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初,当美国举国忙于战争动员时,亚历山大·P.德·塞维尔斯基发表了一份题为《空中制胜》的宣言。塞维尔斯基宣称,战略轰炸将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做出最大的贡献,这让美国人眼前一亮,他们对在欧洲重演血腥地面战忧惧不已。这本书自然也就荣登各大畅销书榜单之首,卖出去500万本。第二年,沃尔特·迪士尼公司把它拍成了一部动画纪实电影,创作了小飞象邓波和小鹿斑比的制作团队拿出了他们的天才,用手绘彩色动画展现出了燃烧而绝望的轴心国城市。
塞维尔斯基是个宗教般信仰航空并四处布道的人。他还是个顶尖的飞机制造商,一个已经向美国陆军航空队出售了数千架飞机的企业家,他希望能在战争胜利之前再卖出几万架飞机。他的书大大地讨了其客户的欢心,被奉为圣经。但是塞维尔斯基的公司和美国海军并无往来,作者的这样一番评述或许能解释他对航空母舰的态度:“舰载航空兵在敌方的陆基航空兵面前必然是无力的,它们的‘基地’本身就极其脆弱。对敌人的海岸发动进攻曾是海军的主要任务之一,但海军已经不再胜任这样的任务了。”
到1944年,塞维尔斯基的这一部分观点已经被太平洋舰队的主要航母打击力量,即第58特混舰队的实战表现推翻了。这样的一支舰队在大洋上从未出现过,1945年之后则再未出现过,未来的作战舰队也很难再达到这样的规模。这支强大的无敌舰队通常拥有12~16艘航空母舰,以及为航母提供屏护的大批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其庞大的规模令其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一方大洋的霸主。第58特混舰队可以在30分钟内放飞超过1 000架飞机,前去攻击200英里以外的敌人,之后在飞机返航时安全回收。这些飞机可以用炸弹、鱼雷、火箭弹、.50口径机枪的燃烧弹以及凝固汽油弹打击敌人。它们在跑道上炸开弹坑,把敌人的飞行员和机械师消灭在宿舍里,对停放着的飞机轰炸扫射,把机场上的机库和维修车间化为燃烧的废墟。第58特混舰队司令马克·米彻尔中将曾如此对一位同僚说:“所有岛上都有这么多鬼子飞机。我们要打过去,直面他们,和他们一较高下。我知道我们会遭到损失,但我们比他们更强……现在即便他们找到我们,我也无所谓。我们可以去到任何地方,没有人能阻挡我。如果我杀过去消灭了他们所有的飞机,那些见鬼的岛就帮不了他们了。”
这一时期,美军标准的舰载战斗机是格鲁曼F6F“地狱猫”,这种飞机空重9 000磅 ,由一台强有力的2 000马力普拉特&惠特尼发动机驱动。“地狱猫”的飞行性能和战斗力都优于它的主要对手,重量轻得多的三菱零式战斗机。“地狱猫”的爬升率在1.4万英尺以下高度和零式战斗机相当,在高空则具有优势;在平飞和俯冲时,其速度同样能 远超 对手。“发动机的强大动力令我惊喜,”一位曾经驾驶过前一代F4F野猫式战斗机的老飞行员说,“飞机看起来就像是从甲板上一跃而起,它的起飞滑跑距离比‘野猫’短得多。一旦升空,这只‘地狱猫’仿佛就想要不停地爬高爬高爬高。” 机上的6挺.50口径机枪能够有效撕开零战的机翼。而得益于装甲钢板和自封闭油箱的保护,这种粗壮的格鲁曼战斗机能够在空战中承受相当程度的打击。经常有机翼和机身被子弹和炮弹破片打得满是伤痕的“地狱猫”回到航母上安全降落。
在一个典型的“进攻日”里,起床号在凌晨3点吹响。一名号兵吹出代表今日要起飞执行任务的号声,通过舰上各处的大喇叭传出去,帆缆士官们随即吼起来:“起床号!起床号!起床号!所有人!起床!” 于是,全舰立刻会响起一片开闭舱盖、关舱门,以及数百双脚从钢质甲板上走过的声响。机库甲板上又闷又热,到处弥漫着航空汽油和舰用重油的气味,弹药组在那里把炸弹和鱼雷搬起来,挂到轰炸机的机腹下方。随后飞机会被推上升降机抬升到飞行甲板上。所有飞机的机轮前方都放置了木头轮挡。之后,飞机发动机启动,炸弹也装上了引信。快到起飞时间时,大喇叭里就会传出命令:“飞行员,上飞机!”
一声令下,飞行人员们立刻从自己中队的待命室里蜂拥爬上楼梯,一边穿戴飞行装具和降落伞,一边把风镜戴到额头上。戴着风帽的甲板人员领着飞行员们穿过密密麻麻排列在甲板上的机群,找到自己的飞机。飞行员们爬上机翼,跃进座舱,系上安全带。在破晓前的黑暗中,座舱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洞,只有仪表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芒,飞行员只能摸索着把手脚放到操纵杆和踏板上。随着“发动飞机!”命令的下达,启动器点火,飞机发动机开始喘振着噼啪作响,之后轰鸣着转动了起来。与此同时,螺旋桨开始旋转,越转越快,随即在飞行员面前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圆盘;发动机则有节奏地低吼着,蓝色的废气被向下排到了甲板上。随着航母转向迎风航向,巨大的舰体剧烈倾斜。随后,桅杆上升起红白两色的“F”字旗,表示飞行任务开始。当航母完成转弯,自然风向和航母全速航行的航向重合之时,一股狂风就会从头到尾横扫飞行甲板。拿着发光棒的甲板人员要站稳扶牢,保护自己不致被吹到旋转的螺旋桨上。他们还要把每一架飞机向前推动到起飞位置上。
随着地勤人员挥动发光棒,飞行员一边踩住刹车一边向前推动节流阀,发动机的吼声变得狂暴而震颤。飞行员此时要检查磁发电机、发动机汽缸里的混合气体状态,以及螺旋桨桨距;他要扫一眼发动机仪表,确定油温和油压正常;然后把发动机转速提到2 700转/分钟,并看着进排气管的压力。接着,蓝色的火舌会从发动机排气管喷出,在引擎罩上发出黯淡的闪光。飞行甲板军官若觉得发动机的声音没问题,就会放下发光棒,指向甲板。飞行员便会松开刹车踏板,一股向前的冲量便立刻把他重重按在座椅靠背上。航母舰岛的暗影从他的右边闪过。飞机的尾轮首先离开甲板,之后是主起落架,“地狱猫”就此跃入空中,开始爬高。飞行员随后会拉动液压杆收起起落架并向左压坡度转弯,一只眼还要盯住俯仰角指示器,免得栽进下方黛色的大海里。
空袭作战以数十架甚至数百架“地狱猫”的战斗机扫荡拉开序幕,它们将在SB2C“地狱潜鸟”(又译“地狱俯冲者”)俯冲轰炸机和TBM“复仇者”鱼雷机到达之前把空中的敌机消灭干净。战斗机升空后会去“拧队形”(group grope),即在飞行过程中集结成编队。目光锐利的飞行员们寻找着飞机排气管发出的微弱蓝光,那是前一架飞机唯一可循的踪迹。在黑暗中编队飞行需要飞行员们持续调整速度、航向和高度,并始终注意防止眩晕或者迷失方向,这样极易导致坠机。他们戴上氧气面罩爬升到2万或3万英尺的高度,很快座舱里就会变得如同冻肉冷库那样寒冷,于是飞行员只能拍击戴着手套的双手,在座位上晃动身子,好让自己暖和一点。到了曙光初露时,海平线和周围的飞机出现在眼前,飞行员们才会稍稍感到轻松一些。自从参加飞行训练的第一天起,飞行员们就被告知“要经常转转脑袋”,因此他们一直瞪大眼睛,在天空各处搜寻敌机的踪影——前方、上方、下方、左边、右边,然后回到前方,再来一次。
接近目标时,他们会压低机头,加速冲过高炮弹幕。如果空中有敌机,那它们通常会出现在更低的高度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绩最高的“地狱猫”飞行员之一戴维·麦克坎贝尔说过,他们几乎总是在自己下方看到日本对手,这样便可以发动俯冲攻击。“地狱猫”战斗机解散队形,“冲下去就能击中一两架敌机……我们发动攻击,再拉起,保持我们的高度优势和速度,然后再来一次。如此反复,一轮接一轮”。
1944年,“地狱猫”是太平洋上最好的舰载战斗机,但这种飞机用途多样,充当轰炸机也没问题。试验很快证明,F6F在挂载和投掷炸弹时几乎和专门制造的俯冲轰炸机同样有效——但和俯冲轰炸机不同的是,一旦投掉炸弹,“地狱猫”就可以在空对空的较量中打败任何对手。这种飞机有时会挂载6枚HVAR-高速航空火箭弹(high-velocity aerial rocket),昵称“圣摩西”(Holy Moses)——这种武器在攻击某些地面目标时被证明比炸弹更管用。每一枚HVAR都装有5英寸战斗部,威力堪与5英寸舰炮比肩。如此,“地狱猫”在一次齐射6枚火箭弹时,其打击力可达到驱逐舰一轮侧舷齐射的水平。有时候“地狱猫”还会使用另一种火箭——10英尺长的“小蒂姆”,威力与一枚12英寸舰炮的炮弹相当。到战争后期,随着飞行员们的使用经验愈加丰富,这些空对地武器也愈加有效。
随着战火燃烧到西太平洋,F6F越来越多地使用凝固汽油弹轰炸日本地面工事。凝固汽油弹是一种简单的燃烧武器,它在汽油里增加了胶状化合物,变得黏稠。它会附着在落地时遇到的任何表面上——碉堡、高射炮、停放的飞机,或者是人的皮肤——然后剧烈燃烧直至燃油耗尽。一枚在混凝土堡垒顶上燃烧的凝固汽油弹足以把守军逼出来,赶到开阔地上,紧跟在投弹长机后方的“地狱猫”就可以用机枪把他们扫倒。
F6F的多用途特性使其成为航母特混舰队中最有价值的飞机,指挥官们也纷纷要求提高航母上“地狱猫”的搭载比例。如此一来,轰炸机中队的规模就要相应缩小了。到战争结束时,一艘埃塞克斯级航母的典型载机方案为96架飞机,包括12架SB2C、12架TBM和72架“地狱猫”。
一个长期以来的战术思想是,航空母舰无法与岸基航空兵匹敌——塞维尔斯基的畅销书里再次提到了这一点。和众多过时的理论一样,这一点也被雷达、防空火力和通信技术方面的同时进步推翻了。现在,航母特混舰队可以充满信心地击退哪怕是最猛烈的空袭,米彻尔这样的指挥官也越来越敢于在敌占岛屿附近巡游。根据一直给米彻尔当参谋长的阿利·伯克的说法,作战“逐步从‘打了就跑’的打法转变为‘留下来决一雌雄’。这种战术意味着我们必须把敌人的航空兵彻底消灭”。 如此,特混舰队便不可避免地会遭到敌人航空兵的反击,但是得到大幅改进的雷达系统能在100英里外发现来袭敌机,并准确读出其高度、速度和航向。IFF(敌我识别,“Identification, friend or foe”)技术此时也已能够在雷达屏幕上可靠地区分敌我。所有这些数据都会被输送到每一艘航母上的CIC(战斗情报中心,Combat Information Center),在那里,一名战斗机引导官(FDO)及其助手将会通过无线电呼叫在上空巡逻的“地狱猫”,引导其前去截击来袭的敌人。在太平洋战争后期,这些战斗情报中心和防空战斗机已经能够熟练组织起几乎完美无瑕的防空截击。舰员们常常连敌机的影子都看不到。
如果某一架敌机设法突破了“地狱猫”防空战斗机群的铜墙铁壁,来到特混舰队的中心区域,它就会落入高射炮火的狂风暴雨之中。护航的战列舰和巡洋舰上的高射炮会火力全开,从威力强大的远程5英寸/38倍径高炮,到新型的40mm四联装博福斯高炮,再到作为最后防线,只需要一个人就能瞄准开火的20mm厄利孔高炮,全都会加入这场合唱。VT引信或者叫“近炸引信”的装备大大提升了高炮炮弹的杀伤力,引信上装有一台微型多普勒雷达,用以探测目标位置,一旦接近到足够距离便引爆。在1942年的航母对决中,舰艇需要依赖高速剧烈机动以躲避空袭——所谓的“蛇舞”动作——但是在1944年,特混舰队已经变得更大,碰撞的危险也激增,于是新的战术条令便降低了对操舵的关注度,转而更倚重炮火。人们开始认为,还是让军舰保持航向,由炮手们用致命的防空炮火把军舰保护起来更好些。
第58特混舰队是以高速为目的建起来的。它尽可以穿上童话里的“七联靴” ,在敌人觉察到其动向之前向任意方向前进数千英里。大型埃塞克斯级舰队航母(CV)和小型的“独立级”轻型航母(CVL)能够一连数天在大洋上破浪而行,航速始终不低于23节,一旦开战则可以提速至超过30节。1943年“约克城号”航母在试航时,其航速峰值达到了34.9节——这是个惊人的速度,在航母史上前无古人。为航母护航的有新型艾奥瓦级(又译衣阿华级)“快速战列舰”,这一型4.5万吨的巨大海怪可以毫无压力地跟上节奏。米彻尔的“骑兵队”里没有“驽马”,所有老旧缓慢的舰艇都被甩给了两栖舰队或后勤舰队。第58特混舰队的高速度令其具备了良好的机动性和作战范围,这在一望无际的蓝色太平洋上是至关重要的。这是个巨大的游动航空兵基地,可以在大洋上尽情驰骋,在赤道两侧来回往复,在高低纬度之间任意游走。水兵们可能前一两天还戴着羊绒帽子和皮手套,穿着厚重的风衣,接着就在赤道骄阳的无情炙烤下,穿着半身被汗水湿透的工装背带裤赤膊工作。这支庞大的舰队可以在保持无线电静默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敌方海域。它们可以躲在锋面之下,跟随热带风暴北上,也可以藏身于昼夜分界线的夜暗一侧,在敌人未察觉的情况下突然打出雷霆万钧的一击。它们可能留在那里和敌人打上一阵,也可能退回大洋深处,在一千英里以外再次突然出现,对另一个敌方目标施以毁灭性打击。它们到底会怎么做?日本人只能靠猜。
舰队在航行时会组成轮形阵,三四艘航母布置在中央,护航舰艇从大到小由内而外依次组成同心圆阵形。在一个典型的阵形中,两艘重型航母和两艘轻型航母在编队中央组成菱形队形,战列舰在航母左右两侧近距离贴身护卫,巡洋舰则位于东南西北四角。最外层是驱逐舰,这些多用途的小“铁皮罐头”可以执行各种各样的任务,例如充当雷达哨舰、传令兵、防空火力平台、飞行员捞救者和潜艇杀手。为了迷惑和干扰敌方潜艇,舰队会走“之”字形航线,精确根据事先规定的时间间隔突然急转。所有军舰同时转弯,它们白色的尾迹会在大海上留出一片整齐的曲线。只需要一分半钟的时间,它们就可以完成90°转弯,稳定朝新的航向航行。这种协调一致的机动若要做得好,就需要每艘船都具有过硬的操舰技术,即便是最小的驱逐舰和辅助船也不例外。操舰军官要不停地微调航向和航速以保持军舰的阵位,他要随时紧紧盯住前方、两侧和后方的军舰。
白天,这样的转弯可以通过肉眼来掌控——但是在暗夜或者是恶劣天气下,能见度降为零,这时候再要确定友邻舰艇的位置,就只能靠盯住雷达室里的圆形显示器了。显示器上会有一条半径线像钟表的分针那样沿着圆周反复扫动,扫过回波信号时会留下逐步消散的浅绿色“雪花”和暗绿色“光点”。军舰转弯时,雷达兵必须盯住这些邻近的光点,并不断向舰桥发出修正航向和航速的信息,严防这些光点挪动到显示屏的中央位置。这种时候,雷达室简直就成了一个高压锅。夜晚,舷窗和舱盖都得关紧,免得灯光漏出去暴露自身的位置,这里就成了汗流浃背、密不透风的闷罐。空气中弥漫着烟味,人们的军服全都被汗水湿透。尤其是在出击前的夜晚,特混舰队会在夜色中以30节的高速航行,此时雷达显示器的操作员更是一刻也不敢把眼睛从显示器上挪开。许多人需要很努力才能保持冷静。驱逐舰“戴尔号”上的一名水兵回忆过一次在这样的夜色里与灾难擦肩而过的经历。当时另一艘驱逐舰出人意料地突然转弯,眼见高速碰撞几乎不可避免,“戴尔号”的操舰军官下令让两台发动机以1/3动力倒退,以避开那艘舰。舰上的螺旋桨猛烈击打着海水,舰体不住地震动和颤抖,仿佛所有的铆接处都要解体一样;它的舰尾冲进了自己的尾流,在海面上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拼命晃动。最后,那艘撞过来的友舰从它前方300英尺处开了过去,有惊无险。
第58特混舰队规模太庞大了,而且随着新服役的舰艇陆续来到太平洋,它的规模还在不断膨胀,这支舰队已经无法组成单一的轮形阵执行任务了。于是这支舰队被拆分为若干个“特混大队”,大队本身就是一个小些的轮形阵舰队。每支特混大队集中编组,统一行动,在一名少将的指挥下半独立作战。这些大队可以脱离主队独自加油或者执行航空兵作战任务,也可以被米彻尔将军指派去攻击数百英里外的目标。各特混大队中的战列舰和巡洋舰还能被抽调出来组成传统的水面作战舰队,派往舰队主力前方去和日军舰队打一场传统的水面炮战,或者轰击敌人的岸上工事。不过,更多的情况下,这些特混大队(3~5支不等)会以15~20英里的间距集中行动,以发挥最大的力量,同时又能够相互支援。
当这支庞大的“舰队集群”集中行动时,那就一眼望不到边了,即便是从高空飞行的飞机上也看不到尽头。若有人从环形队形中一艘航母的舰桥上往外看,他会发现自己周围目力所及之处,满眼都是大小不一、类型各异的灰色钢铁战舰,延伸至海平线之外。位于邻近特混大队队形中央的航空母舰那极富特色的舰影已然在极远处,或许只有上层建筑还显露在海平线以上。侦察机会在200英里或250英里半径的区域里按楔形航线飞行,这样舰队就能“看到”各个方向海平面以外的情况。在晴朗的白天,方圆500英里范围内蓝色洋面上的任何东西都将无所遁形。夜晚,动力强劲的涡轮机会在各个方向上搅起数英里大海中的浮游生物,大海便会被绿莹莹的磷光点亮——有人说这些磷光的亮度足以让人看报纸。高射炮手一直驻守在炮位旁,他们把钢盔推到脑后,救生衣挂在脖子上,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搜索着敌机。海面上间或闪出一阵光,那是有军舰在向友舰发出灯光信号。
这支舰队可以在海上一连航行数周乃至数月,这令其原本已前所未有的机动能力如虎添翼。第58特混舰队的支援和补给任务由太平洋舰队后勤司令部承担,这支后勤部队的规模是先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就和当年的战争通讯员们一样,后世的历史学者也没能激起读者们对后勤的兴趣。但后勤实际上却是驱动这支压倒性的军事力量来到西太平洋深处的火车头,是盟军赢得战争胜利的先决条件。(正如海军专业人士在战时一直提醒战争通讯员,战后一直提醒历史学者的那样)后勤是整个太平洋战争的基石。
到1944年春,太平洋上的战线已经推进到夏威夷以西很远距离之外,珍珠港已经太远,无法再作为太平洋舰队的主要作战基地。舰队只能栖身于距离美国海军现有任何岸基设施都有数千英里的中太平洋上的偏僻环礁群。马绍尔群岛中的埃尼威托克、夸贾林和马朱罗,都是这种巨大的环形礁盘,其周围是低矮的珊瑚沙,也就是千万年来珊瑚们留下的遗骸。这些珊瑚沙围成了很浅但是巨大的潟湖,足以容纳数百艘舰船停泊。这些高出水面10~15英尺的细长岛礁成了天然的防波堤,保护舰队免受太平洋上持续涌浪的侵扰。但是其陆地面积太小,无法挡住狂风的侵袭,因此这些潟湖在风暴来临时也很难维持平静,停泊其中的军舰常常被吹离锚地,搁浅到附近的浅滩上。
这些岛屿本身提供不了食物、淡水和其他原材料,岛上有的只有珊瑚礁,它们可以被砸碎,做成高标准的混凝土,用以建造机场、道路和码头。但岸上实际上并没有太多这种建设需求,因为“浮动的后勤队”足以满足一个前进舰队基地的所有基本需求。一支由油迹斑斑的运输船、油轮和辅助船组成的看似不起眼的船队会在简陋的锚地下锚列队,为作战舰队提供所有必需的维修和补给勤务。除了最严重的战斗毁伤之外,所有的损伤都可以在移动浮船坞内完成维修。一支源源不断的航运大军将这些前哨基地和珍珠港乃至北美洲西海岸联结在了一起。这往来穿梭的“舰队尾巴”包括货轮、民用油轮、运兵船、舰队油轮、弹药船、医院船、布雷舰、扫雷舰、冷藏船、潜艇支援舰、水上飞机支援舰,以及护航航母或者说是“吉普”航母(CVE)。它们满载着燃油、弹药、补给物资、零备件、补充飞机,以及刚刚完成训练、准备接替老兵们上阵打仗的新兵。
第58特混舰队惊人的作战距离和机动性很大程度上要仰仗密克罗尼西亚群岛中这些锚地的战略位置,但或许更要归功于一套被称为“海上补给”的技术。舰队可以在海上加油、装载补给物资,最后还能补充弹药。1944年4月,“海上后勤大队”在太平洋美军最西边的埃尼威托克基地开张,这支大队拥有34艘2.5万吨舰队油轮,11艘护航航母,19艘驱逐舰,以及26艘护航驱逐舰。一支由12艘以上油轮组成的纵队在驱逐舰的护航下从埃尼威托克井然有序地开出,去与第58特混舰队会合。一名驱逐舰上的水兵回忆过一列油轮从海平线上开来,准备为舰队加油的场面,它们在舰队旁排成一列,如同“桥头排成一排的收费站”一般。 空气中飘来一股重油的恶臭,下风一英里外都能闻到。1942年时,在恶劣海况下加油曾是航母作战的禁忌,这常常会导致严重的延误——但是现在,经过了超过两年的实战经验和训练,舰员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需要加油的舰船会从油轮后方开来靠到其侧舷,以9节或10节的航速平行行驶,彼此保持30英尺的间距。之后,钩爪和电话线会被抛到对面船上,接着输油管被拖过去,绑扎在加油口的阀门上,之后油轮开动油泵,燃油便源源涌入。然而当涌浪袭来,两艘舰船都会剧烈摇摆,此时输油管就会被甩来甩去,随时可能被甩脱。“把油管从一艘船拖到另一艘船,就像是从树上拖下来一条大蛇,”一位目击者如此写道,“它翻滚、扭动、挣扎,玩命抵抗,即便被绑到了受油管上,也拼命想要挣脱。” 两艘舰船上的舵手都在不停调整航向,以保证彼此精准地平行前进。两艘船的船头并肩向前,就如同漏斗一般,令汹涌的海水在其间归于平和。当受油舰的油槽装满之后,它就会解开输油管,逐步加速脱离,另一艘军舰则从后方靠上来。流程如此往复,直至舰队所有的舰艇都加满了油为止。
1943年秋到1944年春之间,随着新服役的快速航母和护航舰艇从美国本土不断来到太平洋,第58特混舰队的实力与日俱增。这支快速壮大的力量向世人证明,原来一支舰队也能具有如此空前的战术机动性,在中太平洋和南太平洋东征西讨,在长达5 000英里的战线上攻击各处日军目标。这一时期,舰载战斗机和轰炸机会为所有的主要两栖进攻作战提供空中掩护,无论是尼米兹的战区还是麦克阿瑟的战区皆如此,有时它们还会一个星期里在赤道南北接连发动打击。1943年11月,一支特混大队被派往南线打击新不列颠岛上的拉包尔,其余部队则掩护对吉尔伯特群岛中塔拉瓦、马金两个环礁的登陆。之后,航母特混舰队重新集合,杀入马绍尔群岛的中央,发动了一连串猛烈空袭,直至1944年2月美军完成“燧发枪”登陆战役才告结束。当月晚些时候,第58特混舰队发动了截至当时最大胆的一次冒险——“冰雹”作战,突袭日本设在本土之外最大的海军基地,特鲁克环礁。在两天的空袭中,美军舰载机摧毁了249架日军飞机(大部分是在地面上摧毁的),击沉船舶20万吨。北返途中,舰队顺道空袭了马里亚纳群岛中的关岛和罗塔岛,之后再次南下,空袭了东距特鲁克1 200英里,西距菲律宾仅仅575英里的帕劳群岛。4月,第58特混舰队各部深入赤道以南,支援麦克阿瑟将军向新几内亚北部海岸荷兰迪亚的推进,空袭并摧毁了这一区域所有的日军机场。向北返航途中,舰队仿佛是突发奇想,再次向西拐了一道弯,花了两天时间,把特鲁克和帕劳群岛彻底炸成了废墟。
舰队的指挥是斯普鲁恩斯将军,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性格沉静,还有些腼腆。他中等身高,身形健硕,穿着合身的卡其色军装和油光铮亮的鞋子。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金色短发已经开始变白。他的皮肤由于长期阳光照射而显出了一副古铜色。他已经57岁了,但看起来却像是47岁。有人觉得他长得很像已故的喜剧演员威尔·罗杰斯。
战争爆发时,斯普鲁恩斯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少将,在哈尔西的航母特混舰队里指挥一支巡洋舰分队。但在1942年6月,两件意外令他的职业生涯扶摇直上。先是哈尔西被严重的皮炎放倒,他便临时接掌以“企业号”和“大黄蜂号”两艘航母为核心的第16特混舰队。在此任上,斯普鲁恩斯打赢了1942年6月4日至6日的中途岛海战,成为这场不朽胜利的主要功臣。紧接着,他又被尼米兹召回岸上,担任其参谋长,他将在这个实权职位上供职超过一年。1942年6月到1943年7月担任太平洋舰队参谋长期间,他一直住在珍珠港马卡拉帕山尼米兹寓所二楼的一间简单的小卧室里。这令两位将领越走越近,无论是专业协作还是个人关系皆如此。当斯普鲁恩斯在司令部的任期结束时,尼米兹选择了他作为第5舰队司令,这是美国海军最庞大也最重要的海上作战部队。(从更大范围看,这还是世界海军史上最大的一支舰队。)尼米兹相信斯普鲁恩斯,把他当作自己的左膀右臂——这也是为什么尼米兹决定把这支出海作战的舰队交给他来指挥。太平洋舰队的一名参谋军官评论道:“将军觉得现在可以把雷蒙德派出去了。他俩已经到了言谈举止都相像的地步了。” [1]
斯普鲁恩斯虽然是米彻尔将军的上级,但是他常常放手把第58特混舰队的战术指挥权交给这位舰队司令。斯普鲁恩斯的旗舰,不起眼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被编入米彻尔麾下以埃塞克斯级重型航母“列克星敦号”(CV-16)为核心的第58.3特混大队里,只是其环形护航舰队中的一员。有时候,当第58特混舰队一连数天在辽阔的太平洋上高速行进时,斯普鲁恩斯根本不操什么心,甚至什么事都不做,不下任何重要决定,甚至完全不和米彻尔联系,即便两艘旗舰相距仅仅1/4英里而已。
第5舰队参谋长“卡尔”查尔斯·穆尔后来对自己上司古怪的工作和生活习惯进行了坦率的描述。斯普鲁恩斯完全不是那种传统的战时舰队司令。他冷漠、内向而淡泊。他常说太平洋战争“很有趣”。作为一个健身狂,斯普鲁恩斯说自己要是每天不步行个5英里,就脑子想不清,晚上睡不着。在海上的平常日子里,斯普鲁恩斯每天都要围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艏楼来回走上三四个小时,穿着印有夏威夷大花的浴袍,不穿衬衫,白袜子和平时常穿的黑皮鞋也不见踪影。
斯普鲁恩斯不怎么关注管理细节,把这些事交给下属去操心就好了。有时候穆尔想要找斯普鲁恩斯商讨一些事项,但斯普鲁恩斯又不想关注它,于是他就干脆不搭理。他会走出司令部舰桥到甲板上例行散步,抑或回到自己的舱室里闭门读书。“他从来不会激动或者兴奋,当我发脾气时,他也从来不以为意,”穆尔在1944年初给妻子的信中如此写道,“当他不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假装没听见,回房睡觉或者出去走路,就是不答复你。”
斯普鲁恩斯对待睡眠是毫不含糊。他每晚都想要睡八九个小时,常常早晨8点还没起床。即便当“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以30节高速驶入敌方水域,舰员们都紧张得睡不着的时候,这位将军仍然睡得很香。有一天晚上,穆尔把他摇醒,告诉他雷达发现了一架身份不明的飞机。
“好吧,”斯普鲁恩斯躺在床上问道,“这事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没有。”穆尔答道。
“那为什么要把我喊醒?你知道我不喜欢半夜被人喊醒。”他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了。
第5舰队的幕僚们都喜欢对别人讲他们司令官每天的饮食,他对这方面的关注可是事无巨细。斯普鲁恩斯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先洗个冷水澡。他在喝完早晨的咖啡之前一言不发,不过他对食堂里那些被称为海军“乔”的焦糖咖啡嗤之以鼻。他只喝用高等级夏威夷科纳咖啡豆煮出来的新鲜咖啡。这位将军不相信食堂的勤务人员能煮得好,于是干脆自己动手,用他自己的手摇咖啡研磨机磨咖啡豆,然后放在桌上的茶炉里煮。他早餐要喝三小杯咖啡,之后就不再喝了。他在饮食方面自律而有节制。“他[早餐]要吃几片烤面包,有的话还吃点葡萄干,”他的副官查尔斯·F.巴伯说,“午餐是一碗汤和一大盘沙拉。我常常在午餐前提醒访客,他们能吃到的东西只有这些。” 晚餐很用心,因为斯普鲁恩斯习惯于每晚在军舰上绕圈子散步。晚餐他会吃牛排和简单切片的洋葱,他觉得这对他的健康有好处。
斯普鲁恩斯严格要求周围的人服装整洁,尤其是在他的个人空间里。有一次穆尔把脚放在他指挥舱的椅子上,被他训了一顿。
“甲板很干净,”穆尔回应道,“就和这椅子一样干净。”
斯普鲁恩斯在坐下来之前特地用手擦了擦椅子,说:“我可不想让你脚上的脏东西弄到我的裤子上。” [2]
在一些私下的交流中,斯普鲁恩斯批评他的老朋友比尔·哈尔西对新闻记者说话时太随意了。他相信哈尔西这样会让自己被媒体“利用”,于是决定不让自己犯同样的错误。1943年秋刚刚被任命为第5舰队司令时,他不允许任何战争通讯员登上“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但他到任时,恰逢华盛顿方面开始提升海军的公共形象。海军部次长吉姆·福莱斯特尤其重视此事,他要求海军所有主要将领提高与媒体交流的质量、数量和及时性。珍珠港的记者们对这位神秘的四星上将也越来越感兴趣。于是采访申请纷至沓来。“他拒绝和任何战争通讯员见面,”穆尔说,“直到我成功让他认识到这是他的职责。”
到了最后面见记者的时候,他的表现冷峻而一板一眼。他讲的都是些后勤方面的细枝末节,这个话题根本激不起记者们的兴趣。他的发言不带任何情绪,这样记者们便无从勾勒他的性格和指挥风格。问题是有些记者会发挥想象力来填补这些空白。1944年1月号的《科利尔》说斯普鲁恩斯是个努力拼命的工作狂:“斯普鲁恩斯将军只要不在步行,就在拼命——他自己拼命,要他的下级拼命,要他的军舰拼命,敌人也拼命。他是个工作的魔鬼。” [3] 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舰桥上,穆尔一次次重复这句话,来逗这位上将:工作的魔鬼!数年后,在战后的一次采访中,穆尔重读《科利尔》的这篇报道时大笑了起来:“他是你见过的最懒的人!他才不想工作。他讨厌写任何东西。他也不拼命——你能看出来,他没有要我拼命,他想要我什么都不做,对其他所有人也都一样。他没有让他的船去拼命。不过接敌的时候,他确实会逼着敌人拼命。这个家伙让你们觉得这里有个吃苦耐劳,热情满满,要所有人拼命的人,但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1944年6月,当第5舰队奔赴马里亚纳群岛,准备发动登陆进攻时,斯普鲁恩斯古铜色的脸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标题是《机械人》。《时代》杂志称他是“冷峻而精于计算的机械人”,更像是个技术人员而非勇士。当这本杂志被送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指挥舰桥上时,斯普鲁恩斯把它藏了起来。但这个小伎俩没能成功,穆尔又从别处搞到了一本,而且通过军舰上的广播系统把这一段文字大声读了出去。后来,穆尔给他的妻子(她和丈夫一样是雷蒙德·斯普鲁恩斯的老友)写信,用更严肃的语气指出,《时代》杂志简明扼要地点出了这位第5舰队司令的特点。“如果他们来找我,我会给出一个更好的对他的描述,但是我觉得公众和这个舰队里的几万人像《时代》形容的这样看待他也挺好。《时代》给他安的这些军事才能并非虚言,只不过他并非冷峻无情,而是腼腆害羞。”
假如斯普鲁恩斯真的是为了逃避工作,就像他至少在战后的一封信件里随口自称的那样,那他真是把懒惰变成美德了。 他坚持向下授权,倾向于让下属尽可能发挥所长。他让自己的思维摆脱细节的困扰,聚焦于宏观的视角之上;他不愿为小事费神,因为要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在大事上。他每天5英里的甲板散步令他保持着良好的健康和精气神。锻炼身体有助于保持良好睡眠,即便是在敌方水域连续作战的重压之下也是如此。当舰队的其他人已经筋疲力尽,濒临崩溃时,斯普鲁恩斯仍能保持精神抖擞、睡眠充足。他在海上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中表示:“如果我不锻炼,感觉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我会感到紧张,精神会压抑……我现在处于巅峰状态,我想保持这种状态,以做好我的工作,毕竟,这是个重要的工作。” [4]
随着新的海上补给能力大大延长了舰队远洋巡航的时间,这种哲学中的智慧不言而喻。军事和医疗方面的专家现在开始越来越多地面对“指挥人员疲劳”带来的难题。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随时关注出海作战的指挥官的精神和身体状况。1944年夏季时有一名访客来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他说第5舰队的参谋军官们“一眼看去累得像狗”。他们似乎早就该回到陆地上休个长假了。但是年龄比指挥部里任何其他人都大的斯普鲁恩斯,反而显得睡眠充足,健康而敏锐。
在马里亚纳战役开始的时候,一位同僚提醒斯普鲁恩斯:“每个指挥官都必须是个赌徒。”若真如此,那斯普鲁恩斯就是个反例,他想要当个“专业型”的赌徒,因为他想让“我下注的所有赔率都要对我有利”。 他不相信那种不必要的冒险,尤其在太平洋战争已进入后期,美军拥有了巨大的优势,而且优势还在日益扩大的情况下。因此,他最想做的是保护塞班岛的滩头,以及外海上那些脆弱的两栖舰队。1944年6月18日夜间,当一支强大的日本舰队向美军逼近时,米彻尔将军请求准许他率领第58特混舰队西进截击。由于担心日军向美军滩头发动决死攻击(虽然这个风险还很遥远),斯普鲁恩斯拒绝了这一请求。6月19日上午,日军航母舰队向第5舰队接连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空袭。在持续了几乎一整个白天的被称为“马里亚纳猎火鸡”的空战中,F6F“地狱猫”机群迎战了来袭日机并进行了一场大屠杀,将超过300架日本飞机打成了火球。但是此时第58特混舰队的位置过于偏东,无法向日军舰队发动反击。后来经过了长达24小时的追击,米彻尔航母上的飞行员们最终还是在6月20日傍晚击沉了敌方两艘舰队油轮和一艘航空母舰,但日军的大部分舰队还是逃出生天,得以另候时机杀回再战。
在这场两天的“马里亚纳海战”之后,斯普鲁恩斯保守的战术指挥饱受争议。批评者指责他忘记或者忽略了航母作战的首要原则—— 先下手为强 。而根据海军航空兵军官们的看法,这次战役中6月18日晚间能否西进加倍重要,因为这一水域的贸易风主要来自东边,航母在昼间常常需要转向东方航行以收放飞机,故而难以西进。斯普鲁恩斯精密算计之后做出的决定竟是把第58特混舰队拴在塞班岛近旁,让日军首先发动空中打击,同时把自己的航母部队布置在反击距离之外。在航母作战的历史上(当然,这个历史也不长),这样的决定还从来没见过。
在批评斯普鲁恩斯的人眼里,他的战术不仅错误,而且错得离谱,不可原谅。米彻尔的参谋长阿利·伯克后来回忆说,这个决定令他和他的战友们“心碎”。美国人原本已经抓住了彻底消灭日本海军全部进攻力量的机会,却让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一争议在美国海军各个层级上给传统战列线军官(主要在战列舰和其他水面舰艇上服役,被称为“黑鞋族”)和新兴的专业航空兵军官队伍(被称为“棕鞋族”)之间带来了裂痕。“棕鞋族”声称像斯普鲁恩斯这样的“黑鞋族”没有资格去指挥快速航母特混舰队,因为他对于舰载航空兵带来的新能力缺乏天然的感觉。这一争议掺杂了兵种偏见,又被个人的野心所扭曲,变得格外尖锐。“棕鞋族”中越来越多的上校和少将坚持认为斯普鲁恩斯必须走人,他们想要去试探合理批评自己上级指挥官的界限,或者说是兵变的界限。次月,金和尼米兹造访了马里亚纳群岛,二人明确表态支持斯普鲁恩斯在此次战役中的表现,从而平息了要赶他下台的议论。但这种争论还将在珍珠港和华盛顿不停歇地持续下去。
1944年8月发生了重要的指挥层调整。从1942年10月起就一直在南太平洋担任小战区司令(南太平洋战区司令)的哈尔西将军,被调到北边来接替斯普鲁恩斯。交接工作将在马里亚纳战役结束后开始。斯普鲁恩斯和他的幕僚团队将要满载荣誉离开战场,然后返回珍珠港去规划未来的作战行动。哈尔西将要指挥这支舰队直至1945年1月,之后再次由斯普鲁恩斯接掌指挥权。这一变更将每隔五六个月重复一次,直至战争结束。一位将领带着幕僚班子在海上指挥作战,另一位则在岸上规划下一轮登陆作战和航母进攻。多少有些迷惑性的是,哈尔西接手指挥时,第5舰队将改称为第3舰队,第58特混舰队也同步改称为第38特混舰队。斯普鲁恩斯回来后,舰队就又会改回第5舰队和第58特混舰队。虽然编号来回变动,但实际上却还是同一支舰队。这个策略也是为了诱导日本人相信美军有两支独立的舰队在太平洋轮番作战。事实证明这一点成功了,至少初期是如此。日本的民用无线电广播有时会同时提到第5舰队和第3舰队,谈论它们各自的位置和任务。
这种“两套班子”指挥模式的优点很明显。斯普鲁恩斯或许具有格外突出的耐受力,但也不能指望他和他的团队一刻不停地无限期待在海上。战线已经向西推进了如此之远,想让舰队每打赢一场战斗就回到珍珠港也是不现实的。随着美军突入日本的内层防御圈,让太平洋舰队保持与敌不间断作战便十分重要了。航空兵作战将会无休无止,一轮接着一轮。但舰队指挥官和他们的参谋人员直接参与制订新一轮的作战计划也是必不可少的。作为一个实际的问题,舰队确实需要有一个班子在岸上司令部工作,另一个班子在海上作战。
但也有人质疑这套舰队轮流指挥的体系是否明智。他们用了两个类比来形容这一安排,这两个类比在当时和战后的相关叙述中都被广为使用。第一个类比是:“两个车夫,同一群马。”第二个则难免和橄榄球有关:“两个后卫,一个前锋。”在两个比喻中,马或者是前锋确实值得担心,因为没有机会休息。根据曾在1945年指挥一支航母特混大队的阿瑟·拉福德少将的说法:“马儿们有时会想,这辛苦一阵就能休息的车夫,是否真的能够理解这些船上一连数月天天在海上不换班的舰员的精神崩溃。” [5]
还有一个敏感的问题,哈尔西的团队是否已经准备就绪?斯普鲁恩斯和他的团队有了一年难得的实战经验,已经达到了精熟状态。而哈尔西和他默契的幕僚班子则在新喀里多尼亚的努美阿岸上司令部里干了近两年。哈尔西自从1942年的晦暗时代以来再也没有出海指挥过。而就在这一段空白期里,技术和战术条令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和他的团队有太多东西要去学习,而海战这所学校却严酷而毫无宽容。
指挥南太平洋战区期间,哈尔西为自己赢得了富有感召力,行事高调,是个喜欢聚光灯的勇士的名声,他就是海军的乔治·S.巴顿。他在军人们和内部文件中的绰号“公牛”很快被报界广为传播。他对记者们充满热情,而且总是金句频出。他那段对日本人的血淋淋的狠话受到了热烈的追捧,不光是太平洋上的盟军官兵如此,美国国内的民众也是一样。和许多名角儿一样,他也有一句名言。“赢得战争的方式,”他说,“就是杀死日本鬼,杀死日本鬼,杀死更多的日本鬼。” [6] 他发过这样一封电报:“让他们去死。”提到日本人对美国战俘的暴行时,他恶狠狠地宣布:“他们要付出足够的代价。”他告诉媒体,他想要骑上裕仁天皇那匹著名的白马,穿上和天皇一样的服装,走上东京街头,亲口宣布:“你们已时日无多。” [7] 哈尔西先说后想的作风过去也给他制造了一些麻烦,最有名的是他曾经草率地预言盟军将在1943年底彻底赢得太平洋战争,三个月后他又不得不撤回这个敏感的预言,而他的撤回反而被日本官方新闻媒体抓住,大加利用。他后悔自己在报纸上“许多次把自己搞得跟猴子一样” ,发誓要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但是斯普鲁恩斯私下里却忧心“对哈尔西的宣传报道已经改变了他的思维方式”,而且怀疑(不幸被他说中了)他这位将军僚友是否会在此压力之下“把自己变成光芒万丈的公众人物,而不再听从他那绝佳的军事判断力”。
有一位战争通讯员在1944年中期结识了哈尔西核心幕僚圈子里的军官,他说这些人总是精神亢奋。“哈尔西一直不停地逗趣,哈尔西手下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总是很开心。” [8] 这个调子是他们的老大定下来的。他是个粗俗、大嗓门、爱开玩笑的四星上将。人家拿他开玩笑,他开怀大笑;对于敌人他则唇枪舌剑,火力全开。他的幕僚班子以“米克”罗伯特·卡尼为首,他们自称为“阴谋诡计部”。他们对哈尔西高度忠诚,哈尔西对他们也是一样。自然,他们都想跟随自己的“比尔将军”去进行下一场远征,尤其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第3舰队司令部里的岗位对于任何有雄心的军官来说都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而哈尔西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遣散自己的左膀右臂。如上这些,毫无疑问促使他下定决心,1944年6月16日启程离开努美阿前往夏威夷时也带来了原来南太平洋司令部的一大群幕僚。当他们来到设在珍珠港海军造船厂里的第3舰队临时司令部时,其军官和士兵的数量超过了100人,还有更多的人将在8月指挥权交接之前陆续从南太平洋赶来。但是自从前一年埃塞克斯级快速航母加入以来,这些人中却没几个在舰队里服役过。哈尔西第3舰队司令部的规模几乎是斯普鲁恩斯团队的两倍,若不是尼米兹坚持要限制人数,这个数量还会更大。
在特混大队的层面上同样会进行人事变更。米彻尔在清除表现不佳的指挥官时毫不手软,自从1944年1月开始掌管第58特混舰队以来,他已经赶走了三位特混大队指挥官。那些刚刚晋升上来的新一代航空兵将领都在盯着这些海军中最具声望的职位。于是,当他们想尽办法争夺这些职位的时候,雄心壮志、个人竞争,以及“棕鞋族”争夺话语权的努力便纷纷掺杂了进来。大部分新的特混大队指挥官都是1916—1919年从海军学院毕业的,资历比那些在舰队里指挥战列舰和巡洋舰的“黑鞋族”将领低得多。统领战列舰部队的“大下巴”威利斯·李中将1908年毕业于海军学院,比斯普鲁恩斯只低了两届。他的年资比指挥各个特混大队的人高了10年,可他和他手下的战列舰舰长却不得不听命于这些人。这样的指挥结构在战前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黑鞋族”指挥官已经接受了航空母舰快速崛起的事实,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他们也不再坚持那种按毕业年份论资排辈的老规矩。
金上将决意要把太平洋方面最高层级的人事任命抓在自己手里。他的做法是人员轮替:把舰队的将领调回华盛顿负责行政管理和计划制订工作,并把总部的其他人派到舰队去。这一政策是明智而且公正的,但也意味着那些先前还在华盛顿当“飞行办公桌”的人突然就被甩到了重要的海上指挥岗位上,即便他们近期没有在舰队任职的经验。有鉴于技术和战术正在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向前演进,他们将会有许多东西要去学习和掌握。8月10日,第5舰队在一连两个月马不停蹄地支援马里亚纳群岛进攻作战之后,回到了埃尼威托克环礁,几位新任命的特混大队司令也飞抵此地,从其前任手中把指挥权接了过来。最近在金手下担任分管航空的副海军作战部长的“旋风”约翰·S.麦凯恩中将,接替“乔克”约瑟夫·克拉克担任第58.1特混大队司令。他的旗舰是“黄蜂号”。“泰德”弗雷德里克·谢尔曼接替阿尔弗雷德·蒙哥马利指挥第58.3特混大队,他在“埃塞克斯号”上升起了将旗。杰拉尔德·博根继续指挥第58.2特混大队,他的旗舰是“邦克山号”;拉尔夫·戴维森则坐镇“富兰克林号”,他是第58.4特混大队司令。他们都被告知舰队指挥权将在8月26日中午进行交接。斯普鲁恩斯将会带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号”返回珍珠港,“新泽西号”战列舰则会在9月第一周里带着哈尔西来到西太平洋。
米彻尔将军迟早也需要休息。舰队的随军医生已经从他身上发现了不少精神疲劳的迹象:米彻尔在6个月里瘦了15磅,由于他本来就和赛马骑手差不多瘦,这样的体重下降是他无法承受的。但是要替换米彻尔却会带来一个难题。在华盛顿和珍珠港,都有不少野心勃勃的“棕鞋族”将领对这个职位垂涎欲滴。但是具有米彻尔的军衔和年资的在役海军航空兵将领本来就没几个,这些人中指挥过新型航母出海作战的更是一个都没有。米彻尔倾向于从现有的特混大队指挥官中提拔一人来担当此职:他推荐了“泰德”谢尔曼。但是谢尔曼在开战时还只是个上校,将如此低年资的将领晋升至高级指挥岗位,将会引发妒忌和抵制。
金最终选择了约翰·麦凯恩来担任这一职务。麦凯恩是个年资很高的中将,他1906年就从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毕业。在华盛顿,他是金最信任的副作战部长之一。瓜岛战役时,他曾是南太平洋航空兵司令,后来又担任海军部下属的航空局局长。与金和哈尔西一样,他也是航空兵的后来者——所有这三位将领都是在50岁以后担任上校时接受的飞行训练,目的仅仅是获得指挥航空母舰的资格。而那些“真正的棕鞋族”从一开始就是飞行员,然后一路晋升,这些人并不把那些“新来的乔尼”真正视为自己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对麦凯恩接替米彻尔担任第38特混舰队司令的消息感到迷惑和不安。
按计划,米彻尔还将在舰队里继续待到11月,在这期间麦凯恩将作为其下属的特混大队司令获得三个月的适应期。第38特混舰队下辖4个特混大队,麦凯恩指挥其中之一。他的前任指挥官,“乔克”克拉克将留在“大黄蜂号”上,一旦有需要,他将从“大黄蜂号”上飞行一小段路来到“黄蜂号”,给新上司出谋划策。混杂英语中有个词叫“Makee-learnee”(实习生),现在美国海军就用这个词来描述这种在职训练的做法。麦凯恩无法继承米彻尔那经验丰富的幕僚班子,因此他面临着一个艰难的任务:从零开始组建新团队。但是许多拥有关键实战知识的军官即将休假,或者被调往其他将领帐下,或者二者兼有。这令他的人员问题更加雪上加霜。
要知道,麦凯恩的年资比米彻尔高4年,他对约翰·托尔斯说,自己觉得似乎是有人想要“割断他的喉咙”。 [9] 在先前美国海军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这高出来的4年年资都足以让所有这样的争议结果对麦凯恩有利。但是在这场宏大而残酷的战争的重压之下,诸多旧传统都已被抛诸一旁。现在需要的是务实的解决办法。尼米兹在礼貌地倾听了麦凯恩的讲述之后,告诉他,在现有条件下做到最好就行了。
舰队在埃尼威托克休整时,水兵和军官们就要上岸“解放”一阵了。于是两个小岛被指定成了休闲区,一个服务军官,另一个服务士兵。岛上发啤酒,每人两听,不过黑市上的酒类供应也很充足,军官休闲区那个小岛更是如此。8月中旬的一天,“大黄蜂号”上一队吃饱喝足的飞行人员站在码头上,等候一条汽艇来把他们送回母舰。然后这群人就打闹起来了。一个少尉被推进了潟湖里。他游回岸上,沿着码头冲了回来,想要“报仇”,结果又有几十个人掉进了水里。很快,凡是卡其色军装没有湿的人都成了靶子。即便是“大黄蜂号”的舰载机大队长“哈尔”哈罗德·L.比尔中校也被抓住双手双脚扔进了潟湖里。不过他一点都不介意。“不管怎么说,”他写道,“这就是找乐子,而且掉进水里能让喝了一下午的酒清醒过来。” [10]
浑身滴着水回到码头后,比尔看到一个白头发的小个子被径直丢进了潟湖。比尔认出他是麦凯恩将军的时候,他已经被扔出去了。海军的礼仪规范在有些环境下可以不那么严格,但总的来说,喝醉的航空兵对一位三星中将动手,还把他扔进海里,这是不允许的。比尔大声喝止,但太晚了。他和其他几个人立刻跟着麦凯恩跳了下去:
我们抓住他并扶他站起来时,他气喘吁吁地说:“找我的帽子,孩子们,找我的帽子。”他这顶帽子是特殊款的野战软帽,镶有金色饰带和金穗纹章,几乎已被海上咸涩的空气变成绿色,这是他的幸运帽,在舰队飞行员中间很有名。我们找回了帽子,带将军回到了码头,并为我们的行为向他表达了最深刻的歉意……他是个小个子,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一阵狂风就能把他吹走。他身上还在滴着海水,挂着海藻和珊瑚沙,他咧嘴笑着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而我们还在不停向他道歉。他要了一根没被浸湿的香烟,点着,对我们说能回到他的“斗士们”身边真是太好了。他蓝色的眼睛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闪闪发光,鼻子和耳朵透着一股英雄气,他看起来整个就像是个魔法小精灵。
小艇开过来时,第一批小艇中有一艘是麦凯恩的摩托汽艇。这艘艇通体雪白,一尘不染,黄铜将星闪着光芒,蓝色三星旗在艇上飘扬,这场面真漂亮。将军和他的小伙子们聊得正欢,还不想散场。于是他要我们和他一起上船,他可以把我们带到自己船上。这艘干净的汽艇的艇员们一定很失望,将军带着十几个湿漉漉、脏兮兮的飞行员一起上了艇。之后我们在港内的大群战舰中转了一圈,把所有飞行员都送到了舰上。
8月28日,已经完成改编的第38特混舰队从埃尼威托克出击。一如往常,舰队的离港是个漫长而复杂,需要事先编排妥当的过程:驱逐舰和巡洋舰在航母之前穿过出口处的深水水道离港,之后立即打开声呐搜索敌人潜艇。所有舰艇全部高速行驶——越快越好,离开日本潜艇出没的危险的出入口水域——并在不改变行进速度的情况下集结成巡航队形。米彻尔的舰队现已齐装满员,拥有8艘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和8艘轻型航母,编成四支特混大队,搭载飞机总数超过1 000架。这次出击将会是快速航母特混舰队长达一年的历史上最持久、最富野心的一次。
打开太平洋的地图,可以看到一条长达3 000英里的岛群组成的弧线从日本本土,到小笠原群岛、马里亚纳群岛、加罗林群岛、帕劳群岛,一路延伸到菲律宾群岛南部。现在美军已经拿下了马里亚纳群岛,其控制范围扩展到了这条弧形岛链的整个南半部。第38特混舰队将为在加罗林和帕劳群岛诸岛登陆的“僵局”作战提供掩护。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那么到11月时,美军就将占领或压制北至马里亚纳,南至棉兰老的所有重要岛屿。在接下来的巡航中,美军航母部队将直逼菲律宾的大门,在11月15日麦克阿瑟计划登陆棉兰老的日期之前打击日军在这一区域的航空兵力量。照相侦察机已经在菲律宾群岛上识别出至少63座日军机场,根据最出色的情报部门估测,这些机场上将有650架各型飞机。
在这道新月形岛链的上半段,马里亚纳群岛和日本之间,是一连串小岛组成的小笠原群岛和火山列岛,日本人称其为“南部诸岛”。美国人俗称其为“诸岛”(Jimas)。 自从10个星期前美军登陆塞班岛以来,这里就成了战略焦点。其中硫黄岛作为敌人增援航空兵南下的落脚点尤为突出。从6月15日到8月5日,“乔克”克拉克麾下拥有埃塞克斯级航母“大黄蜂号”和“约克城号”的第58.1特混大队向小笠原群岛一连发动了5轮大规模的航母打击。美军舰载机一次又一次杀回来,把机场、弹药库、高射炮、油库和地面设施碾为齑粉。它们在岛屿上空击落了接近100架日机,在地面上还摧毁了100架,向港口内的日本舰船发动了俯冲轰炸,对海岸外的渔船进行了扫射,还用鱼雷攻击了海上的日本船队。虽然舰队的普通官兵并不知道这一点,但是斯普鲁恩斯将军一直在全力争取直接登陆硫黄岛,反复多次的航母空袭也提供了关于岛上日本守军情况的有效情报。
克拉克后来说他“一直将这些岛屿视为我的私有财产”,他的航空兵官兵也把这些岛昵称为“乔克岛”。一个月前回到埃尼威托克后,他们就搞了个假想的地产投资公司,还发了股票,所谓“乔克岛发展有限公司”,推广他们的业务,也就是购置并开发“小笠原群岛的专属地块”。认筹的“股东”还拿到了画得花花绿绿的股票持证,写明其所有者拥有“硫黄岛、父岛列岛、母岛列岛、婿岛列岛各处精选地块——距离东京市区仅500英里”。作为这家假想公司的“老板”,克拉克在每一张股票上亲笔签了名。一号股票被发给了米彻尔将军。这些股票很快就成了“有价证券”,在整个太平洋战区甚至远达华盛顿来回交易(有时候甚至得花真钱)。
现在,第38特混舰队再度出海,全舰队兵分两路。三支大队向南,空袭加罗林群岛和帕劳群岛的各处目标,一支大队(拉尔夫·戴维森指挥的第38.4大队)则北上再度前往小笠原群岛。在三天的空袭中,戴维森的飞行员们在群岛上空飞行了633个架次,战果是击落或在地上摧毁46架日机,并击沉6艘舰船。 在发给哈尔西和米彻尔的战报中,戴维森写道:“乔克岛发展有限公司的股票在机场和工业用地成交量大增后销售再创新高。”
戴维森的航母舰队在战斗中仅仅损失了5架飞机。其中一架被击落的TBM“复仇者”的飞行员是乔治·H.W.布什中尉,也就是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那位。他的飞机在父岛上空被高炮火力击中损毁。布什跳伞落海后被潜艇“长须鲸号”救起——但是他的2名机组成员,以及其他6名被击落飞机上的空勤人员被岛上日军抓获、拷打并处死。其中4名俘虏甚至被日本人办了个吃人仪式,吃掉了一部分。这一可怕的事件以及对战争罪犯的判决被收录在了詹姆斯·布拉德利2003年出版的《飞行小子》( Flyboys )一书中。
8月24日,哈尔西和他的幕僚班子搭乘“新泽西号”离开珍珠港。哈尔西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团队,接近200名官兵,达到了舰员人数的10%。这艘4.5万吨战列舰的上层建筑不得不施以大范围改造才能用作舰队的指挥中心。舰长舰桥下方的两层甲板被用作了“司令部区域”,包括一间装备了最先进通信设备和雷达设备的通信室,左右两侧配有走廊的专用司令部舰桥,司令部官兵的卧室,以及一间被扩建了一倍,用作会议中心的空荡荡的军官餐厅。 舰上的这一区域比斯普鲁恩斯那艘小旗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上的同类区域大得多。新改建的军官餐厅和士兵食堂按海军的标准算得上是奢华了。情报官卡尔·索尔伯格上尉回忆道,餐厅里供应的伙食质量令这些低阶军官惊喜不已,在铺着白桌布的餐桌上,“有新鲜的牛排和猪排,凉拌沙拉,不仅每晚都有冰激凌,每周日还有‘烘烤阿拉斯加’冰激凌蛋糕”。 [11]
来到第38特混舰队之前,哈尔西想要先前往马努斯岛会见麦克阿瑟手下的海军司令和航空兵司令。在从珍珠港出发的10天航程中,“新泽西号”和三艘护航的驱逐舰每天都要进行防空炮术训练,炮手们会向战列舰载水上飞机拖曳的靶标开火。“新泽西号”上的16英寸巨炮也进行了实弹射击演练。令第3舰队的通信官们满意的是,巨炮射击时的强烈震动并不影响他们设备的正常工作,这可是原来那些旗舰普遍面临的难题。“米克”卡尼组织通信室人员进行了一系列高压力演习,也就是所谓的“模拟战场问题”演练。 此时,哈尔西及其旗舰和第38特混舰队相距数千英里之遥,米彻尔仍然负责航母部队的战术指挥——但是哈尔西还是频繁通过“新泽西号”塔状无线电天线向他发出指令。即便是在旗舰尚未加入舰队的时候,哈尔西就已经明显表现出他将会比前任更多地插手指挥。
对于如何打赢这场太平洋战争,哈尔西和他的“阴谋诡计部”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毫不犹豫地提出要对现有计划做大幅度修改。在接掌舰队之前的过渡期里,哈尔西提出“僵局”行动基本不必要。在他看来,远在赤道的加罗林群岛和帕劳群岛作为进攻目标应该是首先被绕过的,他提议将原本用于在这些岛屿登陆的部队移交给麦克阿瑟,用于加快对菲律宾的进攻。 作为回应,尼米兹下令越过一个不能带来大幅跃进的主要目标(帕劳群岛中的巴伯尔达奥布岛)并同意考虑越过加罗林群岛的雅浦岛——但是这位太平洋舰队总司令认定,对帕劳群岛西部[佩里硫岛(又译佩莱利乌岛)和安加尔岛(又译昂奥尔岛)]的进攻将要按计划进行。哈尔西的幕僚们还提出要对太平洋潜艇部队的运用方式做重要变更,将其优先攻击目标从日本商船和油轮改为日军军舰。这一招遭到了太平洋潜艇部队司令查尔斯·A.洛克伍德将军的坚决反对。
在珍珠港,人们普遍觉得哈尔西和他的第3舰队在修改打赢太平洋战争的基本蓝图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8月中旬,尼米兹的副参谋长福里斯特·谢尔曼找到“米克”卡尼,两人一起向哈尔西发出了一份直言不讳的电报。第3舰队的任务是执行参谋长联席会议和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制订的作战计划。“我们很清楚,我们自己不要去考虑战略计划问题,”卡尼回忆道,“这是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职责,而且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还要接受金将军和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指导。这必定不是舰队战场指挥官的任务。我们必须十分十分明确,十分十分坚决地理解这一点。” 然而,即便是在海上,哈尔西还是一直沉湎于索尔伯格上尉所说的“他对指手画脚的爱好”,常常用无线电向尼米兹提出鲁莽的提议——大部分当然都被这位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拒绝了。 [12] 这一段时间里,尼米兹还多次委婉地批评他越权或者未能执行上级命令。 公正地说,从第5舰队向第3舰队的切换,起步并不稳。
9月8日,“新泽西号”在加罗林群岛以北加入第38特混舰队。哈尔西和几位高级幕僚搭乘高架缆索来到米彻尔的旗舰“列克星敦号”。根据第3舰队战时日志记载,“新泽西号”的舰员们“看到四星上将从海上滑过去都很兴奋”。 在“列克星敦号”上,他们开了很长时间的会,优化了空袭菲律宾的作战计划。
美军航母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空袭雅浦、帕劳和棉兰老岛,结果发现日军在这一地区的空中力量弱得令人意外。在许多目标上空,舰载机飞行员们遇到的抵抗十分轻微,甚至于无。他们在机场上炸开弹坑,摧毁建筑、物资堆栈和防御设施;他们对在港内能找到的任何敌人船舶和小艇肆意攻击。9月6日至8日,三支特混大队全军杀进帕劳群岛,一连发动三天空袭,飞行员们报告称“对佩里硫、安加尔、埃塞布斯和巴伯尔达奥布各岛上的地面设施、弹药和补给物资堆栈、无线电台、兵营、建筑和仓库造成了大量损毁”。
9月9日,舰队西移攻击棉兰老岛,第38特混舰队预计将会遇到更激烈的反击,但是日军的抵抗依然微弱而零星。攻击机群仅遇到了数架防空战斗机,并很快将其全部击落。舰载机飞行员们宣称在地面毁伤了大约60架日机。他们还对达沃湾和萨兰加尼湾中的船舶和小艇进行了轰炸和扫射,返航后宣称有大约40艘船只被击沉或击中起火。美军在这一系列空袭中只损失了12架飞机——8架被高炮击落,4架因事故损失。有一架F6F战斗机在低空飞越一艘内河驳船时损失。当时这架飞机用.50机枪的燃烧弹扫射,引爆了驳船上藏着的弹药,巨大的爆炸将飞机一同吞没。
航母上,在返航后与航空情报官进行的情况总结上,飞行员们抱怨说他们找不到足够有价值的目标。在空袭时和空袭后的航拍照片中,棉兰老岛上的许多机场看起来都被废弃了,地面设施不仅简陋,而且数量很少。第3舰队的战时日志将此归功于肯尼将军第5航空队的B-24轰炸机先前对这个岛屿的轰炸:“有迹象显示,第5航空队已经彻底摧毁了棉兰老的日军设施,对这一地区的航母空袭并不完全必要。”
现在,航母及其护航舰艇向东驶出了海平线,去和一队舰队油轮会合。各舰要通过过顶的输油管获取燃油,并且收取信件。哈尔西和米彻尔通过低频短距无线电进行了会商,他们一致认为再继续空袭棉兰老就是浪费时间。哈尔西司令部里的情报分析员大胆地推测日本航空兵可能已处于彻底崩溃的边缘。9月9日发表的一份战略评估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即日本舰队可能会向美国舰队发动自杀式的海上“万岁冲锋”。分析者推测,日本首脑甚至有可能主动寻求彻底毁灭其自己的舰队,他的逻辑是:“日方认为,比起在我们即将登陆其本土时被打败,还不如让舰队早点被打败,这样可以从旧帝国的废墟上救回更多东西。” 这是个不同凡响的见解——日本海军高层中有些人已经认定战败不可避免,并开始尝试迫使东京政府尽早投降。这个设想固然不正确,但是敌人在菲律宾南部令人震惊的微弱抵抗实在过于奇怪而难以理解,这令哪怕是荒诞不经的设想也需要被认真考虑。
哈尔西叫停了对棉兰老的空袭,率领大部分舰队北上至菲律宾中部,在那里,他们将打击莱特、宿务、内格罗斯等岛上的日军目标。(戴维森的第38.4特混大队留在东边数百英里外的帕劳水域,为即将到来的佩里硫、安加尔岛两栖登陆提供空中支援。)第3舰队的航空情报分析员认真考虑了一个更大胆的招数——出动舰载机突袭马尼拉及日军在吕宋岛中部的巨大机场网络。哈尔西还想要摧毁马尼拉附近巨大的燃油储存库,他相信此举会给途经此地的日本军舰带去巨大的麻烦。
彻夜高速北上之后,三支特混大队在9月12日拂晓时抵达莱特湾外海。此时海面平静,微风轻拂。晨光初露时,军舰甲板上的水兵们在西北方海平线上看到了萨马岛的青山。8块飞行甲板上放飞了超过350架战斗机和轰炸机。它们向西飞去,在爬升过程中逐步结成巨大的多层次V字队形。飞越莱特岛上空时,机群仍在爬高,发动机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一名1942年从日本人手里逃脱后一直困在此地的美军士兵。“我激动得浑身打战,我三年都没这么乐过,”他后来写道,“耶!我猜最让我开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菲律宾村民和游击队员向攻击机群拼命欢呼:“人们重新拉出美国国旗,一边挥舞一边喊道:‘杀死日本鬼!杀死日本鬼!’这是他们此刻的心声,也是他们此生最渴望的事情。” [13]
“大黄蜂号”舰载机大队长哈尔·比尔第一批飞临宿务机场上空,这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之一。从高处往下看,数十架日本飞机停放在滑行道和停机坪旁。地面扬起了烟尘,能看到有人在飞机之间跑来跑去。看来日本人正匆匆赶往他们的战斗机。F6F“地狱猫”从机场上空低飞而过,向停放着的和正在滑行未及起飞的敌机扫射过去。驾驶着一架SB2C“地狱潜鸟”轰炸机的比尔压低机头进入俯冲,瞄准了跑道尽头。此时两架日军零战正并排准备起飞。比尔把瞄准点对准了两架日机中间,投下了所有炸弹,包括一枚1 000磅炸弹和两枚250磅炸弹:“炸弹就在那两架战斗机离开地面时落在了它们中间。长机歪到了右边,栽进树林炸成一团火球,另一架飞机则直接在跑道尽头爆炸。” [14]
“列克星敦号”上第16战斗机中队的一位新手F6F飞行员比尔·戴维斯那天上午在宿务岛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击落记录。他从一架零战上方俯冲而下,零战向左压坡度急转,他立刻将目标套进了瞄准镜,扣动了扳机。一个短点射足以将这架零战撕碎。“我发现有人在无线电里尖叫,”戴维斯回忆道,“我听了一阵,但它却停了。之后我意识到那是我在叫。我在向零式机开火时,就下意识地使出最大肺活量叫了起来。这尖叫来自我的脑海深处,来自我大脑里最原始的那部分。” [15]
在这天的第二次空袭中,戴维斯在宿务城附近一座岛屿上的燃油精炼厂上空低空飞行。他随意地朝着一片建筑群的中央开了火。他以为几发.50口径子弹没法给这片错综复杂的油管、高塔和管道带来多少伤害,结果爆炸把他的飞机掀了起来,他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转弯拉起,盘旋着飞回高空。“我看到整个精炼厂都烧了起来。精炼厂变成巨大的火球时,爆炸也吞没了整个岛屿。”
回到“列克星敦号”后,戴维斯跟别人讲了他干的事情。一个同僚就拉下了脸。“那个精炼厂是德士古原油公司的,”他说,“我还指着这个厂能留到战后呢。我有德士古的股票。”
对于参战的美军飞行员来说,9月12日的空袭就是“宿务烧烤节”,当天美军出动了1 200架次飞机,这是自从2个月前的“马里亚纳猎火鸡”以来最为一边倒的一场空中屠杀。
日军航空兵部队的高级指挥官奥宫正武已命令大约150架零式战斗机从吕宋出发飞往棉兰老,支援那里在前一个星期的空袭中被炸得支离破碎的航空兵基地。这些飞机此刻正在南下途中经停宿务,当大群美军舰载机出现在东方海平线上时,它们大部分都停在地面上。空袭开始时,奥宫恰好坐在一架运输机上来到宿务岛上空。飞行员压坡度急转弯躲避杀过来的“地狱猫”,这就让奥宫得以自上而下从“鸟类视角”看到了下面的一幕:“俯冲轰炸机凌空而下,战斗机尖啸着在机场上空飞来飞去,曳光弹从机翼机枪里射出来,打进了停放着的零战里。仅仅几分钟,宿务岛上便已一片混乱。美军飞行员的攻击格外准确,从燃烧的零战里腾起的浓烟和烈焰让我想到了火葬场……是我们的火葬场。” [16] 按奥宫的说法,他本想构建起战斗机的防线,以击退敌军对菲律宾的进攻,但这段时间里第3舰队的空袭沉重打击了这种努力。
即便是剔除掉飞行员上报战绩中的水分,第3舰队的航空情报官还是给出了在空中击落75架、地面摧毁123架敌机的空袭战果统计。还有至少5艘船只被击沉,另7艘被击伤。遭到扫射后起火或沉没的舢板和小艇更是不计其数,至少有四五十条。机场的地面建筑要么被夷平,要么遭到破坏。航母及其护航舰摆开了阵势,准备迎击来自菲律宾日军机场的空中反击,但是出现在雷达屏幕上的敌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且全都很快掉头离去,不敢前来挑战舰队上空盘旋的“地狱猫”防空战斗机。9月14日,哈尔西向尼米兹报告:“敌人毫无主动性的态度匪夷所思,难以置信……空中没有遇到抵抗,遇到的高炮也很弱……没有舰船可以去击沉……这一区域的大门已然敞开。”
有一架被击落的美机,飞行员是“大黄蜂号”上的托马斯·C.蒂勒少尉,他的“地狱猫”在莱特湾上空被击中,遭到重创。蒂勒成功在水面上迫降,并爬上了他的充气救生筏。当地菲律宾人划着一条带两侧支架的小船把他带到了岸上。这些人对他很不错,给他饭吃,给他地方住,还找到了当地亲美军的游击队,后者设法通过无线电联系上了海岸外的美军舰队。于是,“威奇塔号”巡洋舰上的一架水上飞机飞来接回了蒂勒,把他带回“大黄蜂号”,在那里,他向“乔克”克拉克将军做了报告。
莱特岛当地人向蒂勒讲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情报。他们说莱特岛没有日军部队,除了一些荒地和长草的跑道外也没有航空兵基地。相邻的宿务岛上敌人守军只有大约1.5万人。美军的情报估算严重失准。如果能快速发起进攻的话,那么美军登陆莱特岛时所遇到的抵抗将会极其微弱甚至没有。于是,克拉克把蒂勒带来的情报呈报给了哈尔西和米彻尔。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哈尔西一直劝说尼米兹取消中间的作战行动,以加快对菲律宾南部棉兰老岛的进攻。现在他想到了一个更大胆的提议。或许一旦进攻部队准备就绪,麦克阿瑟就可以越过棉兰老,直接进攻莱特岛。卡尼和第3舰队的其他幕僚也都同意。但是哈尔西仍然在犹豫,他坐在“新泽西号”舰桥的一个角落里反复斟酌。尼米兹拒绝了他此前的大部分提议,他也知道“这样的一份提议,不仅不是我的职责,它还会推翻诸多成熟的计划,甚至还会惊动罗斯福先生和丘吉尔先生”。 [17] 最后,他还是决定提上去。于是,一封急电被发给尼米兹,抄送给麦克阿瑟和金。哈尔西再次提出取消即将开始的雅浦岛和帕劳群岛登陆战的方案,因为这些岛屿“带给我们的歼敌机会无法值回时间的拖延和‘僵局’行动所耗费的精力”。用于这些行动的部队应当交给麦克阿瑟指挥,“立刻以轻微的代价,不需要任何过渡的行动”,夺取莱特岛。
收到此信,尼米兹暂停了对雅浦岛的登陆作战,他告诉金,如果麦克阿瑟也有此意的话,他愿意支持尽早在莱特岛登陆。但他同时也坚持主张美军部队必须拿下帕劳群岛南部诸岛。此时,开往佩里硫岛和安加尔岛的进攻舰队已经在航渡途中了,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决定让这些部队“按计划开进”。 在当天晚些时候单独发给金的一份有线电报中,尼米兹写道,拥有这些岛屿“当然至关重要,而且也不可能像哈尔西130230号文件设想的那样快地重新拿出计划,把用于进攻和占领帕劳的部队用于他处”。 不过——尼米兹在这里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可能性——如果麦克阿瑟拒绝了加快莱特岛作战的方案,“那就可以在10月中旬使用雅浦岛进攻部队拿下硫黄岛……我正在制订这一方向的计划,一旦需要随时可用。这个思路或许能实现,或许不能实现,但现在将其呈报出来,以便你充分了解各种可能性”。
佩里硫之战格外血腥,但事后看来,这或许是不必要的。硫黄岛之战更为血腥,但如果能早些打,赶在日本人来得及向岛上派出援军并挖掘出地下防御工事网络之前进攻,或许就不会那样惨烈。如果尼米兹当时能同意像哈尔西提议的那样取消佩里硫的登陆战,并授权使用这批部队在10月向硫黄岛发动突袭,那么这两个决定会挽救数千美军的性命。
此时麦克阿瑟正搭乘着莫罗泰岛进攻舰队中的“纳什维尔号”巡洋舰在海上航行。由于无线电静默要求,他无法立刻答复。但是能够加快进攻菲律宾的前景令他“欢欣鼓舞”,美军刚一拿下莫罗泰岛的滩头,他就立刻飞回他设在荷兰迪亚的司令部,拟好了同意哈尔西提议的回答:“我已经准备好立刻启动执行‘国王二号’[莱特岛],任务日期是10月20日。” [18]
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此刻正随同罗斯福一起,与丘吉尔和英军参谋长们在魁北克开会。9月15日晚,麦克阿瑟的电文被送到了这里,当时他们正和英国同行一起吃饭。告假后,四位参谋长离开餐厅,来到旁边的会议室商议此事。没人反对。既然哈尔西、尼米兹和麦克阿瑟全都同意,他们觉得那也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收到麦克阿瑟的有线电报90分钟后,一份新的命令便已在发回太平洋的路上了:“参谋长联席会议授权麦克阿瑟执行莱特岛作战,任务日期为10月20日……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应当安排必要的协作……要将你们的计划告知参谋长联席会议。”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军领导层已经找到了办法来防止自己不知不觉中陷入现有计划和作战的惯性之中。从理念上,他们随时准备好并愿意抛弃原有计划,采纳新计划,以迅速行动,把环境的变动利用起来。要实现这样的理念,就需要从指挥体系的顶层不断向下施压,因为大型组织总是有一种抵抗甚至阻挠突然转向的倾向。横越太平洋的战争是历史上最大、最复杂的多军种两栖作战。作战计划的重大调整需要对地理上分布遥远的各个部队做出一系列较低层级的调动。事后看来,能够而且常常能在最后一刻做出如此重大的战略调整,委实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在一夜之间就决定越过棉兰老,直接在1944年10月攻打莱特,便是所有这些调整中最富戏剧性,最具深远影响的一次。“阴谋诡计部”为自己赢得了庆贺的权利,这种庆贺记载于9月14日的战时日志中:“第3舰队的建议被采纳,太平洋战争的进程加快了3个月。” 这也在次年一月的国情咨文中为罗斯福赢得了一个可以拿出来吹牛的资本,他对国会如此说道:“仅仅24小时之内,我们就达成了一项涉及两个战区的陆军和海军部队的重大变化——这个变化加快了菲律宾的收复和最终的胜利——这个变化也拯救了那些原本会葬身于现已被遥遥甩在我方战线后方的岛屿上的生命。”
但是尼米兹拒绝了哈尔西关于取消佩里硫岛登陆作战的急切请求。这是帕劳群岛南端一座常年烈日暴晒,满是红树林沼泽和石灰岩的荒芜岛屿。日军在此区域最重要的机场就建在这个岛上,不过机场上的大部分地面设施已经在美军登陆前的空中轰炸和舰炮炮击中被摧毁。对此,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解释是,用于攻打佩里硫的进攻部队要么已经出海,要么几乎已经子弹上膛,这看起来更像是个有些牵强的借口。尼米兹不是那种会在关乎军人生死的决策上受到军种或战区间竞争影响的人,但若要完整了解这段历史,下面的事实便不能不提。用于攻占佩里硫的主力部队是曾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打出威名的传奇性的第1陆战师。太平洋舰队司令部与麦克阿瑟的司令部曾为了这个师的归属而爆发过激烈争论。若按照哈尔西的提议,这个师就要被交给麦克阿瑟。若没有佩里硫作战,那么尼米兹的战区在1945年之前便不再有重大的两栖登陆作战了,这样,他就必须把他大批精锐的两栖舰队、登陆舰艇和作战部队交给麦克阿瑟用于菲律宾战役。
尼米兹将军其实比太平洋上的其他任何主要指挥官都更富有敏捷的思路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他曾经多次进行大胆的越岛机动并取得了胜利——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前一年冬季的“燧发枪”行动,当时他顶着海军和地面部队指挥官的反对强行要求越过马绍尔群岛最东边的几个环礁。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支持他坚持拿下佩里硫的决定。即便是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这种尼米兹最铁杆的拥趸,也对此提出了委婉的批评。尼米兹直到临终前都坚持认为佩里硫登陆战是必须打的——就像斯普鲁恩斯从来不肯承认1943年11月攻打塔拉瓦是不必要的一样。然而无论是佩里硫还是塔拉瓦,时间和经验都将证明,越过它们也不会给美军在更大范围内的进攻进度带来损失。
整个太平洋战争中似乎一直遵循着这样的公理——只要美军指挥官们围绕是否越过某个岛屿进行思虑和争论,最后又决定把它打下来,那么他们的决定在事后看来都是悲剧性的错误。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错误,无论对历史学者还是对他们自己,因为那些葬身沙滩上的人永远无法复活,而没有人愿意听说这些年轻人竟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
[1] Buell, The Quiet Warrior , p.185.
[2] Buell, The Quiet Warrior , p.269.
[3] “Our Unsung Admiral,” by Frank D.Morris, Collier’s Weekly , January 1, 1944, p.17.
[4] Buell, The Quiet Warrior , p.329.
[5] Radford, From Pearl Harbor to Vietnam , notes for chapters 1—4, p.453.
[6] Trumbull, “All Out with Halsey!,”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 December 6, 1942, p.1.
[7] “Halsey Predicts Victory This Year,” New York Times , January 3, 1943.
[8] Sherrod, On to Westward , p.239.
[9] Reynolds, The Fast Carriers , p.238.
[10] Buell, Dauntless Helldivers , p.327.
[11] Solberg, Decision and Dissent , p.23.
[12] Solberg, Decision and Dissent , pp.22—23.
[13] St.John, Leyte Calling , p.168.
[14] Buell, Dauntless Helldivers , p.332.
[15] Davis, Sinking the Rising Sun , pp.226—27.
[16] Okumiya, Horikoshi, and Caidin, Zero! , pp.242—43.
[17] Halsey, Admiral Halsey’s Story , p.200.
[18] Barbey, MacArthur’s Amphibious Navy , p.227; and MacArthur to Joint Chiefs of Staff,September 15, 1944, RG—4, MacArthur correspondence files, MacArthur Memorial Archi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