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1] 曰:“学 [2] 而时 [3] 习 [4] 之,不亦说 [5] 乎?有朋 [6] 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 [7] ,不亦君子 [8] 乎?”
【注释】
[1]子:依周代礼制,子为五等爵位(公、侯、伯、子、男)的第四等。春秋中叶卿大夫始以子称,治学而成一家之言者也被人尊称为子。《论语》中凡“子曰”之“子”,皆指孔子。
[2]学:古义为“觉”“觉悟”,也有“效”“效法”之义。《说文》:“学,篆文‘ ’(xiào)省”,“ ,觉悟也”。《广雅》:“学,效也。”其实,“觉”与“效”在学的过程中往往相通而意趣相合,如朱熹注“学而时习之”之“学”曰:“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此章之“学”与诵读文献相涉,与孔子所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之“学”同义。不过,在孔子这里,“学诗”“学文”终究是要学者仿效前贤所言所行,以求“为仁由己”(《论语·颜渊》)的觉悟。
[3]时:在此句中含义为“按时”“适时”。朱熹以“时时”解此“时”,亦可通,杨伯峻《论语译注》则认为朱熹如此解“时”是“用后代的词义解释古书”。
[4]习:修习,练习,演习。《说文》:“习,(鸟)数飞也。”古人治学非为知识而知识,重在由效法而觉悟,因此此句中的“习”的意味在于演练、践行,不徒为记诵而进行的温习。
[5]说(yuè):即“悦”,喜悦。
[6]朋:朋友,这里指志同道合之人。孔颖达疏《易·兑·象》“君子以朋友讲习”云:“同门曰朋,同志曰友。”《礼记·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孟子·万章下》:“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
[7]人不知而不愠(yùn):不为人知而不心生怨忿。愠,懊恼,怨恨。《论语·宪问》:“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礼记·中庸》:“君子依乎中庸,遯(dùn)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遯世,避世隐居;遯,即“遁”。不见知,不被人知。)《孟子·尽心上》:“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游,游说。嚣嚣,自得自重而无欲无求的样子。)
[8]君子:《论语》中的“君子”,或指“有德者”,或指“有位者”,这里指“有德者”,即品德高尚之人。
【译文】
夫子说:“对于所学能适时实习、践行,不也令人愉悦吗?有志同道合者从远方来,不也令人快乐吗?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不心生怨忿,不也称得上君子吗?”
有子 [1] 曰:“其为人也孝弟 [2] 而好犯 [3] 上者,鲜 [4] 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 [5] 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6] !”
【注释】
[1]有子:姓有,名若。孔子弟子。少孔子三十三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2]孝弟(tì):“弟”,通“悌”(tì)。孝,敬顺父母。弟,善事兄长。《大戴礼记·曾子立孝》:“与父言,言畜子;与子言,言孝父;与兄言,言顺弟;与弟言,言承兄;与君言,言使臣;与臣言,言事君。”(畜,养,养育。承,顺从,敬奉。)“是故未有君而忠臣可知者,孝子之谓也;未有长而顺下可知者,弟弟之谓也;未有治而能仕可知者,先修之谓也。”
[3]犯:违抗,冒犯。
[4]鲜(xiǎn):少。
[5]道:由人于十字路口辨路而行升华而来用以指示形而上者的范畴,一种可意会而难以尽述于言筌的虚灵之境地。陆德明《经典释文》:“‘道’本或作‘导’。”“导”是一个动词,虽然春秋末年老子、孔子都曾以“道”指称某种“形而上者”,但“道”所蕴含的“导”的意味仍默默提示人们不可把用作名谓的“道”静态化、实体化了。孔子之“道”与老子之“道”的“导”向不同:老子之“道”把人“导”向“见素抱朴”“复归于朴”;孔子之“道”把人“导”向“仁”,“导”向“仁”的极致境地“圣”。这里所说的“道”指孔子一以贯之之“道”,即所谓“仁”道或由“仁”而“圣”之道。
[6]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顺父母、敬事兄长,大概就是萌生仁道的根芽了吧。本,草木的根,此处用以比喻“孝弟”为“仁”德初发的根芽。《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达,畅行,畅通。)《孟子·离娄上》:“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恶可,不可。已,止,停止。)
【译文】
有子说:“一个人孝顺父母、敬事兄长却喜好冒犯尊长,这样的事是罕见的;一个人不喜好冒犯尊长却喜好造反作乱,这样的事是从不会有的。君子致力于根基性的东西,根基性的东西确立了,虚灵的道也就随之而生了。孝顺父母、敬事兄长大概就是萌生仁道的根基了吧!”
子曰:“巧言 [1] 令色 [2] ,鲜矣仁。”
【注释】
[1]巧言:巧饰而讨人喜欢的话。
[2]令色:谄媚的容色。令,美好,和悦。《论语·公冶长》:“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巧言令色,能小行而笃,难于仁矣。”(小行,小道。笃,固,拘泥。)
【译文】
夫子说:“那种花言巧语、讨好取媚的人,是很少有仁德的。”
曾子 [1] 曰:“吾日三省 [2] 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 [3] 乎?传 [4] 不习乎?”
【注释】
[1]曾子:姓曾,名参(shēn)。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参,南武城(故址在今山东枣庄附近。——引者注)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
[2]三省:再三反省。三,言其多。《荀子·劝学》:“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参,三。)
[3]信:诚,诚实。《礼记·祭义》:“曾子曰:‘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涖(lì)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烖(zāi)及于亲,敢不敬乎?’”(敬,谨慎。涖官,任官。陈,阵。不遂,做不到;遂,成功。烖,即“灾”。)
[4]传:传授。这里指夫子传授的学业。《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君子攻其恶,求其过,强其所不能,去私欲,从事于义,可谓学矣。君子爱日以学,及时以行,难者弗辟,易者弗从,唯义所在,日旦就业,夕而自省思,以殁(mò)其身,亦可谓守业矣。”(攻,指责,抨击。求,纠正。强,勉力。爱日,珍惜时日。弗辟,不逃避,不躲避。弗从,不追逐,不追求。日旦,每天早晨。殁,终,终了。)“君子既学之,患其不博也;既博之,患其不习也;既习之,患其无知也;既知之,患其不能行也;既能行之,贵其能让也。君子之学,致此五者而已矣。”(让,不以自己所能竞胜于人。)
【译文】
曾子说:“我每天再三反省自己:为人谋事是否有不尽心的地方?与朋友交往是否还不够真诚?夫子传授我的学业是否还没有践习?”
子曰:“道 [1] 千乘之国 [2] ,敬事 [3] 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4] 。”
【注释】
[1]道:导,引导;治理。
[2]千乘(shènɡ)之国: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乘,量词。古代军制,每乘有四匹马拉的兵车一辆,车上有甲士三人,车下配步卒七十二人,另有勤务二十五人,共百人。
[3]敬事:慎重处事。敬,恭谨,慎重。事,处事。《荀子·议兵》:“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先事,事先。申,告诫。慢,轻忽,懈怠。)
[4]使民以时:适时役用百姓。使,役用,役使。以时,适时。《礼记·中庸》:“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上》:“使民不时,失国,吾信之矣。”
【译文】
夫子说:“治理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谨慎处事而讲求信用,节约用度而爱护民众,役使百姓要适时而行。”
子曰:“弟子 [1] 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 [2] ,而亲仁 [3]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4] 。”
【注释】
[1]弟子:通常有二义,一指为人弟者与为人子者,一指学生。这里指为人弟、为人子者,即后生子弟。
[2]汎爱众:博爱众人。汎,同“泛”。《孟子·尽心上》:“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急,首先重视。)
[3]亲仁:亲近有仁德的人,亲近仁人。《大戴礼记·曾子立事》:“言必有主,行必有法,亲人必有方。多知而无亲,博学而无方,好多而无定者,君子弗与也。”(主,本。法,常则。亲,亲近。多知,多交。弗与,不赞许;与,赞同,赞许。)
[4]文:指《诗》《书》等古代传世文献。
【译文】
夫子说:“后生子弟,在家要孝顺父母,外出要敬事兄长,言行谨慎而恪守信用,博爱众人而亲近那些有仁德的人。如果做到了这些还有余力,那就去学习《诗》《书》等文献。”
子夏 [1] 曰:“贤贤易色 [2] ,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 [3] ,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注释】
[1]子夏:姓卜,名商。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
[2]贤贤易色:从此句下面所说“事父母”“事君”“与朋友交”看,“贤贤易色”应该是说如何对待妻子。夫妇关系是“人伦之始”,在“事父母”“事君”之前说夫妇之伦,正与《礼记·中庸》所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相合,也正与《易传·序卦》所谓“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错,通“措”,施,施行)相合。贤贤,重其贤惠之德。易色,轻其容颜姿色。
[3]致其身:献出生命。致,献出。《论语·子张》:“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译文】
子夏说:“对妻子,重其德慧,轻其容貌;侍奉父母能尽自己所能;敬事君主能不惜献出生命;与朋友交往,出言诚实守信。一个人做到了这些,即使他说还不曾学过《诗》《书》《礼》《乐》诸文献,我也可以肯定地说他有学问了。”
子曰:“君子不重 [1] 则不威 [2] ,学则不固 [3] 。主忠信 [4] ,无友不如己者 [5] ,过则勿惮改 [6] 。”
【注释】
[1]重:庄重。
[2]威:威严。《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北宫文子曰:)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
[3]学则不固:所学就不会专固。固,专固,专一。
[4]主忠信:崇尚忠诚和守信。主,注重,崇尚。《论语·颜渊》:“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
[5]无友不如己者:不要结交那些品德不如自己的人。友,结交。《吕氏春秋·先识览·观世》:“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与处,累我者也;与我齐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惟贤者必与贤于己者处。”
[6]过则勿惮(dàn)改:有了过错,就不要怕改正。过,过错,有过错。《论语·卫灵公》:“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论语·子张》:“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君子)不说人之过,(而)成人之美,存往者,在来者,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存,省察;存往,省思既往。在,察知;在来,观其来日。与,赞许。)
【译文】
夫子说:“君子不庄重就没有威严,其所学也不会专固。要崇尚忠诚和守信,不要结交那些品德不如自己的人,有了过错就不要怕改正。”
曾子曰:“慎终 [1] 追远 [2] ,民德归厚矣。”
【注释】
[1]慎终:慎重地料理父母的丧事。终,指父母去世。《礼记·檀弓上》:“子思曰:‘丧三日而殡(bìn),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殡,死者入殓后停柩待葬。)
[2]追远:追念远逝的祖先。远,指远代祖先。《礼记·坊记》:“修宗庙,敬祀事,教民追孝也。”(追孝,追行孝道于先祖。)《荀子·礼论》:“故有天下者事十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庙,所以别积厚,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事,祭事,祭祀。流泽,流布恩泽。)
【译文】
曾子说:“慎重地料理父母的丧事,恭敬地追念远逝的祖先,这样,百姓的品德自然会归于淳厚。”
子禽 [1] 问于子贡 [2] 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3] 。夫子之求之也,其诸 [4] 异乎人之求之与?”
【注释】
[1]子禽:姓陈,名亢,子禽是其字。是否孔子弟子,尚存疑。
[2]子贡:姓端木,名赐。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端木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zī)。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废举,囤积货物,贱时买进,贵时卖出。转货赀,买卖货物以图利;赀,同“资”。累,积聚。)
[3]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凭借温和、善良、恭敬、节制、谦让的品格得到这些。夫子,春秋中叶以降,敬称做过大夫的人为夫子。孔门尊称孔子为夫子,后因以特称孔子。此处“夫子”指孔子。王充《论衡·知实》:“陈子禽问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温、良、恭、俭、让,尊行也。有尊行于人,人亲附之。人亲附之,则人告语之矣。”(尊行,高尚的行为。)
[4]其诸:语气词,表示推测,有“或者”“大概”之义。
【译文】
子禽问子贡:“夫子每到一个邦国,总会听到这个邦国的政事,这是他求人告诉他的呢,还是别人主动告诉他的呢?”子贡回答说:“夫子是凭着温和、善良、恭敬、节制、谦让的品格得到这些的。夫子的这种求取的方法,大概与别人求取的方法不同吧?”
子曰:“父在观其 [1] 志,父没观其行 [2]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3] ,可谓孝矣。”
【注释】
[1]其:这里指相对于“父”的“子”。
[2]行:行为。
[3]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能在较长时间里不改变父亲的行事处世之道。三年,多年,长时间。道,这里指行事处世的原则或方式。《论语·子张》:“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礼记·坊记》:“子云:‘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讙(huān)。’”(弛,减弱。讙,即“欢”。)《大戴礼记·曾子本孝》:“孝子之使人也,不敢肆,行不敢自专也。父死三年,不敢改父之道。”(肆,放纵。自专,一任己意,独断独行。)
【译文】
夫子说:“父亲在世时看他的志向,父亲去世后看他的行为,能在长时间里不改变(或不忍改变)父亲的行事处世之道,这样的人,就可以称得上孝子了。”
有子曰:“礼之用,和 [1] 为贵。先王之道,斯 [2] 为美,小大由 [3] 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 [4] ,不以礼节之 [5] ,亦不可行也。”
【注释】
[1]和:此句中,“和”可有二义:一为调和或协调,如《礼记·燕义》所谓“和宁,礼之用也。此君臣上下之大义也”;一为适中、恰到好处,如《礼记·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从全章的文意看,取调和、协调义似更妥帖。
[2]斯:指示代词,这。
[3]由:遵循,依从。
[4]知和而和:只知道调和,因而为调和而调和。
[5]不以礼节之:不以礼仪的规范加以节制。
【译文】
有子说:“礼的运用,贵在调和。先王的治国之道,值得赞美的地方就在这里,那时大小事宜都依这准则而行。这样做,有所行不通时,那一定是如此做的人只知道调和因而为调和而调和;一味调和,而不以礼仪的规范加以节制,那也是行不通的。”
有子曰:“信近于义 [1] ,言可复 [2] 也。恭近于礼,远 [3] 耻辱也。因不失其亲 [4] ,亦可宗 [5] 也。”
【注释】
[1]信近于义:所信守的约言合于道义。信,信约,约言。近,合,符合。《左传·宣公十五年》:“(解扬曰:)信载义而行之为利。”《左传·成公八年》:“(季文子曰:)信以行义,义以成命,小国所望而怀也。”(行义,躬行道义。成命,完成所命。望而怀,景仰而归服。)
[2]言可复:约言可以履行。复,践言,履行。《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君子虑胜气,思而后动,论而后行,行必思言之,言之必思复之,思复之必思无悔言,亦可谓慎矣。”(虑,思虑,忧虑。胜气,克制血气;气,血气。论,考虑,分析。)
[3]远:远离,避开。
[4]因不失其亲:所依靠的不失为可亲近的人。因,依靠,凭借。亲,可亲近的人。《荀子·性恶》:“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之然也。”(靡,通“摩”,研磨,切磋;引申为潜移默化。)
[5]宗:主,引申为可依托、可依靠。
【译文】
有子说:“信守的约言合于道义,那约言就可以履行。举止庄重而合于礼节,就可以避免耻辱。所依靠的不失为可亲近的人,也才可以靠得住。”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1] ,就有道而正焉 [2] ,可谓好学也已。”
【注释】
[1]敏于事而慎于言:做事勤勉而出言谨慎。敏,勤勉。《论语·里仁》:“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公冶长》:“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论语·阳货》:“敏则有功。”
[2]就有道而正焉:接近有道之人以匡正自己。就,接近,靠近,趋向。《荀子·劝学》:“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法而不说,有法则而缺少解释。故而不切,典故多而不切近今人。约而不速,文意隐约而难以使人速晓。方,当。尊,崇高。遍,全面。周,通达。)
【译文】
夫子说:“君子饮食不求饱足,居住不求安逸,做事勤勉而出言谨慎,接近有道之人以匡正自己,这样,可以说就是好学了。”
子贡曰:“贫而无谄 [1] ,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 [2] 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3] 其斯之谓与 [4]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5] 。”
【注释】
[1]贫而无谄(chǎn):虽贫穷却不讨好别人。谄,讨好,谄媚。《论语·宪问》:“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2]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不如贫穷而依然快乐,富足而讲求礼节。《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德恭而行信,终日言,不在尤之内,在尤之外,贫而乐也,盖老莱子之行也。”(尤,怨尤,埋怨。)《礼记·曲礼上》:“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shè)。”(慑,慑服,因畏惧而屈服。)《礼记·坊记》:“子云:‘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qiǎn)于上,故乱益亡。’子云:‘贫而好乐,富而好礼,众而以宁者,天下其几矣。’”(斯,就,就会。约,卑屈。坊,防范。慊,不满。亡,消失,止息。)
[3]“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两句诗出于《诗·卫风·淇奥》,大意为:像治骨那样切,像治象(牙)那样磋,像治玉那样琢,像治石那样磨。《尔雅·释器》:“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郭璞注:“皆治器之名。”所谓治器,指整治骨、象(牙)、玉、石以成器。《礼记·大学》:“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荀子·大略》:“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
[4]其斯之谓与: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其,揣测,反问语气词。斯,就。之,这。
[5]告诸往而知来者:告诉一个道理,可以推知另一个道理。往,过去,喻已知之事。来,未来,喻未知之事。《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译文】
子贡说:“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横,这样做人如何?”夫子说:“可以了,不过,不如贫穷而依然快乐,富有而讲求礼节。”子贡说:“《诗》中有‘像治骨那样切,像治象(牙)那样磋,像治玉那样琢,像治石那样磨’的句子,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夫子说:“赐呀,从现在开始可以和你讨论《诗》了,告诉你一个道理,你可以推知另一个道理。”
子曰:“不患 [1] 人之不己知 [2] ,患不知人也。”
【注释】
[1]患:担忧,发愁。
[2]不己知:“不知己”的倒装语。《论语·里仁》:“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译文】
夫子说:“不要担忧别人不了解自己,要担忧的倒是自己不了解别人。”
《论语》各篇虽由辑录互不连属的章句而成,但纂集在一篇中的若干话语倒并非了不相涉。《学而》凡十六章,其中“子曰”八章,“有子曰”三章,“曾子曰”二章,“子贡曰”二章,“子夏曰”一章,大都着意于论“学”。
整部《论语》以《学而》开篇,以《尧曰》终卷,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荀子》一书以《劝学》为首篇、以《尧问》殿后的格局。显然,是《荀子》一书的编纂借鉴了《论语》,但这又恰好印证了这样一个推断:《学而》当可以视为《论语》的“劝学”篇。
古汉语中的“学”字是耐人寻味的,它并不像人们在现代汉语语境中惯常理解的那样简单。《说文》解“学”:“学,篆文‘ ’省”,“ ,觉悟也”。由这个解释可以推断,“学”的一个较古而又较确凿的含义当在于心有所“觉”或心灵的“觉悟”。不过,“觉”或“觉悟”绝不是离群索居者的苦思冥索所能奏效的,所以《广雅》又这样释“学”:“学,效也。”其实,“效”与“觉”是相贯通的;“效”不应是为效而效的那种外在模仿,而是为了“觉”,“觉”则是“效”的当有结果,因而它不可能脱开“效”的整个过程。朱熹注“学而时习之”之“学”谓:“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他虽然以“效”释“学”,但以“效”为“后觉”效“先觉”,最终将其归结于“觉”,则颇可见出他对“效”而至于“觉”这一“学”的深层蕴义的把握。
“效”有直接效仿,有间接效仿;直接效仿是对可直接交往者的言行举止的效仿,间接效仿是以文辞为媒介、由诵读文辞而效仿撰述者的所思所行。但无论是直接效仿,还是间接效仿,“效”终究是要达到心灵的“觉”或“觉悟”,这是古人以“效”释“学”的意致所在,也是《论语》所记孔子及其弟子论“学”、致“学”的初衷所在。正如程颐所说:“今之学者有三:辞章之学也,训诂之学也,儒者之学也。欲通道,则舍儒者之学不可。尹侍讲(即尹焞。——引者注)所谓‘学者,所以学为人’也。学而至于圣人,亦不过尽为人之道而已。”(见《朱子文集·答张敬夫》,又见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一)孔门所学,固然包括了辞章、训诂,以至于《诗》《书》《礼》《乐》《易》《春秋》诸文献的研索,但归根结底则在于“学为人”,在于“尽为人之道”。因此,可以说,其“说”(悦)、“乐”、“不愠”无不系于对“为人之道”的觉悟。孔子所说“学而时习之”之“学”,当然不限于文献章句的诵读,而“学而时习之”之“习”也并不就是对所读章句的反复记诵。既然“学”而所觉在于“尽为人之道”,那么“习”也便在于对已有所觉的“为人之道”的践行;同样,“有朋自远方来”的“朋”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有交情的人,而是那在“为人之道”上有所觉的志同道合者。与这样的“学”、“习”之“说”(悦)和“朋”来之“乐”相通,真正的“君子”不会由于不为人知而懊恼、怨恨,因为觉悟和践行“为人之道”原只是一种切己的自得,“说”是悦这自得,“乐”是乐这自得,却并非为了以这所“学”、所“习”、所“说”(悦)、所“乐”见知于人、炫示于人。
孟子曾引孔子的话说:“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见《孟子·离娄上》)。同时,他也说:“仁也者,人也”(《孟子·尽心下》)。依孟子对孔子之学的解释,所谓“学为人”,其实就是学“为仁”,而所谓“为人之道”,说到底也正可以说是“为仁”之道。由此看《学而》第二章,有子所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道”则无非“仁”道或“为仁”之道,而其所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的“本”乃是指这“仁”初发于人心的根芽。自孔子始,儒家由“亲亲”(亲其亲人)讲爱,这“爱”缘起于真切生命中的一种自然而然、油然而生之情。“孝弟”——孝顺父母,敬事兄长——出于一种“亲亲”之“爱”,从这里讲“仁”、讲仁爱最为亲切、自然,称“孝弟”为“仁之本”或“为仁之本”的深意可由此做切近真际的领悟。
“学”而“为仁”,见之于父子、兄弟的关系体现为“孝”“弟”,见之于与他人、朋友的关系则体现为“忠”“信”。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章,所谓“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其对自身“为仁”如何的反省即落在对人尽心、对友诚实的“忠”“信”上。诚然,“三省”之事尚有“传不习乎”,而所传所习指的是学业,但儒者的学业原非为知识而知识,传习的成效最终仍须从是否“孝”“弟”“忠”“信”上做分辨。
“学”而“为仁”,除经心于“孝”“弟”“忠”“信”外,还应见证于夫妇之道。这个重要的补充出现在“子夏曰”一章(第七章)。在这一章里,“事父母能竭其力”说的是人子的“孝”“弟”,“事君能致其身”说的是为臣者的忠贞——它是“为人谋”以“忠”在君臣关系中的体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则是曾子所谓“三省”其“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的另一种说法,唯“贤贤易色”是子夏的增益,它是说为人夫者对妻子应当重其德慧而轻其容貌。《礼记·中庸》有谓:“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夫妇是五达道之一,而且依照自然顺序,理应列于诸达道之首。子夏以“贤贤易色”说夫妇之道所当体现的是“仁”,并将其置于“事父母”“事君”“与朋友交”之前,这是合于儒家义理和五达道的自然顺序的。然而,此章最可留意的还在于子夏指出的这一点:在一个人于五达道中做到了“孝”“弟”“忠”“信”“贤贤易色”后,“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未学”是指不曾学过《诗》《书》《礼》《乐》诸文献,“必谓之学”是说一定称得上真正有所学。“学”在于觉,“学”贵于践行,从子夏的说法可以明白不过地看出孔门之学的所“学”何在。
子夏对“学”的理解源自孔子,这可就近印证于同一篇中孔子所说的两段话。一段是:“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第六章)。另一段是:“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第十四章)。前一段话把“学文”置于躬行“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之后,表明孔子虽非不重视文献的专修,但他显然更看重践行中的学习。依孔子的看法,“学文”诚然是“学”,躬行“孝”“弟”“谨”“信”“爱众”“亲仁”而求有所体会或觉悟也是“学”,而且“学文”之“学”最终仍当转化为践行中的觉悟之“学”,非如此,文献之学将只会流于知识或教条的记诵,而与学人立身行事了无关涉。后一段话则径直把“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称之为“好学”,其所谓“学”自当不囿于书籍文献的记诵,而旨趣所立非人生更大的天地无以容载。
《学而》其他各章所云,大都可笼罩于上述几章所提示的“学”而“为人”、“学”而“为仁”的“学”的主题下。其或如“巧言令色,鲜矣仁”(第三章),相对于“忠”、“信”或“谨而信”,从“为人之道”的反面点拨学者如何“学为人”;或如“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第九章),乃是在一定意义上对“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的阐发和引申;或如“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第八章),其重心仍在于教人由“学”而勉力于“忠”“信”;或如“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第十六章),则可视为对“人不知而不愠”这一“学”而为“君子”之义的重申和补足。至于“礼之用,和为贵”、“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第十二章)及“恭近于礼,远耻辱也”(第十三章)之说,显然是要引导学人“学礼”以求立身于世,而孔子所谓“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第五章),却也在于把“说”“乐”自在其中而“人不知而不愠”的儒者为己之学推扩到国家的治理。所余“子贡曰”两章(第十、十五章),同样为“学”而“为人”、“学”而“为仁”的中心线索所贯穿,但其别具一种意趣,宜另做分说。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第十章)子贡所谓“异乎人之求”的“夫子之求”虽然是就孔子每到一国“必闻其政”而言的,但他由此所要分外说明的是孔子集“温、良、恭、俭、让”于一身的圣者气象。温和、善良、恭敬、节制、谦让,皆于“礼”上有所“立”而臻于“乐”之所“成”,非由“学”而“不惑”、“知天命”以至于“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修习过程,不能达到这“充实而有光辉”“大而化之”(孟子语)之境。儒家主张“学”而“成仁”“成圣”,孔子以其全副生命躬行见证了这“成仁”“成圣”之“学”,子贡劝学遂以孔子为“成仁”“成圣”的最佳范本。
子贡以自己对“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认可求教于孔子,孔子显然给予了肯定,却又认为“贫而乐”“富而好礼”在更高的人生格位上。“无谄”“无骄”已是对流俗的超出,但这超出也还表明贫者、富者对自身处境的顾及或在意;“贫而乐”“富而好礼”则忘其“贫”“富”,从而唯以“礼”“乐”为念,这当然比尚在贫、富牵累中的“无谄”“无骄”者更值得称道。子贡为此引述《诗》中的句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喻说学无止境而自己理应精益求精,孔子遂由此而称赞子贡对学问之道的领悟。这段对话看似重在探讨贫、富境遇中人所当有的态度,其实最可玩味的还在于对儒家所倡导的为学之途的指点。《论语》的编纂者辑此章于《学而》绝非出于偶然,细审其用心,或正在于借此而做“学”理的劝诫。
孔门之学是人生觉悟之学,《论语》中的所有章句都在于启迪人生的觉悟。学觉悟之学,须对学本身有所觉悟,《论语》的编纂者将“学而时习之”至“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若干章辑为一篇而列于诸篇之首,其深意所寄可谓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