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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阻挠重重的幸福

我们渴望真相,却只看到事无定数。我们追寻幸福,却只遇到苦难和死亡。

——布莱兹·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

“你在写关于幸福的书?幸福这东西没人能说透,也没人能得到。建议你不如写写不幸,它更简单!”

我最终还是没有听取这位朋友的建议,不过至少有一点他没有说错:不提不幸,就无法谈幸福。也可以说,关于幸福的问题都离不开不幸,比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难以感受到幸福?为什么说想要摆脱不幸不一定非要幸福?遭受惨重不幸的人,能否彻底走出阴影?

我没有幸福的天分

他以为紧紧抓住了幸福,幸福却被他捏碎了……

——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

埃娃

对我来说,幸福是一种奢望。也许是因为幸福让我感到紧张。幸福来的时候,我看不见。可能因为幸福让我局促不安,我逃开了。我甚至亲手毁了幸福,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样不好。曾经有位心理医生对我说,因为我过于惧怕幸福,才无法感受到幸福。可问题是,他一直没有教会我如何不害怕幸福……

真的有人惧怕幸福吗?

记得当我还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实习医生时,前辈们描述的一些病人常常令我惊讶不已,他们有伤害自己的欲望,或受虐狂臆想,甚至抗拒治疗……20世纪末的精神病学有一个糟糕的习惯做法,如果无法治愈病人,就会把责任推卸到病人身上。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前辈们的话往往不关乎事实,而是更多地泄露了经过长时间治疗仍无力治愈病人的懈怠。后来,我又遇到关于幸福的相同问题:人是有可能惧怕幸福的……难道这又是老一套的成见?

愚蠢笨拙:“幸福有什么用?”

“我受不了幸福。没这个习惯。”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 [1] 这样写道。我们看到,幸福的本事,有些人一辈子都学不会。与其假设是“惧怕幸福”,不如说是缺乏幸福的能力。所有人都渴望幸福,但不是人人都能学会获得幸福、享受幸福。当幸福来临时,或者幸福有可能出现时(幸福不是从天而降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而往往只是某种可能,或只是初露端倪),人们反而不知所措了。

诗人保尔·福尔(Paul Fort)曾写过一首家喻户晓的诗《幸福就在牧场里》( Le bonheur est dans le pré ),他说:“如果我们无法主宰幸福,也根本不懂得如何识别幸福、抓住幸福,那么幸福又有什么用?” [2]

患得患失:“有了幸福又该怎么办呢?”

有些人老是忧虑不安,觉得幸福是一件为难的事。一旦幸福出现,或只是露出端倪,他们马上会想:“之后呢?”幸福出现了或刚有幸福的迹象,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失去幸福,担心幸福再度消失。于是,有些人采取了唯一一种可能的预防措施,那就是“既然害怕幸福逃走,不如一开始就远离幸福”,就像塞尔日·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的歌里唱的那样。

我们已经看到,能够意识到幸福短暂,也是享受幸福的条件之一。只不过对有些人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事,他们宁可选择只待在沙滩上而不下海:“我宁可离幸福两步远,也不要双脚都踩在幸福里……”

有时候是一种迷信:“一旦泄露幸福,就会招致不幸?”

埃利

当我感到幸福或预感到幸福兆头时,我宁愿不要过于喜形于色,不然我感觉反而会给我或家人招致不幸。我只想不张扬地好好享受幸福生活。我买了新房子,办了一个乔迁宴。当时有位女友问我:“怎么样,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你一定很幸福吧?”这问题让我感到很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住在新房里,我的确很幸福,但是承认这一点让我感到害怕。我只好答非所问……

如何才能远离不幸,召唤幸福?从蒙昧时代开始,幸福与不幸的关系就一直是绝大多数迷信的根源。 [3] 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甚至会嫉妒幸福的凡人。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地中海文化圈的人才会选择缄默,不敢张扬幸福。 [4] 唯恐泄露了幸福,招致不幸……

我们知道,关于幸福的神怪信仰认为,人类不具备足够的能力(或没有足够的信心),无法自己创造幸福,所以,过于迷信的人觉得无力掌控生命和生活。

习惯了忧伤:“不幸,我太熟悉了……”

奥尔加

怎么说呢?很矛盾,有太多不幸了。我习惯了孤独、悲伤、忧郁、消沉……有一次和男友分手之后,我感到悲伤,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又可以恢复那些小习惯,重回大龄女青年的日子。一个人孤单单的晚上,坐在电视机前吃速冻食品。比起努力过两人生活,我觉得这种时候更自在。我总是担心不会再爱了,或是没人再爱我了,寄予希望的事情一再让人失望……

我经常能遇到因为“习惯不幸”而备受煎熬的病人,不幸让他们郁郁寡欢。他们觉得不幸的时候比幸福的时候更像自己。有一位病人甚至称“忧郁是美味的猪肉”(幸福因不能长久才美味)。用美国诗人梭罗的话,就是“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

这种现象在那些不自信的人身上尤其突出。 [5] 他们有时会认为自己更真实地存在于痛苦而不是快乐之中。这种长期的不幸感,不是刻意的选择,而是潜移默化形成的。因为生活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幸福,他们不由自主地陷入早已习以为常的“忧伤”。

我们会想,这些脆弱的人是不是也会不由自主地抗拒幸福,害怕幸福离开后会更加痛苦?“别太开心,才不会乐极生悲”是他们奉行的信条。法国诗人保尔·福尔不就有一首诗题为《幸福的人儿需要安慰》( Ne pas trop se réjouir pour ne pas trop sou rir )吗?

文化禁锢:“幸福?别傻了,要知道……”

过去,有很多和幸福有关的宗教禁锢,比如很长时间以来,天主教认为人间找不到幸福,幸福只存在于天堂之中。

如今,对可能触及幸福的各种限制不再只限于宗教,而是更加隐蔽,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根本就看不到人是可以幸福的。”寻求幸福是枉费工夫,对哲学家阿兰来说,“那些没有孜孜追求幸福的人,幸福反而慰藉般地降临”。

我们很难去评价这些文化禁锢的陈词滥调,但毫无疑问的是,对一定数量的人来说,禁锢抑制了幸福观。禁锢在我们的思想里清晰地呈现出来,表现为某种宗教观或文化观,我们可以重新审视、思考、质疑、调整……只不过这些禁锢往往最终成为我们内心的想法,潜移默化地植入潜意识中。比如,某些病人坚信他们“没有幸福的权利”。这些话是一种令人担忧的迹象,在心理治疗过程中,我着重引导病人思考:为什么又凭什么认为人没有幸福的权利?

我们看到,丧失幸福权利的信仰具有遗传性,不幸被真正地一代一代传递下去。在一些家族里,子子孙孙都像祖辈们一样屈服于命运:“我们没有幸福的天赋……”

对一名心理治疗师来说,这些话犹如斗牛士手中刺激公牛的大红布,令他急欲进一步探究。但是经验告诉他,必须要慢慢来,质疑无权幸福、不幸不可避免的信仰,相当于质疑父母、祖父母一代代传下来的观念。无法拒绝祖辈们的言论,首先是因为他们这么教导并非为了伤害孩子,而且这些言论也并非一无是处,需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另外,学会幸福需要时间,没有必要一下子全盘否定,我们都需要生命的标记,即使是消极、有局限的,也不能一概否定。用心理分析学家阿兰·布拉科尼耶(Alain Braconnier) [6] 的表述,必须“打断锁链”,同时更需要重建。正因如此,有些心理治疗需要很长时间。

日常生活中的不幸感

你聘定了妻,别人必与她同房;你建造房屋,不得住在其内;你栽种葡萄园,也不得用其中的果子。你的牛在你眼前宰了,你必不得吃它的肉;你的驴在你眼前被抢夺,不得归还;你的羊归了仇敌,无人搭救。你的儿女必归与别国的民,你的眼目终日切望,甚至失明,你手中无力拯救。你的土产和你劳碌得来的,必被你所不认识的国民吃尽。你时常被欺负、受压制。甚至你因眼中所看见的,必致疯狂……

——《圣经·申命记》,28:30-34

相比《圣经》中描述的不幸,我们普通人大多数的经历要轻缓得多。尽管如此,日常生活中那些点点滴滴的不幸,仍然让人难过,备受折磨。和幸福一样,相比一次强烈的遭遇,不幸其实更多地在于日复一日的重复打击。在一项针对这种现象的科学研究 [7] 中,玛丽和西斯廷的案例(虚构)说明了这一点。

玛丽和西斯廷两姐妹将经历两件幸福的事,买彩票赢得1000欧元和收到2000欧元的个人奖金。玛丽会在同一天获得惊喜,西斯廷则要相隔15天。

哪一种幸福感更强呢?大部分人(63%)认为西斯廷更快乐,喜事接二连三更让人开心。

同样,她们还需经历两件不幸的事,被罚款1000欧元和被征税2000欧元。玛丽在同一天听到这两个坏消息,西斯廷仍是相隔15天。谁会更难过呢?一半以上的受访者(57%)认为西斯廷更难过,不开心的事最好一起来,不要反复刺激。

根据这个实用的心理测试,不幸的事最好集中在一起,幸福的事则要慢慢享受……

刻意让自己不幸?

“她折磨自己……”就像受虐狂一样,真正嗜好不幸的人其实很罕见。只是长期以来,人们轻易地给某些人贴上了受虐狂的标签,而他们也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但是,受虐狂症并非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对施虐狂和受虐狂来说,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我爱他,因为他让我痛苦”,第二种是“我就喜欢他折磨我”。第二种更常见,但往往第一种才是真正的受虐狂。

同样,不能混淆“我难以感受到幸福”和“我喜欢不幸”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所有人都有可能出于无可奈何或无能为力而暂时性地折磨自己,让自己痛苦。刻意寻求痛苦,嗜好自虐,只是少数有人格缺陷的人的喜好,他们需要心理治疗的帮助。 [8]

不幸观

有些病人总是抑制不住地认为自己是命运的牺牲者,注定不幸,没有幸福的权利。以前,我们把这种现象叫作“信命神经官能症”。信仰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日复一日地灌输,让人感觉自己招致了不幸(“重复式洗脑”),同时又让幸福逃走了(“我永远没有机会幸福”)。

海德的归因理论帮助我们理解抑郁症患者的思维模式,同时也为我们了解幸福观和不幸观的机制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视角。我们可以把抑郁看作一种心理疾病(心理医生称之为“情绪障碍”或“情感障碍”),与极度消极的人生观息息相关(是原因,还是结果?)。研究表明,抑郁症患者认为身边发生的不幸的事都有两种基本特性:一成不变(会一直持续下去)和普遍性(所有事都是这样)。 [9] 患抑郁症的妈妈看到儿子学习遇到困难时,会觉得他的学习会一直有问题(一成不变),而且认为自己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也不是好妻子、好主妇(普遍性)。

有些人即使没有患上抑郁症,但总是感到不幸,并认定命中注定不会幸福。生活中遇到的所有不幸,他们都认为会一直持续下去(事情不会变好,没有任何希望),所有不幸都证明他们的生命就是一个失败(我一事无成)。即使是好事,他们也觉得是暂时的(好事不会长久),而且没有意义(那又怎样,根本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于是,他们很难创造幸福……

幸福与不幸之间,你走到哪一步?

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问答题,花几分钟时间,思考一下,这四种看法哪一种最接近你日常的感受:

·我应该算是幸福的人。

·我还算不上不幸。

·我并不算幸福。

·其实我是不幸的人。

这四种看法代表了生命观中幸福与不幸的四个维度。让我们进一步看看这些维度。

“我应该算是幸福的人”

选择这一看法的人积极地看待自己的幸福能力。承认自己是幸福的人,并不是说没有遇到任何不幸,而是表明自己对生活整体是满意的,有更多的幸福时刻,更强烈的幸福感受,不幸不再无法忍受。而且相对来说,他们更有信心维持幸福,不断创造幸福体验。因此,敢于确认幸福让人不再害怕。虽然明白幸福有一天会消失,但更知道幸福还会再来。所以,只需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我还算不上不幸”

这么说的人往往对幸福抱着谨慎的态度。除了信心,他们还有更重要的理智,不轻易确认幸福,因为知道还有不幸,而且不幸就在不远处。同时更是出于谨慎,当别人问:“最近怎么样?”他们会回答说:“还不错,至少没有更糟。”因为知道有可能会更糟,所以感到庆幸,没有不幸,已是万幸。他们期待成为幸福的人,并信心满满地去创造幸福。

“我并不算幸福”

这种说法反映了对幸福的悲观态度。得不到幸福,一再失望,让人痛苦。虽然明白幸福是可能的,就算不是自己,至少有人会幸福。但是仍然感觉到没有办法获得幸福,就算有,也是转瞬即逝、碎片式的幸福,而且觉得(往往是错误的感觉)得到的都是一些含金量很低的幸福。不过,持这种看法的人内心明白,这不是不幸。我们可以做出努力,而且有望获得成果,那就是提高对幸福小事的接受度,学会不要自寻烦恼……

“其实我是不幸的人”

这种说法来自最让人痛苦的不幸观。彻底放弃幸福,至少看不到眼前的幸福。心情沉重,整个人沉浸在痛苦之中。不幸的灾难把人压垮,而且紧跟不放,甩也甩不掉,长达几年都摆脱不了。那些恼人的不幸小事,日复一日地出现,让人不得喘息。幸福的希望微乎其微,几乎看不到,所有痛苦的人只盼着一件事,就是痛苦(不幸)赶紧结束。对这些人来说,想要幸福的方法很多,首先不要一个人待着,而是要去寻求心理治疗师的帮助。一切需要从头开始,一切皆有可能……

关于幸福和不幸的几个问题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

奥罗尔

当我难过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放任自己从一个大斜坡上往下滑。我觉得人存在的通常状态就是痛苦,开心是不断努力的结果。幸福不是天赐的,要不断去争取。有时候真的很累。我渴望幸福,但希望幸福能简单一点儿,最好幸福自然而然就这么来临……

我们已经看到,幸福和一种最基本的情绪息息相关——开心。不幸则依赖于更多情绪,首先当然是忧伤,同时还有生气、害怕、羞愧……那么,突如其来的幸福或不幸,从何而来?

幸福和不幸的情况不同。比如,很少有一种强烈的幸福,会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印记,伴随一生,但是极大的不幸却会如此。

我有一位病人,几年前在车祸中失去了大女儿。生活的脚步从此停止了: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女儿的房间,必须保持女儿最后一天出门时的那个样子,不能有任何改动。“我觉得只有这样,对女儿的思念才有所依靠,不会仅仅是一种空想。我知道这不正常,但是这种病态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只有这样,我才能忍住悲伤和痛苦,而这种痛苦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她用自己对女儿的思念,筑起了一座坟墓,变成了她的不幸。她天天只想着为失去的女儿哀悼,却看不到还有更广阔的生活等着她——她的其他孩子、丈夫、朋友……

即使没有发生如此悲痛的事,不幸也总是比幸福留下更多印记。幸福过后,如果还想保留幸福的感受,需要付出更多的能量和努力。而不幸过后,则很容易依旧沉浸在苦痛之中。我的一位病人称之为“不幸的诱惑”。

要幸福,就必定经历苦难?

哎呀,你们这些善良、舒适的人啊,怎么对人的幸福几乎是一窍不通呢?须知幸与不幸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共生共长;可是,它们在你们身上总也长不大!

——弗里德里希·尼采

尼采认为,感受幸福的能力与经历不幸的能力密不可分。若想不惜一切代价远离不幸,必定会削弱幸福。对尼采来说,精神磨难并不稀奇。即使尼采算不上幸福学院的最佳教授,但是这位天才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其实,在“正常”的生活里,阻挠幸福的最大威胁不是苦难,更多的是烦恼和闷闷不乐。

的确,烦恼会悄然在幸福里筑巢。我们对生活的一切习以为常,也习惯了幸福,不会定期自省(告诉自己是幸福的)。而不幸反而会提醒我们,拥有幸福是一种幸运。

所以,对幸福来说,苦难是有用的。这么说不无道理,但是需要亲身体验(经历苦难),还是领会道理即可(明白不幸存在,且时刻威胁着生活)?我想心里明白就足够了。可是实际上……人们往往不够智慧,总要等到不幸来临,才懊悔没有抓住幸福。

苦难之中能否感受到幸福?

埃莱娜

在我丈夫的葬礼结束后,所有的孩子和亲朋好友都围着我,满满的都是关爱,那一瞬间,我甚至有种幸福的感觉。我对自己说,看到我们都在这里,表达对他的爱,他一定也会感到幸福。他的一生是成功的,留下了一群幸福的孩子。只是,在这一刻感到幸福反而有一种罪恶感,他离开了我们,我们又怎么能够笑得出来,又吃又喝呢……

有时候,在一些非常微妙的情境下,不幸夹杂着多种情感,甚至包括一丝丝的幸福感,比如爱情。我们有很多著名的例子,比如朱丽叶·德鲁埃,面对见异思迁的维克托·雨果,她说:“他让我痛苦,已令我倍感幸福。”又比如小说《葡萄牙修女的情书》( Le res de La religieuse portugaise ,葡萄牙修女玛丽·安娜被一位法国绅士引诱后又被抛弃,她说:“只要能够见到他,我甘愿受尽折磨。”

多种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可能产生的心理问题就是难以取舍。如此多的复杂情感杂糅在一起,难道就是感受幸福的唯一方式吗?这岂不是预示着其他痛苦将来临,还是说这只是特定的生命历练?用来证明经历风雨之后我们变得更成熟。

幸福之中是否还有不幸?

达米安

我父母过世太早,无法亲眼看到我的成就,来不及认识我的孩子,也没有机会和我们一起分享快乐时刻。往往都是在开心轻松的时候,或者是兴奋一天后稍微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会突然想起他们。一下子,我的幸福就笼罩上一缕忧郁和悲伤。虽然幸福还在那里,但是不再光芒四射,仿佛美好的万里晴空飘来一片云。

达米安描述的场景吸引了很多研究者,表明了人有可能同时感受完全矛盾的情绪。从理论上说,人们未曾设想到人类大脑有这种功能。在现实中,复杂的大脑机能包容了各种微妙的能力。达米安的描述展示了不幸感如何不请自来地侵入强烈的幸福之中。

圣诞节会下雪吗?

桑德里娜·韦塞(Sandrine Veysset)的电影里(1996年),一位生活陷入困境的年轻妈妈,想带着五个孩子在圣诞节夜里一起自杀。其实她是幸福的,虽然瘾君子老公离家,但家里有暖气,有点余钱可以买圣诞节礼物,孩子们都在一起,相亲相爱。只是她意识到这种幸福太短暂、太有限,想到这一点,她越来越难以忍受……大家开开心心地吃完圣诞节晚餐,等到孩子们在家里唯一一间有暖气的房间里都睡着了之后,她静静地紧闭门窗,关掉了暖气……半夜,她突然被孩子们的欢呼声吵醒,孩子们打开了窗户,屋外下雪了。大家都活了下来……

安娜-洛尔

那些即将逝去或触摸不到的东西,总是会让我感动。记得还是学生的时候,大学毕业考试前的那个秋天,我和闺密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我们很快就要分离,这让人伤感,又倍加珍惜……

安娜-洛尔的这番话表明了即将结束的时光、即将分开的好友相聚带来的一种带着忧伤的幸福感,两种不同的心理建构交织在一起,既有幸福时光、美好回忆的甜蜜,也有即将分离的忧伤。

夏洛特

我有幸福困难症,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幸福突然变得无法承受,不幸感从天而降。尤其当我看着孩子们嬉闹,或是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我会没来由地感到伤感,想到他们会遭受不幸,会变老,会死去……

幸福感是对抗死亡焦虑的良药和最佳解毒剂。但是对夏洛特这样多愁善感、忧心忡忡的人来说,幸福感仍然无力抵抗焦虑。更糟糕的是,一旦感到幸福,转眼就会焦虑,害怕不幸即将来临。面对潜在的不幸,该怎么办?别无选择,只能直面不幸,冷静思考;然后转身离开,努力重新投入幸福之中……

智者言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公元前6世纪的中国智者、道家创始人老子,曾这样说过。他擅长清晰地定义不同范畴、论证对立的概念,比如幸福和不幸。他的智慧令西方人着迷。

幸福和不幸是复杂的情绪和心理状态,人们可以清晰地意识到两者密不可分。我们已经看到,有时候幸福感蕴含着一种担心幸福转瞬即逝的焦虑。同样,在某些不幸的当下,人们仍可以感受到幸福即将来临。

让我们首先从一些较为简单又明晰的现象说起……

幸福可以让人远离不幸?

爱德华

幸福阻止不了灾祸降临。当我身处幸福之中,我知道,也许某一时刻悲伤就会降临。我就对自己说,世事就是如此,人生也有起伏,犹如四季更迭,风雨过后才能见彩虹……

曾经幸福,并不能避免日后感到不幸。明白还能幸福,更能承受不幸,至少知道不幸终究会过去……只是幸福的回归并非显而易见。从精神病学角度来说,我们知道,导致自杀的最主要原因,除了内心的极度痛苦外,更致命的是失望。使用率最高的自杀风险评估方法之一是绝望量表(衡量“绝望的程度”),这份测试表明病人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或者失望到了什么程度。 [10] 极端的痛苦无疑是彻底的绝望,如诗人奥迪贝蒂 [11] (Audiberti)写道:

肮脏的绛红色裙摆下,

邪恶的金色面纱下,我是这个世界的女王。

我是绝望的痛苦。

有可能直面“真正”的不幸?

面对极端的不幸,亲人离去、患上重疾、流离失所或破产,如果再对当事人说些冠冕堂皇的教诲,未免显得狂妄自大。有时候朋友会问我:“作为一个心理医生,面对非常不幸的人,他有足够的理由悲伤痛苦,你该说些什么呢?”在这个时候,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去理解他,尽力接近他,和他一起面对苦难。极端的痛苦会让人心理失去平衡,自我保护的意识容易让人变得无可救药般局促不安、做事轻率、自私自利……身为心理治疗师,我曾经陪伴过几位遇到巨大悲痛的病人。

记得有一位病人,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当时我还年轻,在一家医院做心理咨询师。医院里有很多癌症患者,免不了需要心理疏导。有一天,我们接收了一名20多岁的男生,他患有非常严重的肺部恶性肿瘤,所剩日子不多了。他父亲每天都来医院,长时间地陪着他。这位父亲身材高大,面容俊俏,眼神犀利,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天,几位护士神情紧张地来找我,因为这位父亲在看到儿子病情骤然恶化之后,在休息室晕倒了,醒来之后再也不开口说话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地走进休息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他一句话不说,也没有抬眼看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窘促过。其实只需尝试着和他对话,让他开口说话。打开话题很不容易:“我是这里的心理咨询师……我知道您遇到最痛苦的事……不知道能不能帮到您……可能现在您不想被人打扰……”每一句话,得到的回应都是让人难过的沉默。我无可奈何,只能选择离开,于是我对他说:“您希望一个人待会儿,还是要我在这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请留下来。”

我陪他待了大约两个小时。他说了很多关于儿子的事,儿子即将离世,他还有其他孩子。我努力尝试将话题引向好的方面,让他把内心的苦痛倾诉出来(我了解到他妻子很消沉,很脆弱,他肯定从未向她倾诉过),聊聊在儿子最后的日子里作为父亲的重要性。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哪一句话触碰了他的神经,他随时可能跳起来,冲着我说:“别这么和我说话,我儿子还没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还能谈些什么。我不是来和他交换想法的,他有朋友可以说。

最后,他问我多大,当时我比他儿子就大几岁。我们默默地对视,两人想着同一件事情。我仿佛听见他对我说:“你瞧,你还活着,而我儿子快死了。”告辞的时候,他简单地向我致谢。我走到走廊尽头,回头看了看他,而他也正默默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不自然或者说是有点可笑的动作,意思是再见并且加油,他没有任何反应。两天之后,他儿子去世了。

过了一个月,我的工作室收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短,大致意思是说:“你帮了我,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身上发生的事,除了你。我已经开始专注于照顾妻子和另外两个儿子。我感到深深的不幸,但是我愿意继续生活,这并不是说我忘记了尼古拉(他逝去的儿子)。”

几个月之后,我在图卢兹的路上看到了他,当时我正在图卢兹生活。我们两人都停下了脚步。我似乎看见他对我微笑,并且做了一个我之前对他做过的手势,然后他就转身走远了。这一次,是我默默地目送他离去……

关于不幸,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André Comte -Sponville)曾经写道:“我受尽苦难,我知道不幸是什么……现在,要记得不幸是暂时的,不幸总会过去。有不幸才可能有幸福,至少事物必有两面。难道这只是一种安慰?没错,在痛苦的时刻,这确实就是我的安慰……”

那些曾经经历过极端苦难却最终挺过来的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通常,他们不会自我封闭,他们会行动起来,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不被苦难全盘打倒,他们敢于谈论失望,谈论疾病,谈论瘫痪,谈论痛苦。有机会陪在这些人身边,观察他们,可以看到他们经历了四个阶段:

·首先,身处不幸之中,眼看着别人仍在幸福地生活;

·其次,慢慢接受生活仍要继续,坦然面对别人的幸福;

·再次,渐渐地,生活里出现点点滴滴的快乐;

·最后,幸福重新成为可能,幸福也许以另一种更深沉的方式呈现,更像是平静,而不是开心。

不幸之后还能幸福?

逃离痛苦的牢狱,或许比走出真正的监狱更难。长时间的禁锢让重获自由的人在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也感觉不到快乐,不是一种解脱,反而感到焦虑,无所适从。 [12] 监狱外面往往无人迎接……

同样,遭受极度不幸的人感受幸福或者说重新感受幸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是有可能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回弹能力”,不仅仅是应对不幸,同样是为了重新构建幸福。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鲍里斯·西瑞尼克(Boris Cyrulnik)也曾写道:“回弹能力,不仅仅是挺过来,同时还是学着活下去。” [13]

关于回弹能力的最新研究是心理学的一次小小的革命,当时,大部分心理治疗师仍然认为心理治疗更多是建立在倾听患者倾诉之上,穿插或多或少的介入。几乎所有患者都这样描述他们的心理治疗:“我说,医生听着。”这种方式往往成效很小,甚至会对某些人造成恼人的结果,因为鼓励毫无顾虑地倾诉痛苦,有可能会使病人在复述不幸的同时再次陷入痛苦之中,痛苦的情绪引发消极的生活观……

西瑞尼克对回弹能力的研究独树一帜,注重强调患者的自我修复历程,向患者展现重建生活的可能性,即使深受伤害同样也有重生的机会。回弹能力至今仍有些神秘,这种能力来自内心,但外界的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又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一次对话,一个微笑,适时伸出的援助之手,都会让一切恢复和谐,让内心长时间地充满希望和信心。

曾经有一位病人,父母因酗酒经常虐待毒打她,身边亲友都不知情,即使知道也只是口头安慰一下。她对我说,如果没有学校老师的帮助,她根本熬不过那些折磨。老师的一次次鼓励、一份份关心,让她得以承受侮辱和暴力,一句温暖的话就能够让她重获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走出黑暗

有时候,要获得幸福,需要经历很多磨难。有些人有太多的痛苦要去忍受,去战胜。不过幸福总是有可能的。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几个月甚至几年里陪伴着严重焦虑症或抑郁症患者,直到有一天看到他们重获正常生活,意味着他们将有可能获得幸福,这对一名心理治疗师来说,同样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抑郁也许不是一种绝对的不幸,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抑郁几乎算得上是最糟糕的心理疾病,抑郁症患者的整个精神世界黯淡无光,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最终走出抑郁困境的人,他们的经验分享对患者来说最有说服力。最真实、最震撼人心的抑郁症描述,当属美国小说家威廉·斯蒂伦(William Styron)的自传体小说《看得见的黑暗》( Face aux ténèbres 。这本书同时也传达了希望:“没有必要一味地强调抑郁,抑郁不意味着思想湮没,有很多人最终走出抑郁,足以证明抑郁有可能克服,这也许是唯一使人得以救赎的途径。”

我想到一位年轻的抑郁症患者说过的一个小故事。

一天,在巴黎地铁上,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时刻,让她明白自己已经开始慢慢恢复。当时她脑子里都是消极念头,一塌糊涂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这时,一对情侣坐到她对面,两人亲密地开始接吻。一切顿时变得更糟了(她刚刚和男友分手,现在孑然一身),她的悲伤陡然加剧。车一停,她马上起身下车。走出车厢的时候,一位坐在门边的年轻人看着她,对她露出了微笑。她对我说:“就在这一刻,我突然间觉得很开心。而几天前,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微笑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或许我会觉得很下流,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但是现在,我感觉很好。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男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着我微笑。但是很奇怪,这似乎给了我一个要不顾一切活下去的理由。终于,在这个时候,我感觉我的抑郁症可以治好……”

用我一位病人的话来说,抑郁症是一种“想象的地狱”。那些走出抑郁的人,往往整个心理状态都发生了变化,一开始很脆弱,逐渐变得坚强。美国作家安德鲁·所罗门(Andrew Solomon)在回顾抑郁症经历时,描述了他痊愈的亲身体验:“每一天,我都选择活下去,或者是出于勇敢,或者是毫无理由。这难道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14] 美国作家威廉·斯蒂伦在自传的结尾描述了如何最终摆脱抑郁症,并引用了但丁《神曲》最震撼人心的《地狱篇》中的最后一句话。

但丁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陪伴下穿越了重重地狱,目睹了人类犯下的种种无耻罪恶,见到了苦难的主宰(长着三张脸,有蝙蝠一样的翅膀,用倾盆大嘴撕咬那些罪恶的人)本人卢齐菲罗。最终,但丁和维吉尔从一条秘密的小路逃离地狱。结束这段经历时,但丁说:

“我们终于走了出来,重见满天繁星……”

[1] M.尤瑟纳尔,《火》( Feux ),巴黎,Gallimard出版社,1993年。

[2] P.福尔,《法兰西巴拉德短歌》( Ballades françaises ),巴黎,Flammarion出版社,1983年,91页。

[3] E.莫扎尼(E.Mozzani),《迷信之书》( Le Livre des superstitions ),巴黎,Robert Laffont出版社,1995年。

[4] F.卡瓦利-斯福尔扎、S.卡瓦利-斯福尔扎(F.et S.Cavalli-Sforza),《幸福的科学》( La Science du bonheur ),巴黎,Odile Jacob出版社,1998年。

[5] S.亨佩尔(S.Heimpel)等人,《低自尊的人是否真的感觉更加良好?自尊心差异与负面情绪调整》(“Do people with low self-esteem really want to feel better?Self-esteem differences in motivation to repair negative mood”),《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02年82期,128—147页。

[6] A.布拉科尼耶,《小焦虑大烦恼》( Petit ou grand anxieux ),巴黎,Odile Jacob出版社,2002年。

[7] P.莱格伦齐(P.Legrenzi),《幸福》( Le Bonheur ),布鲁塞尔,De Boeck大学,2001年,34—35页。

[8] J.E.杨(J.E.Young)、J.克洛斯科(J.Klosko),《我的重生》( Je réinvente ma vie ),蒙特利尔,Éditions de l'Homme出版社,1995年。

[9] L.阿布拉姆松(L. Abramson)等人,《人类的习得性无助:批判与重构》(“Learned helplessness in humans:Critique and reformulation”),《变态心理学》杂志( Journal of Abnormal Psychology ),1978年87期,49—74页。

[10] A.T.贝克(A.T. Beck)等人,《悲观主义的标准:绝望量表》(“The measurement of pessimism:The‘Hopelessness scale’”),《咨询心理学与临床心理学》杂志( 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1974年42期,861—865页。

[11] J.奥迪贝蒂,《人类种族》( Race des hommes ),巴黎,Gallimard出版社,1968年。

[12] C.普里厄(C.Prieur),《自由的暗礁》(“Les écueils de la liberté”),《世界报》( Le Monde ),2002年12月20日,14页。

[13] B.西瑞尼克,《神奇的苦难》( Un merveilleux malheur ),巴黎,Odile Jacob出版社,1999年。

[14] A.所罗门,《内心的魔鬼——抑郁症》( Le Diable intérieur. Anatomie de la dépression ),巴黎,Albin Michel出版社,2002年。 LmieeW/llqLbqKwI4WzjzanEe3oQYnGtiTDUVZDp22Swflh7EuZI9B1HjDxb4m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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