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中有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当一些西方人身处重要场合时,经常用左手摁着一本精装印刷物,嘴里念念有词;我们常常围着一个圆形的家具,端着一杯酒,相互流露真情;我们东边的老邻居日本人,则喜欢边说话边加入大量头部、腰部动作来补充强调他们的意图。
中国人喜欢在酒桌上谈生意,是因为关于酒文化的共识能强有力地规定我们的语境,约束表意与解义的衍变空间:“酒后吐真言”“(要说的话)都在酒里了”“酒品如人品,酒量即度量”……复杂的交流确实被这些集体共识简化了,但是,我们要一再重复以下辩证逻辑:硬币的另一面是,语言活动也因此被搞得更复杂了。
比如,在不认同酒文化的年轻人眼中,劝酒的文化蠢到不可理解。不妨演绎一段代际争论,说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刚刚接受了我观点的一个儿子对父亲说:“你们这些老家伙搞出来的饭局文化真是蠢到家了,以为饭局能让人从假装流露的虚伪状态进入真实流露的状态?不过是从假装流露进入了一种更精致的假装流露而已,那些酒过三巡有真言要吐的叔叔伯伯,其实是在追求一种忘了自己在说谎的状态而已。你们成年人的真诚,根本是一种双重虚伪。”
这番说辞揭示出,在同一文化中的顺畅沟通,是以在不同文化间建立壁垒为代价的。“老家伙”们当然能用同样的逻辑来攻击年青一代社交文化中的虚伪性,但更关键的问题是:存在一种摒除了一切集体共识、绝对真诚的交往状态吗?“ 文化间的理解鸿 沟 ”是我们在沟通中要面对的第三重复杂性。
我们的相互理解,总是一个大误解之下的小理解、一个整体误解之中的局部理解。我们需要通过共识结成集体,但使我们结成集体的那个共识本身是经不起推敲的。忘却规范与共识的存在,我们才能自在地缔结关系,刻意去追究共识的合理性,反而会破坏关系。
“知道为什么咱爷俩关系越来越差了吗?”老爷子反驳,“就是因为你总在我面前做这种自以为高明的理性分析,我倒想反问,你说这些的背后意图是什么?是为了说清楚一个道理,还是为了说明你比我强?请你用年轻人的‘真诚’回答我这个问题。”
父亲的发言似乎占理,我请你特别注意父亲发言中的“指向人际关系的话语”,以及话语背后权力流动的声响,这是我们理解沟通的一把金钥匙,下文会提到。
前面的讨论,看似层层递进,但本质上是同一逻辑的重复展开:符号特性导致交流障碍,对障碍克服失败迫使我们建构新规则,新的交流规则却进一步导致交流障碍,迫使我们构建集体规范……复杂性层层叠加。这就是无限游戏的特征,规则动态生成,边界无限延展,克服规则的行为本身制造新的规则,对边界的试探导致新的边界出现。
读到这儿,可能你有点绝望了,先是符号层面的意义漂移,再是话语层面的语境不可控,最后到文化层面也不可通约,本来还能好好说话,现在彻底不会了,费了半天劲,得到一个如此复杂、阴暗甚至消极的沟通观,说好的理论慰藉呢?
慰藉在于,这样的沟通观能为我们破除那些完美沟通的神话——认为有人能在所有场合都说出合适的话来,能和所有人都聊得来,三言两语便可打动人心,掌握了这些技能的人能收获幸福的生活……抱着这些期待去理解说话、学习说话,常常使我们感到挫败。
如果能够破除它,我们就能还原各种神话的本来面目,比如“张嘴就来”神话。
你我都有这样的经验:在某个场合,某君说起某个观点来头头是道,旁征博引,对听众的疑问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听众纷纷拜服,我们用“张嘴就来”形容这种语言奇观。殊不知很多时候,这是避免交流的结果,我称之为基于充足准备的自说自话。之所以旁征博引,是因为烂熟于心;之所以对答如流,是因为“都在射程内”。
你没看错。 为了达到“真正的”交流目标,我们可能需要减 少“实际的”交流行为。
那些精彩的演讲、辩论、脱口秀乃至饭局上的神奇表现,都是强准备的结果,但语言活动非常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即时性错觉”,我们倾向于将这些强准备的表演误认为高天赋的即兴能力,说话人本人当然不介意给听众造成这种误会,大众传媒甚至亦致力于构建这种文化景观。如此,各种关于说话与表达的神话就诞生了。
当真给这些神话主角一个完全开放的命题和自由交流的氛围时,奇观往往很难复现,反倒是很容易出现另一语境中的“张嘴就来”——东拉西扯、信口胡诌。这种时候,“狡猾的说话人”会想办法让话题进入他的优势射程范围,“高明的说话人”会开始有策略地倾听,巧妙地提问,以完成各自的游戏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