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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和场景

他们都不会死去,却深受触动。

——让·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

艾蒂安,56岁,大公司中层

我害怕成为陌生人注视的对象。对我来说,最难熬的场景莫过于我去某处迟到了,而所有人都已经坐下了,于是大家看着我走进来坐好。再比如,乘飞机的时候,一排排座位上晃着超过座位高度的十几个脑袋,这些人打量、端详、观察着我,而空姐或是机务人员在走道的尽头看着我走来,左边没有其他人只有我提着包横行于走道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做第一拨到电影院、剧院、单位会议室或是晚会地点的人……上大学时,我就不愿意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因为我会觉得后面有几百双眼睛在盯着我看。

维吉妮,26岁,秘书

我真的不觉得自己腼腆。但有时,我会感觉特别不自在,譬如,每次不得不开口提钱的时候,我就会惴惴不安,浑身不适。头几天我就开始寻思这件事,而在开口的刹那,就觉得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内心忐忑到极点。这就是我会紧张的场景。所以,很多时候,我情愿不闻不问:讨要别人欠我的钱或要求加工资,都是我做不来的事……开始的时候,我也很纳闷,甚至觉得这是我性格中的弱点,但我终于习惯了。我并不为此而自鸣得意,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感觉自己永远都不会变……

克洛迪娜,42岁,家庭主妇

我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我也有更充裕的时间来照顾自己了。我想演戏,想从政……可我又认为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做到。长久以来,我都不能面对一群人说话。上学时,只要一到讲台上,我就哑口无言了。没有哪位老师能让我站在讲台上说出一个字。因为口语考试一塌糊涂,所以我的学习成绩总是不尽如人意。即使之前服用了镇静剂,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我迷恋政治,可开会时,身处军人之中的氛围让我根本不敢讲话。如果听众一再鼓励我发言,场面就会变得很凄惨:我会含糊其辞,前言不搭后语,嗓子冒烟。我会说了很久才坐下,然后再也不敢看对面的人群了,生怕看到他们眼里流露出的怜悯。

斯蒂凡,18岁,毕业班的高中生

和女生在一起可怕至极。直到近几年,我才有些改变。女生们常和男友或闺密待在一起。我以前总设法避开单独和女孩子待着的场景,然而从去年开始,这一招就不灵了。下课时,总有别的男生约女生去喝酒,这是我无法做到的。我看着这些男生,自信满满,对约到的女生大献殷勤……如果某个女生和我说话时只是聊上课的事,那我还是基本可以应对自如的。倘若她对别的事情,譬如电影、音乐等侃侃而谈,我便方寸大乱了。我感应得到她的“追求”,也本应有所回应,而我却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蠢蠢笨笨的小男生。我心心念念的就是不要让她看到我的笨拙,不要让她觉得我有问题,更不要让她认为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扰乱人心的社会场景

诸多社会场景会唤起我们自身尴尬、不适抑或难堪的感觉,似乎绝大多数人在面对某些具体的社会场景时,常常感到惧怕。

所以,在一项关于“法国人的惧怕”的调查中,约有51%的受访者都提及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 [1] ,这可能就是人们普遍惧怕的三种事情之一(另两种是蛇与空虚)。大量的科学研究证明:害怕面对一群人发言是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最常见的惧怕之一,也就是说这并不能成为他们特殊的心理障碍。然而很多社会场景都具有扰乱人心、使人焦虑的特点。就算这些场景不引人注目,而只是平淡无奇,也仍会让人浑身感觉不适,因为它们太过于枯燥乏味了。每天,相遇、活动及某些状况都会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身处社会中的人类身上,在不同时间里遭遇不同人群,它们也难以让人泰然自若。这一切的发生常常没有明显缘由,威胁或是危险潜伏起来:我们的公司中层领导被飞机上的其他乘客上下打量之际,他会担心什么呢?或者我们的家庭主妇面对她从政的军人朋友们发言,又会怎样呢?在这些既荒唐无稽又不合情理的烦躁社交时段里,在曾被他们伤害过的人眼里,他们变得如此不堪忍受。“我总问自己为何我又经历了此情此景?而问过这个问题之后,我却从未寻觅到答案……”惧怕此种不适的多数人都会扪心自问。

古老的故事

《奥德赛》第七章讲述了尤利西斯在觐见阿尔喀诺俄斯国王前,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在王宫的青铜门槛前停下脚步,心烦意乱!”我们全然体会得到他此番面见贵人前的心情:接见我们的可能是国王、总统、部长,也可能是总裁、经理、主管或副主任……总之,我们眼中的每个人都持有那么一点儿权力或威信!也就是说,感受到社交烦恼的不仅仅是那些腼腆和心思灵敏的人,即使身为英勇战士、开国先驱的尤利西斯也因此而饱受折磨!自荷马时代以来,讲述害怕或畏惧心理的文学人物比比皆是。

卢梭在《忏悔录》中描述了他如何害怕见到商人的心理:“学习期间,我多次出门想去买点儿小点心,然而快到糕点店时,我瞅见柜台前的几名女子,似乎看见她们正在哈哈大笑,嘲笑嘴馋的我;行至水果店前,我贪婪地看着那些形状漂亮的梨,它们芳香四溢,让我垂涎欲滴,但站在旁边的两三个年轻人看着我,一个认识我的男子站在他的店铺前。我看见远处走来一位姑娘,这不就是家里的女佣吗?目光所及之处,幻觉横生。我把所有遇到的人都当成了熟人,因为某种障碍,我害怕所去之处,行为也很克制;越想买东西,却越感觉羞耻。最终我如傻子般回到家里,满心贪念,口袋里装了满足贪念的钱财,却不敢掏出半文。”

波德莱尔讲起一位关系亲密的朋友时如是说:“我的一位朋友,只要直面他人的目光,就会害怕地垂下眼睑,所以他必须鼓起勇气才会去咖啡馆或戏院售票处,到了那里,他眼里的检票员们都成了米诺斯、艾亚哥斯及拉达曼坦斯(希腊神话里的冥界三巨头)的附身……”

慢慢地,医生们开始关注这个现象了。20世纪初,法国精神病专家皮埃尔·雅纳(Pierre Janet),自1909年起,成为第一个描述社交场合恐惧症的人,他说:“其主要特征总能在这些可怕的场景中找到,场景不外乎面对他人、面对公众,以及在众目睽睽之下采取行动。同样,我们可以在相同的人群里发现频繁发生的婚礼恐惧症或对某些社交场合持有的恐惧症。比如老师、报告人、仆人或看门人等,他们都患有恐惧症。所有这些恐惧症皆取决于人们对他人和社交场合的感知及感觉。” [2] 后来,弗洛伊德的成就远远超越了此人。

今天,医生和研究者们正尝试着解释清楚,人们(包括那些生性并非胆小之人)为什么会在某些社交场合里突然感觉尴尬和不适,甚至停滞不前。

有争议的场景

要体会社交焦虑症,就得出去见人!鲁滨孙·克鲁索身处荒岛,就从没体会到这种难受的情绪……起码在“星期五”出现以前他无法领略其中滋味。倘若我们有一个或几个对话者,那么就具备了酝酿焦虑的条件。其实焦虑时常存在于各种社交场合里,只不过在某些社交场合会比在其他场合出现的频率高些。

因此,直面一群人的目光,尤其是邂逅陌生人或个性十足的人,从第一眼起,恐惧社交场合的原因就生成了。事实上,人们越是对引起社交焦虑症的环境进行精确分析,也就越能从中区分出其不同的等级。最近进行的一项研究以社交恐惧症患者——那些将社交焦虑症发挥到了极致的人——最害怕的场景为依据,将它们划分为四种主要类型。 [3] 下面的表格总结了这四大类场景最主要的特征。

引起社交焦虑症的四种主要场景类型

焦虑的表现

召开工作会议时,我经常是第一个想到绝妙点子的人,可我不敢公之于众:大家一看我,或者一说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总是上演同样的剧情:我头脑中迸出一个主意,我告诉自己要发言,要把这个主意和盘托出。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状态却陷入低谷:心跳加速,思维混乱不堪,所以,我习惯听别人提出他们的想法和随之而来的恭维话……

这些场景可能是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最为惧怕的。它们具备以下特点:当事人当着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面,要传达消息或执行任务。这群人站在那里要么洗耳恭听,要么观察当事人的表现;当事人要面对那个或那群听众宣布消息,而听众则要从此人说的内容及其说话时的神态上来评估其表现的好坏:他开门见山;他不受情绪干扰,具有清晰表达的能力。场景中尤以当众发言为典型,如果发言要面对人群,且很正式的时候,就会让人产生压力。但真正的“公众”是不存在的,一定会有一个权威对话者对发言者做出评估和判断:这便是口语考试的情形,又或者是招聘面试的情形。

埃米尔曾遭遇过此类问题。他身为一名出色的物理研究者,却在找工作时屡战屡败:每次去应聘,他总是不知所措,于是给招聘者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这个面红耳赤、口齿不清的男人语言表达混乱不堪且喋喋不休,他如何能领导一个由专职研究人员及大学生组成的团队呢?

人们可根据说者与听者的互动将这些场合划分为两大类:当事人发言完毕或行动完成之后,面对一个或多个观察者的沉默,紧接着这个人(群)会提问、思考或点评吗?有些人特别害怕互动的场景(如招聘面试、辩论、圆桌会议等),因为他们害怕听到别人批评、挑衅或失去理智的言论;而另一些人则在没有互动的场合下表现得极不自在(做报告、授课、读课文、背书、参与口译等),因为他们很难独自一人面对沉默的人群,因为他不知道对话者的反应如何。

很多人都领教过惧怕当众发言的滋味:形形色色的书籍、秘笈、培训及研修班都拿出了行之有效的大招,目的就是让人们克服惧怕……而与此种惧怕相关的场合更是不在少数:职场发言(召开工作会议时提出建议、面向同事或客户陈述详情等)、身处不同身份的人群中发言(调解共同财产之争、在军人队伍中表达自己)、与朋友相处时发言(著名的演讲)、授课、论文答辩、众目睽睽之下陈述个人观点、非正式会议上的表达如围在公司或学院的自动咖啡机前闲聊……

在同事面前赢得话语权,并以此向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及信念,是权贵人士的特征之一。直至最近,辩论——这种说服别人的艺术,居然成了大学里教授的一门课程。让人讶异的是:在我们这个交流日益频繁的时代,这门说话及说服别人的艺术却只是针对那些用金钱来为自己在交流过程中提出见解的人……摆脱负面的、组团而来的拜访者或者观众,从而成为演员的难度被大学生埃里克完美地诠释了出来:“当我在一群人面前发言时,如同坠入深渊,没有任何防范: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倘若我摔倒了,没有人会同情我,尤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更是无动于衷……”

学生们练习口语时会惧怕,要拿驾照的人在考试那天也会害怕。这些惧怕有数不胜数的引起焦虑的源头:有多少人考试挂科?并非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一上战场他们便手足无措,无法应对。

然而焦虑并不是只与学生有关。有多少老师畏惧不得不去给学生授课的场景?他们严厉的态度后面常常藏匿着不能“掌控课堂”的惧怕。我们曾经治疗过一个小学教员,他因为酗酒的问题前来咨询我们。几次咨询之后,我们终于知道他害怕面对郊区那些难以管理的班级,他还害怕不总是那么友善、亲切的学生家长,这一切成了他醉心于酒精的原因:每次小酌一杯,他就感觉稍微舒坦了点儿。要改掉他酗酒的毛病得先帮他治疗社交焦虑症。我们的另一位患者——安东尼,是一名中学老师,每次交换班级意见时,他都感觉生不如死:他并不害怕在两个班级的过道上和同事们交换一下学生们的情况,但要在威严的校领导及围在桌子周围的所有老师面前说出同样的话来,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社交焦虑症让人变得碌碌无为:有多少很少参与口语练习的学生,在他们的余生里,一旦要面对各种事件的时候,就只满足于扮演消极的观众?对于社交焦虑者而言,追求权利的道路仿佛布满荆棘,他们必须要具备特殊才能方可战胜一切,爬到金字塔的塔尖。现代精神医学之父菲利普·皮内尔(Philippe Pinel)解开了锁在精神病患者身上的铁链,反对把他们禁闭在监狱里。但由于他本人也有恐惧,且口吃严重,他的职业险些被断送掉。 [4]

我们特别研究了那些以在公众面前表演为职业的人群,我们在老师身上看到了社交焦虑症的存在,更别提演员和音乐家了,所以我们可以聊聊艺术表演带给艺人的焦虑症。

人人皆知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的巧妙回答:“惧怕与才能携手而来。”这样的说法也符合年轻演员的特点,他们都爱吹嘘自己从来不知惧怕为何物。很多演员在登台表演之前,都会感到难以抑制的恐惧来袭,却对此无可奈何。杰出的演奏家卡萨尔斯(Pablo Casals)宣称:“在我的演奏生涯中,紧张和恐惧从未离我而去。”美国女歌手卡莉·西蒙(Carly Simon),曾一度中断她的演唱生涯,将近六年隐匿无声:“在举办第一次演唱会时,我唱了两首歌后,仍旧感觉心悸。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崩溃……第二次演出时,我晕倒了,而一万名观众在现场等着我。观众群体越是庞大,我就越不确信自己能坚持下去。”

体育竞赛中的焦虑症也并非不为人所知。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上,在赢得女子400米决赛冠军前,玛丽·乔西·佩雷克(Marie-Josée Perec)躲在更衣室里呕吐,每次重要比赛前她都会如此。和其他人一样,运动员也承受着社交焦虑症带来的痛苦。而且,还不仅仅是他们。一名足球国际裁判也承认道:“比赛开始之前,我有时……会饮下一小杯白兰地酒,还会用白兰地浸透两颗糖来咀嚼,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运动员们,害怕自己没有紧紧跟住他们。”专家们把此类发生在运动员身上的障碍称之为“竞赛焦虑”,这也是他们认为最明确、最戏剧性的一种说法。有的人深受其害,且每次都要受其左右去进行由大众评估的表演,或是争取明白或含糊的成绩。客观而言,这种社交焦虑症不仅仅与指定场景里突兀的事物相关。为此,体育界已做出了榜样。奥运会百米决赛冲刺时,短跑选手一定畏惧体育场8万名观众以及成千上万电视观众的目光,这两种目光足以解释他所承受的压力。相对而言,当所在的网球俱乐部举行小型联赛的时候,观众们紧紧盯着星期日的网球选手,并评论他的“小胳膊”或是“笨重如铅的腿”,这些评价显然会更具主观性:因为选手既没有面对汹涌的人群,也没有资金赌注,即使输了,也不会对他的职业造成消极影响……然而,对输赢的惧怕还是会让他变得蠢笨无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很多精神领袖能够成功,以及顾问们总是青睐高水平运动员。

与人交流、交往的场景

因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进行演出引起的焦虑症越是得到人们的理解,那么我们即将要提及的焦虑症就越发令人困惑。这里所说到的场景与互动有关。在这些场合里,对话、交流必不可少:没有成绩要争取,亦无演出要征服观众,人们在这样的场合里会自然地采取积极的态度来应对。此种情形的例子数不胜数,比如与陌生人对话(飞机上的邻座、人满为患的餐馆里和我们用同一张餐桌的顾客……);被引荐给某人继而要有话可说(朋友家用餐时或执行接待任务时);调情;和楼道里遇到的邻居以及小区里的商户聊聊有的没的;等等。某些情况下,则是些无聊的交流:和商户、邻居及陌生人交换一下乏善可陈的咨询;开始对话;或只是参与其中,但要回答、回应对话者的问题及评论。另一些场合里,人们会被对方引导,继而接触一些更为私密的信息;再次见到已经遇到过一次的人;谈论自身;等等。对话的内容甚至私密到要表达出自己感觉的地步,犹如在自己暗恋的人面前被人揭穿……有的人会在某种场合里深感不安,但换个场合却又表现得泰然自若。

雷米,46岁,商场经理,极其不适应与员工对话的场合。

一旦我问候了他们之后,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补充的:如果我们需要聊聊工作,这对我来说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如果不聊工作的话,我从不知道要把话题转向哪里,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我不喜欢聊诸如天气或是昨天晚上看的电视、电影等无聊的话题……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的时刻,而且我会尽量避免这些时刻的出现。我想我的员工们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可我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为我在蔑视他们,其实并非如此。我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呢?

计算机编程员伊迪丝,向我们清晰解释了她如何惧怕谈话长久继续下去。

开始的时候,没什么问题。我在走道上遇到同事,就会聊上几句,但紧接着我就会设法速战速决。不然,我就会思忖我们究竟要聊些什么,我会感到非常窘迫……我和旁人在一起的时间从不会超过一两分钟……别人眼里的我总是火急火燎,忙忙碌碌。我宁可他们这样看我!

玛丽·奥迪尔身为经理助理,她最害怕的场合是:接待老板的访客。她在大企业里工作,公司的大楼正对着塞纳河。当访客们出现在巨大的玻璃钢筋混合的建筑物的大厅里时,她必须出去寻找他们,并将其带至迷宫一般的走道和电梯里。那么和他们说些什么呢?又如何制造话题呢?

无话可说对我而言尴尬百倍,他们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我会焦虑于要和他们说些什么。我不认识他们,却要和他们待上几分钟,一小时后又把他们往回带……我害怕这些时刻。

显然,交流障碍及不适还会被继续放大,尤其是既要维系交流,又要面对一个我们要表白的人的时候。司汤达在其私人日记里写道:“当我去看望一位深爱的女士时,未曾料到结果是和她在一起的头一刻钟里,我只会抽搐,而且突然感觉全身无力……”

帕特里斯则告诉我们他有多害怕和小商贩们打交道。

但凡条件允许,我宁可去大超市购物。我相信普遍意义上的大型超市满足了人们所有自助服务的需求,而正是因为有了像我一样的消费者,才使得它们盆满钵满。倘若和商贩们聊天,我会完全不知所措:窘急、恼火、前所未有的紧张……的确,这样的场合让我极不适应:人们对这些无聊的交流、打了腹稿的话语习以为常,还有那些对方还没开口你就知道怎么回应的对话……我明白其实不必太在意,这不过是社交礼仪而已,可是,我的确为此而负重不堪。最糟糕的情形是去理发的时候:我穿着一件奇怪的尼龙罩衣,头向后倾斜,还得忍受着各种问题和谈话,与那些洗耳恭听准备要做头发的客人们待在一起……要是有为聋哑人准备的包房就好了,我一定会光顾的!

可能突然出现于双方互动中的焦虑被人们理解成了胆怯。其实让人畏惧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最后必须要亲力亲为处理的一切人际关系。这些关系要么只是泛泛之交(聊聊天气,但不再是和商贩聊的套路),要么更为亲密(表达自己的感觉或是毫无保留地将个性向对方展露无遗)。正因如此,有的人恰恰和陌生人待在一起时感觉会更加自在;而对于某些人而言,最微妙的第一次相遇并不会成为难题,反而是再次相遇出了问题。

这是卡特琳娜遭遇的情形:

再次相逢见过的人,我的问题就出来了。我能做到制服所有的第一次相逢,大家都觉得我很自然,而且我也认为自己处于接近自然的状态。第一次相逢时,我感觉不到人们在评价我,这还为时尚早……然而问题接着就来了。当我再次与他们相逢时,我能感觉此时人们期待从我身上看到些什么,倘若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便会朝我投来审视的目光。我知道,或者说我觉得,无论如何,多见一次面,我让他们失望的风险也会越大。可怕的是,这种感觉在面包店老板身上以及我的感情关系里得到了应验。我情愿走几公里路,只是不想频繁地光顾同一家面包店:我不愿做一个“好客人”,因为老板一看到我这个好客人,就一定得和我聊聊天。和男人在一起时,我也觉得尴尬:我们的关系越往前一步,我就越担心自己不再能引起别人的兴趣。似乎,在他人眼里,我能让人产生兴趣的东西少得可怜,而且这些屈指可数的让人眼前一亮的优点瞬间也会消失殆尽……

显然,问题就出在那点儿有限的双方均能容忍的亲密上。这种亲密可能持续的时间在多数情况下与焦虑表现出来的问题碰撞到了一起。可是,在这里所提到的、人们所以为的焦虑表现并没有被明确定义出来,或许就像要考试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焦虑吧。在这些场合里所遭遇的障碍是双重的:什么程度的亲密是让人认可的?尤其要冒着向对话者泄露出亲密行为的风险。这里所说的障碍,其实是害怕自己面对他人的目光时被“洞穿”的感觉。有时,我们都会害怕与我们交流的人不能读懂我们自身,其实我们就是一本敞开着的书。要是他们能够从中读懂我们内心的情感、思想和意愿就好了!比如,我们害怕接触某个吸引我们的人,可又想要去取悦他。但实际上,我们也只能单纯地问问他时间而已。于是这种状况就有点儿类似于偷窃了糖或玩具的孩子或青少年所遭遇的情形:从偷窃发生的那一刻起,即当他们把赃物装在口袋里时,他们就会觉得所有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目光都带着责备的意味,或是这些目光已经读到了他们内心的慌乱和他们犯下的错误。此时,他们表现出了被人揭穿及让人失望的惧怕,但同时也暴露了他们隐藏至深的本性及他们自身的价值观。

根据情形而言,这类惧怕离不开三个主题:害怕暴露自身的缺失、害怕走漏想要犯罪的秘密、害怕泄露社交过程中的异常行为。社交焦虑症患者最为典型的表现是他们害怕意识到自身的缺失:缺乏智力、没有文化、没有可以拿出来说的有意思的事情、不松弛也不自然。我们的某些秘密有时也会让我们陷入极不自在的状态中。我们的一位年轻患者,因其自身不谙世事而不知所措,他认为他的这个缺点在和女人发生关系时是能被对方看出来的。正因如此,他便避开和女人接触的一切机会,然而这并不利于解决他自身存在的问题!倘若在和别人相处时,他再对暴露自己异常行为的惧怕贴上自己的标签,那么惧怕就再也无法与他自身的不适分离开来。而这种不适会被与他交流的人注意到并将其划分至异常行为的行列里。

聊及此种状况时,吕克说:

让我窒息的是,我从来不能预测我和别人说话时的自在程度。要是我稍微感觉到有些不自在,或是表现出烦躁的情绪,那么我相信和我说话的那个人立即就会注意到我的状况,于是谈话就结束了。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并匆忙逃离现场,因为我知道自己只会越来越不自然……

需要表达自己的场合

表达自己是指在直面他人时,能够捍卫自己的权利,并表达自己的想法、需要及观点。 [5] 然而表达自己也存在着障碍,这些障碍常常与社交焦虑症的种种症状紧密联系在一起。譬如,在以下的场合里:拒绝对方的东西、要求别人尽义务或提供服务、表达不同意见、对不予理睬的一群人却要提出自己的观点、回应批评或责备、投诉商家等等。再比如,很多来咨询我们的患者一来就向我们解释道,他们不懂得说“不”。对让他们去做不合适的事情,且又毫不知趣的朋友说“不”;对向他们借钱的同事说“不”,即使他们明白这借出去的钱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对让他们烦恼的邀请或是加班说“不”……

对于很多人来说,“要求别人”这一行为会让他们变得焦虑:比如讨回借出去的钱,或是要回别人不还给我们的书。

当我不得不借东西给别人,而他们也没想着要把东西还给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从不敢向对方要回东西。因为如果我去要了,我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吝啬鬼,总想着钱和东西。到了最后,情况完全反转:明明错在对方,因为他没有还我钱或书,可我却心怀内疚……

我们的一名患者是做管道工的,曾经经历了几近破产的惨境,因为他既不敢向客户们讨要欠款,又不敢强求那些赖账的人付钱。还有一名患者,他是作为政治难民逃到法国避难的,临时做起了旧货生意,可生意做得很差劲:一旦客人们在他出了价格大喊打劫的时候,他就变得狼狈至极,于是他只有降价,降到几乎没有盈利的地步。一名生于20世纪初的患者说了以下这番话:“我对要求别人的行为感到害怕、恐怖和沮丧:人们得照顾我。” [6] 我们的一名女患者,虽然身为社会助工,却极不适应去服装店买衣服,她担心找不到任何一件适合她穿的衣服,然后不得不在老板不高兴的目光下离开,手中空空如也。所以她有时会花钱买点儿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穿的衣服,只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的出现。就这个角度而言,大商场和其他自助商店方便了诸多社交焦虑症患者的生活(只是表面上看而已,我们稍后会提到),使他们避开了和店铺老板的对话(对话于他们而言是威胁,是强迫),自助商店仿佛就像邮售一样方便。

情非得已宣布讨厌的消息意味着这一系列场合的变异,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即使想知道消息的人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情非得已其实也会引起恐慌。

我们的一名患者这样讲述其老板的态度:

我很清楚,试用期结束后,老板就不愿意要我了。他躲着我,和我待在一起时极不耐烦,对着我大吼大叫。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道:“瞧,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你没有做成什么事情。我们很抱歉,可是这样不行,我们不能留用你。”我早该明白这些事理。我不会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但我明白了……就是这样的,他的态度变得很奇怪,然后不再和我打招呼了,远远地避开我也不做解释,这让所有人都很难受:对我、对同事们来说都不舒服,甚至对他来说,看得出来他并不为此好受一些。他不得不告诉我这个坏消息,他浑身上下透着不自然。

这里所言的机制与害怕别人的反应有关:要说什么或者成为那个听着别人说不的人,抑或是提出抗议,要求别人做为难的事情?当对话者准备反驳或批评时,人们会作何反应呢?害怕惹恼别人、生气、让人痛苦或者刺激他人,所有这些恐惧袭来时,常常迫使我们放弃本该严格执行的措施,而这些措施本是我们的权利,有时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医生常常被迫向病人宣布沉重的诊断结果,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一步是何其为难,甚至会引起病人恐慌…… [7]

他者的目光

有时一个简单的眼神也会让人不安。这里并非专指人们惯常以为的那些极其胆小的人,而是指人们不得不完成一个平常的行为,却得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完成它。其实观看的人并未摆出审视的样子或是职业考官的姿态,如果让当事人觉得他们就是如此,也只是无心而已。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当事人不需要去争取有个好成绩,也不用担心影响他与别人的关系,甚至对方都不会具体地去点评什么。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他人的注视下行走(经过人满为患的露天咖啡厅前;报告厅后排的座位被人占了,只好坐到第一排)、吃饭、喝水;一个或几个人看着你开车;在两车的空当中停车;坐在电脑前工作……一名就职于市政府的女性向我们讲述了这个问题是如何干扰她工作的:

如果有人看着我,我就会什么都写不出来……我在前台工作,有时要给别人填写表格,我总能找到借口,拿着纸躲到工作室的尽头,然后一个人填写。当上司给我下达指令,而我又没有记笔记的时候,他一脸讶异,我便对他解释说我记性很好。独自一人时,我没有任何书写问题,但只要和别人在一起,我拿铅笔的手指就会抽搐,手会哆嗦,整个身体都在出汗,以至于我什么也做不了。

再来说说拿破仑三世吧,他曾经也是此类情形的受害者:“有人……和我聊过他踟蹰不前的时刻。每个星期天,他必须到杜伊勒里宫的小教堂去做弥撒。他清楚别人会看着自己,并告诉自己片刻之后他就会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于是,他重新站起身来,在进入小教堂之前,他一直在研究自己。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后退一步,然后突然决定走进小教堂,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可是皇帝,却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怯场。” [8]

连动物也会表现出被对方观察时的不适来。就哺乳动物而言,死死盯住对方是确立自己主导地位的方式。强势动物使弱势动物眼睑低垂;倘若后者因为无意或是因为搏斗的冲动而拒绝低头,那么争斗或战争就会爆发,暴力也会不断升级。在酒馆或夜总会的斗殴中,我们也会见到同样的模式。而争斗的原因常常为了诸如“你想要我的照片吗?”或是“我亲爱的她怎么了?”这类话语。观察他人,在某些情形下意味着冒犯、挑衅、欺侮对方的胆怯,或是挑拨。这个行为也可能暗示着自身的极度胆怯:这也解释了我们在挤满了人的电梯里或者是在高峰时段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所观察到的现象。当人们目光相撞时,便自然回避:只因身体已表现出了害怕的信号,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中的每个个体在这些时候能够感受到的不适可以被看作人类的一大特点。这种状况只会发生在人们心生强烈畏惧,继而想方设法避开的时候。由此,问题也来了。这也解释了我们的一位历史系大学生患者害怕走进学院阶梯教室的原因,假如他人没有出现在开门的时刻,他应该也会是第一拨到达大学图书馆的人。一旦坐下,他便不会起身去寻找书本;他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的,而且会故意不制造上卫生间的机会。另一名任职于部级单位的女患者向我们讲述了她何其害怕成为一群人目光的焦点。召开工作会议时,她总是避开发言的机会,而且也会避免坐在她知晓即将要发言的人身边:

我不喜欢坐在一群人中要发言的人身边。因为所有人都会往我这边投来目光;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看我,我不知道该看向何方,该做什么样的姿势,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人们必然会看出我的各种窘迫。我告诉自己“这样真是好极了”……我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避免尴尬的。我不喜欢这样,可我总是很倒霉:要么站在和超市收银员大吵大闹的人身边,要么在电影院前排队,要么去客人家里把人家的东西打碎了,或是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店里不小心拉动了防盗报警器……

有时,别人的目光无济于事,只要用用耳朵就好了:某些业余音乐家演奏乐器的时候是不需要别人去聆听的。他们只有在门窗紧闭的时候演奏乐器才会感觉身心愉悦,因为他们知道没有谁能仔细听出他们演奏的错误音符……一般来说,害怕此类场合的人总是竭尽所能地做到准时去看电影、听歌剧、上飞机、看晚会、赴饭局、赶聚会或是去上课……

我们社交恐惧的等级

我们至少对10%的测试人群进行了评估,有人从未在我们所描述到的任何一种情形里体会过社交焦虑症。 [9] 也就是说因社交关系而引起焦虑的场合,其程度可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会对这些等级中的某个场合表现得尤为敏感:被人看着在两车空当中停车,某些人会感觉不适;但相反,这些人也可能会在到达饭店的时候为了赶时间而要求饭店人员提供泊车服务。还有些人害怕当众发言,却无惧私密交流。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这些场合,按照发生的频繁程度,可以用金字塔的形式罗列出来。金字塔的下方,是可能在大多数人当中引起惧怕的场景,第一组人群被安放在此处。每在已有的金字塔塔层上增加一“层”,就意味着下面的塔层场景一样会引起焦虑。因此,害怕被人揭穿也几乎暗示着此人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自己(之前的塔层),但他未必害怕表达自己或是被人观察。但是,假如他害怕被人观察,那么,一般来说,我们总能发现他也害怕别的场景。

社交恐惧程度的等级金字塔

稍后,我们将会看到有些人几乎对所有的场合都表现出了惧怕。娜塔莉就是这样的。

我什么都怕。以前我害怕来咨询你们,害怕预约,害怕你们秘书的目光,还害怕留在候诊室里其他人的目光。我还怕被街上的人看到我从这里出去,害怕再去面包店去买面包,害怕在楼梯上碰到邻居。在家里,如果有来电,而我又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会害怕接电话……在单位,我害怕在工作会议中发言,甚至连出席一下会议我都感到畏惧,我害怕被人提问。生活中,我害怕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因为我怕自己不讨他们喜欢……

我们注意到这些不同的机制共存于很多常见的场合里,它们多多少少符合我们刚刚描述过的四种类型。比如说,我们最近在电视上看到一位作家朋友多次去参加一个粉丝很多的电视节目,介绍他刚刚出版的书;而这个节目的主持人则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这对于我们的朋友而言是一次考验,因为他要分别经历我们列举过的四种焦虑:害怕当众表现、害怕主持人提出太过隐私的问题而暴露自己、肯定自己(必要时,要将对方打回原形而又不表现出敌意来)、害怕被人观察(无法得知镜头会在何时悄悄将他玩笔的手或是惊恐不安的表情放大……)。

共同机制

所有这些场合说到底都有相似点:它们是被置于他人的目光或是评价下的。对于众多研究者来说,社交焦虑症类似于评估焦虑症。所有我们被人评估的场景都能让我们产生不安,有时甚至会引发忧郁。这就是每逢考试必会惊慌的大学生的情形,他们甚至连对笔试也很担忧。单纯意义上来讲,此处的评估焦虑症大于社交焦虑症。同样地,一个大学生或许也会在参加口试的时候惶惶不安:这是因为他既有评估焦虑症,又有社交焦虑症,而后者则是因他人的目光而产生的。

倘若我们被强行拽入让我们浑身不适的场景里,我们的身体会发生些什么变化呢?我们将会看见自己的惧怕,无论这些惧怕是什么,无非也就三种表现形式:情感、行为,以及认知。

[1] «Sondage IFOP pour» . Globe, décembre 1993.

[2] Janet P., Les Névroses , Paris, Flammarion, 1909, p. 137.

[3] Holt C. et coll., «Situational domains of social phobia» , Journal of Anxiety Disorders ,1992, 6, pp. 63-77.

[4] Lelord F., « Liberté pour les insensés » . Le roman de Philippe Pinel, Paris, Odile Jacob,2000.

[5] Boisvert J.-M., Beaudry M., S’affirmer et communiquer , Montréal, Éditions de l’Homme, 1979.

[6] Hartenberg P., Les Timides et la Timidité , Paris, Alcan, 1910.

[7] André C., Lelord F., Légeron P., «Chers patients» . Petit traité de communication à l’usage des médecins , Paris, Éditions du Quotidien du Médecin, 1997.

[8] Claretie J., Le Journal , 5 juillet 1899, cité in Hartenberg, op. cit. , p. 156.

[9] Zimbardo P., op. cit. q2lBkmafq0th39fK2aeEBxUUxvT/nJBL0wZuVct56fUUsSnWJ23y7f+qvVy744ZS



第二章
身体的紊乱

当我们怦然心动的时候……

——查理·特雷内 [1] (Charles Trenet)

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老实说,身体恐慌的感觉根本无法控制:我的身体出卖了我,它撑不下去了,它不能让我扛下去,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去面对难堪的场景。我记得最先背叛的器官就是我的心脏,它开始跳得越来越快:它发出了警报,这是危险的信号。从此时起,我便意识到我的身体开始渐渐虚弱:口干舌燥、双手出汗,好像要浑身颤抖……我知道只要有人朝我看来,我立刻就会变得面红耳赤。简言之,在此类情形下,我会变得黔驴技穷,甚至于发言之前就已经无计可施。所以,我没办法表达我的观点,别人也不会同意我说的话,而我是不会让自己挑起激烈辩论的话题的。可接下来,说一些大家都同意的事情,这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沉默,祈求别人不要注意到我的尴尬,也不要将我的沉默视为冷漠……

与焦虑有关的词语

饱受社交焦虑症折磨的人,当其直面能引起应激的场合时,所洞悉到的第一个后果,就是我们病例中那名年轻女子所描述的身体紊乱。我们就害怕、胆怯等问题询问了很多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本能地将身体紊乱的现象置于首位;当他们描述社交焦虑症所带来的烦恼时,更注意强调焦虑的表现。 [2] 事实上,焦虑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从当事人的形体、生理表现被识别出来的。何况,从词源学上来说,所有与害怕相关的词语都提及身体:焦虑(angoisse)源于拉丁文紧张(angere),人们由此会想到胸口被挤压、胃抽紧以及喉咙被掐住的感觉。害怕(crainte)是由另一个拉丁词语颤抖(tremere)派生而来的,然后高卢人将其变成拉丁语cremere,这很可能是因为遇到了另一个含有词根crit的高卢语单词(人们在爱尔兰语中找到了crith,意为战栗);惧怕(peur)源于拉丁语恐惧、惊骇(pavor,指人们平常会联想到的身体十分虚弱以及晕厥的感觉);恐惧(frayeur)来自响亮的声音,即嘈杂(fragor);人们倾向于这样分析惊慌(panique):它起源不详,但毫无疑问,它由希腊词panikos派生而来(与潘神有关,因为死人的幽灵让人胆颤,所以潘神的某一种能力便是让对手们看到幽灵并因恐慌而发出可怕的吵闹声);害怕(trouille)在法语中意味着腹泻,或是响亮的屁;害怕(pétoche)是从拉丁语放屁(pedere)派生而来,这也是因焦虑而引起的消化问题;情感(émotion)源于拉丁语动作(motio),麻烦,战栗(émoi),尽管书写形式各异——其词根的写法与单词本身相差甚远,可能由后期拉丁语中的exmagare派生而来,该词意为剥夺某人的力量——但从这个小小的词源学瞭望塔里,我们看到社交焦虑症是如何通过体态特征来表现焦虑症患者的困扰的。

普莱维尔式 [3] 的清单

人们能体会到的受焦虑症影响的身体症状比比皆是。研究者们罗列了一张严重社交焦虑症患者身体表现频率最高的清单(你也在自己身上找找吧) [4] :心悸、哆嗦、出汗、肌肉收缩、胃痉挛、口干舌燥、忽冷忽热、脸红、头痛、脑缺氧、昏迷。除了以上表现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症状。

因此,一些社交焦虑症患者认为他们的问题是生理问题,这不足为奇。他们咨询过医生、验过血、做过心电图、照过不同名目的X光片、吃过药,然而病情并不见好转。有时生理表现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比如想上卫生间或是想吐)。某位50岁男子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我总是会被别人吓到,还好我的工作避免了和别人有过多接触。所以,当别人告诉我要派我去做例会的服务工作时,我知道自己会很痛苦。是的,从做服务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经常想出去小便,或是时不时地逃离会场一下,我十分害怕待在会场里……我甚至以为自己的前列腺出了问题,毕竟也到了这把年纪了。其实这完全因紧张而引起……

以上社交焦虑症生理表现的频繁程度因人和因环境而异。我们大多数人是看不出来的,所有人能体会到社交焦虑症。比如我们当众发言的时候,身体总会表现出刚才提到过的一个或几个症状。有时,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症状,反而是身边的人注意到了当事人的紧张,然后示意他……在其他场合下,这些生理表现会发生得更加频繁,置人于尴尬之地,甚至会出现名副其实的爆发高潮。我们在很多极端案例里看到焦虑症表现出了我们称之为恐慌发作的形式:当事人感到已经完全失控,他也许会害怕死去或者变成疯子。

我们来听一听苏菲的故事,她讲述了这种形式的恐慌,在某次职业培训讨论会上,它不期而至。

轮到我站在讲坛上对着麦克风发言的时候,我突然手足无措,整个人都崩溃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副被吓坏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完全不能反应,也不能按常理来表现。此外,我再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记得与会者很友好,对我表示了理解。

我们在多种恐惧症中发现了所谓的与场合相关的恐慌发作(与一个确切的场合相关):比如,广场恐惧症患者(对公共场合、离家很远的地方的惧怕,而我们又不能从中轻易逃离)会在超市、人满为患的电影院、交通拥挤的环城路上等地方感到恐慌;而社交恐惧症患者更害怕面对一群人或一个重要的人物说话。在某些情况下,两者之间的区别并不十分明显,广场恐惧症患者所害怕的地点通常也是可以遇到很多人的场所,而且,某些广场恐惧症是与社交恐惧症相关的。可这是另外一件事了……

感觉到恐惧的人和感觉不到恐惧的人

事实上,就周围的人能否观察、洞悉到这些表现来区分,它们可能会有两种表现形态。

一些表现具有内在的特点,比如心悸或胃痉挛,都具有内在不适的特征,它们会更为频繁地发作,并造成人际关系的改变,喉咙打结、颤抖、出冷汗对于促进我们与他人的交流无济于事。

然而,最可怕的症状当属那些和旁人对话时发出的信号,它们让我们违心地泄露了自身的不适状态,脸红、颤抖均在此列。

让·查理已失业一年了,他尤其被社交焦虑症的生理表现所困扰。

特别是我的声音,会失控。我正常说完头两句话,紧接着声音就开始颤抖,颤音出现了,音量开始减小,就像电晶体的电池正在排空一样;更为可怕的是,片刻之后,人们就注意到了我的问题,要求我重复所说的话,而这对我来说,越来越艰难。我开始哆嗦,我试着隐藏我的双手,如果要上交材料或者签字的话,别人必定能看出我的难堪……

我们的一位患者——雅克,建筑粉刷匠,经常会接一些私人家庭粉刷的活儿。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工地,但害怕和客户有所交流。比如,他从不接受饮酒或喝咖啡的邀请,因为有好几次,他的状况变得颇为棘手,他浑身颤抖以至于茶杯里的茶匙也跟着叮当作响。他也说自己总是拒绝在酒杯里放入冰块,就是因为这也会发出声音。

他们两人都表现出了内在的特点,可是这些表现也许会在某些环境下变成外在的行为。一项就社交焦虑症所做的有趣研究提及不同乐器的演奏者如何畏惧某些让人出丑的表现:管乐器(小号、双簧管)的演奏者特别害怕因为怯场而致使口舌干燥,就他们的情况而言这是很难堪的;钢琴演奏者则害怕哆嗦;而小提琴及其他弦乐器演奏者会害怕双手冒汗;等等。 [5] 此外,一名才华横溢而又爱好音乐的女大学生,则烦恼于某些社交场合下自己身体发出的声响。

我最害怕的事,就是去听音乐会。我会不停地流出口水,很快,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我的邻座都听到动静了。口水止不住地流下,让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终我不再涉足那些要求人们安静的场合,比如表演大厅或是教堂。

另一名患者则是用他的肚子来表现社交焦虑症的。但凡他在应酬中感到不适,他最害怕的咕咕声就会如约而至。

双手被汗水浸湿或许也是一种症状,它由内向外产生,让人备感为难。尤其是在法国,无论哪种场合下,人们都习以为常地相互握手。但当有英国文化背景的人看到我们整天地只要遇到人就热情地握手时,会尤为讶异。我们还记得某位女患者,她特别害怕不得不握手的时刻,她的易激动性导致她患有医生所说的多汗症(过度的汗分泌)。她想方设法地避免着握手的场合:戴手套、腋下夹文件,如此一来就只需弯弯肘,或是干脆冒着被认为不敬的风险,远远地向对方打个招呼。

另一名患者也有相同的症状,某天他注意到自己用投影仪的透明胶片展示材料时,湿润的双手会留下光环,从那时起,他就不常使用这种东西了,或是命令秘书来负责展示事宜;而秘书本应是站在他的身旁来进行口头阐述的。于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的生活变得复杂了,公司上下谣言四起……

身体的背叛

身体突然出现的这些表现为当事人带来了诸多问题。

事实证明,一旦它们发作,就难以停止,而且在不同机制的作用下,越努力想调整就越会使事态变得严重。身体表现被人聚焦、放大,不适的感受仍会加剧社交焦虑症,等等。

被他人赤裸裸地洞悉从来都不会让人感觉舒服,轻易被人看出我们情绪的状态会使我们变得愈加脆弱。旁人投向我们的目光表明:他们看穿了我们,他们在试探、评估我们,我们也许会感受得到或者察觉不到,但我们无法隐藏内心。所以,被人或多或少地紧盯着所引起的不适感是很普遍的。尽管这种不适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本能的、动物性的,但它似乎仍会频繁出现在某些文化氛围中,比如我们可以在日本人身上看到这种由社交焦虑症所引起的不适感。毫无疑问,这种不适直接反射出人们对别人读懂其内心的恐惧,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这种不适反映出别人读懂了当事人的感觉和情绪。当事人尤为害怕他的内心被人看穿,在被人看穿的那一刻或者在他还未理清思维的时候,他希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克洛德·罗伊(Claude Roy)在为孩子们写的《受难驴子之羞》( Timiderie de l'âne en peine )一诗中,用孩子的语言描述了被人观察的困扰:

我不喜欢人们看着我,

我觉得不舒服。

人们看着我,我的脸红了;

我说话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我热,我怕,忽冷又忽热,

面红耳赤后我又脸色煞白。

他们盛气凌人地看着我,

他们看着我,我面若死灰。

我想故作轻松,

我是人们拽着的那条悲伤的狗。

我想毫不在意,

可我觉得自己是头可怜的受难驴。

我们从一个人对别人投来目光的惧怕程度,可以测定出他患社交焦虑症的严重程度。这种惧怕也可能转化成强迫症,它本身就足以引发焦虑,而且会呈现可怕的螺旋形趋势。这就是行为学家们所说的负面反射:既定环境(社交场合)是与所谓反感的不适感(焦虑的身体表现)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人们就会因此而规避这种环境。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 [6] 在其《回忆录》( Mé moires )中描写过此类现象:

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日里,我动不动就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脸红。好像在一堂几何课上就发生过,当时我朝过道的另一边望去,一个褐色头发的靓丽女孩子正定定地看着我。与此同时,我觉察到自己脸红了。再看她第二眼的时候,我的脸愈发涨红了。我的天,我在想,要是每一次我都撞上别人的眼神,那该怎么办?很快,噩梦成真。从那时起,在往后的许多年里,只要与别人四目交汇,我都会毫无例外地脸红。

人们有时也把此类现象描述成“害怕之害怕”,即畏惧看见焦虑症的这些症状再次发生,仅此而已。

你脸红了

如果我们更投入地关注焦虑症的生理表现,也许既能发现各种焦虑症的共同特点,又能找到社交焦虑症具有代表性的症状,尤以脸红为例。何况,这已成为很多人的主要问题了。人们对此的忧虑已达到一定程度,于是专家们感到有必要创造一个名词来指出对脸红的惧怕,这就是赧颜恐惧症。

显然,赧颜恐惧症成了人们没完没了的困扰。在最早描述社交焦虑症问题的一篇引起轰动的文章里,希波克拉底提到过某些患者具有诱发此症状的行为:“他喜欢在黑暗中生活,不能够接受光线充足或是透明通透的地方。他总是用帽子盖住双眼,如此一来他便看不到别人或是被人看见,虽然他很乐意让别人看自己。” [7] 希波克拉底在这里的描述,并没有直接提及对脸红的惧怕,而是提到一些具有诱发性质的行为:躲避强光,因为光线会暴露脸红的事实;藏在帽子后面,害怕看见别人的目光,一旦撞见,脸会越来越红……

单纯的皮肤发红抑或赧颜恐惧症

希腊单词变红(erythros)以及红色(ereuthos)都会让人想起两个医学术语。其中érythrose是指“皮肤很容易变红” [8] ,而另外一个单词éreutophobie是指突如其来的脸红所引起的纠缠不休的忧虑。在后一种情形下,确实发生的肤色变红成为了恐惧症发作的对象。

许多会脸红的人其实并不都是赧颜恐惧症患者,他们常常会因为自己容易脸红而困扰或恼火,然而他们终究不是恐惧症患者。

但赧颜恐惧症患者会让他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红,究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害怕脸红。只要一想到自己会脸红,他们的焦虑便会加重,因此焦虑也很容易表现出来;如果他们是在社交场合脸红,他们会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脸红的事情上,而不是去想如何与对方沟通,所以他们的不适感便加剧了。

他们无法扔掉这些反射行为,尽管在别人看来,他们并不是很严重,然而赧颜恐惧症还是需要长期治疗的。关键的治疗阶段就是痊愈初期,也就是赧颜恐惧症患者对他的治疗者说这样的话的时候:“那一日,我脸红了,但较之平日,我感觉不是那么难堪……”此外,从开始医治赧颜恐惧症患者的时候,我们就会向他解释,治疗不是让他变得不会脸红了,而是不应再为脸红的事情焦躁不安。

19世纪的精神病学医生曾对此症有过精彩描述,他们是那个年代里出色的观察者。赧颜恐惧症于1846年被柏林的医生卡斯佩尔(Casper)鉴定出来, [9] 紧接着法国的彼得雷(Pitre)和瑞吉(Régis)对其进行了研究。我们还是来听听20世纪初法国精神病学导师皮埃尔·让内 [10] (Pierre Janet)在他于1909年问世的第一部作品《神经官能症》( Les Névroses )中是如何描述这种病症带来的困扰的:“当他觉察到别人在看他时,尤其是自己置身于异性的目光下,他便开始担心自己会脸红,而且这种担心没完没了。他预想到的羞耻感立刻让他面红耳赤,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有心事,他的脸色最开始微微发白,可很快就被可怕的红色所取代了……这种惧怕随时都会袭来,且不易退去,于是成为了患者为之瞠目却又无法抹去的伤痛;或许这是人身上一种最勇敢、最具社会性的本性,但它却变质成了可笑的胆怯、孤僻,它躲开所有可能发生的场合,它寻求孤独。而人要承担的社会义务,有时是工作义务,这就让它更加为所欲为。愚蠢彻底毁了他的生活。” [11]

文学作品中相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最可爱的无疑是由桑贝(Sempé)撰文和插图的马赛兰·凯约(Marcellin Caillou)的故事,故事讲述了一名患有赧颜恐惧症的小男孩的生活。

小马赛兰·凯约原本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可他却被一种奇怪的疾病折磨着——脸红病。无论是与否,他都会脸红。

幸好,你会告诉我马赛兰不是唯一一个会脸红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会脸红,他们脸红的原因是因为害怕或是干了蠢事。

然而令马赛兰颇为头疼的是,他会无缘无故地脸红,不经意间他的脸就变红了。而在“该脸红”的时候,他却没有反应……

总之,马赛兰·凯约的生活极其复杂……他会问自己几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是问一个问题,一个一直重复的问题:为什么我会脸红?

他并非不快乐,只是他会问自己怎么脸红的、什么时候脸红,还有为什么脸红了…… [12]

我们的一位女患者这样描述她的困扰:

我总是会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脸红。只要场合让我觉得为难,我就会脸红,比如一片沉寂或别人直盯着我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我开始惧怕脸红的那个日子:在学校的教室里刚刚发生了一起盗窃事件,有人从我所在班级一个学生的外衣里拿走了钱。老师郑重地将我们所有人集合起来,她问询我们,还要求那个“作奸犯科”的人自首。自然,我与这起偷窃毫无瓜葛。但在痛苦的沉默时段里,老师面无表情地盯着学生们看,我觉察到自己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感觉越来越不自在,我担心因为脸红而被大家认为这是对偷窃行为的承认。似乎大家都一致以为小偷是我,而老师则表现得很理智,她没有因为我脸红而认定我就是那个小偷。可从那天起,我就被其他同学取了“女贼”的绰号……现在最糟糕的情况是,我的脸红病发展到了荒唐的地步,莫名其妙就来了,甚至于只是告诫自己不要脸红,或是只要我说“瞧,你没有脸红”的时候,我已经上脸了……

赧颜恐惧症患者所忧虑的是他们的烦恼被身边的人看穿。他们中的一员告诉我们,为了留神“红色警报”(脸红出现之前的征兆)的突然袭击,他是如何一直保持警惕的;他还坦言在他人面前脸红于他而言意味着真正的“社交自尽”(因为最终他会觉得受辱、被人轻视了)。他说了以下这番话表明心迹:“较之冒着在人前人后脸红的风险,我宁可闭嘴或装傻。”正因如此,希波克拉底所描述的赧颜恐惧症患者才会躲开光线明亮的场合,并藏匿在一顶偌大的帽子后……从前的作家淋漓尽致地描写了深受其害的女子是如何乐意使用扇子,以便在公共场合掩盖她们的容貌。另外,无论在哪个年代,化妆都可以让女人在厚厚的脂粉层下掩盖住突如其来的脸红。我们的一位女患者向我们透露了她掩饰脸红的伎俩:

我总是随身携带着一块手帕或是几张面纸。脸红一旦来袭,我就装作是突然打喷嚏的样子,然后用力擤鼻涕。这一幕上演后,人们见到我面红耳赤的样子并不觉得讶异……他们会把我当作一个极易患上感冒的人。

赧颜恐惧症患者尤其畏惧一些场合,比如去理发的时候。他坐在理发师专注的目光下,脸红的程度会呈两倍、三倍或者四倍的速度逐渐升级,当然这要看他身旁有多少面镜子了,因为镜子会让人如坐针毡。如果有人发现他脸红了,那么他就有可能会成为众人取笑或猜疑的对象。那句“你脸红了”,在人们相互打趣的时候被频繁使用,而这样的话语只会让当事人愈发地面红耳赤……

一位赧颜恐惧症患者的烦恼

只要有人在我面前说“有人偷了我的伞”,我就会立刻六神无主,脸色也变了。其实我本人根本就受不了雨伞这玩意儿,我永远不会去用,我无法从这样的工具中获得一丝快乐!但是,我会突然露出“应景的表情”,就是那种所有人都能看出我是嫌疑人的神色。我觉得需要为自己澄清,于是赶紧胡乱说些话。我临时编了两三个故事,有时也会说谎,这都是为了证明我不知道有伞的事实,何况这把伞不见的时候,我也不在场……

上文选自乔治·杜亚美(Georges Duhamel)的作品《萨拉温的日记》( Le Journal de Salavin )。它充分说明了赧颜恐惧症的主要特点:置身诸多社交场合时易脸红且都是突然来袭,常常与别人的目光有关;当事人无法自控地脸红,如果意欲控制,反而会引起身边人的注意,于是只会愈演愈烈。深度追究和思考脸红的原因,“仿若一个驼背的人不愿去想驼背的事一样”,本世纪初某位病患如是说 [13] 。赧颜恐惧症的发作有时很莫名其妙,就连当事人都还没有完全融到场合里,它就来了(比如有人在聊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在现场的赧颜恐惧症患者就会脸红,好像是他们做了那件坏事一样 [14] )。甚而某些时候,当事人独处时,脸红也不期而至。他只要想起曾经经历过的不愉快场合或是预感到脸红的前兆,脸红便来了。

其实无论是哪种情绪,甚至于情绪发作伊始;无论是哪种不适,即使不易察觉,对于那些敏感的人来说,都能诱发其脸红。卢梭在《忏悔录》里讲了这样一个例子,脸红是因为识破了对方而让自己难受产生的:“他到处撒谎的时候,我脸红得低下了头,甚感不安……走在街上,我发现自己出汗了,我相信如果出去之前有人认出了我,还叫着我的名字的话,大家就会瞧出我像个作奸犯科的人一样羞愧难当、诚惶诚恐,只有用这样的痛苦,我才可以感受得到这个可怜人在谎言被揭穿的情况下,所承受到的东西。”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使用测谎仪——美国某些州使用的仪器——并非明智之举。仅仅出于害怕而脸红,就足以让人们把社交焦虑症患者当作强悍的罪犯。

害怕脸红其实是一种社交障碍,人们由此也会联想起有人害怕出汗,很多会出汗的人都想去做个外科手术以彻底根除此症状。一些外科医生的确会建议那些想要彻底清除出汗症状的人做一个交感神经切除术,因为交感神经能引发神经中的植物神经系作用,并让人们变得敏感。 [15] 这种手术其实是有很多后遗症的,它会使人变得残缺不全,而且一旦做了,便再无挽回余地。如果由几个专家操刀的手术失败,那么来接盘的也只能是心理医生。何况,心理医生也未必能解决问题。就连做过这个手术的外科医生们也承认,至少有10%~30%的复发率。我们认为,到底还是缺乏足够的科学研究来证明手术的可行性。以目前人们掌握的知识来看,我们不能见了谁都建议他去动手术。

敏感的生理反应有何意义

脸红及身体的所有这些表现是从何而来呢?要弄明白这个问题,我们得重温一下专家们从压力反应机制中所发现的东西。 [16] 当人们置身于有压力的场合时,机制会提前反应以便当事人准备应对这种场合。机制在由多种化学和激素成分组成的人体内留下了如肾上腺素一样的分泌物,由此导致人的心跳加快、呼吸迅速、血管扩张,这是为了充分冲洗收缩的肌肉。事实上,我们已经准备好让身体有所行动。如果有压力的场合会让身体受伤,比如我们的祖先所经历过的洞穴时代,即捕食动物或者其他人类时代,那么我们提前做好的反应是要么斗争,要么逃跑。人类身上其他更为谨慎的反应,有时在动物身上也是可以观察得到的,后者本身也会有压力反应,而且可以被识别出来,例如体毛竖起、身体变色,或是身体某些部位膨胀起来,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肥胖或更可怕。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赶跑敌人。现在,人类不一定会面临身体受伤的场合,却要对抗更多象征危险的场合。尤其在社交场合里,我们的确如此。我们的预警反应不仅无济于事,反倒横生枝节。然而有人说脸色苍白是要采取攻击的征兆,而脸红则只表明情绪上的反应,对于当事的对话者而言,毫无危险。 [17] 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会不厌其烦地骚扰脸红的人,而面色发白的人却让他们惶惶不安。

有时,这些生理反应也会完全发挥作用。一些演员或者会议报告人在紧张、害怕之时,却是表现极佳。他们的心脏怦怦乱跳,身体发热,脸颊泛起红晕,这些表现在他们身上引起了刺激、正能量的作用。而其敏感反应也发挥了优势:他们行动有效,超越了自我。著名的耶克斯(R.M.Yerkes)、多德森(J.D.Dodson)的钟形曲线图指出:

区域1:弱社交焦虑症,动机与刺激风险不强烈

区域2:适中的社交焦虑症(不多也不少),刺激,但不会使人陷入困境

区域3:强度社交焦虑症,会引起紧张和晕厥

焦虑表现的曲线图

身体的预警状态一旦达到某种程度,就会有所反应,然而过了这个阶段后,身体的表现呈下滑趋势。适当的惧怕能够刺激思维的冲动和创造性;可如果惧怕愈演愈烈,演讲人的反应就会变得麻木不仁、速度放慢。

关于这方面的精确研究还有待完成。显然人和人之间也是千差万别的,有的人意识到自身焦虑的程度会激励他自我改善,而有的人却险些崩溃。很多运动员的情形足以证明此种现象。 [18] 个体之间的差异与诸多因素有关,所以,针对不同项目(滑雪、篮球、跨栏)的运动员所做的研究表明身体最佳表现是结合以下几个因素作用而成的:高度自信、身体压力以及忧患意识。 [19] 换句话说,个人对敏感表现的意识及控制要么使其言行得当,要么让其丑态百出。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在从前的各个年代,人们能更好地接受敏感的表现,当事人有这些表现不一定就说明他的脆弱或是他的性格很容易受伤。浪漫主义时代的男性英雄是有些水分的,中世纪的骑士甚至会因为他人的肯定或否定而晕厥。时至今日,自控则成了对人的严格要求。身临社交场合(招聘面试、当众发言……)却很敏感,这就如同暴露了自身的主要缺陷一样。至少,社交焦虑症患者一定会很担心、害怕这样的场合。

然而较之男性,女性更易敏感。人们不可否认,敏感有时还是能展现人的魅力的。这也许又会让我们想起另一种解释脸红的说法:精神分析学家们不失时机地将脸红与性欲联系到一起,同时也赋予了赧颜恐惧症多重的冲动内涵……

*

我们刚刚所提到的所有情绪困惑显然会使人显得有些愚笨:举止不自然,僵硬局促,如同当事人努力让自己变得谨慎一样;而举止过度夸张,又好像当事人用大幅度的动作来增加自信一样。卡特琳娜·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在一次访谈中聊到了她自己对害怕的定义:“它与困难无关,而我们也不能将其控制,你们肯定知道那些太过紧张的言行,还有那颗跳得太快的心脏。” [20] 面对这样的场合,有的人经常做出一些没有意义的行为:用手摸着脸(耳朵、颈部、嘴、鼻子……),玩弄各种东西(钢笔、衬衣领……)或者抚摸身体的某个部位(手腕、头发……),动物生态学家说这些惧怕的表现具有普遍性。 [21] 思维方式也会受到干扰:要么大脑放空,要么思绪快速运转,无法控制。

我们应该深入了解社交焦虑症的行为及心理的表现。

[1] 查理·特雷内(1913—2001),法国演员、歌唱家、歌曲作者。——译者注

[2] Cheek J. M., Watson A. K., « The definition of shyness» , Journal of Social Behavior and Personality, 1989, 4, pp. 85-95.

[3] 雅克·普莱维尔(Jacques Prévert,1900—1977),法国诗人、歌唱家、电影编剧。——译者注

[4] Amies P. L. et coll., «Social phobia: a comparative clinical study» ,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iatry , 1983, 142, pp. 174-179.

[5] Brantigan C. O. et coll., «Effects of beta-blockade and beta-stimulation on stage fright» , American Journal of Medicine, 1982, 72, pp. 88-94.

[6] 托马斯·拉尼尔·威廉斯三世(Thomas Lanier Williams III),美国剧作家,以笔名田纳西·威廉斯闻名于世。他是20世纪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于1948年和1955年分别以《欲望号街车》(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和《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Cat on A Hot Tim Roof )赢得普利策戏剧奖。——译者注

[7] Trad. franç. par M. Laingui, «Le Concept de phobie sociale» , mémoire pour l’obtention du CES de psychiatrie , 1991, Université Paris-V-René Descartes.

[8] Garnier M., Delamare V., Dictionnaire des termes techniques de médecine , Paris, Maloine,1974.

[9] Casper J. L., Denkwürdigkeiten zur medicinischen Statistik und Staatsartzneikunde ,Berlin, Verlag von Duncker und Humblot, 1846.

[10] 皮埃尔·让内(1859—1947),法国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译者注

[11] Janet P., op. cit .

[12] Sempé, Marcellin Caillou , Paris, Gallimard, 1982.

[13] Hartenberg P., op. cit .

[14] Ibid.

[15] Gross M., «Indications et techniques de la chirurgie du système neurovégétatif intrathoracique par voie endoscopique» , Journal de Cœlio - Chirurgie, 1996, n° 17, p. 35-38.

[16] Lôo P., Lôo H., Le Stress permanent , Paris, Masson, 1995 (1999, 2e éd.).

[17] Morris D., Manwatching , New York, Abrams Inc., 1977.

[18] Hanin Y. L., «State-Trait research on sport in the USSR» , in Spielberger C. D. et Diaz Guerrero C. éd., Cross - Cultural Anxiety , vol 3., Washington DC, Hemisphere Publishing,1986, pp. 45-64.

[19] Taylor J., «Predicting athletic performance with self-confidence and somatic and cognitive anxiety as a function of motor and physiological requirements in six sports» , Journal of Personality, 1987, 55, pp. 139-153.

[20] Télérama , février 1995, n° 2351, p. 22.

[21] Corraze J., Les Communications non verbales , Paris, PUF, 1980. q2lBkmafq0th39fK2aeEBxUUxvT/nJBL0wZuVct56fUUsSnWJ23y7f+qvVy744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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