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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行为的紊乱

他看了我一眼,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Guillaume Apollinaire)

让·吕克,50岁,企业主

鸡尾酒会上,我从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白痴:脸上永远挂着暧昧的笑容,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我该如何应答人们围在点心桌旁高谈阔论的无聊之事呢?您跟我说说,还有比这更无聊的吗?我还担心我说的话会更加无聊,无聊到叫人受不了的地步,您明白的,就是说些让对方立马就能想到的话:“这家伙留的络腮胡真难看!”“怎么会有这么乏味的人?”所以,很快地,我就离别人越来越远了,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尴尬。为了不让别人发觉我的难堪,我会根据场合,要么做出一种生意人才有的担忧表情,这会让人觉得我忧虑重重,所以不能好好享受晚会;要么就在脸上挂着“惆怅”两个字,别人会以为,我还有比参加晚会更重要的事情做。但是我觉得自己只是做出了一副可怜家伙的白痴表情,既不知道如何融入晚会,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和别人分享。于是,当我看完了挂在墙上的每一幅油画,翻遍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以及玻璃橱柜里和搁物架上的每一样小摆设之后,我就鼓起勇气准备离开。可这同样也非易事,早早退场,肯定会被别人发现,或者会惹怒邀请方,有时是既被别人发现又惹怒了邀请方。所以,我告诫自己避免这一切窘境发生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接受邀请。扪心自问,我又能否做到呢?

克莱芒斯,22岁,学生

我的问题在于我不是别人所想的那样。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冷漠背后其实隐藏了一个极度敏感的人。我找借口(或直接拒绝)不赴他们约会的原因,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无法找到位置。我发脾气,是担心对方不喜欢和不尊重我……然而,我的所作所为并不受自己控制,我从来都不能举止得当。只要我在场,就没有什么是自然发生的,一切都会变成烦心事,让人焦头烂额……

人们能觉察到的焦虑带来的不适及生理反应在某些场合里会深深影响当事人的行为和态度。行为表现最具代表性的特点就是——沟通障碍。当事人要溜走的想法、对可怕场合的逃避、对不理想人选的无效求助,使其言行要么过于压抑,要么太过挑衅,所有这些都可以构成沟通障碍的重要因素。

慌乱的极限

“17岁那年,”塞尔日·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讲述道,“我从医生那里出来,他把我送至楼梯平台。我对他说:‘小姐,再见。’然后又说:‘先生,您好,不打紧。’我们理论了一番,然后我在擦鞋垫上擦了擦鞋……” [1]

很久以前,医生就已经鉴别出因社交焦虑症引起的人际关系错乱。该错乱有两种主要趋势:反应迅速、兴奋,或是反应缓慢、晕厥。这两种趋势常常交叠发生,使当事人变得愚笨不堪,有时甚至会做出完全不合时宜的举动。

社交焦虑症患者的愚笨表现经常成为人们的笑柄。愚笨会折射出当事人内心的紧张、害怕,其实他也想把事情做好,但当所有的情绪都聚集在一起时,产生的结果便是他由于受到紧张干扰,从一开始就无法从容。皮埃尔·理查德(Pierre Richard)在他的很多部电影作品,如享有盛誉的《如何治疗害羞症》( Je suis timide mais je me soigne )中,就精彩地诠释了这种状态。伍迪·艾伦也完美地再现了社交焦虑症患者的行为模式。在《邂逅女孩,安静》( Tombe les filles et tais-toi )这部电影里,有一幕让人啼笑皆非的场景:主角在家里做足了准备工作,等待一名漂亮女孩登门拜访。她终于来了,就在她按响门铃的时候,他却变得说话含糊不清,连动作都无法连贯起来,他将一张碟片丢了出去,而这张碟片是装在他左手拿着的小袋子里的;他用左手对着女孩做了进去或者坐下的手势,很像纳粹分子一样行左手礼欢迎对方的到来……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愚笨动作。

兴奋有各种成因。比如我们的一位朋友,当他置身于压力重重的人际关系中时,他的语速就会快得惊人,他身边的人由此可以了解到他的紧张程度。另一位朋友则表现得很笨拙,当他受到惊吓的时候,就会满嘴胡言乱语。人们总会在晚宴上遇到一个将香槟酒杯打翻在自己或主人袜子上的人,于是他便会招来那些看热闹的人投来的嘲笑目光。当运动员面对让他们不容小觑的对手或他们准备战胜对方的时候,这种现象对他们来说屡见不鲜——多少有经验的老运动员都战胜过比他们更年轻、更有天赋的对手,只是因为后者流露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笨拙。也就是说,他们被自己身上所特有的惧怕获胜的心理给束缚住了。

晕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表明当事人的沟通能力在逐渐下降。思考、说话、行动都要求人付出异乎寻常的努力,正如我们在这个案例里所提到的。

就像一块铅盖板对着我的头砸下来一样。我去了,满心期待。这一次,我要努力,我要发言,我要融入……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人回应我的问题,也没有人看着我。我突然感觉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想说话,人们继续交流,但我越来越沉默。我开始觉得自己只是出于礼貌才会出现在那里。我告诉自己,晚会上的其他人都已经把我给忘了……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一切都搞砸了,我很难躲到后面去。他们的交流偶尔也会自然地说起我,但我却很难再参与其中……

本杰明·孔斯坦(Benjamin Constant)电影里的主人公阿道夫(Adolphe)也证实了这种现象的存在:“所有从我嘴里说出或讲完的话,并不是我原先酝酿好的。”

思维无法控制的加速运转(“在这些时候,我的大脑超速运转,完全难以控制,我每分钟会产生50种想法、画面、感想,它们进入我的意识里,如同超转速引擎,装有固定好的加速踏板,你松动不了……”)或者思维反应麻木(“我好像忽然失忆了”“我想不出任何主意,我脑洞大开,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两种情形交替或重叠发生,让我们在社交场合里的表现变得有失水准。此外,兴奋与晕厥符合研究压力的专家们所描述的两大趋势:身临压力重重的场合,当事人要么不惜一切代价地控制自己的言行,要么顺其自然,心甘情愿地承受痛苦。 [2]

鼓起勇气逃跑吧

咱们还是来说点儿有道理的话吧。是的,在某些社交场合里,我们会感觉极度焦虑,倘若这种焦虑改变了我们的行为以及沟通能力,妨碍我们做自己的主人、捍卫自身利益,还让我们六神无主,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想避开这些场合,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我们无力抵挡的时候,要么会提前做好准备,要么会直接避免面对。

逃避是社交焦虑症患者的普遍行为:“逃避暴露自身胆怯的场合,这是胆小鬼第一时间考虑到的事情。” [3] 我们得承认,某些时候,逃避是合乎情理的,即使这样不光彩的行为并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失败或者面临死亡的危险。比如,人们会避免出席某些讨厌的晚会,或是拒绝陈述自己并不熟悉的主题。然而社交焦虑症容易导致患者滥用借口来解释他们的逃避行为,于是他们渐渐限定了人际范围,却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其弊端。

当然,如果只是在屈指可数的场合,或是身临不足以影响日常生活的场合里逃避的话,这种行为有时并非坏事。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言是我们在现代人身上最常见到的,某些情况下,它会让人尴尬得不知所措,但不会日日消耗他们的生命。许多时候,假如这些场合与我们的利益相关,我们可以利用自身的优势及时迎战“避免逃离”的场合,正如我们的一位患者所说的玩笑话。

我害怕在商店、饭店等地方要求别人为我做什么。但是,如果我一定要要求对方为我服务的话,比如我和其他人——客户或漂亮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能颜面扫地,便会提醒侍应生来换一换酒或者将极为刺耳的铃声关小一些……倘若我独自一人,是不会去做这些事情的。平时也是如此,如果我是为别人做事,那么就更可能愿意去面对某些过程。为自己讨债会让我无地自容,但若只是讨回金额的1/3,又相对容易一些。

唉!有时人们只因他们感觉不适而逃避一些重要场合。大多数逃避当众发言者的担心并不会对他们本人造成问题,更何况也许他们的工作也不会强行规定他们一定要这样做。但如果有一天老板要晋升他们的职位,言下之意就是他将要主持无数会议,为了不可告人的原因,他们或许会断然拒绝。因为相同的理由,有的人还会逃避相亲:自己蠢笨且缺乏主动性,又如何能希望吸引对方呢?可我们不能总是避开这些社交场合。因为责任所在或是出于意外,我们有时总要面对原本情愿躲开的事情。此时,如果焦虑症很严重,我们不能逃离现场,却会隐形逃避。什么是隐形逃避呢?其实只是当事人一个极为谨慎的托辞,使他得以不去完全面对不能回避的场合:不用去看,不必发言,不拿起鸡尾酒酒杯,所以不会颤抖;用化妆避免让人们看出会脸红的毛病;只讲片言只语,使人们不将注意力长久地放在自己身上,不谈论自己,只提出问题或是专心听讲,等等。如同逃离现场一样,隐形逃避不会让人们忽略自己,因为所有的研究都证明,只要它存在,社交焦虑症就还会持续发作。 [4]

逃避如何让社交焦虑症发作

如果逃避是一剂毒药,释放的逻辑则更为极端:当人们无法回避或已预见让人焦虑的场合;当人们感到惊慌像海底浪潮奔涌而来,大有卷走一切之势时,他们就想要逃走。从很多详细讲述他们经历的病患口中,我们又看见了这种想要逃走的意愿:“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好想飞走,远远地逃开”“要是我能够在离开时跑得飞快”……他们如此解释自己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去或是荒诞不经的渴望。

我们的一位女病患说在一家眼镜店里试戴眼镜时,她的焦虑指数急剧上升:

我开始觉察到自己状况不好了,我感觉很奇怪,我相信老板也注意到了,似乎他也变得越来越尴尬了。于是我匆匆收场。我随便买了一副眼镜,就是我现在架在鼻子上的这副,我给他写了支票,说话结结巴巴的,急匆匆地走到外面。当我回到家后,才平静了下来。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自己在忙乱中将那副品牌眼镜弄丢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不敢给眼镜店老板打电话,也许我是在街上把它弄丢了?我当时的状态可是差极了……

此外,她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自身的困境:

我竭尽所能地逃避不得不面对的社交场合。要是我无法逃避,或是别人为难我了,那么我一定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躲开。但有时,逃走比留下更让人尴尬,所以我会选择留下,但我几乎不做什么举动,我十分压抑自己。

最终,人们有时会做出预先规避的行为。人们违心行事,比如鸡尾酒会上异乎寻常地亲近陌生人或领导,而第二天想起或许会羞愧难当……而再次遇到那些他们假装亲近的人时,会感觉极度不自然。

经常性地自嘲也可以归于此类行为中。自嘲可以让当事人和他人继续交流,却又不会显得太过亲昵,还躲开了对方的评论,至少改变了对方原先的思路,自己于是在他人眼里变得遥不可及、深不可测了。

最后,我们要来聊聊仪态的问题,比如有一支香烟作陪的时候。我们观察到,应邀去参加晚会的客人们,很多并不认识彼此,可就在他们相互点烟之际,他们认识了。无须怀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到晚会大厅门口就认识了,他们最先扫视了成群结队的陌生人,或是和这群陌生人中的某几位寒暄了几句,便算认识了。先拿烟,后点烟,接着嘴巴叼烟、吸烟,这一系列行为可以缓解社交焦虑症。而对于那些爱抽烟(坏习惯)的人来说,这一系列行为并不令他们感觉陌生。这与抽万宝路的牛仔没什么两样啊!

哲学家阿兰(Alain)在其《言论集》( Propos )一书中,借眼镜这个物件观察到了同样的现象:“毫无遮拦的眼睛出卖了我们的思想,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而一直盯着对方眼睛闪光点的人也如此认为,他们如同被击剑手附身一样……等待进攻和埋伏的地方在哪里呢?然而近视的人还可以做出别的举动:他摘掉眼镜,朝镜片上吹气,然后擦干净,这样的动作好像他要出发而把你独自留下一样……如果胆怯是人们共有的伤痛——我一直这样以为——那么近视的人无疑是幸运的。” [5] 事实上,几年前我们就有一位女患者的心理治疗目标是出门上街不用再戴眼镜了,而她几乎算不上是近视眼。但只有躲在镜架后她才有安全和被保护的感觉,而且她认为戴眼镜让自己显得端庄。

难以接近和奴颜婢膝的人

社交焦虑症也会影响患者的处事风格,它常常使当事人在人际交往中感觉压抑或是不合时宜地向对方挑衅。有很多次我都不敢说出我的想法。我有主意,可我却不表达;我想做事,却不会去申请;我明明心里的答案是“不”,但我却开口说了“是”……

当我要完成某些步骤,却对自己没有自信的时候,我会用一种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专横语气说话,也许我是在不自觉地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而且我觉得很多具有攻击性的人其实都是因为没有自信……

紧张袭来之际,我们的身体做好了逃避或面对的准备。因此,社交焦虑症患者常会流露出抑制或攻击的倾向,这几乎不足为奇。 [6]

我们的那位医生朋友和病人交流时神色自然、意气风发,然而只要一面对美女,他就颇为狼狈;另一位女性画家朋友,如若有人要订购她的油画作品,她绝不敢提一个钱字——她很少向那些品行恶劣的买主讨要尾款,而在其作品预展之际,她却总是光彩照人……同样的事情,换了别人或许就会采取攻击性的行为,而这其实也是因为当事人内心焦虑所致:一个和男人待在一起感觉不自然的女人会攻击男人,其实是想让对方和她保持距离;我们的一位患者只会用暴力去追回他的欠款或是借出去的东西,但欠他钱或东西的人却不喜欢这样,他们认为自己被他当作了骗子,于是对他的印象变坏了……

不同时段,奴颜婢膝或难以接近的行为都可能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他会在引起焦虑的社交场合,时而表现抑郁,时而消极进攻。这全取决于我们对他的期望以及场合的社会约束……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这部作品中,通过科塔尔医生这个人物,敏锐地捕捉到这种现象:“除了在维度林家——那家人简直为其疯狂。然而科塔尔犹豫不决的神色,与他的胆小懦弱、过分殷勤,都让他成了别人永久的笑料。不知是哪位慈悲心肠的朋友建议他摆出冰冷的面孔?除了在维度林家他是他自己以外,无论到了哪里,他都是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的。而如果他非要开口的话,语气也一定是决然的,他不时地告知人们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在客人面前,他也是这样的嘴脸,那些人以前没有见过他,甚至都不知道从前的他是什么样子,只是当得知他并非天生如此无礼之时才会颇觉讶异。”卢梭则在《忏悔录》里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讲述了他为了掩饰社交焦虑症,最终使用了保护面具:“我不能克服那愚蠢和讨厌的胆怯,尤其是当我害怕人们觉得我缺乏教养之时。最后我决定不去理会这些礼仪问题,于是我成了一个恬不知耻、尖酸刻薄之人。我佯装无视礼仪,其实是因为我不懂得如何对待别人。”

隐形链

我们注意到,社交焦虑症会深深影响患者的日常生活。根据患者害怕的程度、害怕的场合数量以及表现出的社交焦虑症症状,他们的不适或多或少都会被人发现并使其愈演愈烈。说到底,还是相同的问题:人们回避害怕的事物,可越回避就越害怕。塞内卡(Sénèque) [7] 的这番话得到许多人的认同:“不是因为事情困难而让我们不敢做,是因为我们不敢做,事情才变得困难。”

然而,我们该如何看待社交焦虑症患者逃避行为背后使其忧心忡忡的人际关系及其世界呢?

[1] Le Nouvel Observateur , juillet 1983.

[2] Dantzer R., L’Illusion psychosomatique , Paris, Odile Jacob, 1989, p. 170.

[3] Hartenberg, op. cit.

[4] Wells A. et coll., «Social phobia: the role of in-situation safety behaviors in maintaining anxiety and negative beliefs» , Behavior Therapy, 1995, 26, pp. 153-161.

[5] Cité par Jolibert B., L’Éducation d’une émotion, Paris, L’Harmattan, 1997.

[6] Laborit H., L’Inhibition de l’action , Paris, Masson, 1981.

[7] 塞内卡,约公元前4—公元65,罗马哲学家、政治家、作家。——译者注 5GI5Hi5xRpkZzsBDYLcGMvaU9eCn4K4UFLixLfg5Iy/NSvS6njfH/hdJgXEuUQ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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