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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成年后的昔日同窗好友重逢时会发现,彼此间少了他们先前相信有的心气相通的感觉,因此,他们通常会焦躁烦恼,深感失望。手上的雪茄烟即将燃尽时,我们的心里也开始有了那种失望的感觉。拉瑟福德成了作家。怀兰当了大使馆的秘书。后者刚在滕佩尔霍夫酒店 设宴招待了我们——我心里觉得,他情绪并不是很高昂,倒是自始至终保持着外交官在此类场合应该有的镇定自若。看起来,我们三个英国人之所以聚集在一起,似乎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茕茕孑立,客居于一座异国他乡的首都城市。我记得,怀兰·特蒂厄斯身上有种略显自命不凡的气质。我已经认定,尽管多年过去了,他也成了皇家维多利亚勋章 的获得者,但他的那种气质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减弱。相比之下,我更加喜欢拉瑟福德。他成熟了,变成了堂堂男子汉,没有了昔日那个瘦骨嶙峋大男孩的身影。想当初,我对他刚柔相济,又是欺凌又是庇护。我们三个人中,拉瑟福德可能是最财大气粗的,而且生活也过得最有滋有味。对此,我和怀兰滋生了一种共有的情感——一丝妒意。

不过,那天傍晚的气氛一点都不枯燥。我们尽情地欣赏了一番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大型客机从中欧各地降落在机场的盛况。临近黄昏时,机场的弧光灯亮了起来,现场顿时华灯璀璨,犹如一座富丽堂皇的剧场。有一架飞机来自英国,飞行员全副武装,身穿着飞行服。他信步走过我们的桌边时向怀兰打招呼,怀兰一开始没有认出对方。相认之后,怀兰逐一介绍了一番,并邀请对方加入我们的行列。那是个讨人喜欢、充满生气的年轻人,名叫桑德斯。人们身穿飞行服、头戴头盔时,很难辨认出是谁。对此,怀兰表达了歉意。桑德斯听后哈哈大笑着说:“噢,可不是嘛,我很理解呢。别忘了我是在巴斯库尔 待过的。”怀兰也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笑得不怎么自然。随后,我们大家聊起了别的话题。

桑德斯给我们这个小型的聚会平添了生气。我们大家都喝了很多啤酒。大概十点钟时,怀兰离开了我们一会儿,和邻桌的某个人说话去了。拉瑟福德突然挑起了先前中断的话题说:“噢,对啦,你刚才提到了巴斯库尔。我稍稍知道一点那个地方。你是想要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桑德斯腼腆地微笑着。“噢,只是我们曾在那儿服役时经历过一件心情无法平静的事情。”不过,他毕竟青春年少,不会隐瞒什么事情。“实际情况是,有个阿富汗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人劫持跑了我们的一架飞机,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可想而知。那种行为肆无忌惮,我简直闻所未闻。那个胆大妄为之徒伏击了飞行员,打晕了他,盗走了全套飞行装束,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了飞机驾驶舱。他还向地面技师发出了正确的信号,堂而皇之地启航飞离了。麻烦的事情是,他根本没有再返回来。”

拉瑟福德显得兴致勃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噢——想必有一年了吧,即1931年5月。由于爆发了革命,我们当时正在把平民从巴斯库尔疏散到巴沙瓦 去——想必你还记得这个情况吧。那儿的局势有点混乱,否则,我认为不可能会发生劫机事件。然而,事情实际上发生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人的成功得益于那套装束,你说呢?”

拉瑟福德仍然显得兴致勃勃。“我觉得吧,当时的情况,一定得不止一个人负责驾驶一架飞机吧?”

“确实如此,我们所有军用飞机上都是这样配备飞行员的,但那架飞机情况特殊,本来是制造供某位印度土邦主使用的——挺炫酷的那种。印度勘探部门的人员一直在使用该飞机,用于在克什米尔 高海拔地区的飞行。”

“而你说,飞机根本就没有飞到白沙瓦去吗?”

“根本没有飞到那儿,就我们发现的情况而言,飞机也没有在任何其他地方着陆。这正是这件事情当中令人感到费解的一点。当然啦,假如那个家伙是某个部落的土著,他或许驾着飞机进入群山怀抱,企图绑架乘客,索要赎金。无论如何,我估计那些乘客都已经遇害了。边境地区有很多那样的地方,容易造成机毁人亡,随后无人知晓。”

“的确,我知道那一片地区。飞机上有多少乘客呢?”

“我估计有四位。三位男士,一位修女。”

“男士中是不是有一位姓康韦的?”

桑德斯显得很惊讶。“嘿,是呀,确有其事呢。‘荣耀’康韦——你认识他?”

“我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念过书。”拉瑟福德说,表情有点不自然,尽管事实如此,但他还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得体。

“凭着他在巴斯库尔的表现,他确实是个讨人喜爱的棒小伙。”桑德斯接着说。

拉瑟福德点头认同。“是啊,这一点没得说的……不过,非同寻常的是……非同寻常的是……”一阵神情恍惚之后,他缓过神来了,然后说:“报纸上根本没有披露这件事情,否则,我觉得自己应该会看到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桑德斯突然显得局促不安起来,依我看,甚至于脸都快要涨红了。“实话告诉你吧,”他回应着说,“我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不过,现在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陈年旧事,人们也不会再关注。你看吧,事情并没有张扬出去——我指的是这件事情的原委,听起来让人觉得脸上无光。政府的人只是向外发布说有架飞机失踪了事,提了一下飞机的名称。这样处理不至于招致局外人过多的关注。”

此时,怀兰返回到了我们中间。桑德斯转身对着他,带着歉意说:“我说啊,怀兰,这两个哥儿们刚才一直在说‘荣耀’康韦的事情呢。我恐怕把发生在巴斯库尔的事情抖露出去了——但愿你不会介意吧?”

一时间,怀兰沉默不语,态度严肃。很显然,他心里在斟酌着,该如何做到既在自己同胞面前不失礼数,又能够顾及到政府官员的公正形象。“我觉得吧,”他最后说,“仅仅拿这件事情当作趣闻轶事来讲述,未免让人觉得遗憾。我一直都认为,你们这些空军兄弟们肩负着荣誉,不至于散布一些流言蜚语的。”他如此这般地数落了一番这个年轻人后,转过身对着拉瑟福德,显得更加有风度一些,“当然啦,对你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我相信你一定理解,有时候,针对发生在边境线上的事件,有必要保持一点神秘的色彩。”

“话得说回来,”拉瑟福德接话说,语气很冷淡,“人们充满了好奇,热切地想要了解事实真相。”

“事情从来都不会向真正有理由想要了解真相的人隐瞒。我当时在白沙瓦,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和康韦很熟吗——我是说你们从学生时代就熟悉吧?”

“我们只是在牛津大学时有过一点交往,后来偶尔见过面。你经常见到他吗?”

“在安哥拉,我当时驻扎在那儿,和他见过一两次面。”

“你喜欢他吗?”

“我觉得他人很聪明,但有点懒散。”

拉瑟福德微笑着。“他确实很聪明,上大学时表现得很活跃——后来,战争爆发了。他获得过划船比赛的最高荣誉 ,是大学生俱乐部举足轻重的人物,还获得过各种各样的其他奖励——此外,我还觉得,他是我听说过的最优秀的业余钢琴演奏家。他简直是个全才,令人惊叹。人们觉得,针对他那样的人才,换了是周伊特 ,准会预测他能成为未来的首相。不过,事实上,离开了牛津大学之后,大家便就再也没怎么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当然,战争 中断了他的事业。他当时年纪很轻,我猜想,他一直参与了战争。”

“他被炸伤了,或者遇到了其他情况,”怀兰回应着说,“不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表现得不赖,在法国获得了英国优异服务勋章 。后来,我相信,他返回到了牛津大学,担任了一段时间的教师。我知道,1921年,他去了东方。他懂得好几种东方语言,因而未经通常要经历的预选,便获得了那份工作。他后来又变换了好几个岗位。”

拉瑟福德微笑着,态度更加爽朗了起来。“嗯,当然,这样便解释清楚了一切。大量纯粹的才智耗费在日常破解野战命令秘密的工作中,耗费在公使馆茶会端茶倒水的杂务中。然而,历史永远不会披露这些情况。”

“他在领事馆工作,不在外交部。”怀兰说,语气中透出傲气。很显然,他不想开玩笑。因此,又说了一阵类似揶揄打趣的话后,拉瑟福德起身离开时,怀兰并没有挽留对方。不管怎么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说我也要告辞。我们起身告别时,怀兰仍然是一副中规中矩的官僚姿态,一声不吭,而桑德斯倒是热情洋溢,说他希望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翌日,我得大清早便去赶横贯欧洲大陆的火车,让人颇感不快。不过,我们等待出租车时,拉瑟福德问我是否愿意到他下榻的旅馆去打发一段时间。他说,他住处有个会客室,我们可以到那儿聊一聊。我说,那真是求之不得。他于是回答说:“很好。你若愿意,我们可以聊一聊康韦,除非你对他的事情觉得烦腻了。”

我说,尽管我对他的情况所知甚少,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烦腻。“我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结束时,他便离开了,后来再没有见到过他。不过,有一次,他对我特别友好。我当时是个新生,他真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对我那么好。虽然那只是件小事,但我一直铭记于心。”

拉瑟福德表示赞同。“是啊,我也很喜欢他呢,尽管我也极少有机会见到他。”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气氛显得有点怪异,期间,很显然,我们两个人心里面都在想着某个人,因此人对我们都至关重要,其重要性远非像这样偶尔的接触所能判断出来。从那以后,我常常发现,其他遇见过康韦的人,即便在很正式的场合或是持续时间很短暂,事后定会对他记忆犹新。他无疑属于年轻人中的佼佼者。而对我而言,我是在对英雄顶礼膜拜的年龄认识他的,他在我的记忆中仍然充满了浪漫色彩,清晰自然。他身材高大,相貌十分帅气,不仅在各项体育比赛中出类拔萃,而且轻易便可获得学校的其他任何奖项。有位感情丰富的校长曾用“荣耀”一词来赞扬他的成就。从此,他便有了这个绰号。或许唯有他才能够当得起这个绰号吧。我记得,他曾在学校一年一度授奖演讲日 用希腊语演讲,还是学校戏剧演出中令人瞩目的一流演员。康韦的身上显露出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天才人物的气质——漫不经心,多才多艺,英俊潇洒,是才智与活力的理想结合,颇有菲利普·锡德尼的风采 。“我们当今的社会氛围下并非常常可以孕育出这样的人才。”我对着拉瑟福德说出了这句评价的话,而他则接话说:“是啊,确实如此呢。我们有一个特别的贬义词来形容他们——我们称他们为‘半桶子水’。我估计,一些人也一定会称康韦为‘半桶子水’,比如,怀兰那样的人就会这样称呼他。我不怎么欣赏怀兰。我无法忍受他那种类型的人——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一副十足长官意志的派头,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他絮絮叨叨,满嘴空话,什么‘人们肩负着荣誉’呀,还有‘散布一些流言蜚语’呀,仿佛令人讨厌的大英帝国俨然成为‘圣多米尼克学校五年级 ’了!然而,我与这类外交官大人倒是从来都尿不到一壶的。”

我们驱车经过了几个街区,沉默不语。然后,他接着说:“尽管如此,今晚还是过得挺惬意的。对我而言,这是一段很独特的经历,听了桑德斯讲述发生在巴斯库尔那件事情的由来。你看吧,我先前也有所耳闻过,但就是不怎么相信。我当是某个更加荒诞不经的故事中的一部分,我觉得不存在任何可以相信的理由。或者,呃,仅有一个很不充分的理由。不过,现在有两个很不充分的理由了。我可以说,你能够看得出来,我并不是个特别轻信什么情况的人。我生平云游四海,耗费了诸多岁月。我知道,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多的是——你若亲眼见识过了,那就会眼见为实,但你若道听途说听来的,那往往就不会相信了。然而……”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他所说的话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于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对啦,有件事情是确切无疑的——即我不大可能会对怀兰推心置腹说心里话。那样的话,无异于向《趣闻轶事》 [1] 周刊兜售一部史诗呢。我还是更加愿意在你面前试试我的运气。”

“你这或许在抬举我吧。”我回应着说。

“看了你的书后,我可没有这样想啊。”

我没有介绍自己是那部专业性很强的著作的作者(说到底,精神病医生的诊所不是那种人人都可以开的“店铺”)。我感到喜出望外的是,拉瑟福德竟然听说过那部著作。我表达了这个意思后,他回答说:“嗯,你看吧,我挺感兴趣的,因为康韦曾一度受到失忆症的困扰。”

我们抵达了旅馆,他得到前台去取房门钥匙。我们上六楼的当儿,他说:“拐弯抹角说了这么一大堆,实际情况就是,康韦并没有死亡。至少几个月前,他没有死亡。”电梯空间狭窄,正在上行着。这似乎不是谈论事情的时候。片刻后我们到了过道上,我才说:“这事你肯定吗?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一边开门一边回答说:“因为去年11月,我和他一起搭乘一艘日本客轮从上海启航抵达檀香山 2 。”他老半天没有再开口说话,后来我们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吸烟,他这时候才又继续说话了。“你看吧,我那个秋天在中国度假。我这个人一直都四处漫游,很多年没有见过康韦了。我们相互间也从未通过信。我也不能说自己心里会常常想到他。不过,但凡我想要回忆一番,他的那张面孔属于我轻而易举便能够回想起来的少数面孔之一。我在汉口看望了一位朋友之后便搭乘北平开来的列车返回。列车上,我正好与一位迷人的修道院院长聊了起来。她属于某个法国姐妹仁爱会,正要往重庆去,因为她的修道院就在那儿。由于我懂一点法语,她似乎很乐意和我聊她的工作和一般性事务。实际上,我对普通的传教机构没有多大的兴趣,不过,恰如当今许多人一样,我也乐意承认,天主教徒们自成一个阶层,至少他们在勤勉工作,不像接受了任命的官员一样,在一个充满了其他阶层人的世界里颐指气使。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位修道院院长和我聊到重庆的教会医院时,说起了几个星期前送到医院的一位热病病患的事。他们认为病患一定是个欧洲人,尽管他无法陈述自己的情况,身上也没有任何证件。他身上穿的衣服属于当地最穷苦的人穿的那种。修女们把他送到医院时,他确实病情危重。他法语说得很好,汉语也说得流畅。我那位列车上的同伴向我保证说,他没有弄清楚修女们的国籍时,用英语对她们说话,语音很纯正。我说,如此情形我简直无法想象,于是便打趣地对她说,对于一种她不懂的语言,她如何能够断定语音纯正来着。为此,我们戏谑玩笑了一番。最后,她向我发出了邀请,说假如我以后碰巧到了那一带,便去看看那座修道院。当然啦,这件事情在当时犹如我登上珠穆朗玛峰一般,绝对不可能。列车抵达重庆后,我们握手告别。我当时心里由衷地感到遗憾,机缘巧合的会面这就结束了。不过,巧合的是,几个小时后,我返回到了重庆,因为驶离重庆一两英里后,列车出故障了,好不容易把我们送回到了车站。我们到了车站后得知,备用机车要等待十二个小时后才能到达。这种事情在中国的铁路线上经常发生。因此,我可以在重庆待上半天时间——于是,我决定相信那位修道院院长说的事情,前去探访那座修道院。

“我去探访了修道院,受到了热烈欢迎。不过,很自然,院长欢迎我时多少感到有点惊讶。我估计,对于一位非天主教徒而言,难以理解的事情有很多,但其中有一件是,一位天主教徒如何轻而易举地做到将正式而又刻板的姿态与非正式而又宽容的姿态结合起来。这样做太过复杂吗?反正,不用担心,我与那些修道院里的人相处很开心。我还没有待上半个小时便发现,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了。一位中国的基督徒医生坐下来陪同我用餐,而且气氛热烈,一直与我交谈着,法语和英语混合在一起。用餐过后,他和修道院院长领着我去看医院,他们为之感到相当自豪。我先前告诉过他们,我是位作家。他们挺单纯的,想到我可能会把他们大家写进书里面去,便心旌摇曳起来。我们经过病患的床边时,那个医生一一介绍他们的情况。医院里卫生整洁,一尘不染,看起来管理有方。关于那个英语语音纯正的神秘病患的事情,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修道院院长提醒我说,我们就快要见到他了。我只看到那个病人的后脑勺。他显然已经睡着了。他们建议说,我应该对他说英语。于是,我说了一声‘下午好’。这话是我顺口说出的,而原本想要说的不是这个。对方突然朝上看了看,回应了一句‘下午好’。果不其然,他说话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但我没有时间对此感到惊讶,因为尽管他蓄着胡子,容貌也完全有了变化,加上我们很长时间不曾见面,但我已经辨认出了他。他就是康韦。我肯定他是,然而,假如我停顿下来想一想这件事情,我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不可能是康韦。幸好我当时凭着一时的冲动行事,大声说出了他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名字。尽管他眼睛看着我,没有任何确切相认的表示,但我可以断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他面部的肌肉稍稍有点抽搐,显得十分怪异,这一点我过去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的那双眼睛也是依然如故,我们过去在牛津大学巴利奥尔学院 时往往会打趣说,他的眼睛相对于‘牛津蓝’(深蓝色),更加属于‘剑桥蓝’(浅蓝色)。然而,除了这个情况之外,他还是那种别人不容易混淆的人——见过一眼便会永远被人铭记于心。不用说,医生和修道院院长兴奋不已。我告诉他们说,我认识这个人,他是英国人,是我的朋友,假如他没有认出我来,那可能只是因为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记忆。他们认同我的说法,但显得很诧异。关于这位病患的事情,我们商量了很长时间。康韦以目前的状况怎么会来到重庆,他们对此无法做出解释。

“长话短说,我在那儿待了两个多星期,指望着通过某种方式,我可以诱导他回忆起一些事情。我没有成功,但他的身体得到了恢复,我们谈了很多事情。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他,他是谁,我是谁。这时候,他态度显得很温顺,并没有就这件事提出异议。他甚至于隐隐约约地流露出兴奋的情绪,似乎很高兴和我待在一起。我提议说,我要带他回英国去。对此,他只是说自己并不介意。他明显缺乏个人欲望,这一点未免让人感到不安。我竭尽所能,尽快安排好了我们离开的事情。我在汉口领事馆有一位好朋友,因此,无须走通常有的那一系列烦琐流程便办妥了护照等必要的手续。确实,我觉得,为了康韦着想,我最好让整个这件事情保持秘而不宣,以免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我很高兴地说,自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否则,毫无疑问,这件事情一定会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

“是啊,我们通过正常渠道离开了中国。我们乘船顺扬子江而下到达南京,然后搭乘火车到达上海。当晚,有一艘日本客轮启航前往美国旧金山,因此,我们行色匆匆,上了那艘船。”

“为了他,你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啊。”我说。

拉瑟福德并没有否认这一点。“我觉得,假如为了别人,我是不会这么卖力的,”他回答说,“不过,那家伙身上有某种特质,一直都有——难以说清楚,但你就是会乐意竭尽全力去做。”

“是这样,”我表示认同,“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那是一种很吸引人的魅力,即便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挺温馨。不过,当然啦,他在我记忆当中的形象仍然还是那个身穿法兰绒板球衫的学生。”

“真是遗憾,你没有在牛津大学与他交往。他真是‘熠熠生辉’呢,我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他。战争结束后,人们说,他变得不一样了。我本人也觉得他不一样了。但是,我心里总觉得,凭着他非凡的天赋,他应该干出一番更加惊人的业绩。置身于大不列颠国王陛下手下混日子可不是我心目中那种了不起的人要从事的事业。康韦是个——或者说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两个人都认识他。我若说那是一段我们永远不该忘记的经历,并没有夸大其词。我和他在中国的腹地见面,他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先前的经历成为谜团,但即便如此,他身上那种令人不解的魅力依然如故。”

拉瑟福德停顿片刻,缅怀着往昔,然后继续说:“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们在船上重续了昔日的友谊。我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情况全部告诉给了他,他倾听着,那神态几乎会让人觉得有点荒唐。他清楚记得自己到达重庆后发生的一切事情。另外还有一点你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掌握的多种语言。例如,他告诉我说,他一定与印度有某种关联,因为他会说兴都斯坦语 。”

“客轮到了横滨 后补充了客人,新上船的客人中有一位叫西夫金的,是位钢琴演奏家,正要去合众国进行巡回演出。他坐在我们的餐桌边,有时候会与康韦聊天。据此,你可以看出,康韦外表看起来有多么正常。他受到了失忆的困扰,这一点平常交流中是看不出来的。除此之外,人们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

“我们的船离开日本数日后的一天夜晚,人们说服西夫金在甲板上来一次钢琴独奏表演。我和康韦去听他的演奏。当然,他演奏得很精彩,演奏了一些勃拉姆斯和斯卡拉蒂的作品,还有大量肖邦 的作品。我朝着康韦瞥了一两眼,看得出来,他全神贯注地欣赏着音乐,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表现,因为他过去有着良好的音乐素养。安排的曲目演奏结束时,表演进入了加演阶段,即兴弹奏了一系列曲目。我觉得,面对一部分围在钢琴周围的音乐爱好者请求,西夫金态度友好,欣然加演。他加演的主要还是肖邦的作品,你知道吧,他特别擅长演奏肖邦的作品。最后,他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身后跟随着崇拜者。不过,他显然觉得,自己已经给他们演奏了足够的曲目了。与此同时,一件颇为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康韦在钢琴键盘前坐了下来,正在弹奏一段节奏明快的音乐片段,我没有辨认出音乐的出处,但这却吸引了西夫金返回,只见他异常兴奋,询问那是什么曲目。一段冗长而又略显怪异的沉默之后,康韦只能回答说,他不知道。西夫金激动地大声说,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情绪更加激动了。康韦随即努力回忆,身心都似乎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最后说,这个音乐片段是肖邦的练习曲。我个人也认为,那不可能是肖邦的练习曲,所以,西夫金断然否认他的说法时,我并不感到惊讶。不过,针对这件事情,康韦突然义愤填膺起来——我见此情绪感到很震惊,因为在那之前,他对任何事情都显得不动声色。‘好朋友,’西夫金劝告着说,‘对于肖邦传世的所有作品,我都很熟悉。我可以向您保证,肖邦从未创作过您刚才弹奏的曲目。他的确可以创作出这样的音乐,因为这完全属于他的风格,但他偏偏就是没有创作过。我要求您向我指出任何版本的乐谱来。’针对这个要求,康韦最后回答说:‘噢,对啦,我现在回忆起来了,乐谱从来没有印制出版过。我只是与一个人会面时知道这段音乐的,那个人是肖邦的学生……。下面还有一段我从他那儿得知的未曾出版过的音乐。’”

拉瑟福德不停地说着,一边用眼睛仔细观察着我:“我不知道你是否懂音乐,但是,即便你不懂音乐,我也可以说,你也可以想象得到,康韦继续弹奏曲目时,西夫金还有我的那种激动的心情。当然,突然之间,我据此略窥到了有关他昔日经历的幽隐,这是已经显露出的第一条线索。西夫金自然沉浸在那个音乐问题中,因为我若提醒你肖邦于1849年离世,你便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很令人困惑。

“一定意义上来说,整件事情十分令人费解。因此,我或许应该补充一点,当时至少有十多个人见证了现场,其中包括一位来自加利福尼亚大学卓有声誉的教授。当然,显而易见的是,康韦的解释在时间上是站不住脚的,或者几乎如此。不过,他演奏的音乐片段本身仍然需要给出解释。假如说,音乐不是如康韦所说的那样,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西夫金向我保证说,假如康韦弹奏出的两段音乐属于曾经出版过的,那么,不出半年,一定会成为每位钢琴家的保留曲目。

“即便这个说法属于夸大其词,那也表明了西夫金对两段音乐的看法。当时,大家众说纷纭,但未能得出任何结论,因为康韦坚持自己的说法。另外,他看起来很疲倦,我便迫不及待地把他带离了人群,下到船舱里睡觉去了。最后,我们决定,用留声机把他演奏的曲子录制下来。西夫金说,他抵达美国后,立刻做出安排。而康韦也承诺面对留声机弹奏。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未能履行诺言,我常常会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遗憾。”

拉瑟福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提醒我说,我还有大量时间,可以赶上火车,因为他要讲述的事情快要接近尾声了。“因为那个晚上——即甲板上演奏后的那个晚上——他恢复了记忆。我们两个人都上床睡觉去了。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他突然进入了我客舱,告诉了我他记起的事情。他紧绷着脸,我只能说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表情——你若明白我说话的意思,那是人们通常见到的那种悲伤表情——显得孤傲而冷漠,一种失意或悲观,或德国人形容的什么表情。他说,他回忆起了一切事情,西夫金演奏期间,他便开始回忆起了那些事情,不过开始只是一鳞半爪。他在我的床沿边坐了好一阵。我告诉他不要着急,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向我讲述情况。我说了,他恢复了记忆,我很高兴。但是,假如他宁可自己的记忆不恢复,我会感到遗憾。他随即抬头看了看,并且对我说了一句话——而我永远都会把他的话看成是神奇而崇高的敬意。‘谢天谢地,拉瑟福德,’他说,‘你真能够想象事情啊。’过了一会儿,我穿好了衣服,同时说服他也穿好衣服,我们到客轮甲板上去走一走。那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繁星闪烁,气候温暖,大海犹如冷凝的牛奶一般,显得色淡而黏稠。除了机轮运转带来的震动,我们仿佛漫步在海滨空地。我开始时没有向康韦提出任何问题,任由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持续叙述。拂晓时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等到叙述完成时,已是早餐时间了,艳阳高照。我说‘叙述完成’时,并不是说他有了开始的表白后再没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了。随后的二十四个小时期间,他向我补充了大量重要的情节。他心里很不安宁,无法入眠,因此,我们几乎一直都在交谈着。大概翌日子夜时刻,客轮按时抵达了檀香山。我们当晚一直在我的客舱里喝酒。他大概十点钟左右离开我那儿,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你不会是说——”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幅平静地蓄意自杀的场面,因为曾经在一艘从霍利黑德驶向金斯敦 邮船上看见过那种场面。

拉瑟福德哈哈大笑起来。“噢,天哪,没有的事,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只是趁我不备开溜了。要上岸很容易啊,不过,我一旦请人去寻找他,我当然确实这样做了,他会发现,很难摆脱被人跟踪。后来,我得知,他设法登上了一艘朝南驶向斐济 的运香蕉船,成为了船上的一员。”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情况的呢?”

“方法挺直截了当的。三个月后,他从曼谷给我来了一封信,随信附了一张汇票,用于奉还我替他支付过的各种费用。他向我表达了谢意,还说他身体很好。他还说,他马上要出发去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了——朝着西北方向进发。情况就是这样的。”

“他打算去哪儿呢?”

“是啊,说得挺含糊其辞的对吧?要说曼谷的西北方向,地方可是多得去了。要这样说起来,连柏林都包括在内呢。”

拉瑟福德停顿了下来,给我的杯子和他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酒。这是个古怪异常的故事——要不就是他有意为之,让故事显得古怪异常。我不知道属于哪种情形。故事中涉及演奏音乐片段的那一部分,尽管令人迷惑不解,但我对这一部分的兴趣不如康韦神秘莫测地抵达那座中国教会医院那一部分浓厚。我把自己内心的感受表达了出来。拉瑟福德回答说,事实上,故事两部分内容属于同一问题的两个方面。“对啦,他是如何抵达重庆的?”我问了一声,“我猜想,关于这一点,他在船上的那个夜晚告诉你了吧?”

“关于这一点,他倒是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都已经让你知道了这么多,假如把其他事情向你藏着掖着,那会显得我这个人不可理喻。只是,故事冗长,不容易说清楚。你得去赶火车,那之前说个大概都没有时间。不过,我碰巧还有一种更加便捷的方式。当时冲动之下,我耍了一点手腕,显得不够光彩。我对此都有点羞于启齿。但实际情况是,我听了康韦讲述的故事后仔细品味了一番,因为他的故事强烈地吸引了我。于是,我们在客轮上的种种交谈之后,我便开始做一些简单的笔记,以免事后忘记各种细节。后来,我开始对故事中的一些情节魂牵梦绕起来,无法释怀,于是滋生了更进一步的冲动,想要对那些已经诉诸笔端的回忆性零散片断整理一番,独立成篇。我这样做,并非想要杜撰或添油加醋。他向我讲述的内容已经足够丰富了。他叙述流畅,有营造氛围的天赋。还有,我寻思着,我感觉自己开始理解他那个人了。”他朝着一个公文包走去,从里面取出一叠打印文字稿。“喏,反正这就是那篇东西,该如何处理,悉听尊便。”

“我觉得,你这样说的意思是,你不指望我会相信这个故事对吧?”

“噢,只是提醒一声,事情不至于那么绝对。但记住好啦,假如你确实相信了,那也符合德尔图良 的著名论断——你记得吗?‘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这倒是个不错的论据。总之,告诉我你的想法吧。”

我带走了那份文稿,在开往奥斯坦德的快车上阅读了文稿的大部分内容。我打算返回英国后将文稿奉还,并附上一封长信,但事情一拖再拖,我还没有来得及把东西邮寄出去,便收到了拉瑟福德的一封信函,上面说,他又要出发四处游览了,几个月之内没有固定地址。他在信中写着,他拟前往克什米尔地区,然后一路“向东”。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1] . 《趣闻轶事》的本来名称是《世界有趣书籍、期刊和报纸趣闻轶事荟萃》( Tit-Bits from all the interesting Books, Periodicals, and Newspapers of the World )。这是一份英国出版的周刊,由早期通俗报刊之父、出版家兼编辑乔治·纽恩斯(Sir George Newnes,1851—1910)于1881年创刊。2 檀香山是华人对“火奴鲁鲁”的称谓,是美国夏威夷州首府和港口城市,位于北太平洋夏威夷群岛中瓦胡岛的东南角,延伸于滨河平原上。 nAHDabgNMMNwVbnI/1kDJZTNtglGKOWDL/hJX9WhP1loc7ZKGTv5MlkeQ1mk36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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