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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佾第三

(一)

孔子谓季氏 [1] :“八佾 [2] 舞于庭,是可忍 [3] 也,孰不可忍也?”

【注释】

[1]季氏:季孙氏,可能是季孙意如,即季平子。鲁国大夫。

[2]八佾(yì):佾,舞蹈队列(有学人以“舞”或“舞蹈”释佾,可供参考);八佾,八列,每佾八人。依周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左传·隐公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宫,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公从之。”(考宫,古时宗庙宫室落成,举行祭礼,称其为考宫。仲子,鲁惠公夫人,鲁桓公之母。万,舞名。羽,以雉之羽毛制成的舞具,这里指舞或舞的队列。)杜预曰:八佾六十四人,六佾三十六人,四佾十六人,二佾四人。今人杨伯峻《论语译注》依东汉经学家服虔注曰:“古代乐舞,以八人为一列,谓之一佾。”“古礼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班固《白虎通·礼乐》:“天子八佾,诸侯四佾,所以别尊卑。乐者,阳也。故以阴数,法八风、六律、四时也。八风、六律者,天气也。助天地成万物者也。亦犹乐所以顺气变化,万民成其性命也。故《春秋公羊传》曰:‘天子八佾,诸公六佾,诸侯四佾。’《诗传》曰:‘大夫、士琴瑟御。’佾者,列也。以八人为行列,八八六十四人也。诸公六六为行,诸侯四四为行。诸公谓三公二王后,大夫、士北面之臣,非专事子民者也,故但琴瑟而已。”(阴数,即下文“八风”“六律”“四时”之八、六、四。御,用。事,役使。但,只。)

[3]忍:忍心,残忍。这里是指季孙氏忍心僭用天子的礼仪,以八佾之舞设于自己的庭院。

【译文】

孔子评论季氏说:“他在自家的庭院设八佾之舞,僭用天子的礼仪,这样的事都可以忍心去做,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忍心去做呢?”

(二)

三家 [1] 者以《雍》 [2] [3] 。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 [4] ,奚取于三家之堂 [5] ?”

【注释】

[1]三家:指当时把持鲁国朝政的三位大夫——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

[2]《雍》:《诗·周颂》中的一篇,是周天子祭祀宗庙完毕撤去祭品时所唱的诗。

[3]彻:通“撤”。《周礼·春官宗伯·乐师》:“诏及彻,帅学士而歌彻。”(帅,率。学士,指在国家设立的学校中读书的学生。)郑玄注:“彻者歌《雍》。”

[4]“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诗·周颂·雍》中的两句。意思是:助祭的诸侯恭敬侍立,行礼的天子神情肃穆。相,助,佑助,辅助。辟公,指诸侯。

[5]奚取于三家之堂:《雍》诗中有“天子穆穆”的句子,用于大夫的家祭明显是一种僭越,所以孔子有“奚取于三家之堂”(怎么能取来用于三位大夫的祭堂)之问。

【译文】

仲孙、叔孙、季孙三家祭祀祖先结束时,竟然用天子的礼仪唱着《雍》诗撤去祭品。夫子说:“‘助祭的诸侯默然侍立,行礼的天子神情肃穆’,《雍》中的这两句诗怎么能取用于三位大夫的祭堂呢?”

(三)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1]

【注释】

[1]关联于上两章,此章所说显然是针对季孙氏及仲孙氏、叔孙氏对礼、乐的僭用的。“如礼何”,意思是说人心不仁,即使用了礼仪又能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乐何”,解法同。《礼记·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至德,盛德,至高的德行。凝,成。)《礼记·仲尼燕居》:“子曰:‘制度在礼,文为在礼,行之其在人乎。’”(文为,典章规定。)

【译文】

夫子说:“一个人要是不仁的话,礼对于他如何为礼?一个人要是不仁的话,乐对于他又如何为乐?”

(四)

林放 [1] 问礼之本 [2] ,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 [3] ;丧,与其易也,宁戚 [4] 。”

【注释】

[1]林放:字子丘,鲁国人。是否孔子弟子,尚待考。

[2]礼之本:礼的根本。

[3]与其奢也,宁俭:与其奢侈靡费,宁可节俭朴陋。《论语·述而》:“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君子入人之国,不称其讳,不犯其禁,不服华色之服,不称惧惕之言。故曰:与其奢也,则俭;与其倨(jù)也,宁句。”(惧惕之言,令人恐惧惕慄之言。倨,傲慢。句,卑屈。)

[4]与其易也,宁戚:与其铺张考究,不如悲情真切。易,治,指经心办理以至于过分考究。《礼记·檀弓上》:“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刘向《说苑·建本》:“(孔子曰:)处丧有礼矣,而哀为本。”

【译文】

林放向夫子询问礼的根本。夫子说:“这个问题干系重大啊!礼仪,与其奢华靡费,宁可节俭朴陋;丧事,与其铺张考究,不如悲情真切。”

(五)

子曰:“夷狄 [1] 之有君,不如诸夏 [2] 之亡也。”

【注释】

[1]夷狄:古时对礼乐教化之外的民族的称谓。夷为东方诸部族,狄为北方诸部族。《尔雅·释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郭璞注:“九夷在东,八狄在北,七戎在西,六蛮在南。”

[2]诸夏:周代分封的中原各诸侯国。《左传·闵公元年》:“诸夏亲暱(nì),不可弃也。”(亲暱,亲近,亲密。)

【译文】

夫子(感叹)说:“夷狄之地都有君长之尊,不像中国僭乱如此,反倒没有了上下之分。”

(六)

季氏旅 [1] 于泰山。子谓冉有 [2] 曰:“女弗能救 [3] 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4] ?”

【注释】

[1]旅:本作“祣”(lǚ),祭祀的一种。古时天子、诸侯祭祀山川谓之旅。《礼记·王制》:“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dú)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四渎,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的合称;渎,河流。)郑玄注:“鲁人祭泰山,晋人祭河是也。”

[2]冉有:姓冉,名求。孔子弟子。时为季孙氏家臣。《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冉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岁。为季氏宰。”

[3]救:劝谏,劝阻;挽回。

[4]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难道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懂得礼仪,竟会接受季氏僭礼的祭祀吗?曾,难道。泰山,这里指泰山之神。林放,即“林放问礼之本”章的那位鲁人林放。

【译文】

季氏将以天子或诸侯之礼去祭祀泰山,夫子对冉有说:“你不能劝阻他吗?”冉有回答说:“不能。”夫子感叹说:“哎呀!难道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懂得礼仪,竟会接受季氏僭礼的祭祀吗?”

(七)

子曰:“君子无所争 [1] ,必也射 [2] 乎!揖让而升 [3] ,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注释】

[1]君子无所争:君子与人没有什么可争的。《论语·卫灵公》:“君子矜而不争。”《荀子·尧问》:“(周公旦曰:)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走如马,不与马争走;知如士,不与士争知。”

[2]射:这里指礼射,即射礼中的射箭比赛,详见《仪礼·大射仪》及《乡射礼》。

[3]揖让而升:比赛双方作揖相让后再上赛场。揖让,依礼仪以相让。升,上,上场。

【译文】

夫子说:“君子与人无所可争,如果说有争的话,那一定是射箭了!但即使是射箭比赛,也是相互作揖相让之后再上场,射完箭,从场上退下,然后胜者向对方作揖请酒,不胜者饮酒示罚。那样的争才是君子之争。”

(八)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1] 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2] 。”曰:“礼后乎?”子曰:“起 [3] 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注释】

[1]“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前两句见于《诗·卫风·硕人》,后一句不见于现存《诗》,或为逸诗。三句可译为:“甜美的笑容多么好看啊,漂亮的眼睛多么明澈啊,白的底色上绘了图画是何等的绚丽啊!”倩,俏丽。盼,黑白分明,喻目光明澈。

[2]绘事后素:先有白的底色,然后才可绘画。绘事,绘画之事。素,白,白的底色。

[3]起:发明,启发。

【译文】

子夏问夫子:“‘甜美的笑容多么好看啊,漂亮的眼睛多么明澈啊,白的底色上绘了图画是何等的绚丽啊!’——这诗句在说些什么?”夫子说:“绘画须得先有一个白的底色。”子夏说:“您是在说礼仪这种文饰后于人的质朴、真挚的性情吧?”夫子说:“商呀,你发明了我的意思而又启发了我,从现在开始可以同你讨论《诗》了。”

(九)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 [1] ,杞 [2] 不足征 [3] 也;殷礼吾能言之,宋 [4] 不足征也。文献 [5] 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注释】

[1]夏礼吾能言之:夏代的礼我可以断言其存在。言,这里似应以断言讲。后面所谓“殷礼吾能言之”,也应当做如此解。《论语·为政》:“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礼记·礼运》:“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坤乾,郑玄注:“殷阴阳之书也,其书存者有《归藏》。”夏时,夏代的历法,郑玄注:“夏四时之书也,其书存者有《小正》。”等,次序,时序。)

[2]杞(qǐ):春秋时的诸侯国,在今河南杞县一带。据说其为夏禹后裔的封国。

[3]征:证,证明。

[4]宋:春秋时的诸侯国,在今河南商丘一带。商汤后裔的封国。

[5]文献:文,文字典籍。献,贤达人物。

【译文】

夫子说:“夏礼是存在的,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只是夏人后裔聚居的杞国已不足以证实了;殷礼是存在的,这一点我也可以断言,只是殷人后裔聚居的宋国已不足以证实了。这是由于文字资料(文)和了解夏礼、殷礼的贤者(献)不足的缘故,如果文献足,我就能证实我的推断。”

(十)

子曰:“禘 [1] 自既灌 [2] 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注释】

[1]禘(dì):古代天子祭祀祖先的一种典礼。周成王曾以周公旦之功勋特许其设禘祭。此后鲁国国君沿袭禘祭,实际上已是僭礼。禘祭之初,鲁国君臣诚意未散,犹有可观,“既灌”之后神情懈怠,孔子遂有“吾不欲观之”之说。《礼记·王制》:“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yuè),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zhēnɡ)。”

[2]灌:祭祀中的一个环节。以活人(称“尸”,通常为童男童女)代受祭者,第一次献酒于“尸”,使其闻到酒香。《礼记·郊特牲》:“周人尚臭(xiù),灌用鬯(chànɡ)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灌以圭璋,用玉气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臭,气味。鬯,祭祀用的一种酒。郁,郁金香。郁合鬯,由鬯酒与郁金香之汁调和为一种香酒。圭璋,两种贵重的玉制礼器。牲,供祭祀用的全牛。)

【译文】

夫子说:“禘祭,从第一次向受祭者献酒往后,我就不想看下去了。”

(十一)

或问禘之说 [1] ,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 [2] 诸斯乎!”指其掌。 [3]

【注释】

[1]禘之说:禘祭的道理。

[2]示:通“置”,摆,放。

[3](子)指其掌:可参看《礼记·仲尼燕居》与《礼记·中庸》。《礼记·仲尼燕居》:“子曰:‘明乎郊社之义,尝禘之礼,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已乎。’”(尝禘,尝礼与禘礼;尝,秋祭宗庙先王。)《礼记·中庸》:“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译文】

有人向夫子问禘祭的道理。夫子说:“我不知道。懂得这种道理的人治理天下,就像把东西摆在这里一样容易啊!”夫子说着指了指自己的手掌。

(十二)

祭如在 [1] ,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 [2] ,如不祭。”

【注释】

[1]祭如在:祭祀祖先时就像祖先真在自己的面前。这里的“祭”主要指祭祖,当与下句“祭神如神在”相应。《礼记·玉藻》:“凡祭,容貌颜色,如见所祭者。”《礼记·祭义》:“祭之日,入室,僾(ài)然必有见乎其位(lì)。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kài)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僾然,仿佛,隐约。位,到,临。周还,周旋,古时行礼进退揖让的动作。肃然,恭敬的样子。容声,举止动作的声音。忾然,感慨的样子。)

[2]不与祭:不亲临祭祀,不亲历祭祀。与,参与。董仲舒《春秋繁露·祭义》:“孔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祭神如神在。’重祭事如事生。故圣人于鬼神也,畏之而不敢欺也,信之而不独任,事之而不专恃。恃其公,报有德也;幸其不私,与人福也。”(独任,只是信任。专恃,一味仗恃。)

【译文】

夫子祭祀祖先就像祖先真的在自己面前,祭祀神灵就像神灵真的在自己面前。夫子说:“我若不是亲临祭祀而心在其中,那就如同不祭一样。”

(十三)

王孙贾 [1] 问曰:“‘与其媚于奥 [2] ,宁媚于灶 [3] 。’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4] 。”

【注释】

[1]王孙贾:卫国大夫。

[2]奥:居室的西南角,古人以为这是一家尊神所居之处。这里指奥神。

[3]灶:指灶神。灶神的地位虽低于一室之神的奥神,但直接掌控一家人的膳食,所以俗语有“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之说。

[4]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若是获罪于上天,那么在哪里祈祷都是没有用的。董仲舒《春秋繁露·郊语》有云:“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何以言其然也?祭而地神者,《春秋》讥之。孔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其法也。”显然这样引述孔子的话徒得其表,未解孔子深意。孔子所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之“天”,虽借传统信仰中的天而言,却是指可以天相喻的公义,与宋儒所谓“天理”相近。朱熹《四书集注·论语集注》云:“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灶所能祷而免乎?言但当顺理,非特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可谓得此句之真解。

【译文】

王孙贾问夫子:“‘与其取媚于奥神,不如取媚于灶神’——俗语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夫子说:“不对。若是(行不义而)获罪于天,那么在哪里祈祷都是没有用的。”

(十四)

子曰:“周监于二代 [1] ,郁郁乎文哉 [2] !吾从周 [3] 。”

【注释】

[1]周监于二代:周借鉴了夏、商两代。监,同“鉴”,借鉴。二代,指周之前的夏、商两代。

[2]郁郁乎文哉:礼乐之文何等繁盛啊。文,泛指礼乐教化。郁郁乎,文盛貌,形容礼乐的繁盛。

[3]从周:遵从周代的礼乐之制。从,遵从。《礼记·檀弓下》:“殷既封而吊,周反哭而吊。孔子曰:‘殷已悫(què),吾从周。’”(既封,将棺木下葬于墓中。反哭,安葬后,丧主捧神主归而哭。慤,朴实,谨慎。)《礼记·坊记》:“殷人吊于圹(kuànɡ),周人吊于家,示民不偝(bèi)也。子云:‘死,民之卒事也,吾从周。’”(圹,墓穴。示,教导。偝,背弃,背离。)

【译文】

夫子说:“周代借鉴夏、商两代,礼乐典章何等的繁盛啊!我愿遵从周代的礼乐之制。”

(十五)

子入太庙 [1] ,每事问。或曰:“孰谓鄹 [2] 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 [3] 。”子闻之,曰:“是礼也。”

【注释】

[1]太庙:古时祭祀开国之君(“太祖”)的庙为太庙,鲁国太庙为周公庙。

[2]鄹(zōu):又作“陬”,鲁国地名,在今山东曲阜东南。孔子之父叔梁纥曾任陬邑大夫,所以人称孔子为“鄹人之子”。

[3]每事问:言孔子的认真、谨慎。董仲舒《春秋繁露·郊事对》:“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慎之至也。”

【译文】

夫子进到太庙,每件事都询问。于是,有人说:“谁说这个鄹人之子懂得礼呢?一进到太庙,每件事都问别人。”夫子听了后说:“这才是礼啊。”

(十六)

子曰:“射不主皮 [1] ,为力不同科 [2] ,古之道也。”

【注释】

[1]射不主皮:这里的“射”指“礼射”,“射不主皮”指礼射不注重穿透做箭靶的皮,而只在乎是否射中。《仪礼·乡射礼》:“礼射不主皮。主皮之射者,胜者又射,不胜者降。”(礼射,在一定的礼节要求下,依乐声而射。主,注重,崇尚。)

[2]力不同科:力气不在同一等级上。科,品级,类别。

【译文】

夫子说:“比试射箭不注重是否穿透做箭靶的皮,而注重是否射中,因为射手的力气大小不等,这是古时候的风尚。”

(十七)

子贡欲去告朔 [1] 之饩羊 [2] 。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注释】

[1]告朔(shuò):古时每年秋冬之交,天子把第二年的历书颁发给诸侯。诸侯将其藏于祖庙,每月朔日(初一)杀一活羊祭庙,然后视历书所云,依月令而行,此之谓“告朔”。依周礼,告朔须国君亲临祖庙。至孔子时,鲁国国君早已不亲往祖庙参加告朔仪式,只是杀一只活羊以示礼仪。子贡以为不必为徒具形式的告朔杀羊,孔子则认为徒具形式也比连形式也不要要好些。《穀梁传·文公十六年》:“天子告朔于诸侯,诸侯受乎祢(nǐ)庙,礼也。公四不视朔,公不臣也,以公为厌政以甚矣。”(祢庙,祖庙。公,指鲁文公。不臣,没有尽臣子的本分。)《蔡邕集·明堂月令论》:“古者诸侯朝正于天子,受月令以归而藏诸庙中。天子藏之于明堂,每月告朔朝庙,出而行之。周室既衰,诸侯怠于礼。鲁文公废告朔而朝,仲尼讥之。”

[2]饩(xì)羊:祭祀用的活羊。

【译文】

子贡想撤去每月初一徒具形式的用于告朔的羊。夫子说:“赐呀,你爱惜那只羊,我爱惜的是这告朔的礼啊!”

(十八)

子曰:“事君尽礼 [1] ,人以为谄 [2] 也。”

【注释】

[1]尽礼:竭尽礼仪。

[2]谄:取媚,讨好。“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显然是孔子对鲁国的境况有感而发,以此叹礼仪观念在当时鲁国的淡漠或萎缩。刘向《说苑·敬慎》:“孔子论《诗》至于《正月》之六章,戄(jué)然曰:‘不逢时之君子,岂不殆哉!从上依世而废道,违上离俗则危身,世不与善,己独由之,则曰非妖则孽也。’”(戄然,惊叹的样子。不与善,不赞赏善,不崇尚善。)

【译文】

夫子说:“完全依礼仪的要求去侍奉君主,有人反以为这是在向在位者取媚讨好。”

(十九)

定公 [1] 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 [2] ,臣事君以忠。”

【注释】

[1]定公:即鲁定公。姓姬,名宋。公元前509年至前495年在位。

[2]君使臣以礼:君主应该依据礼仪遣用臣子。使,遣用。《晏子春秋·杂上》:“晏子侍于景公,朝寒。公曰:‘请进暖食。’晏子对曰:‘非君奉餽(kuì)之臣也,敢辞。’公曰:‘请进服裘。’对曰:‘婴,非君茵席之臣也,敢辞。’公曰:‘然夫子于寡人何为者也?’对曰:‘婴,社稷之臣也。’公曰:‘何谓社稷之臣?’对曰:‘夫社稷之臣,能立社稷;别上下之义,使当其理;制百官之序,使得其宜;作为辞令,可分布于四方。’自是之后,君不以礼不见晏子。”(奉餽,伺候人进食;餽,同“馈”,进食于人。茵席,褥垫,草席。)

【译文】

鲁定公问:“君主遣用臣子,臣子侍奉君主,各应该怎么做?”孔子回答他说:“君主应该依据礼仪遣用臣子,臣子应该尽其忠心侍奉君主。”

(二十)

子曰:“《关雎》 [1] ,乐而不淫 [2] ,哀而不伤。”

【注释】

[1]《关雎》:《诗·周南》篇名,为《国风》第一篇,也是《诗》之全书的首篇。

[2]乐而不淫:悦乐而不放荡。淫,过分,有失节制。《毛诗序》:“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荀子·大略》:“《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qiān)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盈,满足。愆,超过。止,止境,界限;指礼的界限。内,通“纳”。)

【译文】

夫子说:“《关雎》这首诗,悦乐而不放荡,忧念而不伤感。”

(二十一)

哀公问社 [1] 于宰我 [2] 。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3] 。”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4] 。”

【注释】

[1]社:土地神。这里指祭祀时为土地神设立的木制牌位。《淮南子·齐俗训》:“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夏后氏,其社用松”;“殷人之礼,其社用石”;“周人之礼,其社用栗”。

[2]宰我:姓宰,名予。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宰予,字子我。利口辩辞。”

[3]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这里所说与班固《白虎通·宗庙》所引略异,其曰:“《论语》云:‘哀公问主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松者,所以自竦(sǒnɡ)动。殷人以柏,柏者,所以自迫促。周人以栗,栗者,所以自战栗。”’”(竦动,恐惧,震惊;竦,同“悚”。迫促,逼迫,督促。)

[4]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成事”“遂事”“既往”语义相近,皆指已经完成或已成过去的事;“说”“谏”,甚至“咎”也都语义相近,皆有提说或追究之义。诚如朱熹《四书集注·论语集注》所云:“孔子以宰我所对,非立社之本意,又启时君杀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复救,故历言此以深责之,欲使谨其后也。”(启,引发。时君,当时的君主。杀伐,杀戮。历,尽。)

【译文】

鲁哀公问宰我,土地神的神主(牌位)该用什么木。宰我回答说:“夏代用松木,商代用柏木,周代用栗木,用栗木的意思是:使百姓战战栗栗。”夫子听到这些话后说:“已经做了的事无须提起,业已做成的事无从挽回,既成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追究了。”

(二十二)

子曰:“管仲 [1] 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 [2] ,官事不摄 [3] ,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 [4] ,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 [5] 。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注释】

[1]管仲:姓管,名夷吾。春秋时齐国人,曾为齐桓公相,助桓公称霸于诸侯。

[2]三归:娶三姓女子;女子以嫁为归。这里指有三处府第可归。《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

[3]官事不摄:手下官员一人一事,没有兼职者。摄,兼职,兼任。

[4]树塞(sè)门:设立影壁,亦即在大门内设立屏蔽之墙。

[5]反坫(diàn):反爵之坫,置放酒器的土台。古时两国君主相会,主方设宴,斟酒进于宾方,宾方受其爵,饮罢将爵置于坫上,谓之反爵。《礼记·郊特牲》:“台门而旅树,反坫,绣黼(fǔ)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礼也。”(台门,高贵的门第。旅树,当门道立屏。绣黼,绣有黑白相间斧形图案的服饰。中衣,内衣。僭礼,越礼。)

【译文】

夫子说:“管仲的器量小啊!”有人问:“管仲节俭吗?”夫子说:“管仲有三处府第,手下官员一人一事,没有兼职的人,哪里称得上节俭呢?”于是那人又问:“那么,管仲懂得礼吗?”夫子说:“国君在大门内立影壁,管仲也在大门内立影壁;国君接待别国国君为了表示庄重和友好,在堂上设置了反爵的坫,管仲也设置了这样的反坫。要说管仲懂得礼仪,那还有谁不懂得礼呢?”

(二十三)

子语鲁大师 [1] 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 [2] 如也;从 [3] 之,纯 [4] 如也,皦 [5] 如也,绎 [6] 如也,以成。”

【注释】

[1]大师:即太师,乐官之长。

[2]翕(xī):合。句中“翕如”通常以“盛貌”解,但“翕”有收敛义,与下文“从之”相关联,似可解为盛大而含蓄貌。

[3]从(zònɡ):放纵,展开。

[4]纯:和谐,纯一不杂。

[5]皦(jiǎo):清浊分明。

[6]绎:络绎不绝,连续不断。

【译文】

夫子为鲁国的太师讲述音乐的演奏,他说:“乐曲演奏的过程是可以辨识的:开始时诸乐合奏,盛大而含蓄;接着乐声展开,音调和谐而纯一不杂,音节响亮而清浊分明,音响酣畅而绵绵不绝,这样,直到曲终。”

(二十四)

仪封人 [1] 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 [2] 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3] 。”

【注释】

[1]仪封人:仪,卫国地名。封人,古官名;地官司徒的属官,春秋时为典守疆界的官员。

[2]丧:这里指孔子失去鲁国司寇的官职。

[3]木铎:一种以木为舌的铜铃。古时宣示政教法令,以摇动木铎召集人们。这里以木铎比喻孔子为上天差遣来向天下人宣明政教的圣贤。

【译文】

卫国仪地典守疆界的官员请求拜见夫子,说:“凡是有德行的君子来到这里,我从没有不会见的。”随侍夫子的弟子带他去见了夫子。出来后,他对夫子的弟子们说:“各位何必为夫子失去职位而忧虑呢?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是要以夫子为木铎,让他传道布教于天下啊!”

(二十五)

子谓《韶》 [1] :“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 [2] :“尽美矣,未尽善也。”

【注释】

[1]《韶》:传说为舜时的乐曲。舜的天子之位由尧禅让而来,《韶》乐与当时的天下治理相应,孔子赞其“尽美”而“又尽善”。孔子赞《韶》乐,又见《述而》与《卫灵公》。《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lù),服周之冕,乐则《韶》舞。’”

[2]《武》:传说为周武王时的乐曲。武王伐纣救民,有德于天下,但以征诛得天下毕竟不如舜以揖逊有天下,其乐虽已“尽美”,但在孔子看来终究尚“未尽善”。

【译文】

夫子评价《韶》乐说:“十分的美了,也十分的善了。”评价《武》乐说:“十分的美了,还够不上十分的善。”

(二十六)

子曰:“居上不宽 [1] ,为礼不敬 [2] ,临丧不哀 [3] ,吾何以观之 [4] 哉?”

【注释】

[1]居上不宽:居于上位而不能宽以待人。孔子主张在上者宽,还可见于《阳货》,《尧曰》“宽则得众”章。

[2]为礼不敬:践行礼仪而不严肃恭敬。“礼”与“敬”的关系,《左传·僖公十一年》记有“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之说,《左传·成公十三年》记有“礼,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之说,又记有“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敦笃,敦厚笃实)之说。

[3]临丧不哀:遭遇丧事而无哀戚之情。依礼,“临丧则必有哀色”(《礼记·曲礼上》)。

[4]吾何以观之:这里的“观”有认识、看待之义。可参看《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其云“临事而不敬,居丧而不哀,祭祀而不畏,朝廷而不恭,则吾无由知之矣”。

【译文】

夫子说:“处于上位不能宽以待人,践行礼仪不能恭敬严肃,遭遇丧事而没有哀戚之情,一个人若是这样,那让我怎么看待他呢?”

疏解

《八佾》所辑二十六章,除“子语鲁大师乐”(第二十三章)、“子谓《韶》”(第二十五章)二章由“礼”而说“乐”外,其他各章的话题都辐辏于“礼”。孔门崇“礼”,以至于儒家所推重的教化被称为礼教,儒家所主张的社会治理方式被称为礼治。

“礼”的最初发生,可能连着人神关系的根荄,如《说文》所解:“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可知,至少在殷商时期,古中国人已经有了相当确定的“帝”崇拜意识。“帝”是当时人们信奉的至上神,“帝”字的写法在甲骨文中也已大体定型。清人吴大澂曾考辨“帝”字的原始意趣说:帝,“象花蒂之形”,“蒂落而成果,即草木之所由生,枝叶之所由发。生物之始,与天合德,故帝足以配天”(吴大澂:《字说·帝字说》)。这是对先民们的“帝”崇拜这一千古之谜的一语道破。“帝”由神化花蒂而来,花蒂却又是植物结果、生籽以繁衍后代的生机所在,因此,“帝”崇拜,说到底是一种生命崇拜。然而,生命崇拜又必致祖先崇拜;人由天地而生,又由祖先而出,生命崇拜有可能使先民们在意识的深层把敬“帝”和尊祖贯通起来。正因为这样,“礼”从一开始就既同神灵崇祀关联着,也同人的血缘宗法秩序结下了不解之缘。

中国文化可追溯的夏、商、周三世,是由治理家族推而治理“天下”的时代,依“礼”确定人的身份地位以获得一种人伦秩序,使其制度化,遂有了所谓“礼治”。《八佾》所辑“夏礼吾能言之”章(第九章)、“周监于二代”章(第十四章),乃是孔子对“礼”和“礼治”沿革所做的一种富于历史感的陈述。这陈述立足于“郁郁乎文”的周礼,以周对夏、商社会治制的损益和借鉴逆推“殷礼”以至于“夏礼”的存在,虽然由于“文献不足”而难以确切说出夏礼和殷礼的原委,但孔子对其曾经发生作用于夏、商两代仍给予了断然的肯定。

孔子是赞赏周礼的,这使他对礼在晚周的蜕变痛心疾首。礼的仪文、仪式或仪号、仪章并没有失落,但当仪文、仪式、仪号、仪章流为一种缘饰或被越位越分者僭用时,礼也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而被败坏了。《八佾》中,“八佾舞于庭”章(第一章)、“三家者以《雍》彻”章(第二章)、“季氏旅于泰山”章(第六章),孔子的“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奚取于三家之堂”“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之叹,是就鲁国权臣季孙氏或季孙、仲孙、叔孙三家的僭礼行为而发的;“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章(第十章)、“或问禘之说”章(第十一章),孔子的“吾不欲观之”之说及以“不知也”对禘祭之问的回答,则隐含了对僭礼而为的鲁国国君、鲁国公室的婉转规劝;“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章(第二十二章),孔子以“器小哉”品题管仲,这当然不是对管仲其人的整全评价,他检讨这个辅佐了春秋时代第一位霸主的齐国名臣,指责其“有三归”“官事不摄”“树塞门”“有反坫”,只是出于对“礼”的毫无苟且的信守和对僭礼、渎礼行为的毫不含糊的贬斥。至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第五章)、“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第十八章),诚然可以视为孔子对“礼坏”之后无常治道的讽谏之词,而所谓“尔爱其羊,我爱其礼”(第十七章),也正是要借着业已简慢以至徒有其表的仪式留住对“礼”的历史记忆。孔子绝不是那种局守于既有之礼而不知变通的人,他对于僭礼、渎礼情形的忧心忡忡,乃在于他从这里窥见了人——尤其是那些地位显赫的人——不再受礼仪节制的贪欲、权势欲的放纵和膨胀。

孔子没有为“礼”下过定义,甚至也没有像后来的儒者们那样措意对礼的性质或功用予以解释或说明,如《左传》所谓“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或如《礼记·曲礼》所谓“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但对于“礼”,孔子有亲切的体证,他也以自身或他人对礼的践行状况引导人们领会何谓礼,何谓非礼。季氏“八佾舞于庭”,季氏等三家“以《雍》彻”,“季氏旅于泰山”,鲁国公室的禘祭,管仲“树塞门”“有反坫”等,固然都属于孔子以实例相告的僭礼或非礼,而他却还以古时的射礼为例启示人们体悟“礼”的真趣。“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第七章),这段话并未直接说出“礼”来,但从孔子描述的比射实例人们可以悟出:“礼”首先意味着“无所争”;其次,即使有“争”,也只是礼射那样的比试射箭之“争”;这样的“争”,有体现于“揖让”等仪式的君子风度。同样,所谓“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第十六章),孔子也没有直接说出“礼”来,但对“力不同科”的强调,显然是要向人们指出“礼”对“力”的约束,而同对“力”的约束关联着的,则是对争斗的制约,对追逐权位名利的欲望的节制。“礼”是一种躬行,是一种践履,真正“知礼”只有在践行中才有可能。“子入太庙,每事问”,于是便有人说“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孔子听了这样的话后没有做任何分辩,反倒是顺着那人由“每事问”对“知礼”的质疑说了一句:“是礼也”(第十五章)。这个巧妙的回答是机智的,却更是含蓄而切近“礼”的缘起的。依孔子的意思,“每事问”本身即是对“礼”的践行,因为“每事问”的行为体现了谨慎和谦让,而谨慎、谦让又恰是“礼”的初始旨趣所在——这与后来孟子的一个说法相通,那说法是:“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

在相对于“文质彬彬”所谓“质”的意义上,“礼”在孔子这里显然属于“文”的范畴。孔子所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是对“文”和“质”的关系的一种讲法,这讲法在后面疏解《雍也》时自当从容理会,而在《论语》所辑的孔子话语中对于“文”和“质”的关系还有另一种讲法,这另一种讲法即是所谓“绘事后素”(第八章)。这是一次典型的“近取譬”(《论语·雍也》)式的对话:子夏向孔子请教诗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意趣,孔子回答他说:“绘事后素。”子夏若有所悟,以“礼后乎”的探询口吻对孔子的点拨做出推测,孔子遂又以“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这样的似乎并非直接答问的话对子夏的推测给予了肯定。显然,在全部的对话中,“礼后”是一个确切的判断,“礼”后于什么虽没有径直说明,却可以从“绘事后素”这个比喻中获得答案:“素”与“朴”相通,而“朴”又与“质”相通,因此,由“绘”后于“素”可推知的乃是“礼”后于“质”。“礼”的生机在于“质”的真切,没有了质朴、真切的人的性情,礼仪就可能沦为徒有其表的形式,不再有真实的价值可言。鲁国人林放求问“礼之本”(礼的根本),孔子回答他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第四章)。这里,“奢”“易”所指的都是仪文、仪式的铺张或考究,而“宁俭”即是宁可返回生命的质朴,“宁戚”则是宁可守住情之哀怛的真切。

《八佾》所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句(第十二章),可能是孔门弟子对孔子临祭时的举止、神情的描绘,与之相应,孔子又有“吾不与祭,如不祭”之说。“如在”“如神在”的措辞是微妙的,如此措辞意味着孔子和孔门弟子已不再固守传统的鬼神观念,不再执着于鬼神的实体性存在。但传统中那种对鬼神的敬畏、尊重之情被真诚地保留下来了,只是这敬畏、尊重之情不再归落于“致福”(求取福祉)的期待,而是更大程度地凝注于德性境界的陶养。把祭仪以至所有仪节中体现的“礼”关联于人的质朴、真切的性情,由“礼”对人的欲望的节制引导人们修养所谓“为己”之德,这是孔子对殷周以来根深蒂固的“礼”意识所做的富于时代变革意义的扭转。

与改变了内涵的“礼”意识相应,孔子心目中的“天”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掌控人间祸福的至上神,而是称“天”而谈的某种至高的道义或公义。所以,当卫国大夫以流行已久的俗语“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试探孔子的处世态度时,孔子回答他说:“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第十三章)。“天”在这里虽有周人信仰中的至上神——与殷人信仰中的“帝”相当——的背景,但已可以说是公义的化身。这公义的“天”与后来宋儒所谓的“天理”相近。汉儒曾以“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郊语》)解“获罪于天”句,显然还囿于天人关系中的祸福利害权衡,相比之下,朱熹所注可谓深得孔子之言的要领。他说:“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灶所能祷而免乎?”(朱熹:《四书集注·论语集注》卷二)其实,媚神者无论“媚于灶”,还是“媚于奥”,抑或媚于“天”,其所以取媚于神都是因着于“利”有所图,而孔子由“礼”要一再申说的却只在于“义”。

对于孔子来说,“礼”不在他的一以贯之的道的究竟处,与“礼”相比,更根本的是发于人的性情而可望提升到“圣”的境地的德性之“仁”。因此,目睹“礼坏乐崩”之颓势,孔子遂有“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第三章)的感喟。然而,何谓“仁”?它同“道”“义”有着怎样的关联?这问题把我们引向对《论语》之《里仁》的注意。 rS1wjgAH6iuEBMhlkUGINcS2AqLbgdYwNbhvn+6DE8isjUc7axhoXGuEafXtoT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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