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一厂党委书记兼厂长邱同知一直认为自己最了解老书记陈忠阳,知道陈忠阳不但是肖道清的死对头,还看不起市委书记郭怀秋和市长束华如,经常把资不抵债的机械一厂当张牌打,借以证明这帮当权者的无能。
前天晚上,待岗工人得知了郭怀秋去世的消息,酝酿着要闹事,邱同知没向主管副市长曹务平汇报,也没向局里汇报,却在夜里十二点跑去找陈忠阳汇报。
陈忠阳不解地问:“郭怀秋去世,与待岗工人有什么关系?他们闹啥?”
邱同知说:“工人们都议论说,郭怀秋是好书记,没有官架子,又从不大吃大喝,是累死在岗位上的,他这一死,机械一厂就更没希望了。”
陈忠阳说:“基层的工人们只看表面现象!我看,就是郭怀秋不死,也应该自己辞职。无能之辈都辞职,机械一厂才会有希望,平川才会有希望!”
邱同知连连感叹:“是哩,是哩。”
陈忠阳又说:“你还不知道吧?郭怀秋不在了,可能又上来个更无能的肖道清。你可以告诉厂里的工人,这个肖书记比郭书记还好,不但不大吃大喝,连烟都不抽一根。”
邱同知试探着问:“老书记,你看我们怎么做工作?”
陈忠阳手一挥:“我不管,你让他们找肖道清、束华如去!”
回去后,邱同知揣摩来揣摩去,自以为揣摩出了陈忠阳的意图:肖道清接郭怀秋的班,老书记能乐意?能不给肖道清一点颜色瞧瞧?没准这时候老书记还就想让工人们闹一闹呢!
这么一来,邱同知和厂里其他领导非但没去做工作,反而有意无意地把“无能之辈都该辞职”的话四处乱说了一通,以至于在厂里造成了一场混乱。一部分工人打出了悼念郭怀秋的旗子,另一部分工人喊出了“无能之辈辞职”的口号。
这么一闹,马上惊动了公安局长毕长胜和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吴明雄,邱同知也被骂得狗血喷头。吴明雄别的不管,只要求稳住工人情绪,还说机械一厂只要出乱子就拿他邱同知是问。
更要命的是,昨天好不容易才劝走的工人,今天又来了,说是要到市政府集体上访。邱同知心里真发了毛,想到吴明雄昨天那个凶样子,便不敢儿戏了,让党委一个副书记带着人堵住厂门,自己急忙去给陈忠阳打电话,讨主意。
陈忠阳接到电话很火,开口就责问他:“怎么能这样闹呢?!昨天在厂里闹,今天又想到市政府去闹,你这个厂长到底想干什么?!”
邱同知说:“老书记,你说你不管,我就以为让工人闹闹是你的意思。”
陈忠阳大怒:“我的意思?我陈忠阳是中共平川市委副书记,会让你领着待岗工人到市政府上访吗?是我疯了,还是你邱同知疯了?!”
邱同知的脸一时间变得苍白:“你不也说无能之辈都该辞职吗?”
陈忠阳严厉地说:“我说无能之辈都该辞职,是我个人的看法,也只是在你这种老同志面前随便说说,不代表任何组织。这你都不明白吗?”
邱同知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忠阳却还在说:“如果你用这种话来影响待岗工人情绪,我饶不了你!你邱同知是个副处级党员干部,要有党性,有立场,不要趁机制造混乱,害人害己!我警告你,吴明雄马上要出任平川市委书记,和吴明雄闹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你要好好想想。”
邱同知本能地问:“不说是肖道清做市委书记吗,咋又变成吴明雄了?”
陈忠阳说:“这是省委的最新决定,也是最后的决定,你们不要再胡闹了。怎么闹出的乱子,你邱同知就怎么去收场!”
然而,要收场也难。
工人们无论打着什么旗号闹,都是为了工资。厂子停产三个月了,每人每月只发八十元生活费,不少人夫妻两个,甚至一家三代在机械厂工作,生活确实困难。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困难,不安定的因素就没法消除,平息了昨天有今天,压下了今天又有明天。就是他不在工人们面前乱说,工人们也要闹的。
平川机械一厂落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与郭怀秋、束华如有很大关系。
早在一年多前,平川机械一厂就不景气了,库存大量积压,资金沉淀,债务负担越来越重,已接近资不抵债的地步。这时,经陈忠阳介绍,美国SAT公司远东部总裁郑杰明来了,要全资兼并平川机械一厂。郑杰明拿出的方案是,SAT公司承担平川机械一厂的全部债权、债务,并投入二百万美元在国际工业园重建新厂,而在机械一厂原址上盖一座二十八层的国际大厦。
郭怀秋和束华如认为,SAT公司这个兼并方案的实质是,借兼并之机近乎无偿地获得平川机械一厂靠近市中心的一万六千平方米地皮。而当时全国房地产业的低迷还没开始,地价普遍较高,接受这个方案平川方面吃亏太大。另外,政策上也较难把握。于是,郭怀秋和束华如提出,还是以合资为宜,国有土地作价入股,哪怕SAT方面控股也可以。
这样一来,SAT公司远东部总裁郑杰明又不干了。郑杰明曾是平川地区有名的造反派头头,在“文革”期间做过云海革委会主任,了解中国国情,现在又成了假洋鬼子,对兼并国有资产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他曾在一些非正式场合公开预言:一场瓜分中国国有资产的浪潮即将来临,洋人、官人和一批有实力、有后台的私营企业主必将成为这场瓜分的第一批受益者。他要的是这种掠夺式的受益,不是搞扶贫解困,合资方案自然不愿接受。
这时候,机械一厂本身也出了点意外。那时日子还过得下去,靠贷款还能发发工资,许多干部职工就对把厂子迁到远离市中心的国际工业园去不满意,嫌上班路太远。在职代会上,竟有十八名职工代表联名反对接受SAT的兼并方案,整个厂区一片非议之声。
平川机械一厂兼并的事就这么搁浅了。这让邱同知很失望。
SAT的方案提出后,郑杰明背地里送给邱同知一千美元,还许诺说,只要他全力帮忙,把兼并搞成功,SAT公司将聘他为SAT机械公司总经理,给他不低于六位数的年薪。也正因为如此,邱同知才没去找陈忠阳的门路,从这个破产的厂子调走。
郭怀秋一死,邱同知认为兼并的机会可能又来了,他半夜往陈忠阳家跑,就是想听听陈忠阳的意思。陈忠阳自始至终都是兼并方案的支持者。陈忠阳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认为被SAT兼并之后,首先,平川机械一厂两千多工人的后路问题解决了;其次,二十八层的国际大厦立起来了,经济欠发达的平川有一座标志性建筑,形象上也好看;再次,国际大厦的建设、管理、使用,至少可以再解决三五千人的就业问题,从长远看是有利的。
然而,郭怀秋和束华如不听陈忠阳的,具体管事的副市长严长琪又是党外人士,也只能听书记、市长的,陈忠阳和他一谈,他就摊开手苦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打工的……
放下电话,望着窗外办公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群,邱同知陷入了深思。
现在看来,陈忠阳这个老滑头是用不着机械一厂这张牌了,真正想用这张牌的恐怕也只有他邱同知了。想到被工人们闹得急了,新书记吴明雄和陈忠阳也许会拍板接受SAT的方案,那么,他就算工作不力,被市委免了职又算什么呢?只要能到未来的SAT机械公司去做美国方面的总经理,挣那六位数的年薪就成。万一两头落空也不怕的,最终总还有陈忠阳垫底。这个老书记对平川机械一厂的事可是说过不少不三不四的话的,他若一口咬定陈忠阳为了个人的政治目的,暗示、支持他操纵工人闹事,他陈忠阳说得清吗?
十五层的时代大厦位于市中心的中山路上,是落成没多久的全市最高建筑物,东眺龙凤山,西望故黄河,北面隔着内环路,正对着平川机械一厂一片灰暗破旧的厂房。当顶层缓缓转动的旋厅将华义夫老先生的目光送向北方时,老先生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指着平川机械一厂一片灰黑的房顶困惑不解地问:“这种黄金宝地上怎么还会有工厂呀?”
时代大厦老总陈晶笑着说:“要迁走的,市里正和美国的SAT公司谈判,由SAT公司远东部在这里盖一座大厦,二十八层高哩。”
亚太公司董事长柏志林说:“这事好像还没定下来吧?听说SAT的那个假洋鬼子郑杰明心太黑,想趁着现在经济滑坡,机械一厂发不出工人工资,狠勒咱市里一把。”
华老先生来了兴趣:“咋个勒法?”
柏志林说:“工厂准备迁往国际工业园,让出的这块黄金宝地差不多等于白送。市里自然不干,可又没和SAT翻脸,现在还悬在那里。”
华老先生点点头,不作声了。
华老先生的女儿华娜娜却说话了,问柏志林和陈晶:“你们二位咋没想到把这块黄金宝地搞过来?既然等于白送,那么与其送给美国人,就不如送给我们中国人了。”
柏志林苦苦一笑说:“华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中国人的毛病:从来都是宁予外人,不予家奴。当年蒋委员长不是这么干的吗?现在大陆不少官员还是这么干。”
华娜娜问:“他们为啥要那么干?”
柏志林说:“好对上面吹牛呀!报表数字往上面一报,看,我们又引进了多少外资,改革开放成果累累。”
陈晶说:“也不能完全这样讲,市里也有市里的难处。这块地就算白送给我,我也不敢要。为啥?我没钱盖这座二十八层的大厦呀!为这座十五层的时代大厦,我欠下的贷款就得还十年了。”
华娜娜说:“你们真是太没生意头脑。可以先卖楼花嘛,既能在国内卖,也能在港台海外卖,三分之一的楼花卖出去,建设资金不就有了嘛!”
柏志林插上来说:“是的,我们亚太公司正想联合国内几家公司这样做,许多工作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如果可能,我很想听听华小姐更具体的建议。”
华娜娜似乎想建议什么,华老先生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将华娜娜制止了。
也恰在这时,负责陪同华家父女的市台办白主任陪着副市长严长琪进来了,大家更不好深谈下去了。
这是一月一次的平川工商界老总聚谈日,旋厅里的人很多,寒暄应酬之声此起彼伏。严长琪和白主任走出电梯后,与熟人一路点头打着招呼,来到了华老先生父女面前。
严长琪笑眯眯地握着华老先生的手,热情地说:“欢迎,欢迎,华老先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算同志了。”
白主任介绍说:“华老,我要特别说明一下,我们严副市长是民革——就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平川市负责人,他父亲严文将军曾带着手下的一个整编师在民郊县起义,新中国成立后做过我们省的民政局长。”
华老先生挺惊讶:“哎呀呀,想不到,真想不到,严文兄的公子也做了副市长了。”继而又摇头苦笑,“当年,严文兄一起义,我可就惨喽,连夜就跑呀,先是汽车,后来是马车,过了大漠河,又辗转一个多星期才到了省城,把个平川市政府的牌子挂到了一家小旅社里。小旅社的名字现在我还记得,叫‘大方旅馆’。”
严长琪笑道:“你肯定在大方旅馆里把家父骂得不轻。”
华老先生说:“可不是吗?我们都骂严文兄叛变附逆,还幻想着老先生创造奇迹,国军大捷,早日还府平川哩!没想到,就此一别竟是四十二年,我这个当年本省最年轻的市长,也已七十有二,成了十足的老朽了。”
说罢,老先生抚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严长琪说:“家父后来也提起过您,说您终还不是旧官场上的党棍政客,在平川做市长时,还是想为老百姓干点事的,想重修钟鼓楼和东坡亭,为此,还和警备司令大吵过一场。是不是?”
华老先生说:“可不是吗。为修钟鼓楼和东坡亭,我备了一部分石料、木料,全被他们拖去建地堡工事了。老先生那时要消灭共产党呀,要决战呀,哪容得你好好做事情?到了台湾,我这个丧失了城市的市长变得一钱不值,痛定思痛,才被迫弃政从商。”
故乡逢故人,华老先生情绪激动。
喝着清茶,望着旋厅外的景色,华老先生开始谈古论今。
“我们平川真可以说是个战乱不已的古城了,春秋战国时代,屡兴屡灭;楚汉相争之际,战尘蔽日;三国鼎立之时,烽火连年;元代、清代,两次遭屠城惨祸;到了近代,先有中日两国的会战,后有国共两党的决战。从古打到今,打得这座三千年古城连古城墙都没有一堵。说起来真让人伤心呀。四十二年前离开平川时,我记得很清楚,老东门外响着轰隆隆的炮声、枪声,十里长的中山路上满是国军溃兵,龙凤山下一片大火。我当时就想,这个城市又完了一次。”
严长琪提醒说:“华老呀,不但是战乱,咱平川还有一害呢,就是黄水呀。”
华老先生点头道:“对,对,有史可证的黄河改道,黄水淹城就有五次。”
陈晶插上来说:“就在建这座时代大厦时,我们发现,这座城下还有两层被埋在下面的旧城遗址。后来,文物部门让我们移位,让出遗址位置,准备日后发掘。”
柏志林也插了上来,毫不隐讳地说:“要我看还有一害哩,那就是解放后无休无止的运动。你斗我,我斗你,一个个斗红了眼,斗昏了头,就从没好好搞过城市建设,四处灰蒙蒙、脏兮兮的,直到今天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过来。”
台办白主任有些害怕了,出于职业上的谨慎,忙说:“改革开放后总是好多了嘛!我们不能急嘛,路总要一步步走,饭总要一口口吃。”遂又把脸转向严长琪,“是不是呀,严市长?”
严长琪笑了笑,没作声。
华老先生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把话题岔开了,转而问严长琪:“令尊大人现在可在平川?若在,哪日我去看他,和他老兄叙叙旧情。”
严长琪说:“家父去年在省城过世了。”
华老先生叹了口气:“太遗憾了。”
一阵默然之后,严长琪问:“听说华老的华氏集团实力雄厚,华老是台湾数得着的几个财团董事长之一,是不是?”
华老先生微笑着,未置可否。
严长琪又说:“华老何不在平川家乡投点资呢?我们搞的国际工业园计划专开个港台投资区哩。”
华老先生仍是微笑,不说话。
这时,华娜娜说话了:“严市长,国际工业园昨天白主任和曹市长陪我们去看过了,坦率地说,目前还不具备投资办厂的条件。家父说了,日后条件成熟,华氏集团是可以考虑的。家父建议你们在工业园内尽快上一个大型火力电厂,同时,解决工业用水和道路问题。”
严长琪说:“这些问题我们都知道,也想尽快解决,可主要是没有资金。”
华老先生突然开了口:“电厂,华氏可以考虑投些资。电业经营本来就是我们华氏的主业。我们华氏在台南,在台中,在大马和泰国投资的所有电厂大都很成功。如果国际工业园能把水和路的问题解决,这个电厂也许会有前途。”
华娜娜很吃惊:“爹,您咋说变就变了?”
华老先生冲着女儿笑了笑,没做任何解释。
严长琪则大喜过望:“华老此话当真?”
华老先生点点头:“我这次来平川,就是带着投资的想法来的。老夫我是平川人嘛,又在四十二年前做过旧政府的平川市长,现在老了,就算不赚钱,也总要为家乡尽点力吧!”
严长琪握着华老先生的手,连连说:“好,好,华老,谢谢您,我代表平川市政府谢谢您,您老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支持了我们呀!”
华老先生很严谨,马上声明说:“哦,严市长,你先不要忙着谢我,目前还只是意向,真正做出投资决定,恐怕还要有个过程。”
这时,旋厅的方向再次转到了北面,华老先生又看到了平川机械一厂那片破旧的厂房,遂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严市长,这片厂子和美国的SAT公司谈好没有?国际大厦什么时候开工呀?”
严长琪一怔:“华老对兼并这家机械厂有兴趣吗?”
华老先生点点头:“说白了,我是对这块黄金宝地有兴趣。在同等条件下,我想优先取得它的使用权。”
华娜娜看出了父亲的意图,忙说:“我们华氏集团目前正向宾馆业扩展,如果能把对电厂的投资和对国际大厦的投资一并考虑,华氏方面可能更容易接受些。”
严长琪想了想说:“好吧,你们华氏先拿出个意向书,市政府将根据你们的投资意向书,在最短的时间里给你们一个答复。”
华老先生说:“好,我返台后马上派一个洽谈组过来,我女儿娜娜不走了,就代表华氏集团负责在平川的所有投资事宜。”
时代大厦老总陈晶和亚太公司董事长柏志林都愣住了。他们直到这时才发现,华老先生可不是个迂腐的老朽,这个精明过人的老头子已盯住了平川机械一厂这块肥肉。
亚太集团是全市最大的一家民营科工贸一体化公司,董事长柏志林在平川可谓大大有名。五年前,柏志林取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后,在平川工学院任过半年副教授,后来就办了留职停薪手续,拉着王书生、李同林、林娟三个大学同学,集资十万元,想成立一家私人合股的实业公司。当时,工商局对私营性质公司的审批很严格,柏志林几经周折也没把执照办下来,便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投书省报,引发了一场关于“对博士生办私营公司应该怎么看”的讨论。
一种观点认为,柏志林等四人均为国家花钱培养的博士生、大学生,毕业后不用学到的知识本领为国家服务,却去开私营公司,为自己赚大钱,无论是从道理上讲还是从道义上讲,都是说不通的。因此,这种私营公司根本就不应该批准成立。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在当前的中国经济中,私营成分比例还很小,而且,又大都是素质不高的个体工商户,真正意义上的私营企业家还没出现。因而,政府从政策上应该鼓励像柏志林这样高素质的博士生、大学生杀进民营企业领域。这家公司不但要批,还要尽可能给予支持。
后来,省委书记钱向辉看到了有关这场讨论的内参,当即在内参上批示说:“我们有些同志的目光是不是太狭隘了一点?这些博士生、大学生开办一家民营公司就不是为国家服务吗?我看未必。他们如果把公司办好了,既解决了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又活跃了地方经济,国家还可以收到税款,有什么不好呢?当然,我们也要加以引导。柏志林等人文化水平和素质都比较高,又有专长,我看,可以鼓励他们向高科技方面发展,政策上给予扶持。请学东同志考虑一下,让他们试一试,天塌不下来。”
看到钱向辉这个批示后,当时的平川市委书记谢学东马上召见了柏志林,和柏志林谈了两个多小时,建议柏志林将实业公司改为高科技公司。柏志林十分愉快地接受了谢学东的建议,三天后,在工学院后门旁一间三十平方米的平房前,将“亚太科技实业发展公司”的牌子挂了出来。
科技发展公司的牌子挂出后,柏志林以进行科技咨询装潢门面,并没真的去搞什么科技项目。在最初一段穷困的日子里,柏志林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公关活动上,竟和北京一家工业防腐研究所挂上了钩,一举拿出公司全部资金的百分之六十——六万元,以亚太和那家研究所的名义,在平川承办了工业防腐技术研讨会。研讨会结束后,公司账上只有三千元钱了,一家防腐专业杂志的老总又跑来要赞助,柏志林大笔一挥,又批了两千元。同伴们都很吃惊,以为柏志林疯了。柏志林却笑着说:“三千元和一千元有什么两样?不都是小钱嘛,我们要的不是这些小钱,而是大钱!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是做大事的,要有大气魄。账上还有一千块钱,够我们吃方便面就行了。我估计,二十天后,我们的大买卖就要来了。”
真让柏志林说准了,不到二十天,一笔笔工业防腐的大生意就来了。亚太公司和北京那家研究所在防腐技术的推广应用上都赚了大钱。三年后,亚太公司的小楼就建了起来,亚太科技实业发展公司也变成了包括房地产公司等五家子公司的亚太集团总公司。至去年底,集团总公司的全部资产已达三千万,成了全省数得着的几家大的民营企业之一。
看出华老先生拟兼并平川机械一厂的真实意图后,柏志林回到亚太公司即召开了公司高层人员的对策会议。在会上,柏志林说:“为了机械一厂那块黄金宝地,华氏集团突然决定在平川投资了,这非常出乎我们意料。我原想通过华小姐的关系,使我们亚太成为华氏集团在平川和大陆的代理,现在看来,我们与华氏合作,并联合北方房地产开发公司、东海住宅集团公司,吃下国际大厦的计划可能要落空了。”
房产公司总经理王书生说:“不可能吧?昨天晚上在香港大酒店吃饭时,华小姐不是还说吗:就平川现在的条件看,华氏五年内都不会在平川投资。”
柏志林说:“那是华小姐说的,不是华老先生说的。这位华老先生可不是华小姐,他可是个十足的老狐狸,先不谈那块地,而是大谈建电厂,哄得咱严市长咧着嘴直乐。后来,老先生才提出了把建电厂和国际大厦一总考虑。我认为市里有可能接受华老先生的方案。”
证券部经理林娟说:“那也没关系,咱们设法和华氏合作不行吗?成立个中外合资的国际大厦项目公司,让他们在港台海外卖期房,咱们在国内卖期房,利益均沾嘛!”
柏志林说:“这怎么可能?华氏集团不是一般的小企业,人家在港台大名鼎鼎,能看得起我们亚太这种民营小公司?能让我们利益均沾?”
王书生点点头:“是啊,人家就算要合作,也会和北方房地产开发公司合作,不会睬我们的。”
林娟摇摇头,笑着说:“也不见得。我们董事长和华小姐打从去年在深圳头一次见面就黏黏糊糊的,关系很不一般,我看,没准就能谈下来。女人嘛,只要真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没有理智的。”
众人都会心地笑了。
柏志林挥挥手说:“别开玩笑,几个亿的大买卖,人家哪能这么轻率!”
公司总裁李同林认真地说:“老兄,这倒不是开玩笑,我看有可能哩。要知道,华氏没有在大陆投资的经验,找个有经验的国内合作伙伴也顺理成章。况且,尘埃终未落定,SAT的郑杰明还跃跃欲试,我们的合作对他们就更重要了。”
柏志林觉得有道理,便用目光鼓励李同林继续说下去。
李同林又说:“华氏和我们合作,还有两点对他们也是很有利的。其一,正因为我们是小公司,股本的投入不会太多,所以,未来均沾的利润就很有限;其二,我们是民营公司,在经营手段上很灵活,这是华氏很需要的。我的意见是,咱们不妨开诚布公地和华小姐先谈谈,听听她的口气,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柏志林点点头,问身兼财务部主任的林娟:“如果和华氏合作,我们能投入的资金有多少?”
林娟说:“三百多万吧?如果把手头的电真空、小飞乐股票和国库券都卖掉,大概能凑足七百万。”言毕又说,“不过,股票现在卖不划算,我昨天还和上海通了个长途,‘眼镜’估计,上交所涨停板的规定可能要取消,我们手头的电真空和小飞乐至少还有一倍的涨幅。”
柏志林交代说:“真要再有一倍的涨幅,立即让‘眼镜’出空,一张股票也不要留,这种价位是很荒唐的。八百多年才能把本钱拿回来,只有疯子才去买它!”
林娟不同意柏志林的看法,说:“董事长,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股市都有这么一个疯狂投机的早期阶段,市盈率超出一万倍的都有。我们认为,目前在上海交易所上市的就这么几个股票,粥少僧多,疯狂大涨是很正常的。”
柏志林说:“这我知道,我只是要你们证券部注意,这种事长不了,该收场就得收场,要趁着经济收缩期,吃进些好项目,比如这座国际大厦。”继而又问,“下个月,你能给我弄够一千万吗?”
林娟点点头:“应该差不多吧。”
柏志林笑了:“那好,我今晚就去和华娜娜见面。你只要有一千万,我就敢按五千万谈。这样,我们亚太的股本至少可占整个项目股本的百分之十,到时我保证收回投资,再白赚两三个层面的大厦。”
林娟又开起了玩笑:“没准你还能再赚华小姐两个私房钱哩。”
柏志林不高兴了:“你们说说,我柏某人是那种吃女人软饭的小白脸吗?!”
李同林忙说:“不是,不是。不过,你在表现男子汉气魄时,可也别出卖我们公司的利益呀!”
大家都笑了。
柏志林哭笑不得,面前这两男一女都是他的老同学、老朋友,又都知道他和老婆离了婚,现在独身一人,就老动员他去做华家的女婿。他们哪里知道,他和华娜娜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亚太公司的经济利益。
当然,今晚到平川宾馆免不了又要来一场无耻的友情演出。
华娜娜身上充满青春的气息,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两只乳房大大挺挺的,腰身细细的,浑身上下丰满圆润,却又几乎找不到多余的脂肪。在深圳湾大酒店包房里第一次同浴时,柏志林曾带着一脸惊讶问过华娜娜:“你的身材咋保持得这么好?”
华娜娜说:“天天健身嘛。”
柏志林不信:“健身能健到乳房吗?你的乳房咋也这么挺?”
这让华娜娜很骄傲。她便夸张地挺起胸,把柏志林的脸孔按到自己双乳上,撒娇地说:“这叫丁香乳嘛,你尝尝有没有丁香味呀?”
柏志林那时还不知道华氏集团到底有多大,华娜娜在华氏集团里又居于何种地位,只把她当作一个富有的风流女人,在心理上没有什么畏怯,床上的事做得很好。还和她吹自己的亚太公司,大讲他和他的同行们如何了得,怎么做工业防腐的生意啦,怎么炒股啦,当初又怎么派人四处收购没人要的国库券呀。
华娜娜记得最清楚的是,柏志林搂着她,很有信心地说:“娜娜,你信不信?我只要这样干上十年、八年,总会成为亿万富翁的。”
她当时还沉浸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欢快中,身子像蛇一样紧紧缠绕着柏志林,真想说:只要我愿意,明天就能让你成为亿万富翁,我可是华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哩。然而,她没说。她怕吓着了这个大卫一样俊美的小弟弟。
那一夜真是销魂荡魄,让华娜娜回味了许久。后来,华娜娜总想,这与其说是一场情和性的冒险,倒不如说是一场生命冒险。从在舞会上情不自禁地倒在这个男人怀里开始,她就知道,从今以后,她也许得经常来大陆走走了。老家平川将不再是个虚无缥缈的古城,而会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相思地。
完全是因为柏志林的缘故,华娜娜授意手下拖延和深圳业务公司的谈判,多在深圳湾大酒店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华娜娜日夜和柏志林在一起,跳舞、唱歌,尽情挥霍生命的时光。也正是在这三天里,华娜娜发现,她的大卫不但是个情场上的好男人,也还是个生意场上的好手。当她知道大陆民营企业的现状后,对柏志林白手起家搞起的这个小公司,就不能不佩服了。
后来,回到了台湾,华娜娜几乎每周和柏志林通一次电话,才有了今天他们华氏父女郑重其事的平川之行。赶赴平川之前,华娜娜是真心希望华氏集团在平川投资的。这样,她在照应平川生意时,就能常来会会柏志林了。然而,看到平川的现状,华娜娜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再没敢劝过父亲一句。倒是父亲在发现了市中心的那块风水宝地后,突然改变了主张,让她又惊又喜。
在时代大厦的旋厅,就已悄悄约好,和柏志林夜晚见面。
吃晚饭时,华娜娜就坐立不安了,这情绪连陪同他们的台办白主任和严市长都看出来了。好不容易吃完饭,父亲和严市长、白主任还说个不停,华娜娜便推说累了,身子不适,先回了自己房间。一到房间里,马上洗澡换了睡裙,重新化了晚妆,只等着和柏志林身与心的再度重逢。
时间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仿佛凝结了,房间里一下子显得很静,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好几次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她以为是柏志林来了,可那脚步声却又远去了,消失了,让她禁不住阵阵失望。
终于,门铃响了,柏志林走了进来,华娜娜未及关上门,就忘情地扑到了柏志林怀里,吊在柏志林的脖子上一阵亲吻。这一瞬间,时间的间隔消失了,在华娜娜的印象中,今夜只是去年深圳湾大酒店那夜的继续,好像这中间的空白并不存在。
柏志林却有些生分的样子,搂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也不敢像在深圳湾大酒店那样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抚摸,亲吻。她撩开睡裙,把柏志林的脑袋揽到了自己胸前,柏志林还挣开了。
抚着被华娜娜搞得蓬乱的头发,柏志林说:“娜娜,来,坐下,一年多没见面了,我们还是先谈谈吧。”
华娜娜点点头,依在柏志林怀里坐下了,轻柔地抚着柏志林的脸膛讷讷着问:“你……你这一年多想我了吗?”
柏志林笑着说:“想你,也怕见你。在深圳时,我哪知道你是什么人呀?哪知道华氏集团会是这么大的一家公司。又一想,自己还和你瞎吹过,真是愧得不行哩。”
华娜娜笑道:“你就是那种样子才可爱。今天你爱吹什么只管吹。在你面前,我不是华氏的副董事长,只是个爱你的女人而已。”
柏志林说:“可没这么简单哩,只怕我会让你失望了。”
华娜娜响亮地在柏志林脸上亲了一下,说:“我才不会失望哩。别以为我会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做,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待几天,我就很满足了。”
柏志林看得出,华娜娜对他是一片真心,挺感动地点点头说:“那就好,只要有机会,我就常来陪你。”
华娜娜拽起柏志林说:“先陪我冲凉吧。”
于是,旧戏重演,二人双双脱衣同浴。
最终玩到了宽大的双人床上。
从床上,到地下,后来又到床上,华娜娜娇声呻吟着,喘息着,最后竟失声尖叫起来,吓得柏志林忙用手去捂华娜娜的嘴……
许久,许久,二人才紧紧相拥着完了事。
柏志林坐起来抽烟,华娜娜把头埋在柏志林怀里说:“你知道吗?老头子到平川来投资,是为了他的故乡,我却是为了你哩。”
柏志林说:“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呢。平川机械一厂那块地皮我可是盯了好久了,我万万没想到你家老爷子也会对那块地皮感兴趣。”
华娜娜禁不住怔了一下,旋即轻描淡写地说:“老头子做事就这样,总爱心血来潮。登上时代大厦前还和我说,平川目前条件太差,华氏是不可能投资的。不料,见了严市长,谈得一投机,主意马上就变了,让我都感到意外。”
柏志林说:“我看与严市长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你家老爷子在平川机械一厂的地皮上发现了商业机会,顺手就抓住了。也怪我,我若是早发现了这一点,就说SAT公司已把事情搞定了,你家老爷子也就没戏唱了。”
华娜娜反驳说:“这可不一定呢,老头子一旦发现商业机会,就会紧紧咬住不放的。”
柏志林叹了口气:“我得承认,你家老爷子厉害。”
华娜娜不想让这久别重逢的销魂之夜如此度过,便搂住柏志林说:“好了,好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咱先不谈它了。”
柏志林却非要谈,亲吻着华娜娜说:“娜娜,咱们合作干一回好不好?我们亚太可以拿出五千万来参加大厦项目。”
华娜娜笑了,敷衍说:“好,好,等这事定下来后,咱们再商量吧。咱们之间还有啥不好商量的呢?”
说这话时,华娜娜对柏志林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她真担心柏志林为了国际大厦的项目,把和她的感情搞得变了味。今夜和昔日深圳那些不眠之夜已不好比了,今夜的空气中,商业气氛太浓。
然而,她仍是那么需要他,当他再一次俯到她身上,在她全身上下亲吻时,她便想,也许为了她自己和这个给她带来无限快乐的男人,华氏都不该在平川投资。
不和相好的情人做生意,这是华娜娜二十年来一直遵循的商业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