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瓦尔先生是韦尔农镇的公证人,酷爱音乐,年纪轻轻就谢了顶,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身体微胖,倒也适中,不戴旧式眼镜,而戴一副夹鼻眼镜。他很文雅,性格活泼开朗,在韦尔农被人视为艺术家。他能弹弹钢琴,拉拉小提琴,举办音乐晚会,演出新歌剧。
他甚至有一副人人称赞的细嗓门,细成一条线,一条细细的线。但是他掌握得极为曼妙,每次悠悠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全场立即喝彩:“好!太妙了!真棒!真精彩!”
他是巴黎一家音乐出版社的老订户,总能收到最新出版物,他也不时给本城上流社会人士寄去邀请函,常以这样的措辞:
星期一晚,在韦尔农公证人萨瓦尔先生家,举行《萨伊斯》首演,敬请光临。
有几位嗓音洪亮的军官合唱,还有两三位本地女士唱几首歌曲。公证人则充当乐队指挥,手势极其沉稳,就连一九〇步兵团乐队队长有一天在欧罗巴咖啡馆,谈起他来也说:
“唔!萨瓦尔先生,那是位大师,他没有从事艺术这行,实在太可惜了。”
无论在哪座沙龙,只要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总会有人赞叹道:
“他可不是业余爱好者,而是一位艺术家,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当场也会有两三个人随声附和,那声气深信不疑:
“哦!对,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一词还大大加重语气。
每逢巴黎的大舞台上演出一部新歌剧,萨瓦尔先生总要前去观赏。
且说去年,他要按照习惯,去巴黎听歌剧《亨利八世》,就乘坐下午四点三十分抵达巴黎的快车,打算连夜乘零点三十五分的火车返回,就不必在旅馆过夜了。
他在家穿好晚礼服,一身黑装,扎上白领带,再套上一件大衣,翻起衣领。
他一踏上阿姆斯特丹街,就立时感到心情无比畅快,不免自言自语:
“毫无疑问,巴黎的空气就是不同于任何地方,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向上的、激励人而又令人陶醉的成分,能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欲望,想又蹦又跳,还想干别的事儿。我一踏上巴黎的街道,就突然有异样感觉,仿佛喝了一瓶香槟。在这座城市里,进入艺术家圈子,能过上多美的生活啊!这些被选定住在这样一座城市的人,这些享有盛名的大人物,该有多幸福啊!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他心里盘算着,希望认识几个名人,以便在韦尔农谈论他们,时而来巴黎时,也可以去他们府上参加晚会。
他猛然有了个念头,早就听人说过,环城林荫大道的一些小咖啡馆时常有聚会,参加者有已经成名的画家、文人,甚至还有音乐家。于是,他又缓步上坡,向蒙马特尔走去。
离演出还有两小时,不妨去看一看。他经过常有浪荡不羁的艺术家光顾的酒馆,瞧瞧人头,想推测是不是艺术家。最后,他被一家挂着“死耗子”招牌的酒馆吸引住,便走了进去。
里面有五六位女顾客,臂肘撑在大理石桌面上,正谈论她们的爱情遭遇,说起露西同奥尔唐丝的争吵、奥克塔夫卑鄙无耻的行为。她们都已青春不再,胖的太胖,瘦的又太瘦,全是残花败柳了。一看就能猜出她们几乎秃顶了,她们像男人那样,用大杯子喝啤酒。
萨瓦尔先生坐在远离她们的座位,开始等候,快到喝苦艾酒的时间了。
不大工夫,就来了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坐到邻桌。老板娘叫他“罗曼丹先生”。公证人一听浑身一抖,这不正是在最近画展上获头奖的罗曼丹吗?
那年轻人打了个手势,叫来伙计:
“立刻给我上晚餐,然后,你拿三十瓶啤酒和火腿,送到我的新画室,克利希大街15号。是我早晨预订的,我们要庆祝乔迁之喜。”
萨瓦尔先生也马上要了晚餐,接着,他脱下大衣,露出礼服和白领带。
邻座那人仿佛根本没有注意他,自顾看报。萨瓦尔先生在一旁看着,强烈渴望同那人搭讪。
这时,又进来两个身穿红色天鹅绒衣的年轻人,蓄着亨利三世式的尖胡子,他们坐到罗曼丹的对面。
走在前头的那人说道:
“就是今天晚上吧?”
罗曼丹同他握手,说道:
“说得没错,老兄,所有人都会参加,有博纳、吉约迈、杰尔韦、贝罗、埃贝尔、杜埃兹、克莱兰、让-保兰、让-保尔·洛朗。这次盛会一定热闹非凡。还有女士,到时瞧吧!所有女演员都到场,无一例外,当然,是今天晚上没有演出的。”
酒馆老板凑上前来。
“这种乔迁聚会,您经常搞吗?”
画家回答:
“说得没错,每隔三个月,租期一到。”
萨瓦尔先生再也按捺不住,他口气迟疑地说道:
“对不起,先生,打扰一下,刚才听人叫您的姓名,我特别想知道,您是不是我在最近画展上,极为赞赏的那些画幅的作者罗曼丹先生。”
画家回答:
“正是本人,先生。”
公证人便巧妙地恭维一番,表明自己很有教养。
画家听了心里受用,也就以礼相待,彼此攀谈起来。
罗曼丹又回到乔迁的话题,详细介绍了这次喜庆的豪华阵容。
萨瓦尔先生一一询问了他要接待的所有客人,然后又说了这么一句:
“在您这样有价值的艺术家寓所里,一下子能见到这么多名人,对一个外地人来说,那真是三生有幸啊!”
罗曼丹一语倾心,立刻答道:
“如果您愿意的话,敬请光临。”
萨瓦尔先生满心欢喜,接受了邀请,心想:
“以后总有机会去看《亨利八世》。”
两个人都用完晚餐,公证人抢着买单,为邻座付了钱,以回报人家的盛情邀请。他还给两个身穿红色天鹅绒衣服的年轻人付了酒钱,这才同画家一起离开酒馆。
他走到一幢房子前停下。这楼房不高,但是很长,二楼看上去好似连续不断的暖房。六间画室排成一列,门脸正对着林荫大道。
罗曼丹走在前头,登上二楼,打开一扇房门,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一支蜡烛。
他们置身于一个大得出奇的房间,但是家具仅有三把椅子,另有两幅画架,以及沿墙根放着的几幅草图。萨瓦尔先生惊愕不已,愣在门口不动。
画家朗声说道:
“这回地方可够用了,不过,整个儿还要布置。”
继而,他审视这个四壁光光的高大的房间和隐没在昏暗中的天棚,又声明一句:
“这间画室能派大用场啊。”
他全神贯注地察看,绕房间走了一圈,接着说道:
“我倒是有个情人,本可以帮把手。用什么套子,挂什么帘子,女人是无与伦比的。可是今天,我把她打发到乡下去了,以便今天晚上能摆脱她。倒也不是怕她烦我,而是她太不懂规矩,有她在场,我那些客人就会不自在。”
他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
“她是个好姑娘,但就是不好摆弄。她若是知道我接待客人,非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不可。”
萨瓦尔先生毫无表示——他没听明白。
画家走到他跟前。
“既然我邀请您来了,您就帮我干点什么吧。”
公证人满口答应:
“随便您怎么使唤,我听从吩咐。”
罗曼丹脱下礼服。
“那好,公民,干起来。咱们先打扫。”
他从放着一幅猫油画的画架后面,拿出一把破扫帚。
“拿着,您扫地,我来弄弄照明。”
萨瓦尔先生接过扫帚,瞧了瞧,便开始笨手笨脚地扫地,立刻扬起一大片尘土。
罗曼丹怒气冲冲制止他:
“怎么,真见鬼,您连扫地都不会!喏,瞧我的。”
他用扫帚推着灰突突的垃圾滚动,滚成了一堆堆,就好像他一辈子只干这种活儿;然后,他又把扫帚交给公证人,公证人便照他的样子干。
刚扫了五分钟,满画室已经尘土弥漫了。罗曼丹只好问道:
“您在哪儿呢?我看不见您了。”
萨瓦尔先生咳嗽着,走了过来。画家问他:
“分支吊架,您知道怎么弄吗?”
公证人如坠五里雾中,问道:
“什么分支吊架?”
“当然是照明用的吊架,分支上插蜡烛。”
他还是一头雾水,便回答道:
“不会。”
画家用手指打着响儿,开始蹦跳起来。
“有了,我呀,有了好主意,大人。”
继而,他口气平静下来,接着说道:
“您身上有五法郎吗?”
萨瓦尔先生回答:
“有哇。”
画家又接着说道:
“那好,您去给我买来五法郎的蜡烛,而我去桶匠铺。”
他推着身穿礼服的公证人出门。五分钟过后,两个人都回来了,一个人抱着蜡烛,另一个人拿来桶箍。接着,罗曼丹又钻进壁橱,从里面掏出二十来只空酒瓶,又一只一只拴在桶箍上。然后,他要下楼去向女门房借梯子,向公证人解释说,他给女门房的猫画像,就是画架上的那幅,因而赢得那个老太婆的好感。
他扛了一副梯凳上楼来,又问萨瓦尔先生:
“您动作灵活吗?”
公证人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回答:
“当然灵活。”
“那好,您爬上去,将这吊灯拴到棚顶的铁环上。然后,每只瓶里您再插一支蜡烛,都点着了。跟您说吧,搞照明我还是有天赋的。真见鬼,您倒是脱下礼服呀!您这样就像个奴仆。”
画室的门猛然打开,一位眼睛明亮的女士站在门口。
罗曼丹凝视她,眼睛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那女子双臂交叉在胸前,等了几秒钟,然后才开了口,气急败坏的尖嗓门非常高亢:
“哼!你这坏东西,就想这样抛开我吗?”
罗曼丹并不答言。她接着说道:
“哼!你这无赖,你打发我到乡下,还装得那么温柔体贴。你这晚会,瞧瞧我来怎么安排。对,你那些朋友,现在由我来接待……”
她越说越激烈:
“我就把酒瓶子、蜡烛,全摔到他们脸上……”
罗曼丹语气柔和地说道:
“玛蒂尔特……”
然而她根本不听,还继续说道:
“你就等着,小伙子,你就等着!”
罗曼丹凑到跟前,想要拉住她的手:
“玛蒂尔特……”
现在,她已经豁出去了,要把她那粗话篓子、怨言袋子,统统倒出来。这些话从她嘴里冒出来,如同席卷着垃圾的一条溪流。那么多急切的话,仿佛争抢着,都要夺路而出。结果她咕咕哝哝,结结巴巴,还断断续续,最后突然一清嗓门,骂出来一句,一句粗话,一句脏话。
罗曼丹已经抓住她的双手,她却浑然不觉,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只顾着发泄,一吐为快。突然,她开始哭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却难阻止汹涌的怨言。这时,她说话的声音已经走调,变得尖厉刺耳,话语被泪水打湿,终于泣不成声。还有两三次,她重又发泄,但是每次都哽咽住了,最后泪如泉涌,什么话也不说了。
于是,画家紧紧搂住她,他感动不已,频频吻她的头发。
“玛蒂尔特,我的小玛蒂尔特,听我说,你得通情达理。要知道,我组织这次晚会,也是为了感谢这些先生帮我在画展上获奖。我不可能接待女士,这一点你应该明白。跟艺术家打交道,跟一般人不一样。”
她抽抽搭搭地说道:
“那你干吗不早跟我说呢?”
他回答道:
“就是不想惹你生气,让你难受。听我说,我送你回家。你要听话,乖乖地待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等着我,这里一完事儿我就回去。”
她咕哝道:
“行,可是以后,你不能再有这事儿。”
“不会了,我向你发誓。”
罗曼丹转过身,看见萨瓦尔先生终于把吊灯挂到天棚上,便说道:
“亲爱的朋友,五分钟后我就回来。这工夫如果有客人来,请代我招呼一下,好不好?”
说罢,他就带着玛蒂尔特走了,那女友还连连擦眼泪,一把一把擤鼻涕。
画室里只剩下萨瓦尔先生一个人,室内全收拾好了,他就点起蜡烛,等待主人回来。
他等了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还不见罗曼丹回来。猛然间,楼梯上传来一阵震耳的喧闹声。二十张嘴齐声吼唱一支歌曲,步伐整齐,如同普鲁士军队在行进。整齐的步伐动摇了整座楼房。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大群人。男男女女,双双挽着手臂,排成一长串,用鞋跟踢着地板,鱼贯进入画室,就像爬进来一条蛇。他们吼唱着:
请进我的房,
保姆和士兵!……
萨瓦尔先生一下惊呆了,他身穿晚礼服,愣在吊灯下面。这群人一见到他就嚷道:“还有个仆役,一个仆役!”他们立刻围上来,将他困在大吼大叫的圈子里。接着,他们又手拉手,疯狂地跳起了圆圈舞。
萨瓦尔先生还要极力解释:
“诸位,诸位……先生们……夫人们……”
可是没人听他的。他们围着他转圈儿,边跳边喊叫。
他们终于停下不跳了。
萨瓦尔先生又要解释:
“先生们……”
一个满头金发,蓄留胡子的高个子青年,直逼到他鼻子尖,打断他的话:
“我的朋友,您怎么称呼?”
公证人一时惊慌失措,赶紧回答:
“我是萨瓦尔先生。”
有人嚷道:
“你是说巴甫梯斯特吧。”
一位女士则说道:
“别逗弄这个伙计了,别最后把人家逗急了。他是雇用来侍候我们的,而不是来让人嘲笑的。”
萨瓦尔先生这才发现,每位来客都自带食品,有带酒的,有带馅饼的,还有带面包或者火腿的。
金发高个子青年拿着一根巨大的香肠,往公证人的手臂里一塞,吩咐道:
“拿着,你去把餐桌支在那边角落里,再把酒瓶摆在左侧,食物摆在右侧。”
萨瓦尔一时昏了头,不禁嚷道:
“先生们,我可是公证人啊!”
一时间,大家都沉寂了,继而又一阵狂笑。一位先生半信半疑,又问道: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于是,萨瓦尔解释,他本打算去歌剧院,从韦尔农来到巴黎,以及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
大家围着他坐下,听他解释,不时还有人问他两句,大家都叫他“天方夜谭”。
罗曼丹还没有回来,却又来了一些客人。于是,有人就向他们介绍了萨瓦尔先生,好让他把自己的故事再讲一遍。萨瓦尔不肯讲了,但是客人非让他讲不可,还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另外两张椅子分列左右,坐着两位女士,不断地给他倒酒。他又是喝酒,又是哈哈大笑,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唱歌。他还要抱着椅子跳舞,结果跌倒了。
从这一刻起,他什么都忘记了,只觉得有人给他脱衣,扶他躺下,还觉得想呕吐。
他醒来时已是大白天了,发现身在壁橱里,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一个老太婆,手里操着一把扫帚,怒目注视他,终于说道:
“下流东西,滚起来!下流东西!醉得不成人样儿了!”
他坐起来,感到浑身不自在,便问道:
“我这是在哪儿?”
“您在哪儿,下流东西?您喝醉了。您还不赶紧滚蛋?别这么磨磨蹭蹭的!”
他是想要起来,然而他在床上一丝不挂,衣服早已不知去向。他只好说:
“太太,我这……”
他猛然想起来……怎么办!他问道:
“罗曼丹先生没有回来吗?”
女门房呵斥道:
“您还是快点滚开吧,千万别让他在这儿看到您!”
萨瓦尔先生不免羞愧,明确说道:
“我的衣服没了,被人拿跑了。”
他不得不等待,解释他的遭遇,通知朋友,借钱买了衣服。一直折腾到晚上,他才终于离开了。
在韦尔农他那漂亮的沙龙里,一有人谈起音乐时,萨瓦尔先生就武断地宣称,绘画是一种非常低俗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