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我们才引出了本章最根本的问题——我们玩语言游戏的根本动机和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传递某个讯息吗?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之间的符号互动是信息来往,人与人之间的符号互动才能成为语言游戏。驱动我们玩这个游戏的,绝不是什么讯息的传递,而是对 关系 的构建。个别时候,我们希望这种关系是平等的,但多数时候,我们希望它是有利于自己生存的 差 序关系 ,这种差序关系背后,是欲望的实现和权力的流动。
如果想要破除前面讲到的三重复杂性,我们必须回到最初的逻辑起点,并在一个更基本的层次上重新发问。
人,作为一个主体存在于世间,最原初的欲望是什么?当然是“成为主体”,而成为主体的唯一途径就是与另一个主体建立关系,让其成为你的对象,毕竟主体是相对于对象存在的。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认为,两人相互注视的过程就是彼此争夺主体性的过程,我通过注视你,把你变成对象,你通过注视我,把我变成对象,因此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存在着相互争夺主体性的欲望张力。
有一种东西可以打破这种充满张力的平衡,制造一种明确的不对称性,使主体获得 承认 。在这种不对称性中,张力被释放或抑制,关系趋于稳定,更多的关系得以建立,这种神奇的东西后来被人们命名为“ 权力 ”。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认为,权力的运用是所有行动的普遍特征,权力反映出行动者之间的自主与依附关系。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则将权力看成一种关系策略,他说:“权力的施展不仅仅构成伙伴之间、个体之间和集体之间的关系,它还是一些行为作用于另一些行为的方式。权力通过一种类似网络的组织被使用和被实行。并且,个人不仅在权力的脉络之间流转,而且永远处于这样一种位置,既体验着权力的支配,同时又实施着权力。”
权力有点像是心理世界的基本作用力,它广泛存在于人类的意义活动之中,支持着意义世界的运行。
我们需要关系,并且需要运用权力来维系关系,这是我们展开语言活动的原初动力,我们必须非常坦诚地面对这个事实,才能发现“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和“最复杂的信息游戏”之间的深刻关联。
脱口秀节目《奇葩说》团队的作品《好好说话》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五维话术的模型,说明了语言游戏中的权力流动规律,很有启示意义。
前文中那个“狡猾的说话人”,他的目标是通过语言活动来形成某种权力认同,使自己获得主体自觉;而那个“高明的说话人”,则是希望通过巧妙的提问,让对方形成权力的活动得以展开,使对方获得主体自觉。
只有在这一层理解中,他才会提出巧妙的问题,比如那个几乎被所有沟通类教学书籍推荐过的黄金马屁问句:“您是如何取得今天的成就的?”当然,这个问题已经成了陈词滥调,现在流行的是它的“反转版本”:“你最难的时候想过放弃吗?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在前文反复提到的语言活动的复杂性,在权力运行的框架下会被降维,变得清晰。权力活动和语言活动相互纠缠的终极产物——“集体共识”,我们可以用一个更具指向性的名词来指代它:意识形态。
所谓意识形态,就是服务于权力的意义。
权力既是展开语言活动的原动力,也是终止语言活动的制动力——“运用权力”才是对意义漂移和语境不可控的终极克服,权力能凭空构建出一个话语情境,来强制扭转我们对意义的解释,使其服务于权力所有者的欲望。 一言蔽之,说话是使语言符号产 生意义的活动,但一句言语到底有什么意义,取决于谁拥有最终 解释权。 解释的权力能终止意义在玩笑与当真之间的摇摆,调停所有分歧语境下的争论,让集体共识中看似荒诞的行为变得合理,基本的生存活动与复杂的信息游戏之间的纽结点就在于此。
在权力关系的视野下回顾本章内容,会收获一种通透感。
比如,说话的场景类型往往是错位叠加的。如果我们和某人沟通采用的方式,是进行充足准备的自说自话,那么这本质上是打着沟通幌子的演讲,我们在向他人昭示权力的归属。
我们之所以认为前面那位父亲更占理,是因为我们在辩论的框架下进行了第三方评价,他提及了语言活动的关系—权力属性,抽掉了儿子话语中虚假的理性根基。如果回到沟通的框架下,这位父亲则因为争夺主体性而制造了一次破坏关系的谈话,赢了道理,输了关系,那是一次成功的辩论,也是一次失败的沟通。
直接谈及权力关系是非常危险的,这将直接取消语言游戏的暧昧性,赤裸裸地暴露背后的权力结构。虚掩这种结构,使其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中静默运行,正是人们参与语言游戏的首要目标。运用之妙,尽在“当真”和“玩笑”之间。
那位暴怒的妻子,直接扯掉虚掩在不对等关系之上的暧昧话语(“菜吃腻了”),将她理解中的深层关系暴露出来,本质上试图摆脱话语干扰的暴力夺权行为。问题是,当暧昧性被取消之后,维持关系的空洞符号——“爱情”,这个本就没有所指对象的漂浮之物,也因此失去了衍生“意义”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