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王七年(前362),时年二十一岁的秦孝公即位。他目睹东边强国林立,秦国不断丧师失地,有志改变这被动的局面。于是在即位之初,他就张贴了求贤法令。法令上说:“当年我先祖秦穆公修德行武,帮助晋国平息内乱,西却诸戎,拓地千里。天子都派人祝贺,封穆公为霸主。后来国内政治出现一些波折,导致三晋欺凌,抢走我先君大片国土,耻辱已极。我父亲献公即位后,开始奋发图强,把国都移到栎阳,致力于东伐,报仇雪恨,颇有战绩。可惜志向还未全部实现,就去世了。寡人即位,常常想到父亲的遗愿,悲痛万分。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助寡人达成先君遗愿者,我将给予厚赏,裂土加封。”
正在魏国的公孙鞅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打点行装,奔赴秦国。
公孙鞅,出身卫国公室,所以被称为公孙鞅,或者卫鞅。他从小就热爱申不害的“刑名之学”。刑名,亦作形名。形,指万物之形;名,指言论。这个学说的特点是循名责实,考察一个人,不看你说了什么,而看你做了什么。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重罚。同时抬高君主,贬抑大臣,呼吁中央集权。公孙鞅觉得这套理论有助于富国强兵,但卫国太小,难以运用,于是去了当时风头最盛的魏国,投奔魏相公叔痤(Cuó)。
公叔痤很快就发现了公孙鞅的才华,但还没来得及向魏惠王隆重推荐,就生了重病。魏惠王去看望他,问:“您的病万一恶化,国家怎么办?谁来帮我?”公叔痤说:“我有个门客叫卫鞅,虽然年轻,却是天下奇才,愿您拜他为相,事事听他的,国家一定强盛。”
魏惠王默然,感觉公叔痤可能病糊涂了。公叔痤看出来了,说:“您如果实在不肯用卫鞅,一定要杀了他,别让他出境,否则一定会成为魏国的祸患。”魏惠王说:“好,我听您的。”
魏惠王走后,公叔痤立刻紧急召见卫鞅,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对不起,我是魏国丞相,不能因为我们的私人情谊,而不顾国家安危。所以我先为国君考虑,再告诉你。我不忍见你被杀,你赶紧逃吧。”卫鞅松了口气:“国君不能听您的建议用我为丞相,又怎么会听您的建议杀我?”
卫鞅猜得很准,魏惠王辞别公叔痤后,对左右说:“公叔痤的病,好不了了,脑子完全糊涂了。唉,竟然让我对卫鞅言听计从,卫鞅算哪根葱?这倒也罢了,我没答应,他马上又劝我杀了卫鞅,真是不知所谓。”
公叔痤很快就死了,卫鞅失去靠山,正好这时,秦孝公张榜求贤。
卫鞅到了秦国,想办法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顺利见到了孝公,向孝公兜售刑名之学、富国强兵之术。孝公大喜,当即重用卫鞅,让他主持变法。
消息传出去,秦国上下都不乐意,议论纷纷。卫鞅为了坚定秦孝公的意志,对秦孝公说:“老百姓愚蠢,眼光短浅,只知道快乐享受成果,不理解深谋远虑的艰难。想做大事,绝对不能跟他们商量,否则永远一事无成。人世间那些有着无上德行的人,永远无法被俗世理解;能成大事业的人,从来就是公众的死敌。所以圣人做事,只要可以强国,就不会拘泥于成规,不在乎愚民的评价。”
大臣甘龙说:“我不同意。我觉得依据故俗来治理国家,百姓才觉得舒坦,国家才能安定。”
卫鞅说:“庸人往往安于故俗,一般的学者也满脑子成规,让这两种人治理国家,国家可能还能勉强维持,但要想国家强盛,就不可能了。有智慧的人创造法律,愚蠢的人固守旧法;贤良的人创造新礼,愚蠢的人则对旧礼一丝都不敢违背。这类人,对国家有什么用处?”
秦孝公最后拍板:“我赞同卫鞅,就这么定了,变法!”任卫鞅为左庶长,全面制定新法。规定百姓重新登记户籍,五家编为一伍,十家编为一什,有义务互相救助。一家犯了罪,其他家有义务举报,若不举报,与犯法者同罪。举报一个坏人,相当于在战场上斩了一个敌人,赐爵位一级,享受相应的待遇;不举报,就等于在战场上投降了敌人,本人被斩首,妻子儿女没入官府为奴。上阵杀敌有赏,私自斗殴者,依情节轻重课以相应处罚。鼓励耕织,给国家缴纳谷物和布匹多的家庭,一律免除赋税和徭役、兵役;不事耕织,却一心想靠手工业、经商维生的人,一旦交不上税,就全部被逮捕,妻子儿女充公。君主的宗室亲戚,虽然出身高贵,但若没有军功,全部从宗室中除名。确定各种爵位的等级,把相应的待遇比如田宅、奴仆、衣服等数目一一注明,有功者才能享受。无功者即便家里有点钱,也不能张扬,不许寻求任何荣誉。
法令制定好之后,还没有公布,卫鞅担心老百姓不相信自己推行新法的决心,让人将一根三丈长的木头竖立在国都南门,宣布说:“有能把这根木头移到北门者,就可以得到十金作为赏赐。”百姓面面相觑,只是围观,没人动手。卫鞅又宣布:“愿意做的,给五十金。”有一个人动心了,他想,就算最后不兑现,也花不了多少力气,当即上前把木头扛到了北门。令他惊喜的是,他果然得到了五十金,成了富人。
现场立刻骚动起来,无数人顿足捶胸,后悔刚才没有行动。法令颁布后,百姓也明白了,对新法的每个条款都不能轻忽,这不是闹着玩的。按照上面说的做,有功可以得赏,有罪必然逃不掉处罚。
司马光说:信用,是国君的法宝。没有信用,无法让百姓悦服。所以古代的贤良国君,不欺骗四方的百姓。那些昏庸的国君则相反,对百姓没有一句真话,所做的承诺从不兑现,只靠暴力压制,苟延统治。司马迁评价商鞅天性刻薄寡恩,不过商鞅处在战国相互攻伐的丛林时代,人人都不以欺诈为耻,商鞅却依旧不敢抛弃信义治理国家,何况那些处在四海升平之时的君主呢?
新法颁布一年后,有上千名秦国老百姓云集到国都哭诉,说新法不合适、不方便。这时秦孝公的太子也正好犯了法,卫鞅决定拿他开刀,杀鸡儆猴。他说:“法令被非议,都是因为上面的人不当回事。太子是秦国未来的国君,不可能用刑,但他做了坏事,跟他的老师教育不当有关。我宣布,将其老师公子虔和公孙贾逮捕,一个施予劓刑,一个在脸上刺字。”老百姓一听,吓得作鸟兽散:“连太子的老师都这样,我们哪敢说三道四?”从此秦国再也没有一个人敢非议新法。
新法施行十年后,开始见效,秦国路不拾遗,山无盗贼,那些以前抱怨新法不好的,又纷纷跑到都城,盛赞新法很好。卫鞅说:“你们这些家伙,政策好不好,有你们说话的份吗?你们啊,就是一些扰乱教化的贱民。来人,全部给我抓起来,流放边郡。”
百姓恍然大悟,原来就算是夸奖新法,自己也是没有资格的。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议论法令的是非了。秦孝公很满意,赐卫鞅爵位为大良造,这是秦国二十等爵位中的第十六级,非常尊贵。卫鞅也懂得回报,既然调动了秦国百姓打仗杀人的热情,当然要检验一下效果,他开始对外接二连三地发动战争。首先要打的就是挡住了秦国东进道路的魏国。周显王十七年(前352),卫鞅带兵攻占了魏国的固阳,牛刀小试,获得成功。
有了这个战果,卫鞅在国内变法的信心更大了。他在咸阳选了一块地方修筑宫阙,然后秦国迁都咸阳。迁都咸阳后,秦国第二次变法又敦促国中百姓,在十七岁后,父子、兄弟不许同宅居住,必须分家;将小乡村整合起来,设立县邑;敦促鼓励百姓开垦荒地,明确田界;统一度量衡,不许和官方颁布的标准有差别;重新制定了征收赋税的方法。
不久之后,魏国和齐国发生战争,齐国孙膑出奇计,大破魏军于马陵,斩魏国大将庞涓,俘虏魏惠王的太子申。卫鞅当机立断,劝秦孝公:“魏国和秦国的关系,就像人有腹心之疾,不是秦灭掉魏,就是魏灭掉秦,不可能‘双赢’。为什么?魏国国都安邑和我们秦国以黄河为界,其东皆崇山峻岭,山岭以东,也还是魏国的地盘。这地势太好了,意味着它进退两便。好的时候,可以向西侵略我们秦国;差的时候,还可以向东发展。如今秦国靠着您的圣明,国家逐渐富强;而魏国却在最近两年,连续被齐国击败。这是上天赐予的好时机,不要放过。它打不过我们,必然放弃山岭以西,向东迁徙。这样我们秦国就有了黄河和山岭两重保障,诸侯要打进来很难,我们退可守,进可攻,这是帝王的大业啊。”
秦孝公大喜,当即让卫鞅率兵伐魏。魏国则派公子卬率兵迎击。两军相遇,卫鞅看魏国军队颇为精锐,不敢硬攻,就给公子卬写了一封信,说:“当年我在魏国的时候,和您有很深厚的交情。现在你我都为各自的国家带兵,难道我们忍心互相杀戮吗?依我看,不如咱们两人见个面,盟誓讲和,然后举杯痛饮,共话平生,这样对两国的百姓都是利好,您看如何?”
公子卬憨憨的,竟然信以为真,当即回信,由卫鞅定地点。卫鞅说:“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就来我的大营吧。”公子卬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两人如期见面,卫鞅宣布首先盟誓,公子卬十分高兴。之后开始畅饮,但酒还没喝两杯,卫鞅安排提前埋伏的甲士冲出来,很利索地把公子卬的脸按在几案上,两手反剪,捆个结实。公子卬大惊失色:“卫鞅,不是说好了讲和吗,怎么能出尔反尔,还搞这种阴谋?”卫鞅嘿嘿笑道:“兵不厌诈,你真是蠢。魏王拜你为将,也是有眼无珠。你们君臣,蠢到了一块儿。来人,传令下去,立刻袭击魏军。”
魏国军队毫无防备,大败。魏惠王大惊失色,连年兵败,无力再战,只能请求和谈,愿意献河西之地,放弃安邑,迁都大梁,悔恨道:“怪我蠢,当初没有听从公叔痤的劝告。”
孝公大喜,把商於一带的十五个城邑封给卫鞅,从此之后,卫鞅也算一方小诸侯,号为商君,大家也叫他商鞅。
不久之后,秦孝公死了,秦惠文王即位。当年被商鞅处罚过的公子虔一伙,立刻告发商鞅谋反。秦惠文王也不喜欢商鞅,下令逮捕。商鞅逃到魏国去,魏国人对商鞅恨之入骨,当然不会接受,把他赶回了秦国。商鞅只好带着心腹,跑回自己的封地,发当地兵进攻秦国的郑县,想扩大地盘,再作打算。秦兵反击,俘获了商鞅。秦惠文王下令,将商鞅五马分尸,尸体还被示众,并夷灭全族。
当初商鞅刚做秦国丞相的时候,用法严酷,曾经在渭水边审讯处决囚犯,血液把渭水都染红了。他做了十年的丞相,秦国老百姓没有不恨他的。有个叫赵良的人曾经拜见商鞅,商鞅问他:“你看我治理秦国,和秦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丞相百里奚相比,谁更贤良?”赵良说:“一千人的唯唯诺诺,不如一个人敢说真话。在下能否说几句真话?即使您不爱听,也请恕罪,如何?”
商鞅说:“请说吧,我保证不加罪。”
赵良说:“百里奚,原先是楚国的乡巴佬。秦穆公听说他贤良,就用五张公羊皮把他赎了,请到秦国,封为上大夫,拜为丞相,尊贵无比。百里奚做丞相六七年,曾和晋国一起伐郑,三次置换晋国君主,一次救援楚国的危难。他平时出去,即使劳累也不坐安车(古人的车一般都是站着乘的,只有安车可以坐下乘),即使夏天也不张车盖。在国内出行,身边不带保镖,不持兵器。他死之后,秦国男女如丧考妣,儿童都不忍唱歌,舂米的人也没心思叫号子。而您呢,是靠宠臣景监得见国君的。执政的过程中,欺凌公室贵戚,残酷对待百姓。公子虔被您处刑毁容后,已经八年不敢出门,他对您的怨恨,可想而知。您又杀了祝欢,黥了公孙贾,他们都不是好惹的。《诗经》上说:‘得人心者会日渐兴旺,失人心者必日渐崩亡。’您自己也知道,所以每次出门,都阵势浩大,后车络绎不绝,载着一车一车的甲士保护。这还不够,您还安排大力士作为车右,紧坐在您身边。两队精心选拔的锐卒,持矛操戟,跟在您车两边奔跑,随时警惕周围动静。没有这些保护措施,您根本不敢出门。《尚书》上说:‘依仗德行者昌大,依仗权力者灭亡。’您的诸种举措,没有一项和德行有关,依在下看,您现在表面上还很风光,其实危如朝露。您却毫不悔悟,依旧趾高气扬,贪恋封地,死死不肯放松权力。一旦现在的秦王驾崩,秦国想要杀死您的,难道会少吗?”
商鞅不屑一顾:“行了行了,闭嘴吧,你懂什么?”
这次谈话之后五个月,商鞅被杀。
商鞅是个矛盾的人物,古往今来,不同的人对他的评价不一样。有的说他伟大,有的说他可耻、可悲。司马迁曾评价说,商鞅天性残酷刻薄,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他当初游说秦孝公,试了三次,每次说的都是不同的施政手段,直到孝公接受为止。可见他求仕进,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理想,只是为了富贵。既然没有操守,自然什么都干得出来。所以在战场上,他会欺骗老朋友公子卬,但这么做,虽然能得一时之利,人格却已丧失。他的悲惨结局,很难说不是报应。
史书上写到商鞅的新法实施十年后,秦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但这些记载,和近几十年诸多出土的秦简并不相同。从秦简来看,秦国社会很不太平,各种犯罪层出不穷,比如偷越国境逃亡、冒充秦国官员诈骗、强奸杀人、盗墓挖坟之类,触目惊心。本文中赵良也提到百姓因新法残酷,对商鞅恨之入骨,如果真有所谓路不拾遗、山无盗贼,百姓应该很景仰商鞅才对。可知所谓“家给人足”之类的记载,有一定的片面性,也许当初秦国的史料,就是在商鞅的指导下炮制的,后由于秦始皇焚书坑儒,烧掉了其他史书,导致关于商鞅新法效果的记载,有着浓烈的官方宣传特色。史书上还记载荀子曾经去秦国考察,对秦国的社会印象比较好,又怎么理解呢?我的看法是,作为当时久负盛名的大儒,荀子的考察没准得到了秦国官方的隆重接待,那么考察的路线能不能由荀子自己做主,就不好说了。秦国政府完全可能让荀子看到想让他看到的,不是吗?
当然,由于商鞅的新法摧毁贵族,在一定程度上削平了贫富差距,对一部分本来就很穷的人是有利的;此外,秦国奖励战功的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平民的上升开辟了通道,这些人应该会喜欢商鞅。但这些人的喜欢,改变不了经济规律和政治规律,秦国依旧没有什么吸引力,在秦国的扩张战争中,每征服一个地方,当地百姓都逃往更东方的地区,不想当秦国人,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