤之苦。

守军装备精良,补给充足。中川拥有75mm火炮、81mm迫击炮、141mm重型迫击炮、.50口径机枪、高平两用炮、火箭发射器和藏在洞穴深处的各种充足弹药。许多时候,洞穴入口本身就是居高临下的射击阵地。重型火炮装在轨道上,可以通过地下通道在阵地间转移。弹药可以通过一台精巧的升降机和轨道车从弹药库里运出来。在大型洞穴的入口处,日军工兵在隧道侧壁炸开了很深的防炮洞,当洞口遭到敌人炮击时,部队便可隐蔽在此。日军还布置了隐蔽的通道和射击阵地,即便山洞被敌人攻下,日军依旧可以凭此威胁对手。

9月初,佩里硫开始遭到美军第3舰队舰载机和陆军航空队B-24轰炸机的反复猛烈轰炸。轰炸机夷平了地面上的几乎所有设施,包括机场的所有附属建筑。在9月6日美军的战斗机清场中,飞行员们发现“空中没有飞机,找不到舰船,高炮也很弱,地面上也看不到几架能用的飞机”。 数十架日机被摧毁,其中许多毁于地面。航母舰载机用炸弹、火箭弹和凝固汽油弹反复攻击机场和滩头工事。9月12日,美军战列舰和巡洋舰出现在附近的海面上,开始向岛上倾泻高爆炮弹。炮击摧毁了登陆滩头尤其是机场周围大部分残余的建筑和碉堡。持续不断的打击逐渐烧毁或者清除掉了岛屿中央山区的灌木林,出乎预料的陡峭岩石地貌开始显现出来,珊瑚石锥和石柱组成了高大的峭壁,若非战时,这或许还会是美丽的风景。有一部分日军火炮开炮还击,但是并不多。

在设于一条山脊之下的指挥所里,中川大佐和北方另一座岛屿科洛岛上的日军指挥部还保持着无线电联系。他的指挥所很舒服、好用,建造得也很好。这座大山洞里装有精心制作的木质楼层和楼梯,一个冷藏库,中川和其他高级军官还有用隔板隔出来的舒适的卧房。指挥所配有办公桌、会议桌、文件柜、地图墙和通信设施。在这深藏地下的巢穴里,军舰巨炮炮击带来的震动显得遥远而模糊。轰炸和炮击造成的伤亡微乎其微,他们的大部分兵力都被保存了下来,他们准备在自己选择的地方,也就是高地上,迎击敌人。

第1陆战团的4个营向马蹄盆地发动了第一轮进攻。地形将他们的进攻限制在了一处大约只有1 000码宽的地段上,路线两侧都是高大山岭,还处于高处敌人火力的覆盖之下。陆战队员们在这块布满岩石的走廊里行动时往往需要攀登和爬行。他们不断遭到来自各个方向、不同类型和口径武器的攻击——步枪、机枪、手榴弹、火箭弹、迫击炮以及野战炮。他们的挖掘工具完全挖不动这里的岩石地面,因此无法挖坑隐蔽。看不见的敌人从各处射击,一旦陆战队员还击,他们就会退入地下通道网络,再换个地方继续打。迫击炮打来的弹雨会从地面上掀起大大小小的珊瑚礁碎块,令炮弹的破片杀伤效果大增。而美军的坦克和其他装甲车辆则在巨石和石堆的阻拦下无法前进。

团长“大胸哥”刘易斯·伯维尔·普勒上校想要去占领高地,一次占领一个山头,即便付出沉重伤亡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但是,如果守不住,那么即使拿下这些高地也没什么意义。9月20日,埃弗里特·P.波普上尉指挥的一个连(1营B连)攻占了马蹄谷边缘154高地的山顶,结果发现自己暴露在了更高处日军阵地压倒性的交叉火力之下。这支部队只能卧倒在地面上,撑到夜幕降临,但是天黑后,日军步兵又发动了一轮接一轮的凶猛反击。这个连不光要用步枪、机枪、手榴弹来守卫阵地,甚至还要用上刺刀、匕首、石头,甚至是拳头。他们的人数锐减,伤员激增,弹药也不多了。拂晓时,他们还坚守在山顶上,但还能作战的只剩下了8个人。这些人别无选择,只能撤退,上级也只能同意。但是这个连还要把伤员撤下去,这着实困难,他们后来用绳子把伤员从山头上吊放了下去,战死的人则只能丢弃在原地。他们的尸体还要在热带的高温下暴晒两个星期,之后才能被运到海滩附近的墓地中埋葬。波普连队的悲惨遭遇只是个开头,随着美军深入日军袋形阵地,这样的战斗还会更多。

那些在太平洋多个岛屿战场上打过仗的陆战队员,一致认为佩里硫是最艰苦的。无情的赤道烈日照射在草木不生、月球表面般的象牙色珊瑚岩上,温度常常超过43摄氏度。在前线待了3天后,官兵们都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样:嘴唇干裂,头发蓬乱,珊瑚沙粘在胡子拉碴的脸上。汗水流进原本已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的眼睛里。无烟火药爆炸时的酸苦怪味刺激着他们的鼻子和喉咙。由于成天爬山,他们的手掌破了皮,伤痕累累。无处不在的臭味令人躲无可躲:腐烂的尸体,变质的口粮,还有粪便。没有埋葬的尸体上滋生出大群蓝绿色的大苍蝇,烦扰着活着的人。每天傍晚都会突然来一场大暴雨,有时候是在晚上。无休止的火炮和迫击炮轰击更是无处可躲,即便是没有被直接炸死炸伤的人,也会在反复的震动中耗尽体力和精力。有时候火炮的轰鸣声会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拂晓,想睡个囫囵觉都难——不过真正筋疲力尽的人即便是在155mm榴弹炮的炮口下也一样睡得着。斯莱奇排里的另一个人斯特林·梅斯说,这种炮声“就像是在你的双耳之间放了一条地铁隧道一样”。 [12] 当炮声停下时,陆战队员们能听见夜色中传来日军伤兵和濒死者的哀号。他们呼喊着妈妈——无论哪个国家的人,临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在岛屿南部的低海拔地区,后方梯队的工兵和后勤部队已经开始努力把佩里硫改造成为前进作战基地了。三个海军工程营(绰号“海蜂”)在D+3日上了岸。他们用浮箱搭建了一个精巧的1/4英里长的栈桥,使得车辆可以直接开出坦克登陆舰,越过礁盘开上橙滩。到D+4日,机场和宿营区便已挤满了卡车和推土机。很快,海滩旁的椰子林里便建起了帐篷营地。“海蜂”们接到命令,要把主跑道延长到6 500英尺并升级路面质量,以便起降B-24轰炸机。 推土机把日本飞机的残骸推到跑道外,卡车运走建筑废墟,运来砸碎的珊瑚礁,用来制作混凝土。乌穆尔布罗格山上的日本火炮和迫击炮仍打得到机场北部,因此工兵们不得不在炮火下工作,有时候旧的弹坑还没有填好,炮弹又飞来在跑道上炸开了新的弹坑。爆炸和来来往往的重型机械掀起了漫天尘土,工兵们不得不戴上面罩,免得被呛住。“在北面,血鼻岭的那一边,我能看见橙红色的火光,听见战斗的声响,就像连续不断的雷声一样,”“海蜂”上尉查尔斯·S.麦坎德利斯说,“那景象宛如地狱。” [13]

9月19日,一支海军陆战队的F4U“海盗”中队来到机场,开始支援地面作战,轰炸附近山脊上的日军阵地。它们会投掷500磅炸弹和凝固汽油弹,投弹高度往往非常低。这或许是整个太平洋战争中最短的轰炸航程。这些“海盗”刚一起飞就立刻右转,低空飞越山上的敌人阵地,投完弹药后再次右转降落。轰炸过程通常持续不超过两分钟,飞行员甚至懒得收回起落架。

普通炸弹看起来对日军的地下阵地没什么作用,但凝固汽油弹就好得多,它至少可以烧掉残余的植被,把日军的火力点暴露出来。冻状汽油燃烧剂有时会从入口流进敌人洞穴,迫使日军后撤到他们地下坑道网络的更深处。

拉佩图斯将军没能搞清楚他的师所面对的全部敌情,他向盖格将军发出了不合时宜的乐观战报:美军现在牢牢控制了登陆海滩、东部海滩、东边的“龙虾钳”半岛,以及机场。第5陆战团各部正沿着岛屿西侧道路推进,遇到的抵抗轻微而零散。第7陆战团已经横扫岛屿南端,正在系统地猎杀留在这里的日军散兵。岛上日军余部绝大部分收缩进了日渐缩小的乌穆尔布罗格袋形阵地。拉佩图斯和他的师幕僚班子认为,再来一次大规模进攻就能拿下这里。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保持进攻动能,拉佩图斯要普勒上校“赶快”动起来打破僵局。普勒是个因好斗而出名的勇将,他根本不需要劝,直接把这些要求传达给了各个连长,还把他第1陆战团团部的一部分人手派到了前线。这个团向马蹄谷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冲锋,步兵跟在坦克后面,还有炮兵弹幕射击支援,却一次接一次在惨重伤亡后被打退。在佩里硫之战的最初8天里,这个团伤亡了1 749人,进攻部队伤亡率达到56%,其中第1营伤亡高达71%。付出如此可怕的代价之后,战果却乏善可陈,几乎未能向敌人据守的恶劣地形区前进一步。

9月21日盖格将军首次登上佩里硫岛,眼前的情况让他警觉了起来。拉佩图斯和他的师指挥部人员显露出了疲劳和动摇的迹象,但他们却不打算承认自己需要新的战术。在马蹄盆地底部的第1陆战团指挥所,许多指挥官看起来在体力、情绪和精神上都已接近崩溃,脸上透着憔悴和惊恐。普勒上校不怎么说话,显得有些紧张。他和他的幕僚们除了请求继续增兵,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之外,也找不出别的办法。盖格得出结论,第1陆战团的使命已经完成,这个团的损失过于沉重,应当撤离前线。他决定投入一部分预备队——陆军第81步兵师的一个团级战斗队。拉佩图斯立刻跳起来反对,但盖格主意已定,不容更改。他命令普勒的陆战队员们准备登船撤离,并要求那支陆军团登陆佩里硫。

9月21日,尤金·斯莱奇的K连(5团3营)沿西部道路行军时,遇到了从道路对侧走来的第1陆战团的纵队。斯莱奇立刻看出那个团已人数锐减。“第1陆战团原来的一个连看起来像是排,”他写道,“排看起来像班。” [14] 和斯莱奇同在一个队列里的斯特林·梅斯也有同感。这是个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团,只要看一眼他们的脸,就足以知道佩里硫比自己部队此前到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可怕。那些从马蹄谷下来的弟兄也看着他们,“眼睛却盯着远方……他们看起来很可怕,汗水在破烂的军服上留下白色的盐渍,脸上胡子拉碴,被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浑身血迹,憔悴疲惫”。意识到自己的团可能会前往同一座山,梅斯忽然觉得,他们或许瞧见了“未来的自己”。 [15]

《生活》杂志的战地画家汤姆·利画了一幅肖像,描绘了前线血战后刚刚回到橙滩附近宿营地的一位陆战队员。“战争疲劳症”这个术语正是在这一时期进入了军事医疗学的词典,而利笔下的这个人恰好表现出了其症状。他看起来憔悴、疲惫而恐惧,瞳孔扩大,嘴巴张开,两眼无神。这是一幅令人伤心欲绝的悲惨肖像,堪比爱德华·蒙克绘于1893年的油画《呐喊》。利这幅画作名为《2 000码的凝视》,发表于1945年6月号的《生活》杂志,至今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著名(或许也是最声名狼藉)的艺术作品之一。

佩里硫岛D日之后第8天,“僵局”行动愈加名副其实了。日军击退了向其山岭中的“口袋”发动的每一次协同进攻。而由于占据着高地,他们又能够以一阵阵的迫击炮和炮兵火力袭扰机场,他们确实这么做了。海军巡逻队还发现,敌人援军利用驳船和小艇不断在岛屿北岸上岛。于是,师长坚持要拿下佩里硫北部,这意味着要强行通过西部道路,顶着炮兵和狙击手的火力拿下这里。于是,一个陆军团和一个陆战团开始沿着道路试探进攻。在一处被称为“狙击手老巢”的地段,乌穆尔布罗格山的陡峭悬崖一直延伸到海边,将美军部队挤压到一处狭窄的通道中,其一侧是红树林沼泽,另一侧则是敌人占据的高地。敌人狙击手从右边的山坡上开火,左边则是沼泽,数十名陆军和陆战队士兵阵亡于此。道路上都布设了地雷,由绊索和其他设计精妙的机关触发。这些障碍不可避免地拖慢了一切进攻的速度,但是控制西部道路是绝对必要的,拉佩图斯对部队的催促一刻也没停过。有鉴于马蹄盆地的血腥僵持,他希望能找到一条从北方进入乌穆尔布罗格袋形阵地的更有利途径。

9月23日,陆军第321团级战斗队从加莱科鲁村南边的出发阵地向山脊线发动了全面进攻。在外海战舰上舰炮火力的密切支援下,士兵们一开始取得了不错的进展。 利用灌木丛的掩护,他们向内陆突破了大约1 200码的距离,清除了多个山洞和碉堡,消灭了大约30名日军,拿下的地盘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这次突然进攻打了日军一个措手不及,这一部分日军防线上没有太多的兵力。然而,入夜后,日军还是发动了凶猛的反击,到9月24日日中时,攻过来的美军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口吞得太多了。他们的战线已经推进到了山区深处,从海滩过来,需要穿越布满碎石的崎岖道路的补给线变得长而不可靠。弹药、淡水和口粮必须由人力搬运,穿过半英里长上爬陡坡下穿险谷的路线才能送到部队手中。日军的反攻很凶猛,火炮和迫击炮火力也丝毫未减。伤员要躺在担架上抬出去。在这样的地形上抬担架,可以想见伤员们遭受的痛苦,而且许多担架手也被敌人狙击手放倒。美军不敢把伤员留在身后交给敌人,否则他们一定会被虐杀。

一如往常,入夜后日本人又来了,要么单枪匹马,要么三五成群。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显得很大。亨特上尉记述了在佩里硫岛上那些压力大到几乎要把人神经绷断的夜晚:“当一个人躺在洞穴里紧张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听着、闻着、等着、期待着,身边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这样的寂静就会变得令人发疯,无生命的物体或许会慢慢站起来变成活物,静止的东西会动起来,微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或许会变成有人在爬行的响动,战友可能会被当成敌人,敌人也会被当成友军。除非能有极其强韧的神经,否则那些看不见也听不到的东西就足以令人疑神疑鬼。” [16] 有人真的发疯了,开始大喊大叫。这些人立刻被从前线拉了出来,因为不能保持安静的人会危及他的队友。执行夜间渗透任务的日军穿着帆布做的分趾踏板鞋,不会发出声响,他们用匕首、军刀或刺刀无声无息地发起攻击。伯尔金下士说,有天晚上,一个日本兵溜进了一座山顶上的一处射击阵地,勒住了他班里一名陆战队员的脖子。这个人立刻惊醒过来,把手指插进了日本兵的眼窝,把他扔下了悬崖。“我听见那个鬼子坠落途中一直在叫,从眼睛被插的那一秒直到他落到山下,”伯尔金写道,“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么凄厉的叫声。” [17]

如同两个月前在塞班岛时一样,未埋葬的腐烂尸体上长出了黑压压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蓝绿色大苍蝇。虽然这些东西更喜欢爬而不是飞,但空中仍然满是震耳的嗡嗡声。它们吃被丢弃的食物残渣,更恐怖的是,吃血和尸体;它们爬进人们的饭盒,飞到口粮罐里。它们懒而顽固,用手挥都挥不走,要用摇晃和拍打才能把它们从勺子和叉子上赶走。有了太平洋上其他屠杀场的经验,美国人已经预料到了这些飞虫的问题。于是农业部的专家乘飞机来到此地,在全岛展开灭蝇行动。海岸外运输船队的船舱里运载着数百桶“滴滴涕”农药,他们要把这些化学物质和柴油混合在一起,在全岛喷洒,尤其是要喷到尸体上。有超过300个消杀小组背着装有混合液的水罐,把它们喷洒在尸体、死水塘,以及“厨房、食堂和厕所”周围。 装在卡车上的喷雾器喷洒了海滩周围的大部分区域。消杀组甚至还找到了在山区战场上喷洒杀虫剂的方法。一架TBM“复仇者”装上了汽油驱动的空中喷雾器,还装了一台飞机加油泵,用来把杀虫剂从机腹油箱里泵出来。这套系统一分钟能喷洒大约100加仑。这样,杀虫剂就被喷洒到了整个乌穆尔布罗格山区,对敌人和己方阵地进行无差别消杀,覆盖所有的活人和死人。这些努力明显减少了苍蝇的数量——但是想要消灭干净还是做不到。

到10月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大部分前线官兵的忍耐都接近了极限。这三个星期对他们来说就如同三个月,甚至三年那般漫长。斯莱奇回忆中的佩里硫就像是“一个恐怖的阴暗世界,随着战斗一拖再拖,伤亡与日俱增,想要离开似乎越来越不可能。时间已没有意义,生命也没有意义。激烈的搏斗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野兽”。 [18] 麦坎德利斯上尉将佩里硫形容为但丁眼中的地狱,许多在那里服役并战斗过的人也如此认为。但另一个更相似的场景是在J.R.R.托尔金的作品《指环王》中。就如同魔多的“黑暗之地”一样,这里的战场是一片邪恶,充满恶臭的废土——毫无生机,雾气缭绕,被高不可攀的尖削山岭所环绕。一支狡诈的半兽人军队深藏地下,他们能经由无处不在的地下坑道和洞穴网络在大山下面穿行。在对手看来,这些人和托尔金笔下的半兽人一样残忍,毫无人性。即便是这片邪恶地域的名字,乌穆尔布罗格,也像是来自中土世界的地图——就像托尔金小说中的中土之战一样,这场战争也必须要把敌人全部杀光才能赢得胜利。

登陆日当天,斯莱奇目睹过他连里一个老兵“战场劫掠”了一个死去的日本兵,掏走了他身上的值钱物品和纪念品,那时他还感到不齿。但是很快,他和第1陆战师的其他新兵就对更可怕的场面视若无睹。战场的大部分地方都无法在岩石地面上挖掘坟墓,因此尸体要在高温下停留数个星期,持续腐烂。它们膨胀、变黑,然后像烂果子那样裂开。斯莱奇的部队用大家都熟悉的尸体做路标,来标识防区周围的道路。“看着尸体一步步腐烂的过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从刚刚战死,到膨胀,到腐烂生蛆,到露出白骨——就像有一台生物的时钟在指示着一去不返的时间。” 斯莱奇亲眼看到一个年轻的陆战队员向一具碎裂而且积满雨水的日本兵头骨里扔石头来打发时间,“就像小孩子向家后面某条道路的台阶上扔鹅卵石一样随意;他的举动毫无刻意的恶意”。

美军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把己方的尸体从战场拖回来,埋葬到海滩附近。但这并不总能立刻做到。于是虐待敌人的尸体便成了双方都无法否认的恶行。斯莱奇记得他们曾经发现一具陆战队员的遗骸,尸体早已四分五裂:头和手被砍下来,生殖器被割下来塞进了嘴里。“我的情绪立刻变得异常愤怒,对日本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他写道,“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对他们抱有一丝怜悯或同情,无论何时何地。” 那个时候日本牙医常常用黄金来填补缺牙,因此不少敌兵都镶有金牙。于是有些美国人就会从敌人尸体上“收获”这些值钱东西。斯莱奇就见到过一个陆战队员为了从一名日本伤兵嘴里拿金牙,用卡巴牌军刀把他的嘴活活割开:

由于日本人在不停地踢他的脚反抗,他的刀从牙齿上滑开,落进了受害者的嘴里。这个陆战队员一边咒骂着,一边把他的两颊割到了耳朵,用脚踩住他的下颌,又要去拔金牙。鲜血从那个兵的嘴里喷涌而出,他发出痛苦的叫声,拼命反抗。我叫道:“别这么折磨他了。”但没有人理我。另一个陆战队员冲了过去,把一颗子弹打进了敌兵的脑袋,终结了他的痛苦。而这个浑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地拔他的值钱货。

虐待和摧残敌人尸体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是在那种混乱的环境下,在无止境的暴行中间,人们很难站在道德的立场上去指责他们。那些想要阻止战友恶行的士兵也自有办法。例如,他可以向战场纪律部门举报,或者告诉对方这么做会被逮捕并受到惩罚,或者以防止腐尸烂肉臭味扩散为理由。他可以警告对方,从日本人尸体上拔牙可能会染上危险的细菌。最后,他还可以指出,这么做会令他自己永远被家里人视为怪物。斯莱奇排里的另一个陆战队员一度随身带着一只日本人的手。他把它包裹在蜡纸里,装在背包中,想要在离开岛屿时带回家。斯莱奇和其他几个人都不同意。他们告诉这个人,军官会把他送上法庭的。这只手会把全船熏臭,让人心里发毛。最后,这个人还是不情不愿地扔掉了他的这件纪念品。“战争毁了我的朋友,”斯莱奇评价道,“他现在是个二十世纪的野蛮人,即便举止礼貌,他也还是野蛮人。令我颤抖的是,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我也会变成这样。”

后知后觉的拉佩图斯终于意识到他期待的“激烈而短暂”的战斗落空了。这个乌穆尔布罗格袋形阵地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堡垒体系,与地形精妙结合,其设计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给进攻方制造伤亡。敌人庞大的洞穴与隧道体系经历了数年的苦心经营,还得到了坑道工兵和排雷工兵的支援。现在,美军需要耐心和新的战术。战斗的最后阶段将会是痛苦的消耗战。进攻的进展很慢,而且断断续续,地盘只能一码一码地去夺取。美军出动装甲车辆开到山脊线上,向日军阵地还击。此举的主要目的是找到所有日军火炮和射击阵地的位置,并清除所有残余的植被。最终美军绘制出了整个战场的地图,包括最细微的地方,涵盖了每一处被探知的敌人火力点位置。一天的进展只能以五码或十码来计。或许陆战队应该把一门重炮拖到某一处新拿下的海角上,用钢缆索具将其固定住,之后这门新拉来的大炮就能对高山上那些麻烦的山洞入口或射击孔进行直射。155mm榴弹炮的威力足以一块一块地把山头啃掉——借助这些重武器的力量,他们开始逐步炸毁日军山洞的入口。

10月12日,师指挥部宣布战役的“突击阶段”结束。这份声明令仍在山区和敌人交战的部队嘘声一片。日本人还远远没有被打败,他们还保留着足够的战斗力,而美国人仍然在不停地死去。一名陆战队员说道:“师指挥部的某些人应该到这里来,告诉那些该死的鬼子,突击阶段结束了。” 但是必须承认,残余的日军已经躲进了他们越来越小的袋形阵地,对于防线之外也难以再构成威胁。佩里硫南部的平坦地带作为前进作战基地已经开始运转。美国陆军航空队的轰炸机从这座机场起飞,前去支援对菲律宾的进攻,货轮也开始定期向这个岛上运送补给物资。到10月第二周的时候,日军的“口袋”已经收缩到了一片400码×800码的区域内,未受伤的日军士兵只剩下1 000人多一点。有些人半开玩笑地提议,陆战队应该在这块地区周围架上带刺铁丝网,插上一块“战俘营”的牌子。美军飞机在战场周围投下了传单,日语专家也开始通过大喇叭向日军劝降。然而应者寥寥。中川的司令部一定在山洞某处有一台印刷机,因为他们也印制了自己的传单回应美军,写给“可怜的不要命的扬基娃们”。这份传单用半通不通的日式英语告诉美国人,他们之所以被送到佩里硫来,是因为富兰克林·罗斯福需要用太平洋上的一场胜利来奠定竞选连任的胜局。他们指责美国人的战争手段卑鄙,发誓日军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传单原文如下,连同错误拼写和不当用词一并奉上:

大骗子卢斯福(Rousevelt),他明显为了总统竞选,出于他的政治野心,像对待机器人一样不仅驱使着可怜的尼米特(Nimmit),还驱使着马卡瑟(Maccasir)。就像这里,真可怜。一定会牺牲掉你们的付出。谢谢你们的劝降信。但是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向那些注定要在几天后被完全毁灭的人投降。告诉你们,对于你们毫无人性的进攻方式,你们的神会让日本军队向你们发动更多的报复性打击。再说一次,对于你们毫无人性,与军人精神相悖的进攻,你们将会得到一场极其严厉的打击。我们指的是残酷的打击。——日军

陆战队被逐步撤出了前线,代之以陆军第81步兵师(“野猫师”)。10月15日,当他们最终收到撤回帕武武的命令时,佩里硫只剩下最后一个第5陆战团还在岛上。他们乘坐卡车前往岛屿北端,那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一个新的宿营地。他们把旧的军服和作战靴埋入地下,领了新的,小小享受了一把淋浴、帐篷,还有舒适的匡西特板棚房食堂里的热饭热菜。几天后,他们排队走下海滩,登上登陆艇,前往等候在近旁的运输船。佩里硫之战让三个陆战团丧失了战斗力,他们不得不花上许多时间,吸纳大量的补充兵重建队伍。

几天后,盖格将岛上所有部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了“野猫师”师长保罗·J.米勒陆军少将。第1陆战师在战役中伤亡6 786人,其中超过1 300人战死。许多生还者都会长期生活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之下,虽然这个名词当时尚未出现。哈尔西将军发出了一封电报,向他们的努力和牺牲致敬:“谨以第3舰队全体向你们致敬。上锉高峰,下平山洞,消灭11 000名贼眉鼠眼的敌人,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干得极其漂亮。”

在太平洋的众多战场上——最严重的是在塞班——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不同的战术理念带来了严重的摩擦。盖格和拉佩图斯想要在把岛屿移交给陆军之前消灭日军的抵抗,可是没做到,深感遗憾。但是实际上,即使是在交给陆军之后,他们也是又进行了7个星期的艰苦战斗才把敌人从他们的山洞里挖出来。在乌穆尔布罗格恶劣地形上最后阶段的战斗中,“野猫师”展现了缓慢推进的围攻战术的好处。他们需要一条更宽、质量更高的道路通往马蹄盆地,以便把坦克、卡车、装甲推土机和重炮送到前线,于是便修了一条。他们让日军阵地不间断处于重炮炮击和空中轰炸之下,每天都要扔上去数吨的凝固汽油弹。他们设置了数不清的沙袋掩体以掩护步兵。这些沙袋在海滩装满沙子,然后用两栖车或其他装甲车辆送到前线。最后,陆军工兵甚至建设了一条空中滑道,其外观和功能都很像早期的滑雪场缆车,用于把沙袋从滩头直接运到山上。这些沙袋墙不断前推,越来越接近日军的射击阵地,有时候士兵们甚至会用棍子把沙袋顶在自己前方向前爬。美军逐渐封闭了日军洞口和火力点。对此,日军报以一贯的高超技术、精明和坚定。即便“野猫师”占领了日军头上的山峰和山脊线,日军仍可能坚守着山体的内部。美军有时会听见自己下方的石头下面传来日本人的声音,或者闻到日本人做饭时的香气从看不到的通风口飘出来。被火炮轰塌的山洞口可能会从内部被炸开,随后一队日军士兵就会爬出来,从美军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动进攻。由于夜间经常遭到小股部队袭击,于是陆军工兵便架起了泛光灯,保证战场如同白昼。沙袋堡垒向日军袋形阵地的中央不可阻挡地推进。美军还建了一条管道,柴油从海滩泵进去,直接倾泻到山洞口。“得益于一套接力泵和装在管道口上的喷嘴,我们达到了花园水龙带的喷射效果。白磷手榴弹则被用来引燃附着在喷洒区岩壁上和岩缝里的燃油。”

1944年11月24日,中川大佐向科洛岛上的师团指挥所发出了最后的无线电报告。他烧掉了联队旗。此时他手头剩余的人数已不足百人;他们要组成小规模的渗透组,发动最后一轮夜袭。中川似乎是搞了个仪式自杀了,但是没有任何亲见此事的人能活下来告诉人们真相。美军也没有注意到日军的最后攻击——实际上小股日军的袭击已经持续了几个月,而大几十个与主力失散的日军士兵还要在山洞里一直居住到战争结束之后。1947年3月,对日作战胜利足足18个月后,一群由一名中尉指挥的33名掉队日军还在这里被人发现并被劝降。

佩里硫之战在美国国内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只有一部分简短报道出现在了报纸的最后几版上。这几个星期里,从欧洲战场传来的消息更加轰动并令人振奋:盟军解放了巴黎,正横扫法国,向德国推进。在太平洋方面,人们对于麦克阿瑟向菲律宾的推进更感兴趣。而帕劳群岛,即便按照太平洋上的标准,也是个遥远而且不知名的地方,人们搞不清这场战斗和其他上百次大大小小的岛屿作战有什么区别。在这场全球战事中,佩里硫之战从规模上看也不算特别大。但这却是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一种新的战役形态,它预示了太平洋上即将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后来发生在硫黄岛和冲绳岛上更著名的岛屿战役。站在美国人的角度,从伤亡比例来看,佩里硫是太平洋战争中代价最为惨痛的战役。在上岛参战的2.8万名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官兵中,伤亡人数接近40%,包括大约1 800人战死,8 000人受伤。日军的1.1万名守军则基本全军覆没。就算是在一向对美军有利的杀伤人数对比方面——当然要考虑日本人不肯投降的因素——双方的伤亡比例也接近1∶1。

中川利用他的地下坑道网络有效抵消了美军在舰炮火力和制空权方面的优势。他的部队基本避免了战术上徒劳无益的“万岁冲锋”,而是精心利用地形,在他们自己选择的战场上与敌交战。这些战术将在1945年日本近海各岛屿的战斗中以更大的规模再次出现。

从此,美军士兵开始把自己的敌人视为毫无人性的恶毒的虐待狂,欲将其连根拔起、彻底消灭而后快。但同时,这种发自心底的憎恨中却也夹杂着敬慕,敬慕他们的坚韧、精明、忍耐,以及在面对注定的失败和死亡时所表现出的毫不动摇的勇气。

“僵局”行动的第三个目标(在佩里硫和安加尔岛之后)是佩里硫东北345英里之外的乌利西环礁。这座长满椰子树的长方形沙洲环礁几乎正好位于关岛和帕劳群岛的正中间,能够被用作新的舰队锚地。乌利西的潟湖面积达209平方英里,足以容纳整个第3舰队及其机动后勤支援舰队。一旦拿下乌利西,此前6个月里一直扮演相似角色的埃尼威托克环礁就将降格为连接珍珠港和马里亚纳群岛的中转站。

日本人在几个月前就放弃了乌利西,因此美国人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座大环礁。9月21日,扫雷艇扫清了潟湖的主要入口并设置了浮标,陆军“野猫师”的一支侦察小分队登上了一座大一些的外围岛礁。他们受到了羞怯的波利尼西亚原住民的欢迎,这些人知道这些陌生人是日本人的敌人后便站到了他们这一边。这支前进分队立刻在环礁上四散开来,他们乘坐橡皮艇在岛礁之间跃进。他们找到了一些日军丢弃的设备,但没见到敌军。根据第81师的报告,他们只找到“两个日本人,都是死的”。 到9月23日日落时,乌利西被宣布占领。

乌利西原住民的首领是一个成天醉醺醺的善良酋长,名叫“乌格王”。就和华盛顿的美国“大酋长”一样,乌格也因为脊髓灰质炎落下了残疾。于是他的下属用椰子树干和苇叶编织了一个宽大的轿子,抬着他走路。乌利西人散布在六七个小岛上简陋的原住民村落中,住在用劈开的椰子树干搭建的漂亮的棚屋里,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席子,高大而倾斜的屋顶上覆盖着露兜树叶。男人和男孩们系着缠腰布,女人和女孩们则穿着草裙,所有人都会在头发上戴花儿,身上涂油。400多年前,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探险家最早发现了这些乌利西人,18世纪初,基督教传教士开始来到这里。从那时起,当地人中就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基督教文化:来自传教士的教义和行为规则逐渐和他们自己的古代传说和宗教传统相融合。到1944年,他们仍然沿袭着祖先数千年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在潟湖中打鱼和在小块土地上种植芋头。他们乘坐手工制作的有舷外托架的独木舟航行和打鱼——在浪花中划桨,或者升起用席子做成的三角帆,“如同一群海鸥在潟湖美丽的蓝色水面上掠过一样”快速航行。 [19]

一名海军民事官劝说乌格王把他所有的臣民搬迁到环礁南部的一个岛上,作为回报,占领军将在战争期间为他们提供粮食、医疗服务和其他需要的物资。犹豫了一番后,乌格同意了。美军还建立了巡逻线,不允许自己人未经允许接近原住民居住区:“事实证明,这些步骤有效防止了我们的部队侵扰原住民。”

时间很紧。第3舰队在9月底就要来此停泊,根据新的在10月进行莱特岛作战的时间计划,他们没有时间返回埃尼威托克。于是,第51工程营的第一梯队刚一下船就开始分成两班,12小时一班连轴转,日夜不息。海滩管理组设置了上陆区和物资堆栈。栈桥也很快建好了,他们把浮箱装满沙子和珊瑚礁,然后沉入海底,锚定于此。短短三天里,工兵们卸载了超过3 000吨各种补给物资,包括淡水、口粮、燃油、医疗物资和弹药,还有大约300辆车辆,包括卡车、推土机和半履带车。他们用汽油机带动的锯子砍倒椰子树。树桩和树根被用炸药炸掉,垃圾则被运到了机场跑道和道路两旁清理出来的地方。卡车把砸碎的珊瑚礁运来倒进混凝土搅拌机。一队喷吐着废气的柴油推土机开始在法拉洛普岛原有的日军飞机跑道上施工,延长、拓宽,铺设路面。一套预制的钢质油罐组通过5条管道连接到了一个加油码头上,一块海滩突然变成了混凝土水上飞机坡道,椰子林中突然矗立起一座空中交通管制塔,机场外围也出现了用珊瑚礁做的滑行道、停机坪和停车场。一座名叫莫格莫格的岛被指定为舰队的休闲娱乐区,这里很快就会建起一系列棒球场、篮球场、烤肉炉、露天剧场和数个食堂。勤务和后勤船队将不得不自己从埃尼威托克开过来,航程超过1 500英里。这是一段漫长而危险的航程,因为勤务船在海上的航速不会超过12节或14节,驳船和干船坞更是只能以6节的速度拖行。

10月1日拂晓前,两支航母特混大队鱼贯驶入潟湖,在北部锚地下锚:这是博根将军的第38.2大队(包括哈尔西的旗舰“新泽西号”)和谢尔曼将军的第38.3大队。这大约是第38特混舰队的一半兵力,一支由60艘涂着蓝灰色迷彩、装有高大桅杆的钢铁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在它们的巨大体形面前,一旁的小岛都相形见绌。这天早晨,“海蜂”部队的麦坎德利斯上尉起床走到了海滩上:“我走出椰子树林,向潟湖看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满是战舰——大大小小,各种类型。航母、战列舰、巡洋舰、油轮、驱逐舰,10条或12条潜艇,等等,全都平静地停在锚地里。他们是在夜间溜进来的。我不知道它们怎样才能如此安静地开进来,之后我就意识到我们为什么要来到乌利西了。这是个巨大的掩蔽场所,强大而庞大的美国特混舰队将会在此集结。” [20]

舰队计划在锚地里进行为期数天的休整和补充,但这没能实现。10月2日,就在舰队开进乌利西的第二天,即便是在潟湖的封闭水域里,海况也开始恶化,物资装载变得很难。气压骤降,舰队气象专家发出警告,台风将至。就和中太平洋的其他环礁一样,低矮的岛屿无法在风暴面前为舰队提供太多的保护。哈尔西将军只好不情不愿地率领舰队回到海上抵御风暴。10月3日,两支特混大队开始在滔天巨浪和速度高达50节的狂风下左摇右晃。10月4日早,他们通过穆盖水道重回环礁时,才发现风暴把65艘希金斯登陆艇和14艘机械化登陆艇(LCM)抛到了岸上,大部分都已无法修复。但是时间不等人,舰队必须重返大海,发动另一轮航母空袭,以支援即将开始的莱特岛登陆作战。第3舰队还有许多答应过的事情等着去做。

10月6日下午,两支特混大队重新回到了海上,跟在台风后面向北驶去。他们将在海上和第38特混舰队其余部分会合,之后开往日本和台湾岛之间的琉球群岛,空袭冲绳岛和邻近其他岛屿上的目标。这支舰队拥有17艘航母,军舰总计100余艘,水兵将近10万人,它将比自从1942年4月杜立德(又译杜立特)空袭以来的任何其他盟军舰艇(除了潜艇)都更接近日本本土。

这段1 300英里的航程艰难而充满混乱,狂风肆虐,巨浪埋艏。 在“新泽西号”的指挥舱里,卡尼和参谋军官们将这场台风命名为“零号特混舰队”。既然它在特混舰队前方北上,那么就可以压制日本航空兵的活动,并让敌人的远程巡逻机都停在家里,很有益处。10月7日,第38特混舰队的四个大队在塞班岛以西375英里处会合,开始了一天漫长而麻烦不断的海上加油。军舰在海上发狂般地纵摇和横摇,绿色的海水涌到甲板上,连许多老水兵都晕了船。第3舰队日志记载道:“舰队的操舰技术受到了严峻的考验。19:15,加油结束,除了几艘大舰还没有完成加油定额之外,其余舰艇都加足了油。”

10月9日午夜,舰队开到最高航速,向冲绳彻夜冲刺。一整夜,军舰咆哮着前进,但雷达屏幕上没有出现敌人巡逻机的踪影,日本人确实没有预料到他们会来。卡尼评论道:“我们打了冲绳那帮小子一个彻底的措手不及,因为我知道在他们的观念里没人会在这种天气下出海。我们突然杀来,给他们全力一击。” 10月10日拂晓时,舰队抵达位于冲绳东北的预定起飞点,转向迎风航向,开始让飞机起飞。最初的扫荡战斗机群发现空中没几架敌机,地面上倒是停放着许多。在冲绳最大的读谷机场,攻击机群扫射了停放着的飞机,把大约12架敌机打成了火球。之后是四个轮次的轰炸机,更多的护航战斗机也挂载了炸弹和火箭弹,它们攻击了整个琉球群岛所有的机场、军营、弹药库、燃油库和防御设施。在这天的最后一轮空袭中,飞行员们只得对已经在此前的空袭中熊熊燃烧的目标再次下手了。大火吞没了冲绳县首府那霸市中心的古城,杀死了大约600名平民,把城区的4/5化为灰烬。大火毁灭了古代琉球王国遗留的许多艺术品、建筑和文化遗产。直至今日,冲绳的老年人仍然记得那场灾难发生的日期:10月10日。

这一天,米彻尔的航空兵部队总共向冲绳和其他邻近岛屿出击了1 396架次。美军损失了21架飞机,但大部分被击落的飞行人员都被救生潜艇救回。

第38特混舰队接着向南转向台湾。日军侦察机彻夜跟踪美军直至天亮。当遭遇执行防空巡逻任务的美军战斗机时,这些无处不在的日军巡逻机就会转弯逃走,常常是躲进云里。 但是很明显,它们随时追踪着第38特混舰队的位置,这样,在接下来的空袭台湾之战中达成突袭的可能性看起来不太大。驱逐舰的燃油已经不足——这是高速机动带来的必然后果——于是10月11日,舰队仍在南下途中,驱逐舰们就从包括“新泽西号”在内的战列舰的油槽里吸足了燃油。为了做出假动作迷惑台湾日军,哈尔西命令出动61架飞机对吕宋岛北部阿帕里机场上空进行战斗机扫荡。但是这一招数未能奏效——雷达屏幕显示,许多日本侦察机从台湾起飞,进行扇形搜索飞行。飞行员们现在不得不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来到台湾上空了,日本人已经严阵以待。哈尔西此时才意识到他不该先空袭冲绳,而应该把自己的第一场空袭指向台湾才对。

10月11日日落后,第38特混舰队再次加油,之后舰队转向北偏西航向,开始高速夜间冲刺。10月12日曙光初露时,台湾岛东部白雪覆盖的山顶已经出现在了西边。当太阳从东方海平线上探出头来时,第一批执行扫荡任务的战斗机群已经在空中了。出击的“地狱猫”超过200架,机群越过连绵的群山,来到目标所在地,岛屿西部平原的庞大机场网络上空。降低到云层之下,这些格鲁曼战斗机的飞行员发现大约有40架日军战斗机在2.5万英尺高度盘旋。此时即便是最没经验的“地狱猫”飞行员也完全不惧怕日本零式战斗机了,尤其是在这个高度上,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所有日军防空战斗机要么被击落,要么遁入云层。

当地日军航空兵指挥官,第二航空舰队司令福留繁将军在他位于台湾南部高雄航空兵基地的司令部大楼上目睹了这场空战。他先是伸长了脖子观察高空中的那些黑点,此时他无法区分美军和日军的飞机。当有飞机开始起火坠落时,他以为那都是“地狱猫”,于是认为他的飞行员们占得了上风。他拍着手兴高采烈地大喊:“干得好!干得好!大获全胜!”但片刻之后,他就发现所有坠落的飞机都是日军的,他的心一沉:“我们的战斗机去挑战严密的敌机编队,不过是以卵击石。” [21] 当海岸雷达捕捉到来袭的美军舰载机群时,福留繁集结了他所有可用的战斗机(总共约230架)。但到了这一天结束时,其中大约一半都被击落了。在随之而来的空袭中,岛上的主要航空兵基地都被严重损毁,许多飞机都被摧毁在了地面上。福留繁自己的司令部大楼也被炸成了废墟。在早晨最初的战斗机扫荡之后,他明智地命令他的第二航空舰队司令部全员躲进地下掩蔽所,因而无人伤亡。

统计了这一天的损失后,福留繁总结出自己在台湾可用的飞机已经不足150架了。但是他的第二航空舰队司令部还管辖着琉球群岛和九州岛上的航空兵基地,他在那些地方还有大约400架飞机,何况还能向东京求援。问题是,他应该把自己拥有的一切统统砸向台湾外海的美军舰队,还是保存力量来日再战更好些?1944年6月接任这一职务时,福留繁就发现自己的大部分飞行人员“仍处于训练阶段”。 [22] 现在四个月过去了,情况也没多少改善,除了最精锐的飞行员之外,他对其他人都不抱指望。率领轰炸机和鱼雷机队的都是些老兵,但这些部队里大部分飞行人员都没有越洋飞行的经验,也从来没有在海上攻击过敌舰。为了保护自己,第3舰队拉起了“地狱猫”战斗机组成的防空屏障和高炮火网,他对于这些人突破这套防空体系的概率并不看好。

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大将此时恰好在台湾视察。离开时他告诉自己的参谋长草鹿龙之介少将,一旦发现美军在西太平洋再次发动全力进攻,就命令航空兵投入战斗。当10月10日美军舰载机空袭冲绳时,草鹿便命令所有部队进入警戒状态。丰田觉得,“大决战”已经迫在眉睫,于是他决定就在台湾他的临时前进指挥所里指挥这场战斗。这样福留繁就被架空了。

正如日军高层所见,他们这时候别无选择。美军航母对台湾的空袭可能预示着对这个岛屿的进攻即将到来,下一场大规模两栖登陆也可能发生在南方的菲律宾。无论如何,大战将至。由于后勤状况日益恶化,以及对敌方的意图缺乏了解,日军现在不得不快速行动起来,以确保自己能有机会倾力与敌一战,至于胜利,则是遥不可及的了。日本人失去主动权已久,现在他们只能再次被迫跟着敌人的指挥棒转圈圈。东京时间10月12日上午9时45分,草鹿将军下达命令,启动“捷-1号”和“捷-2号”作战,也就是日本海军针对敌方进攻菲律宾或台湾岛而制定的预案。

有鉴于自己航空兵部队糟糕的训练水平,福留繁下令:“组织大量鱼雷机和轰炸机,在我方能出动的最强战斗机部队的护航下接近目标,以大编队发动同时攻击。”换言之,日军俯冲轰炸机和鱼雷机将不会像训练时那样编队飞行,也不打算按事先训练的方式进攻。它们只是径直飞向第3舰队,以庞大的机群一拥而上,期待单纯依靠数量压倒敌方的防御。福留繁后来解释道:“我们现在还能指望发动这类大机群进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23]

“米克”卡尼在“新泽西号”的雷达屏幕上紧盯着来袭的攻击机群。这是个巨大的回波信号,大约有75到100架飞机。防空巡逻战斗机被引导前往截击。当“地狱猫”飞行员们看到敌机编队时,“他们开始报告看到一大堆各种各样不同的飞机。换言之,这不是一支机型严整、组织合理的战术机群,而基本上是一群五花八门的空中乌合之众飞了过来,什么鬼东西都有”。 卡尼和他的同僚们开始怀疑这种乱七八糟的空袭机群是不是意味着日本的航空兵已经油尽灯枯。大部分来袭飞机被战斗机击落,还有许多毁于高炮,也有些敌机溜走了,逃回了台湾。但是天黑后,小群敌机又来了,它们几乎持续不断,贴着浪尖溜了过来。 第3舰队情报部门的索尔伯格上尉看见曳光弹的红色火光照亮了一架又一架敌机:“就在我们面前,它们一架接一架拖着火焰侧翻过去,在黑色的烟团和水柱中炸成巨大的火球。” [24]

第38特混舰队最终安然度过了这个夜晚,只有一艘驱逐舰例外。“普利特切特号”被友军高炮火力击中,受到轻伤。在当晚向美军舰队发动进攻的大约100架日机中,只有25架安全返回台湾。飞行员乐观但错误地报告称本方击沉了2艘美舰,包括1艘航母,另外还击伤了2艘。 [25]

但是美军在台湾的任务还没完成。10月13日清晨6时14分,东方露出鱼肚白,第38特混舰队的航空母舰向岛上的机场和其他设施放出了当天四支大规模战斗机扫荡——空袭机群中的第一支。在台湾东部的大部分区域,攻击机群遭遇了云底只有2 000英尺高的乌云遮盖着下方,浓雾笼罩着大地。轰炸机飞行员们被告知要轰炸一切可能被敌军利用的东西——跑道、机库、码头、军营、仓库、储油罐、船只——实际上他们还打击了岛上的基础设施,包括桥梁、铁路终点、电厂、一座水坝,甚至一座制糖厂。 “埃塞克斯号”第15战斗机中队的一名“地狱猫”飞行员肯特·李穿过云层后,发现一大群日本零式战斗机正等在那里呢。接着便是一场大混战,美日两军的飞机都在云层中穿进穿出。打跑空中的对手之后,这些“地狱猫”又接着扫射了地面目标。李回忆道:“我们的任务是摧毁机场上一切能动的东西——罐车、卡车、人员、飞机。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26]

“列克星敦号”第16战斗机中队的比尔·戴维斯从1.2万英尺高度冲下来,发现一架零式战斗机正高速向自己迎面冲来。戴维斯知道自己应该转弯脱离,因为零战上20mm航炮的威力足以击落他的F6F“地狱猫”,但年轻人血气方刚,他驾机笔直地冲了过去,即便零战的炮口开始像舞厅频闪灯那样闪光也不退缩。“最终,”他写道,“一段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我轻微拉起机头,所有六挺机枪火力全开。我立刻看到零战上掉下来一大块东西。他继续向前飞了片刻,随即从我的左翼下滑落并爆炸。” [27] 戴维斯中队的另一名飞行员在返回“列克星敦号”时,F6F飞机上还嵌着许多日本飞机的碎片,包括“一块五平方英尺 的零式机机翼插在[他的]机翼上”。

当天,美军出动了947架次飞机,45架飞机毁于战斗与事故,这个损失已经不可忽视了。很明显,日军连夜调来了增援航空兵,但是这些新来飞行员的平均水平要低得多。美军飞行人员还发现了许多任务地图上没有标出,在前一天也被忽视了的机场。第38.3特混大队的飞行员们报告称在自己的任务区域里发现了15座机场,但任务简报告诉他们的是只有4座。

不出所料,就在日落前,当最后一批防空巡逻战斗机降落到航母甲板上时,空中反击到来了。日落时(傍晚6时26分),雷达显示低空敌机正从多个方向同时飞来。“地狱猫”机群赶在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西边之前击落了几架来袭敌机,但是更多低空飞行的双引擎鱼雷机却在夜幕降临后纷至沓来。领队日机投下了带着降落伞的照明弹,为后续飞机指示进攻航线。“敌人看起来相当坚定,只要找到我们,就一定会来,”第38.3特混大队战斗日志如此记载道,“我们的防区来了大约四五十架敌机,从海平线上的炮火判断,其他特混大队也没逃掉。”

在各艘旗舰上,航空兵参谋们很失望,他们觉得飞行员们显然是在台湾岛上留下了许多可以使用的机场。但实际上,这最后一批攻击机中的大部分都是直接从九州岛飞来的。这是些三菱G4M“一式陆上攻击机”(盟军绰号“贝蒂”),它们已多次证明自己是有效的夜间鱼雷轰炸机。这些飞机来自日军精锐的陆海军混合航空兵部队,即所谓“T打击部队”。其长机飞行员中有不少都是日军中仅存的最富有经验、最技术纯熟的人。仍在台湾临时前进指挥所中指挥作战的丰田大将亲自命令T部队投入战斗,期望他们能给美军舰队以重创。

对于第38特混舰队的水兵们来说,这是战争中最惊险刺激的一夜。空袭一连数个小时毫不停歇。闪着绿色荧光的鱼雷航迹从特混大队轮形阵的中央穿过,与自己的目标仅仅是擦肩而过。高炮要直到敌机到达投雷位置时才能将它们击落。“列克星敦号”机库里的一名军官回忆了天刚黑时的场景:“地狱之门打开了。舰队的每一门高炮都在开火。从机库甲板打开的侧门望去,我看到到处都是日本飞机。” [28] 他听到大大小小的高炮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海面和天空被曳光弹和高炮炮弹的爆炸所照亮,敌机被撕碎,燃烧着坠入大海。

四架G4M攻击机突破到了第38.4特混大队的中央,攻击了“富兰克林号”航空母舰。其中两架飞机在投雷之前便燃烧坠落,但另外两架成功投下了鱼雷,“富兰克林号”的舰员们觉得自己没有被击中纯属奇迹。一枚鱼雷仅仅由于舰长命令动力机组全速倒退才从舰首外掠过,另一枚则从军舰底下穿过,在舰员们目力可及的距离上沉入海底。其中一架G4M低空掠过“富兰克林号”的飞行甲板,在试图逃离时被击落;另一架被高炮火力命中起火,那个飞行员瞄准了军舰的舰岛,想要自杀撞击。但他没能瞄准,只是撞中了飞行甲板旁的高炮走廊。燃烧的残骸从甲板上滑过,带着惯性落进了对侧的大海里。

当晚只有一艘美军军舰被击中。一架G4M在天黑后不久攻击了麦凯恩将军的第38.1特混大队,用鱼雷瞄准了“黄蜂号”航母。鱼雷和目标擦身而过,但仍然继续前行,击中了重巡洋舰“堪培拉号”,引发了高及桅顶的火柱。爆炸在巡洋舰舰首处,装甲带下方炸开了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巨大口子,4 500吨海水涌进了舰体,淹没了轮机舱和锅炉舱,炸死了23名舰员。工程师判断“堪培拉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自身动力开走了。

哈尔西现在面临着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是应该命令“堪培拉号”舰员弃舰,将这艘残损的军舰自沉,还是把它拖出战区?他就算是选择了更保守的第一种选项也无可指摘。第3舰队赔得起一艘巡洋舰,而若要把它拖到安全海域则会把其他军舰暴露于危险之下。但是哈尔西很固执,他决定拯救它。他命令巡洋舰“威奇塔号”前去拖曳“堪培拉号”。很快这两艘舰都动了起来,但航速只有令人心焦的4节。开往乌利西的航程长达1 300英里,撤退的舰只将会在超过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处于来自三个方向超过100座机场的日军飞机的昼夜空袭之下。

为了压制必然紧随而至的日军空袭,哈尔西下令在10月14日早晨向台湾再发动一轮战斗机扫荡。第4特混大队则被派去空袭吕宋岛北部沿岸的日军机场,这不仅是自卫,也为麦克阿瑟加了一把火。坐镇珍珠港司令部的尼米兹从整个太平洋战场上调集陆基航空兵部队,投入对台湾、吕宋和琉球群岛的作战。陆军航空队也从中国大陆的机场起飞100架B-29轰炸机,空袭了台湾高雄的机场群。

一支由3艘巡洋舰、8艘驱逐舰组成的,被笑称为“第1残废分队”的舰队被派去护卫受损的“堪培拉号”撤离。一支以轻型航母“考彭斯号”和“卡伯特号”为核心的特混大队则被指派为其提供近距离空中掩护。10月14日一整个白天,日军飞机都对这支新建立的“残废分队”紧追不舍。为受损巡洋舰护航的舰艇则不停躲避日军的空投鱼雷,并迎战前来扫射的敌机。

站在操舰角度看,拖曳被海水淹没的“堪培拉号”绝非易事。“威奇塔号”先用1.125英寸直径的铅淬火高强度拖曳钢缆拖上了前者,随后又缠绕上了马尼拉缆索、防撞设备和防摩擦设备,以免猛然拉扯导致钢缆断裂或从绞盘上被扯落。两艘舰都在风浪中危险地扭动,常常几近相撞,或者有舰员被绳索绊倒在甲板上受伤。到10月14日早上,受损的战舰已经把舰首指向了正确的方向(东南方),并踏上了航程。拖曳着部分进水的巡洋舰的救援大队成了敌人眼中的肥肉。暴雨区和低垂的云层成了日军飞机的帮凶,令其得以隐藏自身,躲避巡逻的“地狱猫”。敌机在雷达无法探测到的低空从多个方向同时杀来。领队机再一次投下带着降落伞的照明弹,为后续跟进的飞机指示航线。和此前两天一样,日军航空兵再次遭到惨重损失,但是面对日机的数量优势,美军仍有被压垮的危险。围绕着蹒跚而行的“威奇塔号”和“堪培拉号”两舰,以四倍于其的航速环绕前进的护航舰船打出了密集的高射炮火,保护着两艘几乎无法动弹的巡洋舰。

10月14日傍晚时分,这天最严重的一次空袭来了。晚6时45分,新型轻巡洋舰“休斯敦号”遭到日军鱼雷沉重一击,舰体中部中雷,轮机舱被海水淹没,全舰断电,军舰看起来几乎要断裂了。据一名舰员说,军舰的主甲板没入了水里,“浪头都有14英尺高”。 [29] 由于它向右严重倾斜,舰长下令弃舰,驱逐舰开始捞救落水的舰员。但是一个小时后,舰长又改变了主意,召集舰员返回舰上,呼叫拖曳。

东边数百英里之外,在“新泽西号”的指挥舰桥上,哈尔西正在甲板上踱步、抽烟,他在想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这一天的空袭远比预计的更凶猛,而现在他已经有两艘巡洋舰被打残,被拖着走了。自从1942年所罗门群岛战役以来,美国海军还没有遭受过如此重创。无线电情报(标识为“绝”,意即“绝密”)已经证实,日军的增援航空兵部队正涌入台湾。每隔15分钟左右,哈尔西就要检视一次地图桌上代表救援大队的钉子,确认这支舰队还在挪动。他后来写道,“休斯敦号”的受伤“令我担心这次救援的努力会让完好的舰艇步残舰后尘”。 [30]

没人会因为哈尔西做出“自沉然后快走”的保守决定而责怪他——那样的决定意味着把两艘残舰送下海底,让未受损的舰艇离开这一海域。但是“阴谋诡计部”一直监听着东京广播电台的新闻广播,听到的内容令他们很恼火。日本人向国内外宣布,他们驻扎在台湾的航空兵部队已经歼灭美军舰队。新闻播音员显然信以为真,用狂喜的语调宣称,日军飞机已经击沉了8艘到11艘美军航空母舰。10月15日早上,这笔子虚乌有的账单上又加上了新的条目,东京广播电台骄傲地宣布,已有至少 17艘 美军航母被送下海底。播音员还断言,美军已有36艘军舰被击沉,另有17艘“大破”。 广播中播放了返航日军飞行员接受采访时生动的“第一手讲述”。“军事专家”还做了绘声绘色的评论。他们宣称的夸张战果据说还有其他证据佐证——例如美军航母在这一区域空袭强度的减弱,许多逃生者坐在救生筏上的“事实”,尼米兹的司令部对这次战斗结果的缄口不语,以及中国基地出发的B-29在台湾上空的出现(这被解读为这一区域美军的绝望之举)。一名“专家”说道,在台湾外海的巨大胜利证明,“日本在这一区域仍握有不容置疑的优势……过去几天的战斗显示了一个事实,敌人越接近日本自身以及我们可怕的防御圈,其损失就会越重大”。 东京广播电台报称马克·米彻尔中将的旗舰已被击沉,因此“美国特混舰队的司令官此时很可能已经与众多手下将士一起,在大海的坟墓里长眠”。

哈尔西本人也被羞辱了一番。《每日新闻》的报道翻出了哈尔西以往夸下的海口和要向日本人复仇的说法。一名头版评论员说道,他舰队的沉没是“上帝对人面兽心、妄想统治世界的扬基佬的惩罚”。 从无线电里听说东京上野动物园的管理员在猴子馆里给自己准备了一个笼子,哈尔西都笑坏了。“鬼子们要从树上摔下来了,”他对幕僚们如此说道,“长着尾巴也没用。” [31]

返航的日本飞行员为什么会报出夸张到令人发笑的战果?T部队的飞行人员是在10月13日的夜色中发动的攻击,此时他们无法近距离观察战果。明显命中的鱼雷会以两倍乃至三倍的数量被报上去,这即便在白天也是个问题,夜间更是通病。十几名飞行员可能看到同一个“火柱”,并将其记为一次鱼雷命中。飞入高射炮火的旋涡之中,飞行员们会被五颜六色的曳光弹暂时致盲。而许多日军飞机被击落在美军特混舰队的舰艇之间,沉没之前漂在水面上燃烧,这些火光也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军舰在燃烧。当地的航空兵指挥官则对这些报告不加甄别,直接上报,并一路报给了东京帝国大本营。福留繁战后写道:“渴望着见到火光的飞行人员很容易夸大他们的成绩。夜间攻击战果被夸大是屡见不鲜的。” [32]

这些广播中最令哈尔西和他的幕僚们感兴趣的是日本人提到的“肃清残敌”作战。东京广播电台报道称,日军舰队正在追击败退的美国舰队残部,意图在其到达安全海域前将其击沉:“日本航空兵,正在水面部队的密切配合下攻击注定被消灭的敌特混舰队……敌残存舰艇现已注定全部葬身太平洋底。” 这些胡言乱语不过是宣传而已。但是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对自己播报的事情信心十足。不仅如此,来自珍珠港的新的绝密情报证实,一支水面舰队正准备通过丰后水道进入公海,追击并消灭第3舰队的一切残余。

这就让哈尔西的幕僚们意识到,自己可能有机会利用敌人这种被误导出来的乐观。关于被打残的“堪培拉号”,卡尼说道:“依我看,它就是个干苍蝇,是个不错的漂浮诱饵 。” 于是他和舰队作战参谋拉尔夫·威尔逊上校拿出了一套计划,交给了哈尔西。这些受损的军舰将被作为诱饵。如果运气好的话,美军航母或许能给追杀来的日本海军舰队设下圈套,赶在麦克阿瑟的部队登上莱特岛滩头之前就赢得一场大胜。哈尔西对此十分赞赏,于是一系列新的命令通过“新泽西号”高大的无线电桅杆发往舰队。第38.2和38.3特混大队将布置在受损军舰以东100英里处,这个距离足够远,不会被台湾和冲绳的日军侦察机找到,但也足够近,足以伏击闯进作战范围的日本舰队。第3舰队其余部分则退往安全距离外,开始接受油轮的加油。哈尔西把他的计划提交给了尼米兹,这位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随即命令这一区域所有可用的巡逻机搜索敌人舰队:“怀疑敌人水面舰队已离开本土水域,前来追击蓝军[美军]撤离台湾的残损军舰。扩大搜索范围……要覆盖敌人通过丰后水道前往大致位置的可能路线。” 哈尔西也让麦克阿瑟知道了他正准备迎击日本海军的一部分主力,鉴于这种可能性,“所有对菲律宾的空袭都被撤回,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哈尔西要“威奇塔号”上的杜博斯将军发出一系列假的遇险信号。“第1残废分队”现在有了一个更拿得出手的绰号:“第1诱饵分队”。

即便没有一刻不停杀过来的一批批敌机,拯救两艘严重进水、瘫痪在海上的巡洋舰也是个不小的挑战。“第1诱饵分队”的官兵们意识到自己是可以被牺牲掉的。看着树懒一般慢慢爬行的拖曳舰只,分队中的一名舰长说:“现在我知道鱼钩上的蚯蚓是什么感觉了。” [33] 对于拖曳舰而言,要缓解重达1.6万吨的大家伙在巨浪上摇摆扭动带来的冲击,就需要舰员们精通“旧时代的结索技术”,包括使用结构复杂的挂钩和鹈鹕钩。 [34] 这项工作很危险,有几个舰员都受了重伤。巡洋舰“波士顿号”最初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开始拖曳“休斯敦号”的,即便是站在“波士顿号”的舰尾,也看不见被拖着的“休斯敦号”。10月15日,远洋拖轮“波尼号”加入了这支大队,接手了拖曳“休斯敦号”的任务。令救援大队的舰员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天白天和夜晚居然都没有日军飞机前来骚扰。但是16日,他们的运气用完了,中午时分,一支由107架战斗机和轰炸机组成的机群杀了过来。

“卡伯特号”和“考彭斯号”上的F6F防空巡逻机群击落了大约50架敌机,但仍然有一些敌机突破了防线。其中一架飞机瞄准“休斯敦号”的舰尾投下了一枚航空鱼雷。这枚鱼雷钻进了军舰的尾流,几乎在两个舵柱的正中间爆炸,把水上飞机库的舱门像瓶盖子那样抛到了空中,20名水兵被掀飞到了海里。机库里的航空汽油罐被点燃了,舰尾燃起了大火。在空袭过程中及其之后,拖轮“波尼号”始终拖曳着“休斯敦号”,拖缆始终没有松劲。“休斯敦号”的舰长选择继续拯救军舰。这艘1.2万吨的军舰涌进了大约6 300吨海水,但仍然在向乌利西挣扎前进。大部分舰员都被转移走了,只留下大约100人在舰上。它的舰体已经深深没入水中,吃水深达32英尺,向右倾斜8°。 军舰的横摇十分严重,舷侧梁端几乎触到了海面,甲板上涌上了青绿色的海水。

丰田大将起初已经命令一支巡洋舰和驱逐舰组成的编队在志摩清英中将的指挥下从濑户内海出发,猎杀美军残舰。但最后,日本海军高层还是认清了真相。10月14日上午,日军侦察机搜索了台湾东部和南部的洋面,确认其周围仍有许多完好无损的美军舰艇。不仅如此,当天美军舰载机向吕宋发动的猛烈空袭也证明美军舰队大部一定并未受损。意识到可能有陷阱,丰田召回了志摩舰队,要他们前往冲绳以北的奄美大岛加油,10月18日再次出海,参加即将开始的防守菲律宾的“捷-1号”作战。

四天的“台湾空战”到此落下帷幕。根据福留繁的统计数据,他的台湾基地损失了329架飞机。其中179架前往攻击美军舰队未能返航,其余都是在地面上或者台湾上空被摧毁的。在岛上的主要航空兵基地高雄基地,只剩下一座建筑依然立在那里,只剩下一架飞机完好无损。此外,九州、冲绳和吕宋还有至少200架飞机被摧毁,这样日军在10月10日至17日累计损失的飞机超过了500架。自从6个星期前哈尔西的第3舰队出击以来,日军在这一区域已经损失了大约1 200架飞机。

在紧张的十日航行之后,“堪培拉号”“休斯敦号”及其救援大队最终于10月27日上午蹒跚开进了乌利西环礁。两艘巡洋舰都将回到美国本土全面修理,并在战争结束后重回海军。

台湾空战结束一天之后,麦克阿瑟登陆舰队的第一梯队来到了莱特岛外海。10月17日拂晓,苏禄灯塔(位于莱特湾入口处)上的瞭望哨用无线电发出了一份观察报告:一队扫雷舰正进入海峡。这份报告在大约一个小时后被送到丰田大将手中,他立即向所有部队发出了“捷-1号”作战警报。于是,分散在从日本本土到马来亚之间数千英里轴线上的日本舰队各部,都急忙开始准备出海。

“捷号”作战计划是在绝望之中制订出来的,在东京的帝国大本营,即便是最悲观的计划制订者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在美军登陆舰队到来之前损失如此之多的航空兵力。尽管如此,补充的飞机和飞行人员还是开始从日本本土和中国大陆涌入菲律宾。但是有鉴于他们的同僚刚刚遭到屠杀,这些人在面对美军舰载机飞行员的时候能有多少机会?虽然日本海军的将领们无论对下属还是对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一现实,但他们都知道,太平洋战争中最后一次大规模海战已然迫在眉睫。他们将在没有有效空中支援的情况下作战,因此将会输掉——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真正的使命并不是要取得完胜,而是要光荣地战斗到最后一刻。

[1] Sledge, With the Old Breed , p.56.

[2] Lea and Greeley, The Two Thousand Yard Stare , p.176.

[3] Hunt, Coral Comes High , p.71.

[4] Lea and Greeley, The Two Thousand Yard Stare , p.177.

[5] Gayle, Bloody Beaches , p.13.

[6] Mason, “We Will Stand By You,” p.221.

[7] Hunt, Coral Comes High , p.137.

[8] Burgin and Marvel, Islands of the Damned , p.132.

[9] Sledge, With the Old Breed , p.79.

[10] Mace and Allen, Battleground Pacifc , p.64.

[11] Lea and Greeley, The Two Thousand Yard Stare , p.189.

[12] Mace and Allen, Battleground Pacifc , p.92.

[13] McCandless, A Flash of Green , pp.164, 166.

[14] Sledge, With the Old Breed , p.103.

[15] Mace and Allen, Battleground Pacifc , p.103.

[16] Hunt, Coral Comes High , p.91.

[17] Burgin and Marvel, Islands of the Damned , p.152.

[18] Sledge, With the Old Breed , p.121.

[19] Wees, King Doctor of Ulithi , p.36.

[20] McCandless, A Flash of Green , pp.170—71.

[21] Fukudome, “The Air Battle Of Taiwan,” in Evans, ed., The Japanese Navy in World War II , p.346.

[22] USSBS, Interrogations of Japanese Officials , Nav No.115, USSBS No.503, Vice Admiral Shigeru Fukudome, IJN.

[23] Fukudome, “The Air Battle Of Taiwan,” in Evans, ed., The Japanese Navy in World War II , p.338.

[24] Solberg, Decision and Dissent , p.58.

[25] Third Fleet Diary, October 12, 1944; Matome Ugaki diary, October 13, 1944, in Ugaki, Fading Victory , p.470.

[26] Kent Lee account in Wooldridge, ed., Carrier Warfare in the Pacifc , p.227.

[27] Davis, Sinking the Rising Sun , p.250.

[28] Davis, Sinking the Rising Sun , p.257.

[29] William Ransom account in Kuehn et al., Eyewitness Pacifc Theater , p.203.

[30] Halsey, Admiral Halsey’s Story , p.207.

[31] Halsey, Admiral Halsey’s Story , p.206.

[32] Fukudome, “The Air Battle Of Taiwan,” in Evans, ed., The Japanese Navy in World War II , p.352.

[33] Captain Inglis of the Birmingham , quoted in Morison,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Naval Operations in WWII , Vol.12, Leyte , p.103.

[34] Morison,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Naval Operations , Vol.12, Leyte , p.96. 3i9TaQA9Iy795iAbrJMu6ef8oa4OzPmP3mhE4iKg6XEnRtdQ0FKmbR+mysX480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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