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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台前与幕后

市委常委会结束的当天夜里,肖道清竟甩下一大摊子事不管,连夜驱车九百里跑到省城去了。次日早上,束华如一到市政府上班,就接到肖道清从省城挂来的长途电话,说是他已在省委副书记谢学东办公室里,马上要向谢书记汇报工作,问束华如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束华如心里不高兴,可又不便在电话里多说,便略带讥讽地交代了一句:“肖书记,你别太累了,来日方长,要注意身体呀。”

放下电话,束华如的情绪就变坏了,越想越觉得肖道清做得太过分。肖道清提出要到省城去,他不想阻拦,也不便阻拦,可肖道清连夜就走却是他没想到的。按他的想法,肖道清就算走,也得在今天上班后,和他碰一下头再走。家里的事这么多,一桩桩都火燎眉毛,有的事还得拍板做决定,他总要和肖道清这个共同负责人商量呀。现在倒好,这个共同负责人手一甩走了,许多事情只能先搁在一边了。

到市委主楼一看,又见了一景:市委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正一头汗水地忙着给肖道清搬家。把肖道清三楼办公室的东西大都搬到了二楼郭怀秋的办公室里,郭怀秋的办公桌和遗物则摆了一走廊。

束华如真是火透了。郭怀秋尸骨未寒,肖道清竟想到了占下郭怀秋的办公室!本想上前去问问,谁让搬的家?可没容他开口,市委秘书长叶青却从郭怀秋的办公室走出来,先问起了他:“束市长,肖书记搬到郭书记这里来,是不是你定的?这……这好像也太急了点吧?郭书记的追悼会毕竟还没开嘛,遗物万一丢了几件,可就……”

这真让束华如有苦难言。束华如强压着一肚子火,不耐烦地摆摆手,模棱两可地说:“搬家这种事我管不着,不过,郭书记的东西不能少,少了一件都得由你们市委办公室负责!”说罢,掉头就走,“噔噔噔”上了楼,去了吴明雄办公室。

这一早上,真把束华如折腾得够呛。

常委会上定下的郭怀秋治丧事宜要马上落实,肖道清在省城跑官,陈忠阳又躲着不见面,束华如只好把昔日做过自己上级的吴明雄硬拖出来,“共同负责”,去征求郭夫人对治丧工作的意见。郭夫人不是郭书记,不那么好说话,一口咬定郭怀秋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不能算病逝,要算因公殉职。为悼词和讣告的措辞又争个不休,耗去了整整一上午时间,也没能解决问题。快十二点时,吴明雄坐不住了,说是有两个重要的会下午非开不可,要先走一步。束华如知道,自己一人和郭夫人更没法谈下去,加上手头也有许多事要处理,便也起身告辞了。

在机关小食堂吃饭时,束华如对吴明雄说:“你看这事闹的,郭书记说走就走了,平川这一摊子事咋办呀?我都愁死了。”

吴明雄说:“别愁,别愁,愁也没用。我看,你就权当郭书记还活着,该干啥照旧去干啥好了,至少目前得这样。”

束华如直叹气:“吴书记,你是我的老领导了,我的底你清楚。不瞒你说,现在我心里真是空落落的哩。”

吴明雄说:“在这种时候,你这种心态可不能流露出来!就是硬撑,你也得撑住,总还有我们大家嘛!”

束华如感叹地说:“大家要都像你吴书记这样负责就好了!我只怕有些人只想升官,不想负责任,你没看见有人把办公室都换了?”

吴明雄笑了笑:“这你就随他去嘛,你总不能让人再把肖书记的办公桌硬搬出来呀?”

束华如原还想和吴明雄再深谈一下,把自己对肖道清和陈忠阳的看法说一说,不料,副市长曹务平和市公安局长毕长胜一前一后来了电话,说是郭怀秋去世的消息已传了出去,平川机械一厂不少待岗工人借口悼念郭怀秋,喊出了要无能之辈辞职的口号,欲往市政府集体上访,目前事态还在发展中。

情况严重。

吴明雄接过电话,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吴明雄匆忙地对束华如交代了一句:“老束,我马上把公安局警卫科长派给你,你该干啥干啥。在这种非常时刻,你一市之长的阵脚千万不能乱!”

束华如问:“要不要马上和肖道清通一下气?”

吴明雄沉吟了一下说:“我看还是先不告诉他吧!”

束华如想想也对,人家把“无能之辈辞职”的口号都喊出来了,自己再去和肖道清讲,岂不是自找难堪吗?对目前平川的现状,应负责任的首先是郭怀秋,其次就是他这个市长。

束华如心里乱得很,也烦得很,有一阵子,甚至想到机械一厂去一趟,和那些不明真相的工人见个面,告诉他们,在过去郭怀秋主持工作的两年多里,他过的什么日子。然而,最后还是镇定了下来,在警卫科长的陪同下去了国际工业园,继续主持召开昨日没开完的现场工作会议。

在会上,束华如指出,不管郭怀秋书记在与不在,日本大正财团都要来,工业园起步区的收尾工作一定要在七月底前全部完成。工业区门外的配套国道,要突击拓宽五十米。自来水厂要马上动作,加班加点临时接条管线过来。就算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得先把表面文章做好。

工业园主任江伟鸣再次提出资金问题。

束华如手一摆,说:“你没钱,我也没钱。你们要滚动发展。”

江伟鸣嘀咕说:“滚动发展谈何容易?出租厂房,卖地,就算有主顾,也都不是马上就能进钱的。日本人八月初就来,咱等不了了。”

束华如叹了口气说:“要不,就想法再贷点款吧,反正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了,三个亿的贷款都欠着,再多欠个千儿八百万的又算什么?!”

财办主任挺为难:“束市长,这只怕也不行呢。建行和工商行早就有话了,就是流动资金贷款也不会再给我们了。”

束华如说:“多说说好话,多做做工作嘛。告诉他们,只要大正的日本人一过来,国际招商成功,我们还贷是不成问题的嘛!”

江伟鸣说:“这些话我们早说过,曹市长也和他们说过,问题是,人家银行可没咱这信心。人家行长见咱就躲,咱请人家吃饭人家都不敢来呀。”

束华如沉下了脸:“那你们除了伸手问我要钱,还能做什么?昨天郭书记倒在了这里,今天你们是不是也想让我倒在这里?我现在先把丑话说在前面:问题怎么解决我不管,反正我下个星期再来看,要还是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我看可以考虑把你们换下来!”

这话一说,大家都不敢作声了。

束华如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和银行讲清一个道理,咱国际工业园真要因为这千儿八百万的资金上不去,这已贷下的三个亿就更还不了了。我们和银行现在可以说是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呀。”

离开国际工业园,束华如按计划赶往市供销大楼,参加了全市乡镇企业工作会议。坐在车里,浏览了一下秘书小白送来的会议材料,束华如意外地发现,民郊县河东村金龙集团上半年的产值竟达七千万,心里生出一丝难得的喜悦,当即问小白:“这个金龙集团的头儿是谁?”

小白说:“是田大道,民郊县的名角。”

束华如说:“好,在全面紧缩的经济形势下,这个田大道能把一个村的产值搞到七千万,真是有能耐。我看可以树个典型,让大家都好好向他学学。”

小白说:“束市长,只怕还得慎重一些才好。这个田大道名声可是不太好哩,就在昨天还惹了事,把民郊变电站包围了。”

束华如的脸挂了下来:“哦?昨天冲砸变电站的是他呀?!”

尽管如此,束华如在讲话中还是三次脱稿提到了河东村的金龙集团,再三强调金龙集团的发展经验应该好好总结一下。原还想见一下田大道其人,可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只得作罢。讲完话后,束华如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平川纺织机械厂,参加纺织机械集团总公司的国有资产授权经营签字仪式。

平川纺织机械集团总公司是由机械工业部、纺织工业部设在平川的重点大型企业。这是由北方纺织机械公司、平川纺织机械厂及其下属十二个分厂为龙头,以市属骨干企业——平川铸造总厂、纺织机械修配厂等二十七个相关纺织机械厂家为成员,新组建的一家跨行业、跨地区的特大型企业集团。在此之前,郭怀秋曾五次赴京和机械工业部纺织工业部商谈,做了大量的工作。最后确定:在集团成员行业归口不变的前提下,打破条块分割,将集团成员的全部现存国有资产授权给新成立的平川纺织机械集团总公司统一经营。

上个星期,北京的批文终于拿到了,郭怀秋却不在了。

在授权书上签字时,束华如心里直打鼓:谁知道这个纺织机械集团未来的路怎么走?这两年全国的纺织行业和机械行业都不景气,日后集团工作若搞不好,国有资产不能保值增值,这板子打不着去世的郭怀秋,还得打到他束华如的屁股上,不明真相的人又得骂他无能了。

想到此,心头不禁有些酸涩。

看着面前的纺织机械集团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张大同,束华如说:“咱这个实体化集团公司可是郭怀秋书记生前抓的一个点呀,将来它能不能搞好,我就看你张大同的了。”

张大同近乎悲壮地说:“束市长,你放心吧,不论怎么困难,我们纺织机械集团都一定要为中国纺织机械工业的大发展杀出一条血路来。”

束华如点点头说:“好,我等着听你们的捷报。”

这日,束华如本打算留在纺织机械集团吃晚饭,饭后和张大同好好谈谈。却不料,在饭桌上刚坐下说了几句话,手机就响了,吴明雄打电话过来,先说了一下机械一厂闹事工人的情况:厂里的工人已经散去,估计今天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后又说国家安全部来了一位副部长,问束华如是不是过来和副部长见见面,陪他在香港大酒店吃顿饭。

束华如不想去。

吴明雄提醒说,这位副部长可是管三产的,手里有钱,有可能在工业园投资。

这句话让束华如改变了主意。

赶到香港大酒店,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宴会还没开始,束华如一进门就看见,吴明雄正坐在虚席以待的宴会厅里打电话。电话里谈的内容仍是平川机械一厂。吴明雄要公安局长毕长胜不要掉以轻心,仍要注意突发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束华如情绪很坏,却强笑着问:“咦,咱们的部长客人呢?咋还没来?”

吴明雄说:“部长正和咱们安全局伍局长和经委的权主任在楼上客房谈投资意向呢。”

束华如问:“那我们是不是上去看看他们?”

吴明雄说:“算了,算了,人家马上就下来了。”

在等待部长的时候,束华如用手机拨了个长途到省城谢学东书记家,找肖道清。省城那边接电话的是谢书记的夫人,谢夫人先说肖道清不在,待得束华如叫着“周大姐”自报了家门,谢夫人才笑着,喊肖道清接了电话。

束华如不提机械一厂的事件,只向肖道清通报了一下上午向郭夫人征求意见的情况,要肖道清快些回来,说是郭夫人的工作恐怕还得他出面来做才好。肖道清却在电话里说,自己还要向省委书记钱向辉汇报工作,一下子还走不了。谢学东也接过电话说,省委对平川市委新班子的安排很慎重,想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因此,肖道清可能要在省城多待两天。另外,省委组织部马上也要派人到平川去征求大家的意见。

放下电话,束华如对着吴明雄摇摇头,带着明显的嘲弄口吻说:“吴书记,肖书记还要向钱书记汇报工作,郭夫人和市里这一大摊子事,还得咱们来对付。”

吴明雄点点头说:“是呀,是呀,革命的分工不同嘛。”

束华如一下子把肚里的火全发了出来:“肖道清这种样子,以后的工作能干好吗?一千万人口,二万八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问题堆成山,他肖道清真对付得了?我就不信!学历和资历可不等于实际工作能力。”

吴明雄摆摆手说:“这不是咱们考虑的问题,班子总没最后定嘛。咱们想到的,省委不会想不到,也许省委会外派一个市委书记过来吧?”

束华如抬起头,紧盯着吴明雄突然地说:“老领导,你,你就没想过做这个市委书记吗?!”

吴明雄大吃一惊:“老束,你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年五十六岁了,又没有文凭,哪有这个可能?”

这时,国家安全部的那个副部长和几个随行人员,在伍局长和经委权主任的陪同下,来到了宴会厅。束华如和吴明雄不好再谈下去了,二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做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迎了上去……

宴会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吴明雄回到家,还没坐稳,陈忠阳的电话就到了,说是要过来谈谈,问吴明雄有没有空接见一下?吴明雄不好推辞,便对陈忠阳说,就算是你陈书记到我寒舍来访贫问苦吧!

在等待陈忠阳的当儿,吴明雄陷入了沉思。

现在,平川的政局已进入了一个十分微妙的时刻。一场填补权力真空和权力再分配的角逐已在平川和省城同时开始。今日的平川不平静,今日的省城也不会平静。此时此刻,谁也不会闲着。肖道清在省城不会闲着,也许连肖道清的后台谢学东也不会闲着,那么,作为三朝元老的陈忠阳怎么会闲着呢?

事情很清楚,郭怀秋虽说在平川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可也留下了一份未来得及交接的政治遗产。这份政治遗产除了权力,还包括班底。肖道清没有能力对付平川这个烂摊子,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接过郭怀秋的大部乃至全部政治遗产,且又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势必要引起束华如和陈忠阳的极大不满。

吴明雄看得清楚,束华如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明白他将面临着什么。如果省委真让四十三岁的肖道清出任市委书记,那么,束华如就将在肖道清接受郭怀秋政治遗产的同时,背起历史和未来双重的政治包袱。干好了,成绩算肖道清的;干不好,责任必然是束华如的,因为他是两个班子的市长,难辞其咎。而肖道清这个按计算机标准程序选拔上来的年轻干部,却又绝不是能做一把手的材料,干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束华如和肖道清的合作,不但对束华如可能是一场悲剧,对平川地区也可能是一场悲剧。束华如大事不糊涂,终于忍不住把他推了出来。

而陈忠阳呢?出于对郭怀秋班子和肖道清势力的双重不满,断然不愿看到郭家班子和肖家班子的新合流。陈忠阳五十八岁,马上要到二线去了,不可能再盯着一把手的位子。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推动省委各方面的关系,争取外派一个书记,甚至再外派一个市长。真能如此,吴明雄绝不怀疑陈忠阳和这个外来班子合作的真诚性。陈忠阳将在离开平川政治舞台的时候,把自己在平川三十年的经营交给他们,同时,为自己的晚年留下一条宽阔的退路。

因此,对今天发生在机械一厂的事,吴明雄便怀疑陈忠阳的影响力。陈忠阳不是一般的人物,进常委班子,做市委副书记都比他要早得多,在云海市工作多年,有一批以云海籍干部为主体构成的新老班底。机械一厂党委书记兼厂长邱同知就是他的手下干将。厂里出事时,邱同知竟在外面和人喝酒。找到他和他谈话时,他还硬得很,明确说:“不但市长无能,我看市委书记也无能!七万人待业就是无能的证明!”吴明雄气得要死,却也拿这个邱同知没有办法。他心里很清楚,邱同知嘴里说出的就是陈忠阳要说的话。

果然,陈忠阳进门一坐下,寒暄了几句,就直言不讳地问:“吴书记,你觉得咱平川还能再让一帮无能之辈继续折腾下去吗?”

吴明雄笑道:“也不好这么说吧?咱们可都是市委班子的领导成员呀。无能的责任,咱多少也得分担一点吧?”

陈忠阳气呼呼地说:“要分担你分担,我可不分担!你心里其实比我还有数,在谢学东手下,在郭怀秋手下,我们想干的事能干得了吗?谢学东在任上干了什么?抓了个厕所问题,还好意思满世界吹,今天竟成了省委副书记。郭怀秋根本就是个书呆子,只会照搬书本,上传下达,机遇一次次丧失。闹到今天,咱平川要什么没什么,人均产值全省倒数第一,人均占有道路全省倒数第一,三资引进、外向型经济全省倒数第一,贫困人口近一百万。是不是?”

吴明雄说:“这都是事实。可要知道,咱们平川历史上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三千年古城,打了两千五百年仗,加上黄河水灾,底子确是太薄呀。”

陈忠阳不高兴了:“明雄老弟,咱们今天交交心好不好?就算过去我们在工作上有些误会,可面对今天这种局面,为了对未来负责,咱们两个当初一起跟老省长搞水利的老同志、老朋友能不能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见陈忠阳提到了老省长,吴明雄没话说了,认真地想了想,笑了:“好,那我们就来一次青梅煮酒论英雄吧!不过有一个前提:这次谈的全是个人意见,而且出门不认账。”

陈忠阳点点头:“好,咱就出门不认账吧。”

吴明雄这才站起来,在客厅里踱着步说:“老陈,你的观点我基本赞同。平川确是丧失了几次大发展的机会,人家经济过热,咱这里从来没热过。而一搞经济调整,我们又首当其冲,大批工厂开不出工资。底子薄,基础差,市财政基本上就是吃饭财政,谁在台上也不敢搞大动作。比如说水的问题,都知道要从根本上解决,非得上‘南水北调’工程,可谁也拿不出这笔巨款。再比如说路,九十年代了,咱的道路水平还是七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的,制约我们的经济发展,也卡人家的脖子呀。”

陈忠阳问:“你认为肖道清当书记,能领着我们大干一场吗?”

吴明雄摇摇头:“这我不知道。”

陈忠阳手一挥:“我看不会!这个人除了会拉帮结派,拍谢学东的马屁,没那个气魄,也没那个能力,更没有那份心!今天上午,他跑到老省长家里去了,老省长就给他出了水、路、电三道大题目,把他问个张口结舌。老省长说,咱肖书记年轻呀,还想往上爬呀,你让他把身家性命押在平川,他愿干吗?”

吴明雄说:“就是愿干,也还有个能力问题嘛。”

陈忠阳道:“对,这也是咱老省长的看法。所以,老省长在电话里和我说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做平川的市委书记最合适。”

吴明雄问:“谁?”

陈忠阳挤了挤眼:“你猜猜看?”

吴明雄说:“是南方哪个市的同志吧?”

陈忠阳笑而不答。

吴明雄不愿和陈忠阳猜谜语,正经说:“老陈呀,我知道你这两天没闲着,一定是缠着老省长给咱外派个得力的书记来,是不是?你一说要到我这里谈谈,我就猜到了。”

陈忠阳仍不回答。

吴明雄明确说:“在这里,我可以表个态,只要有利于平川的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谁来,我吴明雄都支持,我可不搞关门排外那一套。”

陈忠阳这才拍手笑道:“咱老省长说了,最合适做平川市委书记的人就是你吴明雄。”说罢,还学起了老省长的口气,“这个吴明雄管过农业,管过工业,管过政法,比较全面,又有能力,有气魄,可以把平川交给他。谁说他没上过大学呀?他上的是社会大学嘛,而且是博士研究生的水平嘛。”

吴明雄怔住了,愣愣地看着陈忠阳,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老省长这么说可是非同小可。全省各级干部谁不知道?老省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本省几个市创建过地下党组织,抗战时期领导过平川的抗日武装,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省里工作,德高望重。老省长为人正派,敢讲真话,敢于坚持真理,颇有号召力。五年前彻底退下来了,可说话照样有人听。

更关键的是,现任省委书记钱向辉早年在老省长手下做过多年处长。

这就是说,到省城跑官的肖道清这回算是跑砸了。他跑通了谢学东,却没跑通讲原则的老省长。也许,恰恰因为他去老省长家跑,才引起了老省长的警觉,落了个鸡飞蛋打。

陈忠阳说:“老弟,你等着吧,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估计这一两天省里就会找你去谈话。”

吴明雄用平静的口气问:“老陈,你认为我干得了吗?”

陈忠阳说:“我看你干得了。”

吴明雄摇摇头:“只怕也难,面上的事咱先不说,就这你一团、他一伙的干部状况,就够让人头疼的了。我们俩在常委会上发生的那次冲突,好像也是因为干部问题吧?”

陈忠阳笑了:“那次就不提了,后来老省长也批评过我。我和老省长说了,我不是冲你吴明雄来的,而是冲肖道清来的。大漠的曹务平能提副市长,为啥米长山就不能做云海的市委书记?”

吴明雄说:“老陈,我也不怕你生气,认真地讲,米长山不论是能力还是素质,都比曹务平差一些。我是对事不对人。”

陈忠阳摆摆手:“好,好,老吴,咱不说它了,还是谈正经的。老省长让我带个口信给你,让你马上给他回个电话。”

吴明雄想都没想,便说:“这个电话我不打,我可没有跑官的瘾头。”

陈忠阳说:“你看你这个人,这电话是老省长让你打的,你要不打,他骂娘你别怪我。”

吴明雄苦苦一笑:“我宁愿让老头骂娘,也不想自己往火坑里跳。”

老省长夜里十二点打了电话来,开口就骂:“吴明雄,你这同志到底是英雄还是狗熊呀?怎么,郭怀秋倒在任上就把你吓倒喽?连个电话都不敢给我回喽?你当年带着十万民工挑河泥的劲头哪去了呀?还敢污蔑平川,说那里是火坑!怎么?怕我老头子害你,把你推进火坑火葬呀?!”

吴明雄说:“老省长,您别发火,我确是怕人家背后议论,说我利用您的威望,到您那儿跑官。”

“你没到我这里跑官,心虚什么喽?退一步说,就算跑了也不怕嘛。只要是出以公心,真想把平川的事情搞上去,自己又有能力,怎么就不能毛遂自荐喽?!一九三八年,刘眼镜——就是你们大漠县委书记刘金萍的父亲,毛遂自荐去当大漠区临时书记,我就批了嘛。他一年不就给我拉起了支八百人的队伍嘛。吴明雄呀吴明雄,你这人就是有个臭毛病,太清高,只有高中水平,却清高得像个洋博士。不是陈忠阳几次及时打电话过来,我都不知道平川现状糟到了这个样子喽!”

吴明雄悬着心问:“陈忠阳都向您汇报了些什么?”

“全是好事。待业人口超过警戒线。三百二十一家企业亏损,总额累计近五个亿。国际工业园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大热天,自来水每天只供应两小时。全市经济形势还在恶化,社会秩序不稳定。今天更好,机械一厂待岗工人连无能之辈辞职的口号都喊出来了,对不对喽?”

吴明雄只得硬着头皮说:“情况确实够呛,郭怀秋书记去世也太突然。待岗工人闹事的背景,我正让有关方面查。”

“不要查喽。我看待岗工人这个口号也没大错喽,无能之辈不要不拉屎占个茅坑喽。怀秋倒在岗位上了,钱向辉同志很同情,也很难过,可也婉转地指出:两年半之前,人就用错喽!怀秋有研究生文凭,可以去当大学校长,却不能做这种决定一方兴衰的封疆大吏嘛!”

老省长口气严峻,吴明雄不便插话,也不敢插话,只好握着话筒静静地听。

“现在,又到了决定平川兴衰的历史关头,这种用人上的失误,我们不能再犯喽,也犯不起喽!今天下午,钱向辉找我和一帮老同志征求意见时,我们一帮老同志很明确地说了,我们要对平川一千万人民负责,要对两万八千平方公里的土地负责,要对未来的历史负责,像肖道清这样缺乏实际工作能力的干部,绝不能再摆到重要领导岗位上去喽!”

情况已经明朗了,看来,老省长和省里一帮熟悉他的老同志带着满腔热情和真诚的希望,向省委推荐了他。

果然是这样。

“省委要求我们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我们八个老同志一致推荐你吴明雄喽,还有两个你想不到的人也极力向我们推荐你喽。”

吴明雄问:“是哪两个同志?”

老省长呵呵笑着说:“是束华如和陈忠阳喽,一个现任市长,一个资格最老的市委副书记,你想得到吗?”

这倒是吴明雄没想到的。

郭怀秋去世当天,省委做出临时安排后,有些人就猜测,束华如有可能出任市委书记,而由肖道清来当市长。没想到束华如竟向老同志们推荐了他。而陈忠阳的推荐就更想不到了。一年多前,为了米长山和曹务平的任用问题,两人在市委常委会上大吵了一场,后来就不大来往了。

老省长很感慨:“这两个同志是出于公心呀!尤其是陈忠阳,和你干架归干架,该讲公道话的时候就讲公道话,难得呀!也正因为这样,才引起了省委的重视。钱向辉同志和我说,这样看来,由你吴明雄来组这个班子可能是最有利的。”

吴明雄很紧张,握着话筒的手湿淋淋的,全是汗。

老省长继续说:“现在,钱向辉同志要我老头子先问问你喽,平川地区八个县市,两万八千平方公里的地盘,一千万人口,你打算怎么搞喽?你有没有志气干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业喽?”

吴明雄讷讷道:“老省长,这事来得太突然,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老省长说:“那就好好想想喽!平川地区一多半的地方是革命老区,别的不说,仅一九四九年那场大决战,平川支前的队伍就是一百万。现在,贫困人口也是一百万。这两个一百万总在我脑子里转,有时想想,彻夜难眠啊,内心有愧啊。”

吴明雄说:“这怪我们下面的工作没做好,是我们有愧。”

老省长说:“知道就行,古人云:知耻近乎勇。不知耻,不知愧,总强调客观因素,工作是做不好的。所以,我老头子提醒你一下,钱向辉找你谈话时,你少强调客观原因,要像当年在水利工地上一样,再重的担子也接过来,要准备把身家性命押上去!要立足于打一场九十年代的大决战!”

吴明雄周身的血脉一下子热了起来,仿佛看着老省长一身泥水立在当年大泽湖的水利工地上,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给他下命令。

老省长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把身家性命押上去。

现在看来,他也许真要把身家性命押上去了。

彻夜难眠。

立在五楼居室窗前,面对着平川七月的夏夜,吴明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窗外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整座城市黑灯瞎火,难得见到几处亮点。因着夜深的缘故,远处火车站的火车吼叫声听得清清楚楚,益发映衬出四周的静寂。

没想到,真没想到,在决定平川未来历史的一个重要关头,他吴明雄已经五十六岁了,竟会被一批以老省长为代表的德高望重的老同志郑重推上前台,套用一句广告术语,就是“隆重推出”。既然隆重推出了,他就得在这四处起火冒烟的舞台上隆重上演。他真不知道自己将给历史留下一幕壮剧、正剧,还是一幕悲剧、闹剧。

两年多前,决定谢学东上调省城,省委在酝酿平川市委书记人选时,曾考虑过他。最终决定起用郭怀秋,除了谢学东的因素外,主要还是干部知识化的问题。他高中毕业,从村文书、会计干起,当过乡长、县长、县委书记,一步步做到市委副书记。因为工作繁忙,三十八年中,除了到省党校进修过六个月,再没跨进过学校的大门。原以为人生景致已基本定格了,却没料到,竟还有这最后壮观的一景。这壮观一景出现时,他除了原有的知识化问题外,又多了个年龄问题,而省委若是都破格认可了,便足以说明省委对他寄予多大的希望了。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吴明雄才益发感到自己即将接过的担子有多么沉重。不是到了这种非他莫属的地步,一向以稳健著称的省委书记钱向辉,绝不会向老省长表态破格起用他这个大刀阔斧型的工农干部。

思绪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咋也收不住。平川两万八千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和事,一桩桩,一件件,潮水般漫上心头。历史与现实,困难与希望,紧紧交织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想到后来,吴明雄禁不住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钱向辉还没有代表省委和他谈话,自己想这么多干什么?!也许省委到最后一分钟还会改变主意,他这么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摆到舞台主角的位置上,被人知道可是不太好哩。

恰在这时,也没入睡的老伴端了碗面条送到了客厅里。

吴明雄吃面条时,老伴便说:“这官当多大才叫大呀?你已是市委副书记了,还真想当这个市委书记呀?这穷地方,人家郭怀秋搞不好,你吴明雄就搞得好了?!我看呀,这差事你能推最好还是推了。”

吴明雄笑了笑,应付说:“推啥呀?省委现在也没最后定下让我干嘛!”

老伴说:“不是我泼你的冷水,闹不好,你就是第二个郭怀秋。”

吴明雄看着老伴,认真地说:“你这话不对,我可不是郭怀秋!我不干这个市委书记则罢,若是真干了,就一定得干出点名堂来,不但要改变平川的城市形象,也得改变改变咱平川人的形象。改革开放搞到今天了,咱平川人也得有个新形象了,不能老这么灰头土脸的,让人瞧不起,你说是不是?”

老伴点点头:“这倒是实话。”

吴明雄却又说:“不过,若是省委最终不让我干,历史不给我这个机遇,那我也就只有为别人鼓掌喝彩了。就算是肖道清干,只要他实心实意干点大事、难事,我都会全力支持他。”

老伴叹了口气说:“你能这样想就好。”

不料,话刚落音,省委书记钱向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吴明雄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已是深夜两点十分。

钱向辉在电话里说,省委关于平川班子配置安排的常委扩大会议刚刚结束,经慎重研究,已决定由吴明雄出任平川市委书记。钱向辉要吴明雄辛苦一下,马上赶赴省城去见他,还特别交代,连秘书都不要带,就一人来。

省委副书记谢学东带着一脸疲惫对肖道清说:“省委关于平川班子的调整,我看是有道理的,也是正确的。要知道,平川是个大市、穷市,基础差,包袱重,问题不少,现在又面临着经济滑坡,不安定因素太多,确实需要像吴明雄这样比较全面,既有实际工作能力,又有责任心的同志来顶一顶。”

肖道清呆呆地看着谢学东,心里想着要自然,要微笑,可酸楚还是禁不住涌上心头,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吴明雄已经五十六岁了,又没有文凭学历,省委这样安排,符合中央精神吗?这样搞下去,我们干部队伍还要不要知识化、年轻化了?”

谢学东说:“道清同志,这叫特事特办嘛!不能说省委这样安排就不符合中央精神。省委有省委的难处,省委也有省委的考虑。省里一些老同志说吴明雄同志是社会大学毕业的,我看说得有道理。论实际工作经验你确实不如吴明雄同志呀!连陈忠阳和束华如都这么看呀!你知道不知道?”

肖道清默然了。

谢学东点了支烟抽着:“不过,吴明雄岁数偏大,终究是个过渡人物,了不起干三四年。所以,道清同志,我劝你还是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要真心实意地和明雄同志合作,协助明雄同志做好平川的事情。在这里,我还要提醒你一点,对省委的安排,不要说三道四,你在我面前说说不要紧,不分场合乱说就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

肖道清点了点头:“我知道。”

谢学东又交代说:“当然喽,好好配合明雄同志工作,并不是说处处事事搞无原则的一团和气。在原则政策问题上,还是要充分讨论,头脑要清醒,不要糊里糊涂犯错误。比如说那个南水北调工程,我做平川市委书记时,有些同志就主张上马呢。我听了听汇报,吓了一大跳:工程总资金八个亿,水利专项资金和财政资金能凑八千多万,还有七亿多的缺口,有人竟要自筹。咋个筹法?还不是乱摊派吗?三个县财政倒挂,一百万人没脱贫,我们怎能让人民勒紧裤带给我们创造政绩呢?”

肖道清赞同说:“吴明雄是有这个毛病,好大喜功,开口闭口总要干大事。”

谢学东严肃地说:“我说的不是一个吴明雄,你们整个平川班子都要注意这个问题!”继而又说,“过去,有我,有怀秋同志把着舵,平川总算没出大乱子。现在,平川情况这么困难,又这么复杂,会不会触礁翻船呢?我有些担心啊。因此,你说你想离开平川,我是第一个不同意的。为什么?就为着对党、对人民负责嘛。你年轻老成,政策性较强,留在平川,对稳定大局是有利的。”

肖道清情绪好了些,大睁着两只眼睛问:“这也是钱书记的意思吗?”

谢学东有些不悦,摆摆手说:“钱书记的意思我怎么知道呢?!”

肖道清仍自顾自地说:“我揣摩钱书记也是有这个意思的。你不想想,吴明雄真要在平川捅了娄子,钱书记能脱得了干系吗?中央到时候不找他呀?!”

谢学东说:“也不要现在就说谁要捅娄子嘛,这不好!”

肖道清却固执地想从谢学东嘴里多掏出点东西来,又说:“从钱书记和我谈话的口气来看,他对平川过去的工作不太满意,老省长这帮人又跟在后面乱叫一气。钱书记会不会把吴明雄当作大炮用一下,真的放手让吴明雄在平川放几把火呢?!如果这样……”

谢学东打断肖道清的话头说:“道清同志呀,你这些议论已经超出组织原则了,算是题外话吧。言归正传,不论怎么说,你还是要服从省委决定。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要尊重明雄同志,主动搞好班子的团结。”

肖道清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谢书记,你看陈忠阳这次能不能调整下来?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和你,和郭怀秋都搞不好,和吴明雄过去就有矛盾,日后恐怕也难搞好,况且年龄也大了。”

谢学东说:“这要征求明雄同志的意见,如果他不反对,原则上是要调下来的,钱书记好像也有这个意思吧!”

肖道清心里有底了,振作精神说:“谢书记,和你这么谈谈,我心里舒畅多了。你放心,我肖道清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会经得起考验的。”

说这话时,肖道清已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学会忍耐,不就是三四年的时间吗?他毕竟才四十三岁,日后的路还长得很哩!就算吴明雄有本事,能撑个四年,他也不过四十七岁,只要能像谢学东一样稳稳当当不犯错误,这封疆大吏的位置迟早还不是他的吗?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只要忍过了孤独的现在,该来的就一定要来,也一定会来。在不久的将来,历史的掌声必然为他响起来。

肖道清默默地想着。

然而,有一点太尴尬了:离开平川到省城时,他太自信了一些,已认定了平川一把手的位子非他莫属,办公室换得早了一步,这事搞不好会让人笑话。不过,也不怕,只要把责任推给秘书就行了,调换办公室时,他肖道清副书记根本不在平川,必然是秘书乱作主张嘛!批评一下秘书,把办公室再换一下就是了。 Vfg9ZhqYASb0a4vs+7Gs/P61f9I4JQ4LrfZdUoUuq6bQjZKpMrqdDTjmhiN2tj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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