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怦然心动的时候……
——查理·特雷内 [1] (Charles Trenet)
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老实说,身体恐慌的感觉根本无法控制:我的身体出卖了我,它撑不下去了,它不能让我扛下去,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去面对难堪的场景。我记得最先背叛的器官就是我的心脏,它开始跳得越来越快:它发出了警报,这是危险的信号。从此时起,我便意识到我的身体开始渐渐虚弱:口干舌燥、双手出汗,好像要浑身颤抖……我知道只要有人朝我看来,我立刻就会变得面红耳赤。简言之,在此类情形下,我会变得黔驴技穷,甚至于发言之前就已经无计可施。所以,我没办法表达我的观点,别人也不会同意我说的话,而我是不会让自己挑起激烈辩论的话题的。可接下来,说一些大家都同意的事情,这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沉默,祈求别人不要注意到我的尴尬,也不要将我的沉默视为冷漠……
饱受社交焦虑症折磨的人,当其直面能引起应激的场合时,所洞悉到的第一个后果,就是我们病例中那名年轻女子所描述的身体紊乱。我们就害怕、胆怯等问题询问了很多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本能地将身体紊乱的现象置于首位;当他们描述社交焦虑症所带来的烦恼时,更注意强调焦虑的表现。 [2] 事实上,焦虑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从当事人的形体、生理表现被识别出来的。何况,从词源学上来说,所有与害怕相关的词语都提及身体:焦虑(angoisse)源于拉丁文紧张(angere),人们由此会想到胸口被挤压、胃抽紧以及喉咙被掐住的感觉。害怕(crainte)是由另一个拉丁词语颤抖(tremere)派生而来的,然后高卢人将其变成拉丁语cremere,这很可能是因为遇到了另一个含有词根crit的高卢语单词(人们在爱尔兰语中找到了crith,意为战栗);惧怕(peur)源于拉丁语恐惧、惊骇(pavor,指人们平常会联想到的身体十分虚弱以及晕厥的感觉);恐惧(frayeur)来自响亮的声音,即嘈杂(fragor);人们倾向于这样分析惊慌(panique):它起源不详,但毫无疑问,它由希腊词panikos派生而来(与潘神有关,因为死人的幽灵让人胆颤,所以潘神的某一种能力便是让对手们看到幽灵并因恐慌而发出可怕的吵闹声);害怕(trouille)在法语中意味着腹泻,或是响亮的屁;害怕(pétoche)是从拉丁语放屁(pedere)派生而来,这也是因焦虑而引起的消化问题;情感(émotion)源于拉丁语动作(motio),麻烦,战栗(émoi),尽管书写形式各异——其词根的写法与单词本身相差甚远,可能由后期拉丁语中的exmagare派生而来,该词意为剥夺某人的力量——但从这个小小的词源学瞭望塔里,我们看到社交焦虑症是如何通过体态特征来表现焦虑症患者的困扰的。
人们能体会到的受焦虑症影响的身体症状比比皆是。研究者们罗列了一张严重社交焦虑症患者身体表现频率最高的清单(你也在自己身上找找吧) [4] :心悸、哆嗦、出汗、肌肉收缩、胃痉挛、口干舌燥、忽冷忽热、脸红、头痛、脑缺氧、昏迷。除了以上表现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症状。
因此,一些社交焦虑症患者认为他们的问题是生理问题,这不足为奇。他们咨询过医生、验过血、做过心电图、照过不同名目的X光片、吃过药,然而病情并不见好转。有时生理表现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比如想上卫生间或是想吐)。某位50岁男子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我总是会被别人吓到,还好我的工作避免了和别人有过多接触。所以,当别人告诉我要派我去做例会的服务工作时,我知道自己会很痛苦。是的,从做服务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经常想出去小便,或是时不时地逃离会场一下,我十分害怕待在会场里……我甚至以为自己的前列腺出了问题,毕竟也到了这把年纪了。其实这完全因紧张而引起……
以上社交焦虑症生理表现的频繁程度因人和因环境而异。我们大多数人是看不出来的,所有人能体会到社交焦虑症。比如我们当众发言的时候,身体总会表现出刚才提到过的一个或几个症状。有时,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症状,反而是身边的人注意到了当事人的紧张,然后示意他……在其他场合下,这些生理表现会发生得更加频繁,置人于尴尬之地,甚至会出现名副其实的爆发高潮。我们在很多极端案例里看到焦虑症表现出了我们称之为恐慌发作的形式:当事人感到已经完全失控,他也许会害怕死去或者变成疯子。
我们来听一听苏菲的故事,她讲述了这种形式的恐慌,在某次职业培训讨论会上,它不期而至。
轮到我站在讲坛上对着麦克风发言的时候,我突然手足无措,整个人都崩溃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副被吓坏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完全不能反应,也不能按常理来表现。此外,我再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记得与会者很友好,对我表示了理解。
我们在多种恐惧症中发现了所谓的与场合相关的恐慌发作(与一个确切的场合相关):比如,广场恐惧症患者(对公共场合、离家很远的地方的惧怕,而我们又不能从中轻易逃离)会在超市、人满为患的电影院、交通拥挤的环城路上等地方感到恐慌;而社交恐惧症患者更害怕面对一群人或一个重要的人物说话。在某些情况下,两者之间的区别并不十分明显,广场恐惧症患者所害怕的地点通常也是可以遇到很多人的场所,而且,某些广场恐惧症是与社交恐惧症相关的。可这是另外一件事了……
事实上,就周围的人能否观察、洞悉到这些表现来区分,它们可能会有两种表现形态。
一些表现具有内在的特点,比如心悸或胃痉挛,都具有内在不适的特征,它们会更为频繁地发作,并造成人际关系的改变,喉咙打结、颤抖、出冷汗对于促进我们与他人的交流无济于事。
然而,最可怕的症状当属那些和旁人对话时发出的信号,它们让我们违心地泄露了自身的不适状态,脸红、颤抖均在此列。
让·查理已失业一年了,他尤其被社交焦虑症的生理表现所困扰。
特别是我的声音,会失控。我正常说完头两句话,紧接着声音就开始颤抖,颤音出现了,音量开始减小,就像电晶体的电池正在排空一样;更为可怕的是,片刻之后,人们就注意到了我的问题,要求我重复所说的话,而这对我来说,越来越艰难。我开始哆嗦,我试着隐藏我的双手,如果要上交材料或者签字的话,别人必定能看出我的难堪……
我们的一位患者——雅克,建筑粉刷匠,经常会接一些私人家庭粉刷的活儿。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工地,但害怕和客户有所交流。比如,他从不接受饮酒或喝咖啡的邀请,因为有好几次,他的状况变得颇为棘手,他浑身颤抖以至于茶杯里的茶匙也跟着叮当作响。他也说自己总是拒绝在酒杯里放入冰块,就是因为这也会发出声音。
他们两人都表现出了内在的特点,可是这些表现也许会在某些环境下变成外在的行为。一项就社交焦虑症所做的有趣研究提及不同乐器的演奏者如何畏惧某些让人出丑的表现:管乐器(小号、双簧管)的演奏者特别害怕因为怯场而致使口舌干燥,就他们的情况而言这是很难堪的;钢琴演奏者则害怕哆嗦;而小提琴及其他弦乐器演奏者会害怕双手冒汗;等等。 [5] 此外,一名才华横溢而又爱好音乐的女大学生,则烦恼于某些社交场合下自己身体发出的声响。
我最害怕的事,就是去听音乐会。我会不停地流出口水,很快,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我的邻座都听到动静了。口水止不住地流下,让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终我不再涉足那些要求人们安静的场合,比如表演大厅或是教堂。
另一名患者则是用他的肚子来表现社交焦虑症的。但凡他在应酬中感到不适,他最害怕的咕咕声就会如约而至。
双手被汗水浸湿或许也是一种症状,它由内向外产生,让人备感为难。尤其是在法国,无论哪种场合下,人们都习以为常地相互握手。但当有英国文化背景的人看到我们整天地只要遇到人就热情地握手时,会尤为讶异。我们还记得某位女患者,她特别害怕不得不握手的时刻,她的易激动性导致她患有医生所说的多汗症(过度的汗分泌)。她想方设法地避免着握手的场合:戴手套、腋下夹文件,如此一来就只需弯弯肘,或是干脆冒着被认为不敬的风险,远远地向对方打个招呼。
另一名患者也有相同的症状,某天他注意到自己用投影仪的透明胶片展示材料时,湿润的双手会留下光环,从那时起,他就不常使用这种东西了,或是命令秘书来负责展示事宜;而秘书本应是站在他的身旁来进行口头阐述的。于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的生活变得复杂了,公司上下谣言四起……
身体突然出现的这些表现为当事人带来了诸多问题。
事实证明,一旦它们发作,就难以停止,而且在不同机制的作用下,越努力想调整就越会使事态变得严重。身体表现被人聚焦、放大,不适的感受仍会加剧社交焦虑症,等等。
被他人赤裸裸地洞悉从来都不会让人感觉舒服,轻易被人看出我们情绪的状态会使我们变得愈加脆弱。旁人投向我们的目光表明:他们看穿了我们,他们在试探、评估我们,我们也许会感受得到或者察觉不到,但我们无法隐藏内心。所以,被人或多或少地紧盯着所引起的不适感是很普遍的。尽管这种不适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本能的、动物性的,但它似乎仍会频繁出现在某些文化氛围中,比如我们可以在日本人身上看到这种由社交焦虑症所引起的不适感。毫无疑问,这种不适直接反射出人们对别人读懂其内心的恐惧,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这种不适反映出别人读懂了当事人的感觉和情绪。当事人尤为害怕他的内心被人看穿,在被人看穿的那一刻或者在他还未理清思维的时候,他希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克洛德·罗伊(Claude Roy)在为孩子们写的《受难驴子之羞》( Timiderie de l'âne en peine )一诗中,用孩子的语言描述了被人观察的困扰:
我不喜欢人们看着我,
我觉得不舒服。
人们看着我,我的脸红了;
我说话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我热,我怕,忽冷又忽热,
面红耳赤后我又脸色煞白。
他们盛气凌人地看着我,
他们看着我,我面若死灰。
我想故作轻松,
我是人们拽着的那条悲伤的狗。
我想毫不在意,
可我觉得自己是头可怜的受难驴。
我们从一个人对别人投来目光的惧怕程度,可以测定出他患社交焦虑症的严重程度。这种惧怕也可能转化成强迫症,它本身就足以引发焦虑,而且会呈现可怕的螺旋形趋势。这就是行为学家们所说的负面反射:既定环境(社交场合)是与所谓反感的不适感(焦虑的身体表现)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人们就会因此而规避这种环境。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 [6] 在其《回忆录》( Mé moires )中描写过此类现象:
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日里,我动不动就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脸红。好像在一堂几何课上就发生过,当时我朝过道的另一边望去,一个褐色头发的靓丽女孩子正定定地看着我。与此同时,我觉察到自己脸红了。再看她第二眼的时候,我的脸愈发涨红了。我的天,我在想,要是每一次我都撞上别人的眼神,那该怎么办?很快,噩梦成真。从那时起,在往后的许多年里,只要与别人四目交汇,我都会毫无例外地脸红。
人们有时也把此类现象描述成“害怕之害怕”,即畏惧看见焦虑症的这些症状再次发生,仅此而已。
如果我们更投入地关注焦虑症的生理表现,也许既能发现各种焦虑症的共同特点,又能找到社交焦虑症具有代表性的症状,尤以脸红为例。何况,这已成为很多人的主要问题了。人们对此的忧虑已达到一定程度,于是专家们感到有必要创造一个名词来指出对脸红的惧怕,这就是赧颜恐惧症。
显然,赧颜恐惧症成了人们没完没了的困扰。在最早描述社交焦虑症问题的一篇引起轰动的文章里,希波克拉底提到过某些患者具有诱发此症状的行为:“他喜欢在黑暗中生活,不能够接受光线充足或是透明通透的地方。他总是用帽子盖住双眼,如此一来他便看不到别人或是被人看见,虽然他很乐意让别人看自己。” [7] 希波克拉底在这里的描述,并没有直接提及对脸红的惧怕,而是提到一些具有诱发性质的行为:躲避强光,因为光线会暴露脸红的事实;藏在帽子后面,害怕看见别人的目光,一旦撞见,脸会越来越红……
希腊单词变红(erythros)以及红色(ereuthos)都会让人想起两个医学术语。其中érythrose是指“皮肤很容易变红” [8] ,而另外一个单词éreutophobie是指突如其来的脸红所引起的纠缠不休的忧虑。在后一种情形下,确实发生的肤色变红成为了恐惧症发作的对象。
许多会脸红的人其实并不都是赧颜恐惧症患者,他们常常会因为自己容易脸红而困扰或恼火,然而他们终究不是恐惧症患者。
但赧颜恐惧症患者会让他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红,究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害怕脸红。只要一想到自己会脸红,他们的焦虑便会加重,因此焦虑也很容易表现出来;如果他们是在社交场合脸红,他们会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脸红的事情上,而不是去想如何与对方沟通,所以他们的不适感便加剧了。
他们无法扔掉这些反射行为,尽管在别人看来,他们并不是很严重,然而赧颜恐惧症还是需要长期治疗的。关键的治疗阶段就是痊愈初期,也就是赧颜恐惧症患者对他的治疗者说这样的话的时候:“那一日,我脸红了,但较之平日,我感觉不是那么难堪……”此外,从开始医治赧颜恐惧症患者的时候,我们就会向他解释,治疗不是让他变得不会脸红了,而是不应再为脸红的事情焦躁不安。
19世纪的精神病学医生曾对此症有过精彩描述,他们是那个年代里出色的观察者。赧颜恐惧症于1846年被柏林的医生卡斯佩尔(Casper)鉴定出来, [9] 紧接着法国的彼得雷(Pitre)和瑞吉(Régis)对其进行了研究。我们还是来听听20世纪初法国精神病学导师皮埃尔·让内 [10] (Pierre Janet)在他于1909年问世的第一部作品《神经官能症》( Les Névroses )中是如何描述这种病症带来的困扰的:“当他觉察到别人在看他时,尤其是自己置身于异性的目光下,他便开始担心自己会脸红,而且这种担心没完没了。他预想到的羞耻感立刻让他面红耳赤,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有心事,他的脸色最开始微微发白,可很快就被可怕的红色所取代了……这种惧怕随时都会袭来,且不易退去,于是成为了患者为之瞠目却又无法抹去的伤痛;或许这是人身上一种最勇敢、最具社会性的本性,但它却变质成了可笑的胆怯、孤僻,它躲开所有可能发生的场合,它寻求孤独。而人要承担的社会义务,有时是工作义务,这就让它更加为所欲为。愚蠢彻底毁了他的生活。” [11]
文学作品中相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最可爱的无疑是由桑贝(Sempé)撰文和插图的马赛兰·凯约(Marcellin Caillou)的故事,故事讲述了一名患有赧颜恐惧症的小男孩的生活。
小马赛兰·凯约原本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可他却被一种奇怪的疾病折磨着——脸红病。无论是与否,他都会脸红。
幸好,你会告诉我马赛兰不是唯一一个会脸红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会脸红,他们脸红的原因是因为害怕或是干了蠢事。
然而令马赛兰颇为头疼的是,他会无缘无故地脸红,不经意间他的脸就变红了。而在“该脸红”的时候,他却没有反应……
总之,马赛兰·凯约的生活极其复杂……他会问自己几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是问一个问题,一个一直重复的问题:为什么我会脸红?
他并非不快乐,只是他会问自己怎么脸红的、什么时候脸红,还有为什么脸红了…… [12]
我们的一位女患者这样描述她的困扰:
我总是会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脸红。只要场合让我觉得为难,我就会脸红,比如一片沉寂或别人直盯着我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我开始惧怕脸红的那个日子:在学校的教室里刚刚发生了一起盗窃事件,有人从我所在班级一个学生的外衣里拿走了钱。老师郑重地将我们所有人集合起来,她问询我们,还要求那个“作奸犯科”的人自首。自然,我与这起偷窃毫无瓜葛。但在痛苦的沉默时段里,老师面无表情地盯着学生们看,我觉察到自己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感觉越来越不自在,我担心因为脸红而被大家认为这是对偷窃行为的承认。似乎大家都一致以为小偷是我,而老师则表现得很理智,她没有因为我脸红而认定我就是那个小偷。可从那天起,我就被其他同学取了“女贼”的绰号……现在最糟糕的情况是,我的脸红病发展到了荒唐的地步,莫名其妙就来了,甚至于只是告诫自己不要脸红,或是只要我说“瞧,你没有脸红”的时候,我已经上脸了……
赧颜恐惧症患者所忧虑的是他们的烦恼被身边的人看穿。他们中的一员告诉我们,为了留神“红色警报”(脸红出现之前的征兆)的突然袭击,他是如何一直保持警惕的;他还坦言在他人面前脸红于他而言意味着真正的“社交自尽”(因为最终他会觉得受辱、被人轻视了)。他说了以下这番话表明心迹:“较之冒着在人前人后脸红的风险,我宁可闭嘴或装傻。”正因如此,希波克拉底所描述的赧颜恐惧症患者才会躲开光线明亮的场合,并藏匿在一顶偌大的帽子后……从前的作家淋漓尽致地描写了深受其害的女子是如何乐意使用扇子,以便在公共场合掩盖她们的容貌。另外,无论在哪个年代,化妆都可以让女人在厚厚的脂粉层下掩盖住突如其来的脸红。我们的一位女患者向我们透露了她掩饰脸红的伎俩:
我总是随身携带着一块手帕或是几张面纸。脸红一旦来袭,我就装作是突然打喷嚏的样子,然后用力擤鼻涕。这一幕上演后,人们见到我面红耳赤的样子并不觉得讶异……他们会把我当作一个极易患上感冒的人。
赧颜恐惧症患者尤其畏惧一些场合,比如去理发的时候。他坐在理发师专注的目光下,脸红的程度会呈两倍、三倍或者四倍的速度逐渐升级,当然这要看他身旁有多少面镜子了,因为镜子会让人如坐针毡。如果有人发现他脸红了,那么他就有可能会成为众人取笑或猜疑的对象。那句“你脸红了”,在人们相互打趣的时候被频繁使用,而这样的话语只会让当事人愈发地面红耳赤……
只要有人在我面前说“有人偷了我的伞”,我就会立刻六神无主,脸色也变了。其实我本人根本就受不了雨伞这玩意儿,我永远不会去用,我无法从这样的工具中获得一丝快乐!但是,我会突然露出“应景的表情”,就是那种所有人都能看出我是嫌疑人的神色。我觉得需要为自己澄清,于是赶紧胡乱说些话。我临时编了两三个故事,有时也会说谎,这都是为了证明我不知道有伞的事实,何况这把伞不见的时候,我也不在场……
上文选自乔治·杜亚美(Georges Duhamel)的作品《萨拉温的日记》( Le Journal de Salavin )。它充分说明了赧颜恐惧症的主要特点:置身诸多社交场合时易脸红且都是突然来袭,常常与别人的目光有关;当事人无法自控地脸红,如果意欲控制,反而会引起身边人的注意,于是只会愈演愈烈。深度追究和思考脸红的原因,“仿若一个驼背的人不愿去想驼背的事一样”,本世纪初某位病患如是说 [13] 。赧颜恐惧症的发作有时很莫名其妙,就连当事人都还没有完全融到场合里,它就来了(比如有人在聊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在现场的赧颜恐惧症患者就会脸红,好像是他们做了那件坏事一样 [14] )。甚而某些时候,当事人独处时,脸红也不期而至。他只要想起曾经经历过的不愉快场合或是预感到脸红的前兆,脸红便来了。
其实无论是哪种情绪,甚至于情绪发作伊始;无论是哪种不适,即使不易察觉,对于那些敏感的人来说,都能诱发其脸红。卢梭在《忏悔录》里讲了这样一个例子,脸红是因为识破了对方而让自己难受产生的:“他到处撒谎的时候,我脸红得低下了头,甚感不安……走在街上,我发现自己出汗了,我相信如果出去之前有人认出了我,还叫着我的名字的话,大家就会瞧出我像个作奸犯科的人一样羞愧难当、诚惶诚恐,只有用这样的痛苦,我才可以感受得到这个可怜人在谎言被揭穿的情况下,所承受到的东西。”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使用测谎仪——美国某些州使用的仪器——并非明智之举。仅仅出于害怕而脸红,就足以让人们把社交焦虑症患者当作强悍的罪犯。
害怕脸红其实是一种社交障碍,人们由此也会联想起有人害怕出汗,很多会出汗的人都想去做个外科手术以彻底根除此症状。一些外科医生的确会建议那些想要彻底清除出汗症状的人做一个交感神经切除术,因为交感神经能引发神经中的植物神经系作用,并让人们变得敏感。 [15] 这种手术其实是有很多后遗症的,它会使人变得残缺不全,而且一旦做了,便再无挽回余地。如果由几个专家操刀的手术失败,那么来接盘的也只能是心理医生。何况,心理医生也未必能解决问题。就连做过这个手术的外科医生们也承认,至少有10%~30%的复发率。我们认为,到底还是缺乏足够的科学研究来证明手术的可行性。以目前人们掌握的知识来看,我们不能见了谁都建议他去动手术。
脸红及身体的所有这些表现是从何而来呢?要弄明白这个问题,我们得重温一下专家们从压力反应机制中所发现的东西。 [16] 当人们置身于有压力的场合时,机制会提前反应以便当事人准备应对这种场合。机制在由多种化学和激素成分组成的人体内留下了如肾上腺素一样的分泌物,由此导致人的心跳加快、呼吸迅速、血管扩张,这是为了充分冲洗收缩的肌肉。事实上,我们已经准备好让身体有所行动。如果有压力的场合会让身体受伤,比如我们的祖先所经历过的洞穴时代,即捕食动物或者其他人类时代,那么我们提前做好的反应是要么斗争,要么逃跑。人类身上其他更为谨慎的反应,有时在动物身上也是可以观察得到的,后者本身也会有压力反应,而且可以被识别出来,例如体毛竖起、身体变色,或是身体某些部位膨胀起来,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肥胖或更可怕。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赶跑敌人。现在,人类不一定会面临身体受伤的场合,却要对抗更多象征危险的场合。尤其在社交场合里,我们的确如此。我们的预警反应不仅无济于事,反倒横生枝节。然而有人说脸色苍白是要采取攻击的征兆,而脸红则只表明情绪上的反应,对于当事的对话者而言,毫无危险。 [17] 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会不厌其烦地骚扰脸红的人,而面色发白的人却让他们惶惶不安。
有时,这些生理反应也会完全发挥作用。一些演员或者会议报告人在紧张、害怕之时,却是表现极佳。他们的心脏怦怦乱跳,身体发热,脸颊泛起红晕,这些表现在他们身上引起了刺激、正能量的作用。而其敏感反应也发挥了优势:他们行动有效,超越了自我。著名的耶克斯(R.M.Yerkes)、多德森(J.D.Dodson)的钟形曲线图指出:
区域1:弱社交焦虑症,动机与刺激风险不强烈
区域2:适中的社交焦虑症(不多也不少),刺激,但不会使人陷入困境
区域3:强度社交焦虑症,会引起紧张和晕厥
焦虑表现的曲线图
身体的预警状态一旦达到某种程度,就会有所反应,然而过了这个阶段后,身体的表现呈下滑趋势。适当的惧怕能够刺激思维的冲动和创造性;可如果惧怕愈演愈烈,演讲人的反应就会变得麻木不仁、速度放慢。
关于这方面的精确研究还有待完成。显然人和人之间也是千差万别的,有的人意识到自身焦虑的程度会激励他自我改善,而有的人却险些崩溃。很多运动员的情形足以证明此种现象。 [18] 个体之间的差异与诸多因素有关,所以,针对不同项目(滑雪、篮球、跨栏)的运动员所做的研究表明身体最佳表现是结合以下几个因素作用而成的:高度自信、身体压力以及忧患意识。 [19] 换句话说,个人对敏感表现的意识及控制要么使其言行得当,要么让其丑态百出。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在从前的各个年代,人们能更好地接受敏感的表现,当事人有这些表现不一定就说明他的脆弱或是他的性格很容易受伤。浪漫主义时代的男性英雄是有些水分的,中世纪的骑士甚至会因为他人的肯定或否定而晕厥。时至今日,自控则成了对人的严格要求。身临社交场合(招聘面试、当众发言……)却很敏感,这就如同暴露了自身的主要缺陷一样。至少,社交焦虑症患者一定会很担心、害怕这样的场合。
然而较之男性,女性更易敏感。人们不可否认,敏感有时还是能展现人的魅力的。这也许又会让我们想起另一种解释脸红的说法:精神分析学家们不失时机地将脸红与性欲联系到一起,同时也赋予了赧颜恐惧症多重的冲动内涵……
*
我们刚刚所提到的所有情绪困惑显然会使人显得有些愚笨:举止不自然,僵硬局促,如同当事人努力让自己变得谨慎一样;而举止过度夸张,又好像当事人用大幅度的动作来增加自信一样。卡特琳娜·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在一次访谈中聊到了她自己对害怕的定义:“它与困难无关,而我们也不能将其控制,你们肯定知道那些太过紧张的言行,还有那颗跳得太快的心脏。” [20] 面对这样的场合,有的人经常做出一些没有意义的行为:用手摸着脸(耳朵、颈部、嘴、鼻子……),玩弄各种东西(钢笔、衬衣领……)或者抚摸身体的某个部位(手腕、头发……),动物生态学家说这些惧怕的表现具有普遍性。 [21] 思维方式也会受到干扰:要么大脑放空,要么思绪快速运转,无法控制。
我们应该深入了解社交焦虑症的行为及心理的表现。
[1] 查理·特雷内(1913—2001),法国演员、歌唱家、歌曲作者。——译者注
[2] Cheek J. M., Watson A. K., « The definition of shyness» , Journal of Social Behavior and Personality, 1989, 4, pp. 85-95.
[3] 雅克·普莱维尔(Jacques Prévert,1900—1977),法国诗人、歌唱家、电影编剧。——译者注
[4] Amies P. L. et coll., «Social phobia: a comparative clinical study» ,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iatry , 1983, 142, pp. 174-179.
[5] Brantigan C. O. et coll., «Effects of beta-blockade and beta-stimulation on stage fright» , American Journal of Medicine, 1982, 72, pp. 88-94.
[6] 托马斯·拉尼尔·威廉斯三世(Thomas Lanier Williams III),美国剧作家,以笔名田纳西·威廉斯闻名于世。他是20世纪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于1948年和1955年分别以《欲望号街车》(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和《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Cat on A Hot Tim Roof )赢得普利策戏剧奖。——译者注
[7] Trad. franç. par M. Laingui, «Le Concept de phobie sociale» , mémoire pour l’obtention du CES de psychiatrie , 1991, Université Paris-V-René Descartes.
[8] Garnier M., Delamare V., Dictionnaire des termes techniques de médecine , Paris, Maloine,1974.
[9] Casper J. L., Denkwürdigkeiten zur medicinischen Statistik und Staatsartzneikunde ,Berlin, Verlag von Duncker und Humblot, 1846.
[10] 皮埃尔·让内(1859—1947),法国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译者注
[11] Janet P., op. cit .
[12] Sempé, Marcellin Caillou , Paris, Gallimard, 1982.
[13] Hartenberg P., op. cit .
[14] Ibid.
[15] Gross M., «Indications et techniques de la chirurgie du système neurovégétatif intrathoracique par voie endoscopique» , Journal de Cœlio - Chirurgie, 1996, n° 17, p. 35-38.
[16] Lôo P., Lôo H., Le Stress permanent , Paris, Masson, 1995 (1999, 2e éd.).
[17] Morris D., Manwatching , New York, Abrams Inc., 1977.
[18] Hanin Y. L., «State-Trait research on sport in the USSR» , in Spielberger C. D. et Diaz Guerrero C. éd., Cross - Cultural Anxiety , vol 3., Washington DC, Hemisphere Publishing,1986, pp. 45-64.
[19] Taylor J., «Predicting athletic performance with self-confidence and somatic and cognitive anxiety as a function of motor and physiological requirements in six sports» , Journal of Personality, 1987, 55, pp. 139-153.
[20] Télérama , février 1995, n° 2351, p. 22.
[21] Corraze J., Les Communications non verbales , Paris, PUF, 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