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万·勒耶先生娶寡妇玛蒂尔特·苏里时,暗恋她将近十年了。
苏里生前是他好友,还是他中学的同窗。勒耶很喜欢他,不过觉得他有点木讷,时常这样讲:“这个可怜的苏里,可没有发明出火药。”
后来,苏里娶了玛蒂尔特·杜瓦尔,勒耶深感意外,心里也不免有点恼火,他原本对那姑娘有几分情意。玛蒂尔特是一位女邻居的女儿,那女邻居早先开过服饰用品商店,赚了一小笔钱便歇业了。玛蒂尔特人长得漂亮,脑袋也聪明伶俐。她是看中了苏里有钱。
于是,勒耶又打起别的主意,他追求起朋友的妻子。勒耶人也长得帅,脑袋不笨,也同样有钱,自认为一定能够得手,不料却受挫了。这样,他反倒动了真情,完全爱上她了。这个单恋者,同人家丈夫的关系又那么密切,就不得不特别谨慎,小心翼翼,有时还挺尴尬。苏里太太还以为他对她不再想入非非了,便成为他开诚相见的朋友。这种关系持续了九年。
忽然一天早晨,有人给勒耶捎来口信,这个可怜的女人惊慌地告诉他,苏里因血管瘤破裂而猝死。
他受到极大的震动,因为他们俩同岁,不过几乎随即,他又感到一阵窃喜,一种无限宽慰的解脱之感,浸透了他的身心。苏里太太自由了。
然而,他还能自我克制,拿出一副应有的悲伤神态,遵循丧事礼仪,等待着时机。过了十五个月,他娶了这位寡妇。
大家认为这一举动极其自然,甚至颇为慷慨仗义,正是一位好友,一个正派人的所作所为。
他终于如愿以偿,美满幸福了。
夫妇二人生活异常亲热,异常和谐,只因彼此了解,一结合就相互赞赏。他们之间谁都没有隐私,无论多么隐秘的念头,彼此都能倾诉。勒耶现在对他妻子的爱,是一种平静而信赖的爱,就像爱一个温柔忠诚的伴侣,一个对等的知心人。然而对已故的苏里,勒耶还心存一种奇特的、难以解说的怨恨。正是这个苏里,首先占有了这个女人,享用了她的花样年华和心灵,甚至耗损了她诗意的魅力。回忆这个死去的丈夫,腐蚀了这位在世丈夫的幸福。而且对亡者的这种嫉妒,现在日夜侵扰着勒耶的心。
因此,他动不动就提起苏里,问起苏里各种隐私的细节,就想完全了解他这个人与他的生活习惯。他还不断地嘲笑苏里,人进了坟墓也不放过,总乐意数落他的怪癖,渲染他的可笑之处,强调他的缺点。
勒耶在屋子的另一头,也总爱叫他妻子:
“哎!玛蒂尔特?”
“我在这儿呢,朋友。”
“过来跟我说句话。”
妻子总是笑吟吟地走过来,心里十分清楚,他又要说苏里的事儿了,对新丈夫这种无伤大雅的怪癖,她也尽量迎合。
“说说看,你还记得吗,有一天苏里要向我证明,矮个儿男人总比高个儿男人更受女人青睐?”
接着,他就慷慨激昂,所表达的见解都不利于矮个儿的死者,暗暗有利于他这高个子勒耶。
勒耶太太则让他明白,他说得对,完全对,同时笑得很开心,委婉地嘲笑自己的前夫,最大限度地讨她新丈夫的欢喜。说到最后,勒耶总要加上这么一句:
“这个苏里呀,不管怎么说,就是呆头呆脑。”
夫妻二人生活很幸福,幸福美满。勒耶则千恩万爱,不断地向妻子证明他那永不平息的情欲。
且说一天夜里,他们毫无睡意,又像青年时期那样激动,勒耶紧紧搂着妻子,深深地吻她,可是,他突然问道:
“说说看,亲爱的。”
“什么呀?”
“苏里……都不好意思问你……苏里他在床上……很能干吗?”
她还给勒耶一大口吻,喃喃答道:
“不如你能干,我的小猫。”
勒耶作为男人,自尊心得到满足,他又问道:
“他一定相当……笨拙吧……你说是吗?”
妻子没有应声,只是狡黠地一笑,将脸埋到丈夫的脖颈里。
丈夫还是问:“他一定是特别笨,不大……不大……怎么说呢?……不大灵活吧?”
妻子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表明:
“是呀……一点也不灵活。”
丈夫又问道:
“夜里,他一定弄得你挺烦的,对吗?”
这一回,她极为坦率地回答:“唔!对!”
丈夫为了这句话,又搂住吻她,嘴里咕哝道:
“那是个十足的蠢货!你跟他过日子不幸福吧?”
妻子便回答:
“不错。并不是每天都那么快活。”
勒耶感到乐不可支,他在头脑里,将妻子从前的状况和现在的状况,作了一番完全有利于自己的比较。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又一阵兴奋,问道:
“你说说看?”
“说什么?”
“你愿意,非常坦率,对我非常坦率地谈一谈?”
“当然了,我的朋友。”
“那好,讲真话,你就从来没有起意……欺骗……欺骗他……欺骗苏里那个笨蛋吗?”
勒耶太太不禁害羞,轻轻“嗳”了一声,再次把脸紧紧埋在丈夫胸口里。但是,丈夫发觉她在笑。
丈夫追问道:“讲真话,你承认吗?他那家伙,长的就是一个王八脑袋!那就太逗了!太逗了!苏里这个老实人。瞧你,瞧你,宝贝,这事儿完全可以跟我说说,只跟我说。”
“跟我说”几个字加重了语气,心想当年她若是有意欺骗苏里,那也是肯定同他,勒耶,干这种好事。于是,他等待这种回答,高兴得微微颤抖,确认她若不是个严守妇道的女子,那么当初他就能得到她了。
然而,她并不回答,一直在笑,就好像回想起一件特别滑稽的事儿。
勒耶一想到,他本可以给苏里戴上绿帽子,也就笑起来。多妙的恶作剧!多好的闹剧!哈!对呀,真的,多好的闹剧!
他狂喜不已,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个可怜的苏里,这个可怜的苏里,哈,对呀,他那脑袋就配戴绿帽子,哈,对呀!哈,对呀!”
勒耶太太在被子里笑成一团,笑出了眼泪,几乎尖叫起来。
勒耶又重复道:
“好了,招认吧,招认吧。讲老实话。你也完全明白,这种事,不可能惹我不痛快。”
她笑得喘不上来气儿,结结巴巴地答道:
“是啊,是啊。”
丈夫还是追问:
“是什么呀?瞧你,全讲出来吧。”
现在,她只是窃笑了,将嘴凑到勒耶的耳边,而丈夫料定她会透露一件十分开心的秘密,只听她悄声说道:
“是啊……我欺骗过他。”
勒耶浑身打了个寒战,脑袋也一阵混乱,不禁讷讷说道:
“你……你……欺骗……欺骗过他……千真万确?”
她还以为,丈夫觉得这事儿有趣极了,便回答说:
“对呀……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勒耶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他无比震惊,连呼吸都停止了,一时心乱如麻,就好像刚刚听说自己当了王八。
他先是一声不吭,过了几秒钟,才发出一声:“哼!”
妻子也不再笑了,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但为时已晚。
勒耶终于又问道:
“跟谁呀?”
她沉默不语,想找点辩词。
丈夫又问了一句:
“究竟跟谁呀?”
她终于回答:
“跟一个年轻男子。”
勒耶猛地转过身,对她冷冷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不是跟一个厨娘。我问你是哪个年轻男子,明白吗?”
她一言不答。勒耶一把抓过她蒙住头的被单,扔到床中央,重复问道:
“我要知道是跟哪个年轻男子,明白吗?”
于是,她吃力地说道:
“我是想开开玩笑。”
可是,丈夫气得发抖:
“什么?怎么的?你想开开玩笑?那你是想戏弄我了?让我吃这种亏,没门儿明白吗?我问你,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她不回答,仰卧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抓起她的手臂,狠劲握住。
“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要你回答我的话。”
于是,她不耐烦地说道:
“我想你是疯了,让我安静点儿!”
勒耶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气急败坏,抓住她狠命摇晃,重复道:
“你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吗?”
她猛一用力要挣脱,手指尖碰到丈夫的鼻子。丈夫以为挨打了,便暴跳如雷,朝她猛扑过去。
他用身子压住妻子,使足劲扇她耳光,边打边骂:
“扇你,扇你,扇你,打你,打你臭婊子,骚货!骚货!”
他直到打没劲儿了,气喘吁吁,这才起身,走到柜子前,倒了一杯橘花糖水,他觉得自己要垮了。
妻子泪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道:“听我说,安托万,你过来,我说了谎,你会明白的,听我说。”
她已经武装好了理由和诡计,现在准备自卫了,于是微微抬起歪斜的睡帽下头发凌乱的脑袋。
而他,因动手打人而感到惭愧了,于是转身向她走过去,不过,他这做丈夫的内心深处,对这个曾经欺骗过另一个男人,欺骗过苏里的女人,感到萌发了一种永不枯竭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