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把人当人看,我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不同类型的人,可能会有两种完全对立的心理取向:一种取向是,对抽象的人报以善意和博爱,对真实的人感到厌恶;另一种则相反,对抽象的人感到厌恶,对眼前的人报以善意。
我的经验是,抽象和具象的区分不在于他是否出现在了你眼前的物理空间里,而在于他是否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出现在你的心理世界里。
有时去外面办业务,在家里寄快递,面对工作人员,我会很没耐心,抱怨他们的不熟练、不专业。这是在系统流程中、权力关系中、把他们当作对象时才会有的反应,是预期中的反应。一旦我仔细“看”一下他,看他的眉眼、衣服上的褶皱、鞋子上的灰尘、工作牌上的姓名,心中会升起很多善意,眉目也会舒展很多。
我们交往中的理性太多、觉性太少。下次和朋友见面,记得认真地看他,不要老想着说点什么,只是看着他满意地傻笑也行。如果他问你傻笑什么,你可以说没什么,I see you(我看见了你)。
说到I see you,很多人会想起阿凡达,我们还真的需要在阿凡达的意义上理解什么是I see you。为什么一个商业大片的名字不叫《决战潘多拉》,要叫《阿凡达》?为什么整个剧本的落脚点会是I see you?
语言世界中,I see you是个开天辟地的句子,它包含宇宙中最原初的主语、谓语和宾语,但这个句子的灵性已经被日常中的符号秩序遮蔽了,没有I see you,只有an avatar is looking at another avatar(一个化身看着另一个化身)。
这种秩序在遮蔽了一些东西的同时,也生造出了很多伪命题,比如前面讲到的“赞美”和接下来要谈到的“自信”。
“自信”是一个需要重新认识的概念,它常常被认为是一种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保持自我肯定状态的能力。当你对自己说“要自信”时,是希望展现一种姿态,通过这种姿态,使对方感知到“我在这里,我不逊于你”。自信的吊诡之处在于,在理性上,我们认为它一定是自己创造的,而在经验中,它又无时无刻不依赖别人的反馈。
这种理性和经验的错位,导致我们心中的“他人”成了一个非常扭曲的存在——他人既是有待超越的低劣对象,又是权势滔天的凝视目光。
领受到这个诡异命题的我们,造出了下面这个自相矛盾的句子:“我根本不在意你怎么看我,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明明不在意你,却要向你证明,虽然矛盾,却是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我根本不在意“你”,但我在意你的“看法”。
正是这种“你不重要,你的看法却很重要”的自信观,让我们在卑与亢之间来回摇摆。加诸他人的目光终将为自身所承受,“你不重要,你的看法却很重要”,终将变成“我不重要,关于我的看法却很重要”。三角关系中的“你”和“我”被抽空,只剩下了两具由“看法”和“评价”堆砌而成的阿凡达。阿凡达除了有化身的意思,还能被翻译成“符号化形象”,这相当贴切——你和我没有生命,来自外界的符号化看法和评价才是你我的命。
I see you的深刻含义是,我的目光穿过了你的符号化形象,看见了“你”,因为这种主动的看见,我才成了“我”,从社会权力结构中的角色化身,成了关系中的“我”。
如果真的有一种东西叫“不卑不亢的自信”,那么它一定是从别人的目光中反射回来被你感知到的。一种全神贯注的看见,你就在那里,我就在这里,已经看见了,不需要看法了,你和我的位置已经确定了,不需要搞什么三角测量了。
这么看来,我们对“自信”的感知并没有错。源头上,它只能由你创造;方向上,它只能来自对方。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写道:“世界上总有他人面对我在场,并且我总有为他存在的一维。这是本体论上的必然无疑性。”
总结一下,本章聊的是语言活动的关系侧,从“一句话到底是如何说进心坎里的”一路探寻至“交往活动中发自内心的相互尊重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我们可以用三组“八字箴言”来概括本章精髓。
技巧层面的八个字是“打破预期,顺应张力”;
原理层面的八个字是“主动选择,互为主体”;
哲理层面的八个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下一章中,我们要带着对关系侧的认识,看见字词句篇之下的万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