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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和场景

他们都不会死去,却深受触动。

——让·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

艾蒂安,56岁,大公司中层

我害怕成为陌生人注视的对象。对我来说,最难熬的场景莫过于我去某处迟到了,而所有人都已经坐下了,于是大家看着我走进来坐好。再比如,乘飞机的时候,一排排座位上晃着超过座位高度的十几个脑袋,这些人打量、端详、观察着我,而空姐或是机务人员在走道的尽头看着我走来,左边没有其他人只有我提着包横行于走道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做第一拨到电影院、剧院、单位会议室或是晚会地点的人……上大学时,我就不愿意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因为我会觉得后面有几百双眼睛在盯着我看。

维吉妮,26岁,秘书

我真的不觉得自己腼腆。但有时,我会感觉特别不自在,譬如,每次不得不开口提钱的时候,我就会惴惴不安,浑身不适。头几天我就开始寻思这件事,而在开口的刹那,就觉得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内心忐忑到极点。这就是我会紧张的场景。所以,很多时候,我情愿不闻不问:讨要别人欠我的钱或要求加工资,都是我做不来的事……开始的时候,我也很纳闷,甚至觉得这是我性格中的弱点,但我终于习惯了。我并不为此而自鸣得意,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感觉自己永远都不会变……

克洛迪娜,42岁,家庭主妇

我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我也有更充裕的时间来照顾自己了。我想演戏,想从政……可我又认为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做到。长久以来,我都不能面对一群人说话。上学时,只要一到讲台上,我就哑口无言了。没有哪位老师能让我站在讲台上说出一个字。因为口语考试一塌糊涂,所以我的学习成绩总是不尽如人意。即使之前服用了镇静剂,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我迷恋政治,可开会时,身处军人之中的氛围让我根本不敢讲话。如果听众一再鼓励我发言,场面就会变得很凄惨:我会含糊其辞,前言不搭后语,嗓子冒烟。我会说了很久才坐下,然后再也不敢看对面的人群了,生怕看到他们眼里流露出的怜悯。

斯蒂凡,18岁,毕业班的高中生

和女生在一起可怕至极。直到近几年,我才有些改变。女生们常和男友或闺密待在一起。我以前总设法避开单独和女孩子待着的场景,然而从去年开始,这一招就不灵了。下课时,总有别的男生约女生去喝酒,这是我无法做到的。我看着这些男生,自信满满,对约到的女生大献殷勤……如果某个女生和我说话时只是聊上课的事,那我还是基本可以应对自如的。倘若她对别的事情,譬如电影、音乐等侃侃而谈,我便方寸大乱了。我感应得到她的“追求”,也本应有所回应,而我却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蠢蠢笨笨的小男生。我心心念念的就是不要让她看到我的笨拙,不要让她觉得我有问题,更不要让她认为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扰乱人心的社会场景

诸多社会场景会唤起我们自身尴尬、不适抑或难堪的感觉,似乎绝大多数人在面对某些具体的社会场景时,常常感到惧怕。

所以,在一项关于“法国人的惧怕”的调查中,约有51%的受访者都提及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 [1] ,这可能就是人们普遍惧怕的三种事情之一(另两种是蛇与空虚)。大量的科学研究证明:害怕面对一群人发言是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最常见的惧怕之一,也就是说这并不能成为他们特殊的心理障碍。然而很多社会场景都具有扰乱人心、使人焦虑的特点。就算这些场景不引人注目,而只是平淡无奇,也仍会让人浑身感觉不适,因为它们太过于枯燥乏味了。每天,相遇、活动及某些状况都会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身处社会中的人类身上,在不同时间里遭遇不同人群,它们也难以让人泰然自若。这一切的发生常常没有明显缘由,威胁或是危险潜伏起来:我们的公司中层领导被飞机上的其他乘客上下打量之际,他会担心什么呢?或者我们的家庭主妇面对她从政的军人朋友们发言,又会怎样呢?在这些既荒唐无稽又不合情理的烦躁社交时段里,在曾被他们伤害过的人眼里,他们变得如此不堪忍受。“我总问自己为何我又经历了此情此景?而问过这个问题之后,我却从未寻觅到答案……”惧怕此种不适的多数人都会扪心自问。

古老的故事

《奥德赛》第七章讲述了尤利西斯在觐见阿尔喀诺俄斯国王前,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在王宫的青铜门槛前停下脚步,心烦意乱!”我们全然体会得到他此番面见贵人前的心情:接见我们的可能是国王、总统、部长,也可能是总裁、经理、主管或副主任……总之,我们眼中的每个人都持有那么一点儿权力或威信!也就是说,感受到社交烦恼的不仅仅是那些腼腆和心思灵敏的人,即使身为英勇战士、开国先驱的尤利西斯也因此而饱受折磨!自荷马时代以来,讲述害怕或畏惧心理的文学人物比比皆是。

卢梭在《忏悔录》中描述了他如何害怕见到商人的心理:“学习期间,我多次出门想去买点儿小点心,然而快到糕点店时,我瞅见柜台前的几名女子,似乎看见她们正在哈哈大笑,嘲笑嘴馋的我;行至水果店前,我贪婪地看着那些形状漂亮的梨,它们芳香四溢,让我垂涎欲滴,但站在旁边的两三个年轻人看着我,一个认识我的男子站在他的店铺前。我看见远处走来一位姑娘,这不就是家里的女佣吗?目光所及之处,幻觉横生。我把所有遇到的人都当成了熟人,因为某种障碍,我害怕所去之处,行为也很克制;越想买东西,却越感觉羞耻。最终我如傻子般回到家里,满心贪念,口袋里装了满足贪念的钱财,却不敢掏出半文。”

波德莱尔讲起一位关系亲密的朋友时如是说:“我的一位朋友,只要直面他人的目光,就会害怕地垂下眼睑,所以他必须鼓起勇气才会去咖啡馆或戏院售票处,到了那里,他眼里的检票员们都成了米诺斯、艾亚哥斯及拉达曼坦斯(希腊神话里的冥界三巨头)的附身……”

慢慢地,医生们开始关注这个现象了。20世纪初,法国精神病专家皮埃尔·雅纳(Pierre Janet),自1909年起,成为第一个描述社交场合恐惧症的人,他说:“其主要特征总能在这些可怕的场景中找到,场景不外乎面对他人、面对公众,以及在众目睽睽之下采取行动。同样,我们可以在相同的人群里发现频繁发生的婚礼恐惧症或对某些社交场合持有的恐惧症。比如老师、报告人、仆人或看门人等,他们都患有恐惧症。所有这些恐惧症皆取决于人们对他人和社交场合的感知及感觉。” [2] 后来,弗洛伊德的成就远远超越了此人。

今天,医生和研究者们正尝试着解释清楚,人们(包括那些生性并非胆小之人)为什么会在某些社交场合里突然感觉尴尬和不适,甚至停滞不前。

有争议的场景

要体会社交焦虑症,就得出去见人!鲁滨孙·克鲁索身处荒岛,就从没体会到这种难受的情绪……起码在“星期五”出现以前他无法领略其中滋味。倘若我们有一个或几个对话者,那么就具备了酝酿焦虑的条件。其实焦虑时常存在于各种社交场合里,只不过在某些社交场合会比在其他场合出现的频率高些。

因此,直面一群人的目光,尤其是邂逅陌生人或个性十足的人,从第一眼起,恐惧社交场合的原因就生成了。事实上,人们越是对引起社交焦虑症的环境进行精确分析,也就越能从中区分出其不同的等级。最近进行的一项研究以社交恐惧症患者——那些将社交焦虑症发挥到了极致的人——最害怕的场景为依据,将它们划分为四种主要类型。 [3] 下面的表格总结了这四大类场景最主要的特征。

引起社交焦虑症的四种主要场景类型

焦虑的表现

召开工作会议时,我经常是第一个想到绝妙点子的人,可我不敢公之于众:大家一看我,或者一说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总是上演同样的剧情:我头脑中迸出一个主意,我告诉自己要发言,要把这个主意和盘托出。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状态却陷入低谷:心跳加速,思维混乱不堪,所以,我习惯听别人提出他们的想法和随之而来的恭维话……

这些场景可能是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最为惧怕的。它们具备以下特点:当事人当着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面,要传达消息或执行任务。这群人站在那里要么洗耳恭听,要么观察当事人的表现;当事人要面对那个或那群听众宣布消息,而听众则要从此人说的内容及其说话时的神态上来评估其表现的好坏:他开门见山;他不受情绪干扰,具有清晰表达的能力。场景中尤以当众发言为典型,如果发言要面对人群,且很正式的时候,就会让人产生压力。但真正的“公众”是不存在的,一定会有一个权威对话者对发言者做出评估和判断:这便是口语考试的情形,又或者是招聘面试的情形。

埃米尔曾遭遇过此类问题。他身为一名出色的物理研究者,却在找工作时屡战屡败:每次去应聘,他总是不知所措,于是给招聘者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这个面红耳赤、口齿不清的男人语言表达混乱不堪且喋喋不休,他如何能领导一个由专职研究人员及大学生组成的团队呢?

人们可根据说者与听者的互动将这些场合划分为两大类:当事人发言完毕或行动完成之后,面对一个或多个观察者的沉默,紧接着这个人(群)会提问、思考或点评吗?有些人特别害怕互动的场景(如招聘面试、辩论、圆桌会议等),因为他们害怕听到别人批评、挑衅或失去理智的言论;而另一些人则在没有互动的场合下表现得极不自在(做报告、授课、读课文、背书、参与口译等),因为他们很难独自一人面对沉默的人群,因为他不知道对话者的反应如何。

很多人都领教过惧怕当众发言的滋味:形形色色的书籍、秘笈、培训及研修班都拿出了行之有效的大招,目的就是让人们克服惧怕……而与此种惧怕相关的场合更是不在少数:职场发言(召开工作会议时提出建议、面向同事或客户陈述详情等)、身处不同身份的人群中发言(调解共同财产之争、在军人队伍中表达自己)、与朋友相处时发言(著名的演讲)、授课、论文答辩、众目睽睽之下陈述个人观点、非正式会议上的表达如围在公司或学院的自动咖啡机前闲聊……

在同事面前赢得话语权,并以此向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及信念,是权贵人士的特征之一。直至最近,辩论——这种说服别人的艺术,居然成了大学里教授的一门课程。让人讶异的是:在我们这个交流日益频繁的时代,这门说话及说服别人的艺术却只是针对那些用金钱来为自己在交流过程中提出见解的人……摆脱负面的、组团而来的拜访者或者观众,从而成为演员的难度被大学生埃里克完美地诠释了出来:“当我在一群人面前发言时,如同坠入深渊,没有任何防范: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倘若我摔倒了,没有人会同情我,尤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更是无动于衷……”

学生们练习口语时会惧怕,要拿驾照的人在考试那天也会害怕。这些惧怕有数不胜数的引起焦虑的源头:有多少人考试挂科?并非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一上战场他们便手足无措,无法应对。

然而焦虑并不是只与学生有关。有多少老师畏惧不得不去给学生授课的场景?他们严厉的态度后面常常藏匿着不能“掌控课堂”的惧怕。我们曾经治疗过一个小学教员,他因为酗酒的问题前来咨询我们。几次咨询之后,我们终于知道他害怕面对郊区那些难以管理的班级,他还害怕不总是那么友善、亲切的学生家长,这一切成了他醉心于酒精的原因:每次小酌一杯,他就感觉稍微舒坦了点儿。要改掉他酗酒的毛病得先帮他治疗社交焦虑症。我们的另一位患者——安东尼,是一名中学老师,每次交换班级意见时,他都感觉生不如死:他并不害怕在两个班级的过道上和同事们交换一下学生们的情况,但要在威严的校领导及围在桌子周围的所有老师面前说出同样的话来,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社交焦虑症让人变得碌碌无为:有多少很少参与口语练习的学生,在他们的余生里,一旦要面对各种事件的时候,就只满足于扮演消极的观众?对于社交焦虑者而言,追求权利的道路仿佛布满荆棘,他们必须要具备特殊才能方可战胜一切,爬到金字塔的塔尖。现代精神医学之父菲利普·皮内尔(Philippe Pinel)解开了锁在精神病患者身上的铁链,反对把他们禁闭在监狱里。但由于他本人也有恐惧,且口吃严重,他的职业险些被断送掉。 [4]

我们特别研究了那些以在公众面前表演为职业的人群,我们在老师身上看到了社交焦虑症的存在,更别提演员和音乐家了,所以我们可以聊聊艺术表演带给艺人的焦虑症。

人人皆知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的巧妙回答:“惧怕与才能携手而来。”这样的说法也符合年轻演员的特点,他们都爱吹嘘自己从来不知惧怕为何物。很多演员在登台表演之前,都会感到难以抑制的恐惧来袭,却对此无可奈何。杰出的演奏家卡萨尔斯(Pablo Casals)宣称:“在我的演奏生涯中,紧张和恐惧从未离我而去。”美国女歌手卡莉·西蒙(Carly Simon),曾一度中断她的演唱生涯,将近六年隐匿无声:“在举办第一次演唱会时,我唱了两首歌后,仍旧感觉心悸。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崩溃……第二次演出时,我晕倒了,而一万名观众在现场等着我。观众群体越是庞大,我就越不确信自己能坚持下去。”

体育竞赛中的焦虑症也并非不为人所知。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上,在赢得女子400米决赛冠军前,玛丽·乔西·佩雷克(Marie-Josée Perec)躲在更衣室里呕吐,每次重要比赛前她都会如此。和其他人一样,运动员也承受着社交焦虑症带来的痛苦。而且,还不仅仅是他们。一名足球国际裁判也承认道:“比赛开始之前,我有时……会饮下一小杯白兰地酒,还会用白兰地浸透两颗糖来咀嚼,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运动员们,害怕自己没有紧紧跟住他们。”专家们把此类发生在运动员身上的障碍称之为“竞赛焦虑”,这也是他们认为最明确、最戏剧性的一种说法。有的人深受其害,且每次都要受其左右去进行由大众评估的表演,或是争取明白或含糊的成绩。客观而言,这种社交焦虑症不仅仅与指定场景里突兀的事物相关。为此,体育界已做出了榜样。奥运会百米决赛冲刺时,短跑选手一定畏惧体育场8万名观众以及成千上万电视观众的目光,这两种目光足以解释他所承受的压力。相对而言,当所在的网球俱乐部举行小型联赛的时候,观众们紧紧盯着星期日的网球选手,并评论他的“小胳膊”或是“笨重如铅的腿”,这些评价显然会更具主观性:因为选手既没有面对汹涌的人群,也没有资金赌注,即使输了,也不会对他的职业造成消极影响……然而,对输赢的惧怕还是会让他变得蠢笨无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很多精神领袖能够成功,以及顾问们总是青睐高水平运动员。

与人交流、交往的场景

因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进行演出引起的焦虑症越是得到人们的理解,那么我们即将要提及的焦虑症就越发令人困惑。这里所说到的场景与互动有关。在这些场合里,对话、交流必不可少:没有成绩要争取,亦无演出要征服观众,人们在这样的场合里会自然地采取积极的态度来应对。此种情形的例子数不胜数,比如与陌生人对话(飞机上的邻座、人满为患的餐馆里和我们用同一张餐桌的顾客……);被引荐给某人继而要有话可说(朋友家用餐时或执行接待任务时);调情;和楼道里遇到的邻居以及小区里的商户聊聊有的没的;等等。某些情况下,则是些无聊的交流:和商户、邻居及陌生人交换一下乏善可陈的咨询;开始对话;或只是参与其中,但要回答、回应对话者的问题及评论。另一些场合里,人们会被对方引导,继而接触一些更为私密的信息;再次见到已经遇到过一次的人;谈论自身;等等。对话的内容甚至私密到要表达出自己感觉的地步,犹如在自己暗恋的人面前被人揭穿……有的人会在某种场合里深感不安,但换个场合却又表现得泰然自若。

雷米,46岁,商场经理,极其不适应与员工对话的场合。

一旦我问候了他们之后,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补充的:如果我们需要聊聊工作,这对我来说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如果不聊工作的话,我从不知道要把话题转向哪里,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我不喜欢聊诸如天气或是昨天晚上看的电视、电影等无聊的话题……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的时刻,而且我会尽量避免这些时刻的出现。我想我的员工们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可我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为我在蔑视他们,其实并非如此。我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呢?

计算机编程员伊迪丝,向我们清晰解释了她如何惧怕谈话长久继续下去。

开始的时候,没什么问题。我在走道上遇到同事,就会聊上几句,但紧接着我就会设法速战速决。不然,我就会思忖我们究竟要聊些什么,我会感到非常窘迫……我和旁人在一起的时间从不会超过一两分钟……别人眼里的我总是火急火燎,忙忙碌碌。我宁可他们这样看我!

玛丽·奥迪尔身为经理助理,她最害怕的场合是:接待老板的访客。她在大企业里工作,公司的大楼正对着塞纳河。当访客们出现在巨大的玻璃钢筋混合的建筑物的大厅里时,她必须出去寻找他们,并将其带至迷宫一般的走道和电梯里。那么和他们说些什么呢?又如何制造话题呢?

无话可说对我而言尴尬百倍,他们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我会焦虑于要和他们说些什么。我不认识他们,却要和他们待上几分钟,一小时后又把他们往回带……我害怕这些时刻。

显然,交流障碍及不适还会被继续放大,尤其是既要维系交流,又要面对一个我们要表白的人的时候。司汤达在其私人日记里写道:“当我去看望一位深爱的女士时,未曾料到结果是和她在一起的头一刻钟里,我只会抽搐,而且突然感觉全身无力……”

帕特里斯则告诉我们他有多害怕和小商贩们打交道。

但凡条件允许,我宁可去大超市购物。我相信普遍意义上的大型超市满足了人们所有自助服务的需求,而正是因为有了像我一样的消费者,才使得它们盆满钵满。倘若和商贩们聊天,我会完全不知所措:窘急、恼火、前所未有的紧张……的确,这样的场合让我极不适应:人们对这些无聊的交流、打了腹稿的话语习以为常,还有那些对方还没开口你就知道怎么回应的对话……我明白其实不必太在意,这不过是社交礼仪而已,可是,我的确为此而负重不堪。最糟糕的情形是去理发的时候:我穿着一件奇怪的尼龙罩衣,头向后倾斜,还得忍受着各种问题和谈话,与那些洗耳恭听准备要做头发的客人们待在一起……要是有为聋哑人准备的包房就好了,我一定会光顾的!

可能突然出现于双方互动中的焦虑被人们理解成了胆怯。其实让人畏惧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最后必须要亲力亲为处理的一切人际关系。这些关系要么只是泛泛之交(聊聊天气,但不再是和商贩聊的套路),要么更为亲密(表达自己的感觉或是毫无保留地将个性向对方展露无遗)。正因如此,有的人恰恰和陌生人待在一起时感觉会更加自在;而对于某些人而言,最微妙的第一次相遇并不会成为难题,反而是再次相遇出了问题。

这是卡特琳娜遭遇的情形:

再次相逢见过的人,我的问题就出来了。我能做到制服所有的第一次相逢,大家都觉得我很自然,而且我也认为自己处于接近自然的状态。第一次相逢时,我感觉不到人们在评价我,这还为时尚早……然而问题接着就来了。当我再次与他们相逢时,我能感觉此时人们期待从我身上看到些什么,倘若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便会朝我投来审视的目光。我知道,或者说我觉得,无论如何,多见一次面,我让他们失望的风险也会越大。可怕的是,这种感觉在面包店老板身上以及我的感情关系里得到了应验。我情愿走几公里路,只是不想频繁地光顾同一家面包店:我不愿做一个“好客人”,因为老板一看到我这个好客人,就一定得和我聊聊天。和男人在一起时,我也觉得尴尬:我们的关系越往前一步,我就越担心自己不再能引起别人的兴趣。似乎,在他人眼里,我能让人产生兴趣的东西少得可怜,而且这些屈指可数的让人眼前一亮的优点瞬间也会消失殆尽……

显然,问题就出在那点儿有限的双方均能容忍的亲密上。这种亲密可能持续的时间在多数情况下与焦虑表现出来的问题碰撞到了一起。可是,在这里所提到的、人们所以为的焦虑表现并没有被明确定义出来,或许就像要考试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焦虑吧。在这些场合里所遭遇的障碍是双重的:什么程度的亲密是让人认可的?尤其要冒着向对话者泄露出亲密行为的风险。这里所说的障碍,其实是害怕自己面对他人的目光时被“洞穿”的感觉。有时,我们都会害怕与我们交流的人不能读懂我们自身,其实我们就是一本敞开着的书。要是他们能够从中读懂我们内心的情感、思想和意愿就好了!比如,我们害怕接触某个吸引我们的人,可又想要去取悦他。但实际上,我们也只能单纯地问问他时间而已。于是这种状况就有点儿类似于偷窃了糖或玩具的孩子或青少年所遭遇的情形:从偷窃发生的那一刻起,即当他们把赃物装在口袋里时,他们就会觉得所有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目光都带着责备的意味,或是这些目光已经读到了他们内心的慌乱和他们犯下的错误。此时,他们表现出了被人揭穿及让人失望的惧怕,但同时也暴露了他们隐藏至深的本性及他们自身的价值观。

根据情形而言,这类惧怕离不开三个主题:害怕暴露自身的缺失、害怕走漏想要犯罪的秘密、害怕泄露社交过程中的异常行为。社交焦虑症患者最为典型的表现是他们害怕意识到自身的缺失:缺乏智力、没有文化、没有可以拿出来说的有意思的事情、不松弛也不自然。我们的某些秘密有时也会让我们陷入极不自在的状态中。我们的一位年轻患者,因其自身不谙世事而不知所措,他认为他的这个缺点在和女人发生关系时是能被对方看出来的。正因如此,他便避开和女人接触的一切机会,然而这并不利于解决他自身存在的问题!倘若在和别人相处时,他再对暴露自己异常行为的惧怕贴上自己的标签,那么惧怕就再也无法与他自身的不适分离开来。而这种不适会被与他交流的人注意到并将其划分至异常行为的行列里。

聊及此种状况时,吕克说:

让我窒息的是,我从来不能预测我和别人说话时的自在程度。要是我稍微感觉到有些不自在,或是表现出烦躁的情绪,那么我相信和我说话的那个人立即就会注意到我的状况,于是谈话就结束了。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并匆忙逃离现场,因为我知道自己只会越来越不自然……

需要表达自己的场合

表达自己是指在直面他人时,能够捍卫自己的权利,并表达自己的想法、需要及观点。 [5] 然而表达自己也存在着障碍,这些障碍常常与社交焦虑症的种种症状紧密联系在一起。譬如,在以下的场合里:拒绝对方的东西、要求别人尽义务或提供服务、表达不同意见、对不予理睬的一群人却要提出自己的观点、回应批评或责备、投诉商家等等。再比如,很多来咨询我们的患者一来就向我们解释道,他们不懂得说“不”。对让他们去做不合适的事情,且又毫不知趣的朋友说“不”;对向他们借钱的同事说“不”,即使他们明白这借出去的钱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对让他们烦恼的邀请或是加班说“不”……

对于很多人来说,“要求别人”这一行为会让他们变得焦虑:比如讨回借出去的钱,或是要回别人不还给我们的书。

当我不得不借东西给别人,而他们也没想着要把东西还给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从不敢向对方要回东西。因为如果我去要了,我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吝啬鬼,总想着钱和东西。到了最后,情况完全反转:明明错在对方,因为他没有还我钱或书,可我却心怀内疚……

我们的一名患者是做管道工的,曾经经历了几近破产的惨境,因为他既不敢向客户们讨要欠款,又不敢强求那些赖账的人付钱。还有一名患者,他是作为政治难民逃到法国避难的,临时做起了旧货生意,可生意做得很差劲:一旦客人们在他出了价格大喊打劫的时候,他就变得狼狈至极,于是他只有降价,降到几乎没有盈利的地步。一名生于20世纪初的患者说了以下这番话:“我对要求别人的行为感到害怕、恐怖和沮丧:人们得照顾我。” [6] 我们的一名女患者,虽然身为社会助工,却极不适应去服装店买衣服,她担心找不到任何一件适合她穿的衣服,然后不得不在老板不高兴的目光下离开,手中空空如也。所以她有时会花钱买点儿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穿的衣服,只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的出现。就这个角度而言,大商场和其他自助商店方便了诸多社交焦虑症患者的生活(只是表面上看而已,我们稍后会提到),使他们避开了和店铺老板的对话(对话于他们而言是威胁,是强迫),自助商店仿佛就像邮售一样方便。

情非得已宣布讨厌的消息意味着这一系列场合的变异,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即使想知道消息的人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情非得已其实也会引起恐慌。

我们的一名患者这样讲述其老板的态度:

我很清楚,试用期结束后,老板就不愿意要我了。他躲着我,和我待在一起时极不耐烦,对着我大吼大叫。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道:“瞧,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你没有做成什么事情。我们很抱歉,可是这样不行,我们不能留用你。”我早该明白这些事理。我不会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但我明白了……就是这样的,他的态度变得很奇怪,然后不再和我打招呼了,远远地避开我也不做解释,这让所有人都很难受:对我、对同事们来说都不舒服,甚至对他来说,看得出来他并不为此好受一些。他不得不告诉我这个坏消息,他浑身上下透着不自然。

这里所言的机制与害怕别人的反应有关:要说什么或者成为那个听着别人说不的人,抑或是提出抗议,要求别人做为难的事情?当对话者准备反驳或批评时,人们会作何反应呢?害怕惹恼别人、生气、让人痛苦或者刺激他人,所有这些恐惧袭来时,常常迫使我们放弃本该严格执行的措施,而这些措施本是我们的权利,有时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医生常常被迫向病人宣布沉重的诊断结果,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一步是何其为难,甚至会引起病人恐慌…… [7]

他者的目光

有时一个简单的眼神也会让人不安。这里并非专指人们惯常以为的那些极其胆小的人,而是指人们不得不完成一个平常的行为,却得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完成它。其实观看的人并未摆出审视的样子或是职业考官的姿态,如果让当事人觉得他们就是如此,也只是无心而已。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当事人不需要去争取有个好成绩,也不用担心影响他与别人的关系,甚至对方都不会具体地去点评什么。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他人的注视下行走(经过人满为患的露天咖啡厅前;报告厅后排的座位被人占了,只好坐到第一排)、吃饭、喝水;一个或几个人看着你开车;在两车的空当中停车;坐在电脑前工作……一名就职于市政府的女性向我们讲述了这个问题是如何干扰她工作的:

如果有人看着我,我就会什么都写不出来……我在前台工作,有时要给别人填写表格,我总能找到借口,拿着纸躲到工作室的尽头,然后一个人填写。当上司给我下达指令,而我又没有记笔记的时候,他一脸讶异,我便对他解释说我记性很好。独自一人时,我没有任何书写问题,但只要和别人在一起,我拿铅笔的手指就会抽搐,手会哆嗦,整个身体都在出汗,以至于我什么也做不了。

再来说说拿破仑三世吧,他曾经也是此类情形的受害者:“有人……和我聊过他踟蹰不前的时刻。每个星期天,他必须到杜伊勒里宫的小教堂去做弥撒。他清楚别人会看着自己,并告诉自己片刻之后他就会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于是,他重新站起身来,在进入小教堂之前,他一直在研究自己。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后退一步,然后突然决定走进小教堂,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可是皇帝,却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怯场。” [8]

连动物也会表现出被对方观察时的不适来。就哺乳动物而言,死死盯住对方是确立自己主导地位的方式。强势动物使弱势动物眼睑低垂;倘若后者因为无意或是因为搏斗的冲动而拒绝低头,那么争斗或战争就会爆发,暴力也会不断升级。在酒馆或夜总会的斗殴中,我们也会见到同样的模式。而争斗的原因常常为了诸如“你想要我的照片吗?”或是“我亲爱的她怎么了?”这类话语。观察他人,在某些情形下意味着冒犯、挑衅、欺侮对方的胆怯,或是挑拨。这个行为也可能暗示着自身的极度胆怯:这也解释了我们在挤满了人的电梯里或者是在高峰时段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所观察到的现象。当人们目光相撞时,便自然回避:只因身体已表现出了害怕的信号,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中的每个个体在这些时候能够感受到的不适可以被看作人类的一大特点。这种状况只会发生在人们心生强烈畏惧,继而想方设法避开的时候。由此,问题也来了。这也解释了我们的一位历史系大学生患者害怕走进学院阶梯教室的原因,假如他人没有出现在开门的时刻,他应该也会是第一拨到达大学图书馆的人。一旦坐下,他便不会起身去寻找书本;他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的,而且会故意不制造上卫生间的机会。另一名任职于部级单位的女患者向我们讲述了她何其害怕成为一群人目光的焦点。召开工作会议时,她总是避开发言的机会,而且也会避免坐在她知晓即将要发言的人身边:

我不喜欢坐在一群人中要发言的人身边。因为所有人都会往我这边投来目光;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看我,我不知道该看向何方,该做什么样的姿势,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人们必然会看出我的各种窘迫。我告诉自己“这样真是好极了”……我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避免尴尬的。我不喜欢这样,可我总是很倒霉:要么站在和超市收银员大吵大闹的人身边,要么在电影院前排队,要么去客人家里把人家的东西打碎了,或是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店里不小心拉动了防盗报警器……

有时,别人的目光无济于事,只要用用耳朵就好了:某些业余音乐家演奏乐器的时候是不需要别人去聆听的。他们只有在门窗紧闭的时候演奏乐器才会感觉身心愉悦,因为他们知道没有谁能仔细听出他们演奏的错误音符……一般来说,害怕此类场合的人总是竭尽所能地做到准时去看电影、听歌剧、上飞机、看晚会、赴饭局、赶聚会或是去上课……

我们社交恐惧的等级

我们至少对10%的测试人群进行了评估,有人从未在我们所描述到的任何一种情形里体会过社交焦虑症。 [9] 也就是说因社交关系而引起焦虑的场合,其程度可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会对这些等级中的某个场合表现得尤为敏感:被人看着在两车空当中停车,某些人会感觉不适;但相反,这些人也可能会在到达饭店的时候为了赶时间而要求饭店人员提供泊车服务。还有些人害怕当众发言,却无惧私密交流。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这些场合,按照发生的频繁程度,可以用金字塔的形式罗列出来。金字塔的下方,是可能在大多数人当中引起惧怕的场景,第一组人群被安放在此处。每在已有的金字塔塔层上增加一“层”,就意味着下面的塔层场景一样会引起焦虑。因此,害怕被人揭穿也几乎暗示着此人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自己(之前的塔层),但他未必害怕表达自己或是被人观察。但是,假如他害怕被人观察,那么,一般来说,我们总能发现他也害怕别的场景。

社交恐惧程度的等级金字塔

稍后,我们将会看到有些人几乎对所有的场合都表现出了惧怕。娜塔莉就是这样的。

我什么都怕。以前我害怕来咨询你们,害怕预约,害怕你们秘书的目光,还害怕留在候诊室里其他人的目光。我还怕被街上的人看到我从这里出去,害怕再去面包店去买面包,害怕在楼梯上碰到邻居。在家里,如果有来电,而我又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会害怕接电话……在单位,我害怕在工作会议中发言,甚至连出席一下会议我都感到畏惧,我害怕被人提问。生活中,我害怕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因为我怕自己不讨他们喜欢……

我们注意到这些不同的机制共存于很多常见的场合里,它们多多少少符合我们刚刚描述过的四种类型。比如说,我们最近在电视上看到一位作家朋友多次去参加一个粉丝很多的电视节目,介绍他刚刚出版的书;而这个节目的主持人则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这对于我们的朋友而言是一次考验,因为他要分别经历我们列举过的四种焦虑:害怕当众表现、害怕主持人提出太过隐私的问题而暴露自己、肯定自己(必要时,要将对方打回原形而又不表现出敌意来)、害怕被人观察(无法得知镜头会在何时悄悄将他玩笔的手或是惊恐不安的表情放大……)。

共同机制

所有这些场合说到底都有相似点:它们是被置于他人的目光或是评价下的。对于众多研究者来说,社交焦虑症类似于评估焦虑症。所有我们被人评估的场景都能让我们产生不安,有时甚至会引发忧郁。这就是每逢考试必会惊慌的大学生的情形,他们甚至连对笔试也很担忧。单纯意义上来讲,此处的评估焦虑症大于社交焦虑症。同样地,一个大学生或许也会在参加口试的时候惶惶不安:这是因为他既有评估焦虑症,又有社交焦虑症,而后者则是因他人的目光而产生的。

倘若我们被强行拽入让我们浑身不适的场景里,我们的身体会发生些什么变化呢?我们将会看见自己的惧怕,无论这些惧怕是什么,无非也就三种表现形式:情感、行为,以及认知。

[1] «Sondage IFOP pour» . Globe, décembre 1993.

[2] Janet P., Les Névroses , Paris, Flammarion, 1909, p. 137.

[3] Holt C. et coll., «Situational domains of social phobia» , Journal of Anxiety Disorders ,1992, 6, pp. 63-77.

[4] Lelord F., « Liberté pour les insensés » . Le roman de Philippe Pinel, Paris, Odile Jacob,2000.

[5] Boisvert J.-M., Beaudry M., S’affirmer et communiquer , Montréal, Éditions de l’Homme, 1979.

[6] Hartenberg P., Les Timides et la Timidité , Paris, Alcan, 1910.

[7] André C., Lelord F., Légeron P., «Chers patients» . Petit traité de communication à l’usage des médecins , Paris, Éditions du Quotidien du Médecin, 1997.

[8] Claretie J., Le Journal , 5 juillet 1899, cité in Hartenberg, op. cit. , p. 156.

[9] Zimbardo P., op. cit. 5tCiptj4HeN+2OCLYUEgdNuhTx8VbGzyzTCrH9xobq2sluPNcLhUEpQvN9aEkL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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