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成了现在这样的心理医生?
首先,因为我没能成为精神分析师——尽管这是我们那代精神科医生的惯常选择。我曾无数次尝试躺在长沙发上,但我感到无聊至极,不得安生。其次,因为那些我经常见到的、在医院里坐诊的精神分析师,他们看起来太过安静,跟病人太过疏远,而大多数病人都为此而感到痛苦。我那个时候就知道,如果选择了精神分析的道路,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快乐的精神科医生。
再者,因为我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在我的生命中,曾有过停滞不前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无法适应精神分析,于是我接受了催眠、家庭疗法、生物精神病学和化学医学的培训,这些都是值得称道的学派,但我既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有效。我不知所措、犹豫不决,开始寻找适合的诊疗模式,并通过对的人来实际体验这些模式的实效。他们让我获得启发。这些对的人有很多,我在这里只想说说其中最重要的几位。
首先是我的人文主义精神病学导师吕西安·米耶(Lucien Millet),他已经去世了。他是第一个在职业善意上为我树立了清晰榜样的人。他是第一个告诉我可以用名字来称呼病人但不会不分彼此的人。通过他们的症状,关注他们的个人;在疗愈他们的同时,为他们提供建议和解释,对他们表达出善意和热情。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而是相反,如果病人感觉到我们对他的尊重和爱意,就会更专注地去听我们说的话。而这并不仅仅限于医学领域,是可以推至所有领域的人类活动!
然后是我的两位精神病学同行帕特里克·莱热隆(Patrick Légeron)和弗朗索瓦·勒洛尔(François Lelord)。他们比我稍早进入这个行业,在我从图卢兹来到巴黎的时候,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们的素养(专业上的,尤其是幽默感)令我深受启发,他们很信任我,让我参与他们的工作,也是在他们的鼓励下,我开始写东西。在那之前,我会给病人写一些短小的文字说明,内容是针对他们病症的解释、采用练习方式的建议,等等。但多亏了这两个朋友,我才真正迈出了与他们共同撰写书籍的第一步。我们堪称幸运的作者,在著作出版后很快就拥有了一大批读者。因此我们又陆续出了几本书,接着又是几本,共同撰写或是单独撰写(因为我们走上了不同的研究道路)。在写书的过程中,我重新找回了自己在文学上的使命感:事实上,我被定下的方向是科普系列,因为我是个好学生。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好学生的意思,就是觉得自己擅长数学,这种观念很可笑,但也很顽固。但实际上,我成绩优异、自己最感兴趣的科目,是文学、哲学、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而且我非常喜欢看书。多年以后的今天,投身写作让我找回了这种水到渠成和快乐欣喜的感觉,还有一份迟来的使命感。曾经的我,是个“不高兴的文学青年”,而我在年近四十、出版了第一本书的时候,才明白了这一点。自那以后,这种写作的乐趣伴随着读者不断寄来的致谢信变得越来越浓厚,帮助读者给我带来的幸福感和帮助病人带来的幸福感是一样的。这里并无自夸之意,我跟任何有良知的手艺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罢了。这并非自豪感,而是为能够远距离地与人为益,能够在寂寂无声的阅读中引发交流渴望的默契而产生的满足感。这种满足,也是源于一种归还了负债的感觉:我读大学念医科几乎没交什么学费,因为国家减免了我这个父母曾在小时候挨饿受冻的学生的大学学费。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公立医院执业,为什么我写的书一经出版为口袋书版本,价格跟一个三明治差不多。
之后,我结识了两位哲学家朋友——安德烈·孔特-斯彭维尔(André Comte-Sponville)和亚历山大·若连(Alexandre Jollien),他们也对我成为现在这样的心理学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这种帮助,既非心有所知,也非刻意而为。他们令我对哲学有了全新的认识:哲学并非对概念的探究,而是为了帮助人类更好地驾驭人生而做出的思考和努力。对价值观的分享、谦逊、怀疑和对既成思考的诘问,以及澄清我们观念混淆的拳拳之心,所有这些,都是他们通过个人的行为操守言传身教给我的。我最先是从这两位的个人专著中知道他们的,之后,我有幸见到了他们本人,并亲眼见到他们是如何生活、思考和努力的,最后还跟他们成了朋友。这两位先生堪称不懈追求真诚、公正与和谐的典范。
还有一位无比和谐之人——诗人克里斯蒂安·博班(Christian Bobin),我最先也是通过他的著作了解他的,后来才见到他本人。虽然他不愿意被人理想化[比如他在《复苏》( Ressusciter )中写道:“人们在谈论我的书时提到的那个人,是不存在的。”],但他确实是生活智慧和越舍弃越丰沛的模范代表。如果说真正的丰沛存在于幸福、爱和真实之中,那么克里斯蒂安就是这世上最丰沛的人之一。他那些充满智慧的话语总令我深思,如咒语般令我反复吟诵。他是我所知道的作家里最令人感到快慰的一个。他那言简意赅、富于诗意的字句总能直抵人心,不仅因为真实,更因为其简单和美丽。而在这种美的背后,是善意和仁慈。想让别人听到你说的话,只需说得简朴而优美——那种忘却自我的简朴,以及那种诞生在当下的优美,而不是对外表的念念不忘。
我曾经接触过一些低调的非凡人物,比如皮埃尔(Pierre),我的岳父。皮埃尔是个幸福大师。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擅长品味生活的人。但那不仅是一种天赋,在他身边度过的数年时间也让我看到了他付出的努力——只为擒获生命和人性中光辉的一面;看到了他的渴望——不要陷入负面、阴暗和问题的泥潭。他拥有一种可以在任何情况中都乐在当下的能力——疾病,对他而言就是受益于精良医术的机会;意外,对他而言则是一睹消防员精湛技能的机会。诸如此类。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明白了,这一切全与天真无关,只关乎信仰。这个人,他对生活的美好坚信不疑。当生活不再阳光灿烂时,信仰可以支撑他等待阳光再来,等待雨过天晴——雨过之后总会天晴。皮埃尔去世后,我感觉自己成了孤儿。在葬礼上,我坚持在进出教堂时为他抬棺,好让自己在最后一刻再承继几分他的衣钵。棺椁很重,压得我脚步趔趄,仿佛在提醒我对皮埃尔欠下的巨额人情债,还有他离去之后的重担。他是个好人,对人满腔柔情、善解人意、充满好奇。他就是那种能在战争之后带来和平,能在争执之后促成对话的人。他让我懂得了,尽管忧伤的阴霾会时不时地遮住幸福的晴空,但幸福有着自己光明和持久的一面。
还有其他很多这样的人。我之前已经说过,他们中有我的病人,也有我的朋友、同事、邻里,以及所有给予我灵感的偶遇之人。从前,我总会首先盯住别人的缺点,而今,我第一眼已经开始关注优点了。我现在更倾向于专注好的一面,并对那一面反复加以咀嚼,而不是反之。过去,我的时间大多花在观察、讨论和思考人的缺点上。现在,我依然会看到人的缺点,但我更愿意从他们的优点中汲取养分,那可是养心愉情的金矿,是获得个人进步的源泉,能够使生活变得更加丰富。我并不觉得这样会让人变成应声虫,或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人。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这么着习惯了,我的目光就会牵引着我去尽享生活的欢乐。
在这里,我不会讲述我的三个女儿——她们愉快地将我“束缚”在了幸福与和谐之中,她们自身的优点给予了我种种灵感;我也不会谈论我的妻子——因为这不是恰当的时机。
奇怪的是,这些无异于老天恩宠的相遇,在我看来并不是了不起的机遇,而不过是平常的生活事件。我们一生中不断与给人启迪者相遇,而我们的问题,或许只在于眼睛睁得不够大,没能看到这些人。
老去,在我看来,除了其他的方面,主要在于意识到我曾对别人的亏欠,也在于更好地意识到我和别人之间相互的依赖——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要尽量不依赖别人。(那时的我,觉得成年人既不太可靠,又不太让人放心。)
我觉得这两种意愿是相互影响的,或者说,是在我们身上交替而行的。我们在获得独立自主的过程中进行自我构建,并随之懂得了“只信自己”这样一种机制的极限。自我效率的极限在于,我们需要他人才能走得更远和有效地做出反应。自我诚信的极限在于,我们无可避免地依赖他人;不论我们能否看到这一点或能否乐在其中,相互依赖始终都处在我们人类本性的核心位置。
那就承认这种依赖,让它为己所用,并以它为乐吧!通过不断察觉他人给予我们的恩惠来承认它——那些先我们而行,创建起民主社会,从而令我们有机会享受生活的人;那些与我们远隔千山万水,种植粮食、制造用具、提供能源,从而令我们的生活更加便捷的人;那些让我们得以过上眼下生活的身边人;那些困扰我们,迫使我们痛定思痛、不断前进的人;以及那些帮助我们,让我们每天可以轻装上路的人。
我们可以通过向他人提出自己的需求,来让这种依赖为己所用,比如征求他人的意见、建议和寻求帮助。如果我们在心存疑虑的时候,能够谦虚地听取他人的意见,我们就会少犯错误。如果我们在面对超出自己能力和经验的情况时,懂得向他人寻求帮助,就不会令自己那么狼狈不堪。通过学会提出自己的需求,我们会懂得要尽量地给予,在别人向我们提出要求或求助之前就去给予。
最后,以这种依赖为乐——感觉到自己对他人有所赊欠,但那是快乐的赊欠。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感恩,即对他人恩惠的感激意识。至于是给予的恩惠、允许的恩惠、出售的恩惠,全都无关紧要。没有他人,这种恩惠就不会存在。这种恩惠几乎涉及我们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物。所有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好事情,其中总会有一部分是我们对他人的亏欠。其中的奥秘就是感恩,按照个人主义的标准来看,应该是令人不舒服和痛苦脆弱的。(亏欠某人是怎样的一种个人孱弱和不足的标志啊!)其实不然,感恩实际上应该是令人感到惬意和舒适的。感恩能让我们知道其他人就在那里,曾经在那里,或是会在那里;而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的所知所晓,就如同无尽的资源——我们自己没有的资源,但在需要的时候又可以寻求得到。
平心而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心理医生,但经过一番思索,我找到了答案:我有成为心理医生的需要,我有成为心理医生的倾向,我有幸认识了那些非同一般的人。
倘若再细究一番,我还在自己的成长历程中看到了一些本质性的东西,这是别人看不到的,因为我们对结果的关注总是胜过对过程的关注:我曾像个疯子一般地努力!因为我并非天生心理平衡的典范,而我又不想以谎言和欺骗去面对自己的病人,所以我竭尽所能想要成为一个拥有内在平衡的人。现在看来,我还是取得了一些进步的(但要走的路还很长……)。而最终,我很高兴自己平静安逸的感觉来自这些埋头苦干的努力,来自对幸福的不擅把握,来自渴求淡然的忧心忡忡;这样的获得在我看来要更加稳固,在工作中获得这种感觉让我安心。这些努力中的一部分有时是不言自明的(比如关于智慧就往往是这样),但它们让我发现,在应用心理学领域,没有什么是显而易见的,只有做了的和没有做的(即便知道应该去做……)。因为真正的问题是:在生活教给我的一切和我在生活中学会的一切之中,我真正加以运用的是什么?进步的关键并不在于我知道些什么,而是我做了些什么……
当然了,在成为心理医生之前,我就知道人会陷入痛苦之中,但我只关心这些人是否在我面前痛苦难当,或是这些人是否能够清楚地向我表达出自己的痛苦。今天,我且借用诗人克里斯蒂安·博班在《天国的废墟》( Les Ruines du ciel )中所说:“无论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谁,要知道,这个人早已在地狱走了几遭。”成为心理医生以来,我从来不曾小瞧过生活中偶遇之人的痛苦,尽管他们对此既不抱怨也不诉说。不必说,这些人中自然有我的病人,但也有非病患。其中不乏那些令人头疼的人、不动声色的人、满面笑容的人和强势能干的人。我接待过人们口中的“成功人士”,如身居高位者、万人仰慕的大明星等。我目睹了很多痛苦,目睹了强悍者的脆弱。他们的悲伤与无名之辈的悲伤并无差别:没人爱、不快乐、自暴自弃、心烦意乱、脆弱不安。我们都是由同一块木头打造成的,一块瑰丽、敏感而脆弱的木头,一块会欢唱、会痛苦的木头。
我希望今天无人再受痛苦的煎熬,我希望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尽力去缓解一丝生活中遭受的痛苦,我希望我们强大到足以将毕生奉献给这项春燕衔泥一般的工作。满心欢喜地去做这项工作,满心欢喜地去感受我们的生活,无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越接近出口,我就越清楚地意识到,我热爱这生活,它给予我们的堪称绝妙出奇,让人无法忘怀。时间越久,我就越容易被种种事物所感动,就越会为它们而啧啧称赞。我希望这不是因为年纪渐长导致的愚钝昏聩,而是一种我开始渐渐体会到但尚需时日才能获得的智慧和简朴的领悟。
而我也有些遗憾,没能更早地领会到这一切。生活的美好令人难以置信,这个世界的美好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我们深受其苦。
另一个遗憾在于,我曾徒劳无益地表现得严酷苛刻,尤其是对我自己,有时候对别人也是。现在我置身事外来看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认为只有严酷才能进步——这无论何时都是一个错误。我坚信,若能多几分温和(苦功还是少不了的,我说的是温和,而不是消遣和放纵),我依然能够获得同样的结果,甚至是更好的结果。对自己多几分善意,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美好依然会如期而至,但会少几分无用的痛苦,因为对自己的粗暴,让我在这个世界总会让我们承受的痛苦之外,又平白增添了这些痛苦。
我还有最后一个遗憾,就是让自己心生快乐和啧啧称赞得不够多。世间让我感到快乐和惊叹的事物处处皆是,因为我活着,这就足够了;但我从前觉得这种想法太过天真。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啧啧称赞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清醒、领悟和力量。
不要紧,我的遗憾并没有成为负累,也不会持续下去。这些遗憾就好像帮助我不再重复犯下同样错误的小小芒刺。我是幸运之人,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我还有一段人生可以继续,可以体味感动,可以啧啧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