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拓先生在《中国救荒史》一书中所言:“灾荒发生之结果,非但陷农民大众于饥馑死亡,摧毁农业生产力,使耕地面积缩小,荒地增加,形成赤野千里,且使耕畜死亡,农具散失,农民与死为邻,自不得不忍痛变卖一切生产手段,致农业再生产之可能性极端缩小,甚至农民因灾后缺乏种子肥料,致全部生产完全停滞。凡此种种现象,无不笼罩于灾荒区域,其所表现者,非仅为暂时之生产物减少,而实往往为长期经常之生产事业之衰落。换言之,灾荒最直接之结果,即造成整个农村经济之崩溃……”
我曾祖父那一辈是那个时期的经历者,他们弟兄三个,老大和老二都没有儿子,老三两个儿子,就是我的爷爷和他的哥哥。老大和老二后来在乾县一带抱养了儿子。老大的儿子就是我的小爷,他一辈子都住在那个叫大洼的山上,位于一组和二组接壤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死于我十岁那年。他去世后,我作为孙子辈儿,还参加了丧礼,小小的脑瓜上被大人缠上了白色的孝布,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参加老人的丧事。老二的儿子,在家族里排行老八,就是我的八爷,也死于我上小学时期。他死之前,一直住在和我爷爷同院的老屋。说是同院,其实就是弟兄们在分家时分得的一孔破窑。几个儿子轮流供养着,饥一顿饱一顿地瘫在炕上,受了些罪。
我的小姑奶奶,已经九十多岁的高龄。她年轻时嫁到了县城里,姑爷当时在县里做官,生活较好,现在仍被几个表叔照顾有加。她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民国十八年(1929 年)左右的一天,他们听说自己的伯父要领外来的儿子回来,就早早地在凛凛寒风中守候着。太阳快要落山时,我的八爷穿着绸缎棉袄,戴着呢子礼帽,在大人的带领下来到史家。八爷虽然已经长成了少年,但宽大的衣服下,掩饰不住的是面黄肌瘦,脸上还有一片片的皮癣。家里已经早早备了吃食,在锅里热了又热,就为了这个来自异乡的孩子能吃上一口热乎饭。那时,乾县一带的人因年馑缺吃少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得不卖儿卖女,留下一条活路。据《乾县志》载:
民国十八年,大旱。夏无收,秋歉收,斗麦价六七块银圆。老弱饿死,壮者逃散,弃耕土地占总耕地的 70%。
民国十九年,秋禾仅数寸,蝗虫成灾,遮天蔽日,声如风吼。落脚糜谷玉米,嚓嚓有声,大片秋苗,顷刻殆尽,及至秋后,颗粒无收。
后来八爷说,那年腊月中旬下了一场大雪,积雪二尺多厚。快过年了,人说“瑞雪兆丰年”,可这场雪不是兆丰年的瑞雪,倒给人们带来了更大的生活困难。大雪封了门、封了井、封了路,年轻人都逃荒走了,家里留下老弱病残,扫不动雪,走不动路,没有水吃,没有柴烧。没水吃可以化雪为水,没柴烧可就艰难了。老弱病残在冰窖一般的窑洞里度日,不少人在冷冻饥饿中死去。
灾年开头,人们吃麸皮、油渣、豆饼、干苜蓿。这是陈年积攒的牲畜饲料,这时候只好让人吃。干苜蓿怎么吃?人们用铡刀切碎,在石碾子上碾成粉末,再用粗罗一过,做馍做饭吃,既涩且糙。后来就连这一点儿也没了,全吃野菜。野菜吃完了吃野草。老人们先尝,无毒了才让娃娃们吃。天不下雨,干裂的黄土地连野菜野草也不生了。关中人总是“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忍饥受冻不出外,这下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外出讨饭。天下富人少,穷人多,饭讨不来,多少人活活饿死。
年馑,指的是连续一年三个季节未收庄稼。听说民国十八年的年馑,是三年六料基本没有收成。据近代大量史志和报刊资料记载:民国十七年(1928 年)陕西始露旱情,夏季二麦歉收,秋未下种,冬麦亦无透雨下播;民国十八年全省旱象更加严重,春至秋滴雨未沾,井泉涸竭。是年,旱灾极为严重,颗粒无收,数百里人烟几断。泾、渭、汉、褒诸水断流,多年老树大半枯萎,春种愆期,夏季收成不过二成,秋季颗粒未登,饥荒大作,草根、树皮皆不可得,死者日众,殍满道旁,尸腐通衢,流离逃亡,难以数计。据当年 9 月 5 日陕西救灾委员会统计,在全省 92 个县中,发生旱灾的县达 91 个,除滨渭河各县略见青苗外,余均满目荒凉,尽成不毛之地。在 91 个受灾县中,有特重灾县 24 个,重灾县 27 个。乾县、礼泉等县为重灾区。全省 940 余万人口,饿死者达 250 万人,逃亡者约 40 万人,有 20 多万妇女被卖往河南、山西、北平、天津、山东等地。
我们家族稍微好一些,加之祖上较为殷实,爷爷的父辈为了自己家的香火,就高高兴兴地给自己家添男丁了。
八爷进祖上大门时,穿的那身行头是曾祖父按照地主家的少爷打扮置办的。八爷“嫁”外,也救了自己的哥哥弟弟,听说他们家换回了许多粮食和细软。换粮食时,要的麦子少,高粱玉米多,原因是麦子不耐吃,粗粮和野菜吃习惯了,突然吃上了细粮,人的胃是受不了的。还有,高粱玉米之类的粗粮,能多吃上些时间,一大家子人的命就救下来了。八爷来到史家后的好几年,他生身父亲那边,苦日子还是没有尽头,常常是没有了粮食,就几百里地翻山越岭,来背上多半袋子吃食,然后顺着红岩河的河川慢慢走回去。
据村里人说,我们祖上是地主成分,河川里的水地多,家底殷实,银圆用瓮装起后在地里埋着。地种不过来,就雇了好几个长工来干活,有的喂牲口,有的种地。那时候我太奶妯娌几个,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蒸馍做饭,然后用篓提着,去洞子沟、十二栓的地里给干活的人送饭。干活的人在地里吃了,就躺在地边的荒草上睡觉,睡起来了,继续干农活。有些干农活的人,是外出逃荒的人,走在路上,没有盘缠,拿点衣物,边走边讨饭吃。有的向南,有的往北,哪里有粮就向哪里逃。遇见了好人家,正好缺个干活的人,就留下来。庄户人家那时候有的是干活的力气,毕竟只要能够吃上饱饭,也算是把自己的命救了下来。
一场饥荒,正在中国大地上继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