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第三个星期期间,巴斯库尔的局势已经越发恶化了。5月20日,空军安排飞机从白沙瓦前来疏散白人居民。需要疏散的白人居民大概有八十位。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搭乘军用运输机安全地飞越了崇山峻岭。他们还征用了几架其他种类的飞机,其中有一架是由昌达区 的土邦主借出来供空军使用的。当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有四位乘客上了这架飞机。他们是远东传教团的罗伯塔·布林克洛小姐,美国人亨利·D·巴纳德,皇家领事休·康韦和皇家副领事查尔斯·马林森上尉。
后来,见诸于印度和英国各家报纸的便是这些名字。
康韦三十七岁,待在巴斯库尔已经两年了。现在看起来,鉴于事态的发展,他所从事的工作可谓是赌赛马时押错了注。他的人生到此告一段落,因为不出几个星期,或者返回英国休假几个月后,他有可能被派遣到其他地方去,东京或德黑兰,马尼拉或马斯喀特 。从事于他这个职业的人永远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他从事领事工作已经十年了,时间足够长,他已经深谙世故,既能够掂量出别人面临的机遇,也能够掂量出他自己面临的机遇。他深知,那些令人垂涎的肥缺并不是替他准备的。不过,想一想自己无意谋取肥缺,因此,心里由衷地感到欣慰,而决非仅仅是出于酸葡萄 心理。面临提供的工作,他更加愿意选择那些不那么正规但却更加别具一格的。而由于这一类工作往往都不那么理想,因此,其他人无疑会觉得,他玩的是一手臭牌。实际上,他心里面觉得,自己玩得还挺得心应手的。他度过了丰富多彩的十年,而且也是挺享受的十年。
康韦身材高大,皮肤呈古铜色,一头棕褐色的短头发,一双暗蓝灰色的眼睛。他看起来神情严肃,一副沉思状,但笑起来时(这种情况不常出现)却显得有些孩子气。他的左眼附近会出现稍稍的神经性肌肉抽搐,工作过于投入或者酒喝得太多时,抽搐通常会很明显。撤离巴斯库尔之前,不分白天黑夜,他一直忙着打包行李,销毁各种文件。因此,他登上飞机时,左眼肌肉抽搐格外显眼。他疲惫不堪,却高兴得无法自制,因为能够搭乘土邦主的豪华飞机撤离,而非搭乘某架拥挤不堪的军用运输机。飞机起飞翱翔在天空时,他坐在篮筐座椅上,尽情地伸展着四肢。他已经习惯了经受种种巨大磨难,因此也会指望着享受一点小舒适,权当补偿。他可能会兴致勃勃地忍受通向撒马尔罕 颠簸不平的路况,但从伦敦前往巴黎时,他会花费掉自己的最后十英镑乘坐“金箭”号 豪华列车。
飞机飞行了一个多小时后,马林森说,他认为,飞行员没有保持直飞航线。马林森坐在紧靠着前面的位置上,他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面色微红,聪明伶俐,但缺乏理智。他的身上淋漓尽致地呈现出公立学校的缺陷,也呈现出公立学校的优势。他之所以被派往巴斯库尔地区,主要原因是他没有通过考试。康韦与他在那儿共事了六个月,渐渐喜欢上他了。
但是,飞行途中交谈挺费劲的,而康韦则不想费这个劲儿。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睁开了眼睛,回答说,该按照什么航线飞行,飞行员可能是最清楚的。
半个小时过后,康韦身心疲惫,加上飞机发动机嗡嗡的轰鸣声犹如催眠曲一般,结果几乎要睡着了。这时候,马林森再次吵醒了他。“我说啊,康韦,我还以为是芬纳替我们开飞机呢。”
“嗯,难道不是他开吗?”
“那家伙刚才扭过头来了,我发誓,那不是他。”
“很难说得准呢,隔着一层玻璃。”
“芬纳的面孔我在哪儿都能够辨认出来。”
“他们一定是改变主意了,换了另外一个飞行员。”
“呃,那么,这个飞行员是谁呢?”
“好小伙子啊,我怎么会知道呢?你不会认为我能够记得每一个空军上尉的面孔吧?”
“不过,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熟悉,但是,这个我可是不认识啊。”
“这么说来,他一定属于你不认识的一小部分中的一员。”康韦微笑着,补充说:“我们很快便要抵达白沙瓦了。到时候你可以认识他,向他本人打听清楚。”
“以这样的飞行速度,我们绝不会是去白沙瓦。飞行员已经偏离了航线。而我也并不感到惊讶——该死的,抵达了这样的高度,我弄不清楚他要往哪儿飞。”
康韦并没有感到焦虑、担忧,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空中旅行,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况且,他一旦到了白沙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急于去处理的,没有哪个人他急于要去看望的。因此,行程耗费四个小时还是六个小时,他感觉完全无所谓。他没有家室,到达目的地后,也不会有哪个人情意绵绵地欢迎他。他朋友倒是有的,其中有那么几个或许会领着他去俱乐部喝酒。前景舒心,但也不是心驰神往的那种。
回首往昔,过去十年也是这般让他感觉开心,但并不完全心满意足,他也没有回味无穷的感觉。变化不定,间或月朗风清,但变得越发没有规律了。这是他当时对世界局势的总结,也是对他自己人生气象的总结。他想到了巴斯库尔、北平、澳门和其他一些地方——他不断频繁变换工作地点。时间最久远的是牛津大学。战后,他在那儿度过了两年教师生涯,讲授东方历史,在洒满阳光的图书馆里呼吸着尘埃,骑着脚踏车顺着牛津大街游览。那景象很吸引人,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激动。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可能多种多样,而那仍然仅为其中的一部分。
他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胃部颤动,于是知道飞机开始下降。他忍不住想要拿焦躁不安的马林森开涮,本来或许真这样做了,只是因为小伙子突然站起身,头磕碰在飞机顶部,惊醒了狭窄过道另一边一直在打瞌睡的美国人巴纳德。“天哪!”马林森大声喊了起来,一边对着窗户看了看,“看看下面!”
康韦看了看。确实,假如他期待过什么的话,他看到的景象肯定不是他期待中的。呈现在他眼前的不是那整齐、如几何图形般排列的军营和范围更加宽阔的长方形机库,没有别的东西,唯有一片寂寥的荒野,迷雾笼罩,漫无边际,在太阳晒烤下呈褐色。尽管飞机迅速下降,但相对于普通飞行,仍然处在非同寻常的高度。绵延起伏的山峦群峰依稀可见,距离云雾缭绕的峡谷或许不到一英里远的距离。这是一片典型的边境风光,尽管康韦先前从未在这样的高度见识过。他突然感觉到情况很怪异,无法想象,白沙瓦附近有哪个地方是这样一番景象。“我辨认不出这是世界的哪个区域。”他说了一句。然后,他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因为他不希望其他人听了后精神紧张,他对着马林森的耳朵补充说:“看起来,你的判断是正确的。飞行员偏离了航线呢。”
飞机突然极速下降。这个过程中,空气越来越灼热,下面炙热的土地犹如一个烤箱,门突然打开了。群峰叠嶂,耸立于地平线之上,轮廓峻峭。现在,飞机顺着一道曲曲弯弯的峡谷飞行,峡谷的底部布满了石块和一条条干涸的河道痕迹,看上去像是地板上撒满了坚果。飞机遇到气阱时猛烈地颠簸摇晃,犹如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小船一般,无法控制。飞机上四位乘客只得牢牢抓住自己的座椅。
“他看起来想要着陆呢!”美国人粗着嗓子大喊。
“他办不到!”马林森回应着,“他若是想要着陆,那他简直就是疯了!那样会撞机的,然后——”
但是,飞行员确实着陆了。一道隘谷旁边有一片很小的空地,飞行员凭着娴熟的技巧,飞机颠簸着、起伏着,最后停了下来。不过,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人迷茫困惑,心里没有底。一大群蓄着胡子和包着头巾的土著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团团围住了飞机,除了飞行员之外,不允许任何人下飞机,很是奏效。飞行员费力地下到了地面,情绪激动地与那些人交谈起来。交谈中很清楚地显示出,飞行员不仅不是芬纳,都根本不是英国人,甚至都可能不是欧洲人。与此同时,众人从附近的一座凌乱不堪的临时仓库取来一桶桶汽油,然后注入飞机容量超大的油箱。面对四位被囚禁乘客的嚷嚷声,那些人龇牙咧嘴,无动于衷,三缄其口。四位乘客稍有想要下飞机的企图,便有二十来支来复枪整齐划一地指着他们,可吓人了。康韦稍懂一点普什图语 ,于是尽可能用该语言扯起嗓子对着土著人喊话,但毫无效果。而面对康韦的呼喊声,飞行员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挥动着他那把左轮手枪。晌午的骄阳烤晒着飞机的舱顶,里面的闷热异常,令人窒息。最后,由于温度灼热和声嘶力竭的呼喊,舱内的乘客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他们毫无抵御能力,因为他们从巴斯库尔撤离时,按规定不允许携带武器。
最后,飞机油箱加满了油。土著人顺着飞机机舱的一个窗户口送进了一个装着温水的汽油桶。尽管他们本身看起来没有什么敌意,但并没有回答乘客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一番进一步的交涉后,飞行员爬回了驾驶座舱。有个普什图人动作笨拙,摇动了螺旋桨,飞机再次启航。受到场地面积的限制,加上油箱里装满了汽油,与先前着陆时比较起来,这次起飞甚至更加彰显出高超的技巧。飞机朝着雾蒙蒙的天空上升,随即朝着东方飞行,仿佛设定了航线一般。时间已经是晌午了。
这是一件极度非同寻常和令人不解的事情啊!呼吸了更加凉爽的空气后,乘客们的精神得到了恢复。他们几乎不相信,这种事情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样恐怖的事件简直前所未有。或者说,动荡不安的边境地带也是没有先例的。确实,他们如若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件事,简直不会相信。自然而然,他们满腹狐疑之后便是义愤填膺。只是在愤怒的情绪慢慢平复之后,他们这才焦虑不安地思忖琢磨起来。马林森随即提出了一种解释,由于其他人没有吭声,他们认为,他的解释是最容易接受的。他的解释是:他们是遭到了绑架,旨在索要赎金。这种伎俩本身并不新鲜,不过实施的手段堪称新颖独特。他们想到自己的遭遇并非是完全开历史先河时,心里还是感到了些许慰藉。毕竟说起来,先前人们遭受绑架的案件有的是,而且其中许多案件的结局都是好的。土著人把你扣押在群山怀抱的某个隐秘处,待政府交了赎金后,你才能得到释放。他们会文明地对待你,因为需要支付的赎金不是你自己出的。因此,整桩事情僵持期间,你会感觉不舒服。当然,然后,空军会派出一个轰炸中队。你的余生便就只有一个精彩的故事可以讲述了。马林森如此这般地解释着,略显紧张。不过,美国人伯纳德却选择用充满幽默诙谐的口吻来应对。“得了吧,先生们,我可以说,这只是某人怀有的聪明想法而已,但我无法确切看出,你们的空军已经建立了荣耀。你们英国人喜欢拿芝加哥抢劫事件或诸如此类的事情来开玩笑,但我不记得有哪个持枪歹徒敢开走一架山姆大叔 的飞机的。啊,对啦,我还想要知道,这个家伙把那位真正的飞行员怎么样了。我敢打赌,一定对他粗暴地采取了强制手段。”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他身材高大,体型肥胖,一张表情坚韧的脸庞,上面有着愉悦和善的皱纹和哀婉松垂的眼袋,但二者并无相互补偿的作用。巴斯库尔无人了解有关他的更多情况,只知道他来自波斯,猜测他有可能在那儿从事与石油有关的职业。
康韦此时正在忙于一件非常实际的事情。他收集了大家身上携带的所有纸片,用各种不同的当地语言编写成文字内容,时不时地朝着地面扔下去。如此人烟稀少的地区,机遇微乎其微,但值得尝试一番。
第四位乘客布林克洛小姐靠着座位坐着,双唇紧闭,身子挺直,没怎么说话,也毫无抱怨。她身材娇小,性格坚韧,脸上显露出的表情,仿佛不得以去参加了一个聚会,而那儿开展的活动却是她并不完全认同的。
相对于另外两位男士,康韦的话更少,因为他耗费脑力,聚精会神,将求救信息翻译成各种土著语言。不过,其他人向他提出问题时,他倒是有问必答,姑且也认同马林森提出的绑架说法。某种程度上说,他也赞同伯纳德对英国空军的数落。“当然,我们可以理解,这件事情可能是如何发生的。实际情况是,当时现场一片混乱,身穿飞行服装的人彼此之间看起来都差不多。谁也不会对一个身穿恰当的飞行服而且看起来熟悉差事的人产生怀疑。那个家伙一定对飞行活动很在行——发出了信号,如此等等。同时也显而易见,他知道该如何驾驶飞机……话说回来,我还是赞同你的看法,出了这种事情,某个人应该为此而承担责任。某个人将会负起这个责任,这一点你可以肯定,不过,我觉得,这个责任不该由他来负。”
“说得对,兄弟,”伯纳德回应着说,“你能够看到问题的两面,这种看问题的方式,我确实打心眼儿里钦佩呢。毫无疑问,这才是该有的精神面貌啊,即便你是被迫掳来体验空中飞行的。”
康维心里觉得,美国人很善于说彰显优越感的话,但又不至于得罪人。他宽宏大量,微笑着,但没有将交谈继续下去。他疲惫不堪,他的疲惫感属于多大的危险都无法驱逐的那种。临近黄昏时,伯纳德和马林森就某一点征求他的看法,因为他们一直在争论着。这时候,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累惨了,”马林森说,“最近几个星期忙忙碌碌,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你是他朋友吗?”伯纳德问了一声。
“我和他一起在领事馆工作。我正好知道,他最近四个晚上没有上床睡觉。实际上,困在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机舱里,真他妈幸好有他和我们在一块儿。他除了通晓多种语言之外,还有一套与人打交道的办法。倘若有人帮助我们摆脱这个困境,他便会是那种人。面临大多数情况时,他都表现得很冷静。”
“嗯,那就让他睡吧。”伯纳德附和着说。
布林克洛小姐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候,她也开口说了一句。“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个很勇敢的人。”她说。
康韦远没有那么确定自己是否很勇敢。他之所以双目紧闭,纯粹因为身体上的疲惫,但并没有真正睡着。飞机上的每一种动静,他都听见了,感觉到了。他还听见马林森赞扬他,心情很复杂。他感觉到自己的腹部一紧,因为这是他自己的身体对一种焦躁的内心审视作出的反应。正是在那个时刻,他心里滋生了种种疑惑。有些人喜爱为了冒险而冒险,但他凭着经验知道,自己不属于那种人。他有时候也会享受冒险,因为那是一种刺激,那会对慵懒倦怠的心情起到振奋的效果,但无论如何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早在十二年前,他参与在法国的战壕行动时,便已经滋生起了厌恶情绪,对这种战争行动导致的危险深恶痛绝,几次都是因为拒绝参加毫无结果的英勇行动而幸免于难。甚至他之所以获得了那枚英国优异服务勋章,主要不是凭着有一腔热血,英勇无畏,而是具有某种罕见的忍耐性。自从那场战争之后,但凡再遇上风险,他总会冷静面对,兴致锐减,除非能够从冒险中享受到莫大的刺激。
康韦仍然双目紧闭。听到马林森说的一番话后,他有所感触,而且略微感到有点沮丧。人们总是会把他镇定自若的态度错当成是勇气胆识,而事实上其中包含着更多的冷静之态,更少的阳刚之气。这个事实已然成了他今生的宿命。他意识到,他们此刻身处窘境,万劫不复。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处置,反而主要萦绕在心中的是一种极大厌恶感,讨厌面对可能蕴含的任何麻烦。比如以布林克洛小姐为例吧,他预见到了,特定情况下,他必须要遵循女性优先的原则行事,因为布林克洛小姐是女性,所以她显得比其他人合起来都更加重要。因此,当他置身于一种此类不成比例的行为可能在所难免的处境时,不由得胆怯畏缩了起来。
然而,他显露出了从睡眠中醒过来的迹象后,他首先要交谈的对象应该是布林克洛小姐。他很清楚,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本属于劣势,但面对如此困境,却成了巨大的优势,因为优势可能很快便会体现出来。他同时挺替她感到惋惜,因为马林森和那个美国人都不喜欢传教士,尤其是女传教士。他本人倒是并不怀有任何偏见,只是有点担心,面对他毫无偏见的态度时,她会觉得这种态度显得不那么殷勤,因此甚至更加感到内心不安。“我们似乎处于一种很诡异的窘境中,”他说,身子前倾,对着她的耳朵,“但是,您冷静面对,我感到很高兴。我实际上觉得,我们不会遇到什么严重情况的。”
“我可以肯定,假如您能够避免,那就不会遇到什么严重情况。”她回答说。这个回答并没有让他感到欣慰。
“假如我们能够做点什么,让您感到舒心,您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伯纳德捕捉到了那个词。“舒心?”他重复了一声,嗓音嘶哑,“啊,当然,我们感到舒心。我们正享受旅行来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带扑克牌——否则可以玩一玩桥牌呢。”
康韦喜欢这个提议体现出的情绪,尽管他不喜欢桥牌。“我估计,布林克洛小姐不玩桥牌。”他微笑着说。
不过,女传教士洒脱地扭过来回应着说:“事实上,我玩桥牌。我根本看不出,玩牌有什么不好的。《圣经》中并没有规定不能玩牌。”
他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感激她提供开脱罪责的理由。无论如何,康韦心里想着,她并没有表现得歇斯底里。
整个下午,飞机翱翔在高空,穿行于薄雾中。由于太高,看不清下面的景象。有时候,相隔了很长时间,犹如面纱一般的薄雾会短时间掀掉,展示出某一座山峰嶙峋的轮廓,或者某一条不知名河流波光粼粼的水面。飞行的方位可以通过太阳的位置大体上确定。飞机仍然在朝着东方飞行,偶尔会偏向北方。但是,飞行的位置取决于飞行的速度,这一点康韦无法做出精确判断。不过,看起来,飞行已经耗费了大量燃油。然而,这一点也还是要取决于诸多不确定因素。康韦并不具备飞机技术方面的知识,但他肯定,无论这个飞行员可能是什么人,他绝对是个行家里手。先前在满是岩石的峡谷中着陆已经表明了这一点,还有随后出现的情况也是如此。康韦充满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感觉,而但凡需要任何堪称一流和毋庸置疑的能力时,他都会有这样感觉。他完全习惯了被别人寻求帮助,以至于仅仅意识到有人既没有要求他帮助也不需要他帮助,便觉得稍稍安心了,即便面对着更加茫然无措的未来也罢。不过,他并不指望他的同伴们来分享这样一种微妙的情感。他心里很清楚,相对于他本人,他们可能有更加充分的个人理由表露出焦虑不安。比如说,马林森与一位身在英国的姑娘订了婚。伯纳德可能已经有家室了。布林克洛小姐有她自己的工作,或者按照她自己看待的神圣使命。巧合的是,马林森还是最不冷静的人,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越发显得情绪激动起来了——还容易对康韦冷静的表情表露出不满,而他刚才还背着康韦赞扬他的冷静态度来着。有一次,他们爆发了剧烈的争论,声音盖过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听好啦,”马林森大声吼着,表情愤怒,“莫非我们就得在这儿无所事事干坐着,任凭这个该死的疯子为所欲为不成?难道有什么东西阻拦着,不让我们砸碎那扇玻璃隔板,摆平他吗?”
“什么东西也没有,”康韦回答说,“只是他有武器,而我们没有。还有,无论如何,我们中没有谁知道摆平了他之后该如何驾驶飞机着陆。”
“毫无疑问,这并不很难。我敢说,你就可以做得到。”
“可爱的马林森啊,你为何总是指望着我能够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呢?”
“呃,反正吧,这件事情弄得我心惊肉跳的,讨厌透顶。我们就没有办法让这个家伙着陆吗?”
“你认为该怎么办呢?”
马林森显得越来越情绪焦躁起来了。“得啦,他在那儿待着,对吧?距离我们六英尺的样子,我们三位男士对付他一个!我们不是一直在眼睁睁盯着他该死的后背看吗?我们至少可以迫使他告诉我们这玩的是什么把戏。”
“很好,我们会知道的。”康韦朝前走了几步,到达了机舱与驾驶舱之间的隔板边。驾驶舱一般坐落在机舱前面,而且位置要高出一点点。隔离板上有一块大概六平方英寸的隔窗玻璃,玻璃是活动的,可以推开,透过小窗口,飞行员转过头并且稍稍躬下身子便可以与飞机上的乘客进行交流。康韦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玻璃。恰如他先前预料一样,对方的反应几乎显得滑稽。小隔窗的玻璃推向了一旁,伸出来的是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对方未置一词,仅此而已。康韦没有就此进行争辩,而是退了回来,隔窗玻璃又关上了。
马林森一直注视这个过程,并不完全甘心。“我估计,他不敢开枪射击,”他说着“,他可能就是装样子吓唬人的。”
“差不多,”康韦表示赞同,“不过,我宁可让你去确认这一点。”
“呃,我觉得吧,我们确实应该与他来一次较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唯唯诺诺地屈服就范。”
康韦感很理解这种认识。他很清楚人们的传统观念,涉及红衣士兵 和学校历史教科书都是如此,即英国人无所畏惧,决不投降,而且战无不胜。他说:“没有获胜的把握便来一次较量,这样是走了一局臭棋啊。我可不是那种英雄。”
“说得好,兄弟,”伯纳德由衷地插话说,“假如有人控制住了你,无法摆脱,你可能也会心悦诚服地屈服就范,而且承认这种结果。至于我嘛,只要活着,我就要享受生活,抽支雪茄吧。但愿你认为,一点额外的危险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吧?”
“对我没有影响,不过可能会打扰到布林克洛小姐。”
伯纳德反应敏捷,立刻补救。“对不起,小姐,但我若抽烟,您介意吗?”
“一点不介意啊,”她回答说,态度和蔼,“我本人不抽烟,但我挺喜欢闻雪茄烟的气味。”
康韦觉得,可能会给出这种答案的女性中,这一位无疑是最典型的。反正不管怎么说,马林森的激动情绪稍稍平静了一点。作为友好表示,康韦递给了他一支雪茄,不过他本人却没有点烟。“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康韦语气和蔼地说,“情况不妙,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越来越糟糕了,因为我们无计可施。”
“但话说回来,情况也越发好了起来。”他心里不禁又这样暗暗地想着。他仍然感觉到疲惫不堪。他的性格中还具有某种特质,某些人会将其称之为“懒散倦怠”,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面临工作任务时,他比谁都更能吃苦耐劳,努力工作,比绝大多数人都能更好地承担责任。不过,事实仍然还是摆在那儿,他不是个容易激动、性格好动的人,而且也根本不喜欢承担责任。他面对的工作需要吃苦耐劳和承担责任,而他会尽力而为,做到最好。不过,假如另外有人能够发挥同样的作用,或甚至作用更大,他总是会心悦诚服地让位给人家。他服役期间本来可以取得更加令人瞩目的成就,情况之所以如此,这无疑是其中的部分原因。他并无奋力前行超越他人的野心,或者装模作样、故作无事瞎忙的姿态。他处事干脆利索,有时候几乎显得草率。面临危急情况时,他能够保持冷静沉着,虽令人钦佩,但往往也会让人觉得过于认真。上级乐于认为,一个人对自己严格要求,勤勉努力,而他不动声色的外表只是一种掩饰高雅情感的伪装。对于康韦而言,有时候,人们喜欢暗自揣度,认为他表里如一,实际上就是从容淡定。因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毫不在乎。但是,如同他“慵懒倦怠”的性情一样,这也不是一种圆满的解释。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困惑的淳朴特质——即喜爱平静、沉思和独处,而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未能看透。
此时此刻,他倍感困顿,加上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于是,仰靠在柳条椅上,真真切切地睡着了。他醒来后注意到,其他人尽管各自都有自己揪心焦虑的事情,但也都同样一个个瘫倒了。布林克洛小姐坐得挺直,双目紧闭,犹如一尊毫无光泽而又陈旧老套的塑像。马林森懒洋洋地坐着,身子前倾,用一个手掌托着下巴。美国人甚至发出了鼾声。他们全部都很明智啊,康韦心里这样想着。大喊大叫,弄得自己疲惫不堪,这样做毫无意义。不过,少顷,他意识到了自己身体上的种种反应,如略感头晕目眩,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而又吃力。他记得先前也有过这样症状——那是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 。
紧接着,他转头对着窗户,凝视窗外。周围碧空如洗,夕阳之下,他的眼前呈现出一幅瑰丽的景象,美不胜收,一时间令他喘不过气来。极目远眺,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峰层层叠叠,雪山犹如用冰川装上了饰边一般,外表上看起来,仿佛飘浮在云层。雪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弧形,与西边的天际融为一体,色彩强烈,几近耀眼,犹如某位略显癫狂的天才画家创作出来的一幅印象派背景画。与此同时,这座瑰丽多姿的巨型舞台之上,飞机在一个无底深渊的上空轰鸣盘旋,前面是一堵纯白色的墙壁,还好有太阳光线映照着上面,否则仿佛成了天空的一部分。然后,犹如在米伦观看到的十多座峰峦叠嶂的少女峰 一般,墙壁闪烁出美轮美奂而又令人目眩的白炽光。
康韦不属于那种容易受到感染的人。通常情况下,他不怎么关注“风光景致”,尤其是那些更加闻名遐迩的风光景致,因为善解民意的市政当局往往会在里面提供公园座椅。一次,有人领着他前往大吉岭 附近的虎山,去那儿观赏珠穆朗玛峰的日出。他当时发现,那座世界最高峰令人失望至极。不过,机舱窗外这道令人胆怯的景观却大相径庭,绝对没有装腔作势的气势,供人钦佩赞叹。那些傲然屹立的冰崖保持着原始状态,令人望而生畏,因此,靠近冰崖是一种十足的莽撞行为。康韦思索着,想象出一幅幅地图,计算着距离,估算着时间和速度。然后,他意识到,马林森也醒了,于是触碰了一下年轻人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