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本书之前,我想了很久。我甚至疼痛得无法下笔,因为那个叫史家河的村庄老了,老得只剩下了红岩河那涓涓细流,在悄然无息且孤独地流淌着,就像我的父母。他们在史家河生活了一辈子,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后来却从村庄里慌忙地逃离,眼泪汪汪地望着养活了自己一生的土地,被荒草慢慢地包围。
2015 年 9 月 7 日,三十五岁的我迎来了自己的儿子。他在母体里孕育了九个月,来到了这个世界,从此我的肩上就多了一份叫作父亲的责任。从他在产房的第一声啼哭开始,到今天和我有了表情和语言上的交流,我是幸福的。自从有了他,我一个大男人坚硬如铁的心,顿时变得棉花般无比柔软。
儿子出生后,母亲又成了照顾孙儿的人。她先后给我们姊妹几个带大了孩子,孩子们也都和她十分亲近。2015 年 11 月 1 日,我开始了与母亲的第一次对话。她生于 1954 年 12 月 29 日,农历腊月初五。她出生的那年,全县掀起了农业互助合作运动的热潮。
后来,我决定给家乡再写本书。这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即将消失的村庄的缩影。不了解农村,何以了解农民?尤其是以父母为代表的农民。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这代人老去后,这些历史可能就会被完全尘封在岁月的尘埃里。
我的家乡属于彬县
。彬县原属雍州,后公刘率部落人马,在泾河边以水为傍,垒土成墙,围而成城,率周人居而安之,从此就有了公刘豳国。秦时设漆县;西汉后隶属左扶风,班固《汉书·地理志》(上)载,右扶风“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都”;东汉设立新平郡;唐为豳州,在泾河南岸的石崖峭壁上,太宗李世民主持开凿的大佛寺,今天已成为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遗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中的世界遗产之一;公元 725 年改为邠州;公元 730 年,三十岁的唐代大诗人李白,在长安自夏至秋,通过各种关系求仕途未成,且囊中羞涩,遂于暮秋时节从长安出发踏上了西游邠州的道路。他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来实地感受《诗·豳风》及周人的创业圣地,借以排遣仕进无门的苦闷;二是来探望一下担任邠州长史的堂兄李粲,另谋他途,以求仕进。到达邠地后,一日诗人登上了矗立于新平原上的城楼,四周眺望,触景生情,写下了后来收录于《李太白全集》的《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等三首诗。李白在游览期间,还去了大佛寺,并留有书法“觉路”二字,至今镶刻于寺内。民国时废州设邠县;1949 年 7 月 24 日,全境解放;1964 年,邠县改为彬县。村庄的历史有多久,这是我想核实清楚的事。我又翻起了县志。
《彬县志》记载:
秦制,郡辖县,县辖乡,乡辖亭。唐代,县以下区划为乡、里、邻、户制。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在城称坊,在乡称里。宋设十乡。元为村社,里甲。元以前区划详情失考。
“明代,邠州直辖四乡二十七里。”二十七里,只有盘龙里辖五村,有“史店”;亭口里辖三村,有“史家村”。其他乡里均无史姓村庄记载。
“清代,全县为五乡九里,辖二百二十一村。”在“祥发里”所辖的三十七村中,第一次出现了“史家河”这个名字,这令我振奋。和史家河同属“祥发里”的,还有今天同在红岩河川道里的高渠、阎子川等。
1950 年 5 月,彬县区、乡整编,全县设龙高、新民、永乐、义门、永平、太峪、城关 7 个区 55 个乡,辖 336 个行政村。史家河属义门区六乡之一的里村乡所辖七村中的一个。1958 年 10 月,史家河由农业生产合作社改为生产大队,隶属北极公社。
彬县地势西南高东北低,泾河自西北向东南斜贯中部,将全县分割成东北、西南两塬夹川道的地貌格局,有“山大沟多塬窄长”的特点。泾河是渭河的最大支流,发源于宁夏六盘山东麓,在北极镇雅店村进入彬县境内。河道蜿蜒曲折,曲流发育,沿岸有26 条支流汇入,其中泾河左岸一级支流红岩河就穿村而过。史家河的祖祖辈辈就在这河川道里,一代代地繁衍了下来,村庄里人口最多时达到了两三千人。
在村庄里生活到十三岁时,我有了第一次进城的经历。当时父亲带着我去县中医院看病。选择去中医院,是因为村子里有人在那里当主治医生。其实我没什么大病,就是消化不良、面黄肌瘦。母亲担心起来,就催促父亲骑自行车载我去看医生。我们走了几十里的羊肠小道才到城里。医生看了看我,说应该是营养不良,至于是不是肚子里有蛔虫,待到学校发放药品后就知道了。这是我第一次顺着红岩河,在曲曲弯弯、高低不平的小路上,看到红岩河两边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和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沟壑壑。我和父亲一直顺着川道上所谓的路走着,直到踏上高渠村与泾河入汇口的柏油路。
到了上初三那年,我在镇上读书,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板书,我即使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楚。我知道,我近视了,突然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就花了三元钱搭车去县城配眼镜。那时的北极镇上,还没有一家能够验光配眼镜的店铺;只有每逢阴历三、六、九日,在镇上百货大楼门口的眼镜地摊才能够买到眼镜。地摊上的眼镜大多是老年人戴的石头镜,还有老花镜,近视镜少得可怜,且度数都在二三百度。我初次一个人到县城的汽车站,走在大街上,不知所措,直到遇见一家眼镜店才了事。其时我很担心走远了找不见返回汽车站的路。
三年后,我收到了去河南上大学的通知书。父亲忙前忙后,去镇上的派出所办户口迁移证明,去亲戚家借学费……完成了我踏上外省路途的所有准备工作。我先是跟着村里骑自行车的人到了县城车站,然后从县城车站到了西安的城西客运站,再从城西客运站坐公交车到西安火车站。在某路公交车上,我背着被褥、带着行李好不容易挤上去,却遭到了售票员的白眼。她大声地喊:“背铺盖的,再补一张票。”我才明白,我的行李要占据一个人的空间,但是我确实没有占座位,我的被褥和行李就在我腿边的地上放着,安安稳稳。我的学费用针线缝在内裤里,外面的衣衫口袋里仅仅装着两百多元零钱。我带走的学费,是我们整个家庭几年的收入。为了我去上学,母亲卖了一头牛,还卖了些粮食。那头下猪仔的老母猪,母亲没有舍得卖,因为还得靠它繁殖猪仔,换取下年的学费。离开家之前,家人就告诉我,在人多的时候,要保持清醒,如果丢了学费,我就只能外出打工。我还没有掏出补票的钱,嗑着瓜子的售票员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焦躁地喊着我,好像我是这个车厢里唯一逃票的人。她不仅喊我,而且口里声声不断地说着:“一看就是农民,农民就应该回到农村去。”售票员絮絮叨叨的脏话不断。我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元钱,战战兢兢地递过去,再顺从地从售票员手里接过票。在我的心中,西安城里的人大都说普通话,他们浸淫在这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唐皇城中,见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流动人口。而我,一个刚踏进城市门槛的人,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仅仅来自书本,这次算是初次对西安城实地的窥探,新鲜且战战兢兢。
在火车上,因为我的车票是无座,所以我就在火车的连接处蹲着,和秋收之后外出打工的农民们挤在一起。他们和我一样,背着铺盖,提着大包小包,包里无非是需要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他们和我一样,在夜晚呼啸的火车上,吃的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鸡蛋。吃完后,两眼不断地向外望着,看着那些瞬时而过且已经安静下来的村庄。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我无从知道,但火车每到一个站点,他们都会兴奋起来。我初次出远门,也是激动和好奇着,一个个在书中知道的地名,在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中掠过。他们说这里就是华山,马上要出陕西了。我想起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诗句:“渭水绿溶溶,华山青崇崇。”可是夜已漆黑,华山的雄姿无法进入眼帘,只有火车站台上微弱的灯光在无精打采地闪着。火车到了巩义,他们说这里是“河南蛋”的地盘。我突然想起了“诗圣”杜甫。他流传千古的“三吏”“三别”等名作在课本上早已学过,且背得滚瓜烂熟,他笔底波澜,经历了年少优游、仕途不顺、西南漂泊、江舟长逝的一生,他就出生在这个地方啊。我不由得伸长了脖子,隔着车窗向外望着,想在长河远去的岁月中闻到现实主义诗歌的味道。
有人说,在城市里向上数三代,他们的祖上都是农民。其实,在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来自农村。我的文化知识,都来自书本;我的生活常识,都来自农村。每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包括我的同龄人,现在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我们的生存生活方式,我们与他人的交际礼仪,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我的父母这一辈人,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最后一代农民。
我决定开始写这本书,记录以父母为代表的农民走过的历程,于是在闲暇之时开始了和他们的聊天。陈年旧事,酸甜苦辣,更多的是勾起了他们对疼痛的回忆。每当母亲的眼泪在打转时,我就赶快把话题打住,因为她的内心,在我的提及下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引起了她对往事的再次回忆。在和父亲说起这些事时,他总是以简短的话语回答我,不愿多提及,且不停地叹息。我知道,他有自己的苦处。
20 世纪 50 年代,他们还是孩子,记忆中不是放羊,就是拾枣。还有隐隐约约间,在某些年份,大人们整天空着肚子还得下地。他们的没有欢乐的童年,已经在时光的蹉跎中远去,留下来的印象已经变得若隐若现,支离破碎。
60 年代,父亲开始上学。作为家里的长子,他背着花布书包,从村里庙门的土台子教室转到西头门,再到后来镇上的“地窝子”,总算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在村子里还算是有点学识的人。而母亲,作为外公的长女,没有读上几天书,就进入了那个时代女人应该承担的角色——烧火做饭、养猪割草、做针线活,不仅要伺候常年有病的姥姥,还要招呼一大家子人穿衣吃饭的日常琐事。
70 年代,他们在媒人的介绍下结了婚。自古以来,关中地区男女青年的婚姻大事全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母亲只见过父亲一面。即使相亲这种双方见面的事情,都由外公和媒人做主,我们当地人叫“看过活”。这是媒人给母亲介绍的第二家人。第一家在今天的曹村,属于塬上。外公和媒人去吃了半碗玉米汤面条,半夜里睡在炕上被冻醒后,此事就不再谈起。后来,经过媒人穿针引线,母亲就嫁给了父亲。这事情也是外公和媒人的决定。母亲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外公回家来啧啧赞叹父亲家牛马满圈、粮食满仓,虽然在一条偏僻的山沟里,但是不缺吃穿,不缺柴火烧,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80 年代,父母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家长,且已经独立过日子了。正好赶上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和姐姐虽分到了土地,但种下的粮食仍旧解决不了温饱。母亲就进入了开荒种地的模式。我后来统计了下,沟沟洼洼的荒地,数十亩都是父母开垦出来的。就是这些荒地种的土豆、油菜、小麦,才让家里有了余粮,才解决了全家人的温饱问题。但是,吃上蔬菜还是个奢望,每天都是辣椒面儿和醋水水。
90 年代,我们四个孩子都上了学,有读中专的,有读中学的,有读小学的。学费成了父母亲最挠头的事儿,常常让他们夜不能寐。家里的地,也不全部都种麦子,开始种一些经济作物,这才有了大片的油菜、黄豆、荞麦、胡麻和要忙活大半年的西瓜。每年到了暑假,我们就跟着父亲,去南北二塬赶集卖瓜,待到开学时才有了一沓沓毛毛钱积攒而成的学费。
2000 年后,我们姐弟都逐渐走上了工作岗位。父母亲不再为学费发愁,但是他们种了半辈子的田地,越来越赚不到钱。父母亲开始了“后分居时代”,父亲常年进城打工,母亲给姐弟带孩子。2008 年,家里的大门永远被锁上了,地也开始荒芜起来。这是母亲的心病,她一辈子和田地为伍,突然就这样离开了村庄。直到 2013 年,她带大了孙子,来到西安城里打工,有了每月不到 2000 元的收入后,她埋在心底要回家种地的念头,才慢慢灰飞烟灭。
2010 年,红岩河水库工程开始启动,村庄里打工的人都不曾回来。
我走在偌大的村庄,空旷无声,剩下的人仅靠双手就能数得过来。他们有的已经年老,无依无靠,住着已经破烂不堪的半边窑,院落周围荒草萋萋,如果不是在傍晚,那孔半边窑上空冒起烧炕时呛人的青烟,我甚至都不相信他们还在这里。白天,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下地,就眼巴巴地坐在太阳坡里,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这是他们心中最温暖的事情。有的虽然算得上壮年,但是早已妻离子散。曾经的妻子跟着谁跑了?现在和谁在哪里生活?本来应该去上大学的儿女,如今在哪个城市过着最底层打工人的生活?这些好像都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他们总是闷着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地在那几亩薄地里刨着。那几亩靠天吃饭的土地算不上肥沃,但是被收拾得平整无比。这些地就是他们的生命,就是靠着这些地,他们在风调雨顺的生活中显得很是丰盈,但是在天旱不雨的年景里就显得捉襟见肘。能干些的人、能下苦力的人、稍微活泛一些的人都去了城里,就剩下这些低矮的窑洞、残破的土墙、打不起精神的树木、长满杂草的院落和空寂无人的村庄。山无言,水空过,一切都显得那么落寞。
史家河村临红岩河而居,依山而生。红岩河的水绕山而过,遇沟而流。红岩河发源于子午岭西侧,系泾河左岸一级支流,从甘肃省正宁县到陕西省旬邑县,流经安家河村、红岩河村、马家河村、林家河村、史家河村、师家河村、阎子川村,在高渠村汇入泾河,干流全长近 80 公里。也就是这条河,滋养了祖祖辈辈的乡亲,让一代又一代的人依河而居,依河而耕,延续着中国农业发展史上的农耕文明。多少年了,红岩河一直沿着村庄静静地流过。这些在村庄中生活的人,从祖先开始多是挖窑洞、傍水而居,直至今天,依旧少不了对河流的依恋。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一代代人老去,一代代人又在这里呱呱坠地。老去的人们在村庄里生活着,他们不知道在这河边地里走了多少次,犁地、割麦、种洋芋,从这片土地里刨着自己糊口的粮食,养育着儿女,直到老去进入坟墓,还躺在山根底的阳坡旮旯里,伴着不息的河流,看着高巍的大山,倾听着村庄的声音。
2012 年年初,我国城镇化水平已达到 51%,进城务工农民达 2.53 亿人;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农村人口的逐步减少,1995年我国有农村人口 8.6 亿,2010 年已降至 6.7 亿。这意味着我国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对具有数千年农耕传统的中国来说,这是一道历史分水岭,也是一个大变局。从我们这代人开始,乡村里已经不仅仅是少数人才能进城,而是成村、成镇地告别农村,我们正在经历从乡土中国的末梢出发,迈向城市中国的未来。
然而,另外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城镇化也加速了我国村庄的消失。随着红岩河水库工程的推进,在史家河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老乡亲也将被挤进城里。相关部门最新的统计数字显示,由于工业化、城镇化进程的加速,中国的村落有的被合并,有的被整体迁移。据统计,自 2000 年至 2010 年的十年间,中国的自然村落由 363 万个锐减到 271 万个,就是说平均每天有 200 多个村落消失。而就是在这场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和布局重组中,农民们的“异地困境”和“融城尴尬”逐渐凸显出来,史家河村等村庄仅仅是中国城镇化进程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