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不屑于将世界打造成一马平川的样子,于是把它一分为二。在扎格罗斯山脉(Zagros)地区的居民看来,扎格罗斯山脉是将“肥沃新月”和伊朗高原分隔开来的连绵高山。这些高山虽然贫瘠荒芜,但并非不可跨越。有条道路蜿蜒其中,那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呼罗珊大道(Khorasan Highway),它贯穿东西两极,连接日出与日落之地。在某些路段,比如在攀缘扎格罗斯山脉、沿着河床绵延、穿越犬牙交错的山峰和峡谷之时,这条“大道”偶尔也会狭窄到形同小径。即便如此,对于那些行走其上的路人来说,这条路已经堪称奇迹。人们通常认为,只有仁慈的神明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没有人确切了解这条大道是哪位神在何时建造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历史非常悠久——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它也许和时间本身一样古老。数千年来,呼罗珊大道上留下了无数旅人的足迹,有游牧民族和商队,还有国王们出征的大军。
特别要提到的是其中一个帝国——几百年来,它始终是残酷与战无不胜的代名词,数次派远征军侵入这片地区,并残忍地宣称要“像鲜血染红羊毛”一样染红这片群峰。 [1] 亚述人(Assyrians)都是城市居民,住在今天伊拉克北部的冲积平原上。但对于他们的国王(曾经给远方的埃及带去恐怖和毁灭的武士们)来说,扎格罗斯山脉是个挑战而非障碍。亚述的国王们拥有大量宫殿、园林和运河,并自视为优越、光辉文明的庇护者,以平定边界外的蛮夷之地为己任。蛮夷之地漫无边际,他们所受到的召唤也永无止境。亚述人拥有无与伦比的武器,但他们仍无法征服所有的山地部落。这些山地人居住在扎格罗斯山脉,有些像飞鸟那样攀附山峰,有些则住在茂密森林的深处,他们落后到可以完全靠橡果维生,野蛮到甚至完全不值得亚述国王关注。然而,遭到数次入侵之后,这些部落还是对亚述的名字产生了恐惧,亚述在征伐中掠夺的战利品使帝国日渐强大。一次又一次地,远征军从山区班师回到亚述的神圣城市阿舒尔(Ashur)、尼姆鲁德(Nimrud)和尼尼微(Nineveh),后头跟着一队队赤裸的、被拴上锁链的俘虏。渐渐地,亚述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在帝国境内四处迁移人口,把一群战败的俘虏迁移至另一群战败者的土地上,让前者住进后者的房舍,并让他们清除碎石中的杂草,或是在荒废的焦土上耕耘。
这些策略最终产生了效果。公元前8世纪晚期,呼罗珊大道被正式纳入帝国版图,由一名亚述总督统治。最伟大的亚述国王萨尔贡二世(Sargon II)如此夸耀:“他们俯伏在我的脚下,求我保护他们的性命。他们知道若不这样做,我就会摧毁他们的城池,于是他们跪下来,亲吻我的脚。”
俘虏不是扎格罗斯山脉能提供的唯一财富。虽然山区荒凉且森林密布,气候也十分恶劣,但它的山谷以牧草丰茂闻名。几百年来,这些山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自称“雅利安人”(Aryans)的部落前来,他们是一些驯养马匹的游牧民族,来自东部的高原。 这些移民后来虽然定居下来,但仍然保留了许多祖先的特性:他们会在新家园的山谷里饲养大群长角牛,而且尽可能生活在马背上。不养马的亚述人在谈到扎格罗斯山脉的种马场时,总是语带惊讶地说那里“有无数骏马” 。亚述人的军队会很轻易地选中骏马作为贡品,因为当时人们公认的最好的马匹就是米底人(Medes)饲养的。米底人属于雅利安人部落,是沿着呼罗珊大道聚居的松散联盟。亚述人会重视这个地区不足为奇:控制了米底地区 [2] ,就等于控制了世界上最重要的贸易通道,能让他们的军队以更迅猛的速度前进。到了公元前8世纪,骑兵对于亚述军事霸权的维系而言已经至关重要。来自山区的进贡马匹成为这个国家持续强大的命脉。即使是最富饶的银矿,仍比不上扎格罗斯山脉的种马场来得珍贵。
然而,亚述的霸权背后已经埋下了其衰败的种子。扎格罗斯山脉是不同民族杂居的地区,那里既有雅利安人,也有原住民,米底人原本由许多彼此争斗的小首领统治着。而亚述人的征服为这一地区带来了统一的权威,无形中导致了这些互相攻伐的部落走向联合。到了公元前7世纪70年代,随着正式的米底人联盟建立起来,亚述人对扎格罗斯山脉的控制变得岌岌可危。征收贡品日益困难,公开的反抗如星火燎原。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亚述国王雇来记录自己军事功绩的书吏几乎不再提及米底。
在记录的空白背后,潜藏的发展趋势显然不太妙。公元前615年,一位名叫基亚克萨雷斯(Cyaxares)的国王统一了米底各部落,并与其他叛乱的亚述帝国属民结成联盟,随后率领联盟部队攻击亚述帝国东部侧翼。山民们的突然发难有摧枯拉朽之势。经过仅仅3年的战斗,不可思议的事就发生了:尼尼微,这个亚述帝国最坚固的要塞沦陷并被夷为平地。让帝国所有属民惊喜交加的是,这座“血腥之城”在米底骑兵的铁蹄下沦为废墟。“骑兵冲锋不绝,剑影交错,矛锋闪烁,它们的主人却已殒命,死者如山,尸横遍野——又有人被尸体绊倒了!”
4年后,曾经让整个近东地区长期笼罩在其庞大阴影下的亚述帝国彻底崩溃了。胜利者自然会大肆劫掠一番。米底人在一夜之间登上了权力顶峰,占据了被击溃的亚述帝国北部的一大片土地。米底人的国王不再是小首领,现在,他们可以肆意追求与其新晋地位相称的目标:四处扩张势力,与其他大国争锋。公元前610年,米底人攻入叙利亚北部,一路烧杀掳掠。公元前585年,他们和吕底亚人(Lydians,生活在今天的土耳其西部)爆发战争,后来战场上出现日食,双方才各自罢兵。根据一份匆忙达成的协议,米底和吕底亚这两个对立的帝国以流经两国的哈里斯河(Halys)为界。在接下来的30年,整个近东地区始终维持着和平与势力均衡。 [3]
米底新任国王阿斯提阿格斯(Astyages)却没有任何放下刀枪、停止征战的意图。现在的他不用再分心与其他大国作战,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距“肥沃新月”更远的帝国北部和东部的蛮荒地带。他追随亚述国王过往的足迹,带领远征军进入亚美尼亚和当今阿塞拜疆的荒野之地,想让国境外的蛮夷学会敬畏他的威名。 [4] 在其他方面,对于那些仍然保持着半部落习性和游牧民族习俗的米底人来说,近东的君主权威传统显得格格不入,但这些传统似乎激起了米底国王的野心。毕竟,阿斯提阿格斯的权力并不逊于吕底亚国王或埃及法老,因此很难指望他会坐在帐篷里统治他的帝国。他自然想拥有那些被古代君王视为理所当然之物,比如王宫、宝库、宏伟的首都等,用黄金和恢宏的建筑来证明自己的伟大。
沿着呼罗珊大道登上山顶的旅人都能看到在通向前方伊朗高原的道路旁,那幅宛如童话故事中的景象:一座宫殿被七重闪闪发光的城墙环绕着,每一圈城墙的颜色都不一样,最里面的两重城墙有包银、包金的城垛。这就是米底国王的要塞埃克巴坦那(Ecbatana),落成后仅百年,它就成为世界的中心。 由于扼守东西方的贸易通道,它也为其主人打开了通向整座扎格罗斯山脉与更远地区的大门。但对米底人的部落首领来说,这一发展尤其令人担忧。虽然国王保证绝不过问部落内部的事,包括王国内部持续已久的派系纷争,这都是王权鞭长莫及的,但部落首领们日益感受到自己正成为阿斯提阿格斯朝廷控制下的附庸。在这座有着七彩城墙的宫殿落成之前,埃克巴坦那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也是各部落自由聚会的地方——事实上,埃克巴坦那就是“聚会点”的意思。但那样的日子已经远去。曾经为摆脱尼尼微的专制君主而长期血战的米底人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离自己家园更近的专制君主的属民。
因此,难怪在后来世代的记忆里,阿斯提阿格斯会被视为食人恶魔,而米底人试图解释自己为何失去自由时,会把埃克巴坦那视为奴役的象征与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