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化化本无涯,
但是含情总一家。
不信精灵能变幻,
旋风吹落活灯花。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镇泽地方,有个刘直卿官人,曾做谏议大夫,因上文字劾宰相李林甫不中,弃职家居。夫人曾劝丈夫莫要多口,到此未免抢白几句。那官人是个正直男子,如何肯伏气。为此言语往来上,夫人心中不乐,害成一病,请医调治,三好两歉,不能痊可。
忽一日夜间,夫人坐在床上,吃了几口粥汤,唤养娘收过粥碗。只见银灯昏暗,养娘道:“夫人,且喜好个大灯花!”夫人道:“我有甚喜事?且与我剔去则个,落得眼前明亮,心上也觉爽快。”养娘向前,将两指拈起灯杖打一剔,剔下红焰,俄的灯光明了,落在桌上。就灯背后起阵冷风,吹得那灯花左旋右转,如一粒火珠相似。养娘笑道:“夫人好耍子,灯花儿活了!”说犹未了,只见那灯花三四旋,旋得像碗儿般大一个也,毬滚下地来,咶的一响,如爆竹之声,那灯花爆开,散作火星满地,登时不见了。只见三尺来长一个老婆婆,向着夫人叫万福:“老媳妇闻知夫人贵恙,有服仙药在这里与夫人吃。”那夫人初时也惊怕,闻他说出这样话来,认做神仙变现,反生欢喜。正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当时吃了他药,虽然病得痊可,后来这婆子竟缠住了夫人,要做个亲戚往来。抬着一乘四人轿,前呼后拥,时常来家咶噪。遣又遣他不去,慢又慢他不得。若有人一句话儿拗着他,他把手一招,其人便扑然倒地,不知什么法儿,血沥沥一副心肝,早被他擎在手中,直待众人苦苦哀求,他才把心肝望空一掷,自然向那死人的口中溜下去,那死人便得苏醒。
因此一件怕人,刘谏议合家烦恼,私下遣人纵迹他住处。却见他钻入莺脰湖水底下去了。你想莺脰湖是什么样水?那水底下怎立得家?必然是个妖怪!屡请法官书符念咒,都禁他不得,反吃了亏。直待南林庵老僧请出一位揭谛尊神,布了天罗地网,遣神将擒来,现其本形,乃三尺长一个多年作怪的猕猴。那揭谛名为龙树王菩萨,刘谏议平时供养这尊神道,极其志诚,所以今日特来救护,斩妖绝患。诗曰:
人生切莫畜猕猴,
野性奔驰不可收。
莫说灯花成怪异,
寻常可耐是淫偷。
那猕猴似人之形,性最灵巧,就是寻常爬窗上桌、开盘倒瓮、扯袖牵衣、搔虱子,气质十分不雅。况且多年,岂不作怪?又有长大一种,其名为猿,尤为矫捷。那猿内又有一种通臂的,两臂相通,随他伸那边一只臂,这边一只就缩进去,做一条臂膊舒将出来。所以善能缘崖登木,人若把箭去射他时,右来右接,左来左接,近来近接,远来远接,全然不怕。还有年深得道的,善晓阴阳,能施符咒,神通广大,不可尽述。怎见得?但见:
生居申位,裔出巴山,生居申位,申阳官子孙聚居,裔出巴山,巴西侯宗族繁衍。柔肠易断啸月明,谁不含悲?长臂能通登树杪,何愁善射?数学传风后,谁知是前代历师,刀法授云长,错认做人间剑侠,神通却是降龙祖,变化平欺弼马温。
话说春秋周敬王时,吴越交争,吴王夫差,围困越王勾践于会稽山之上,亏得下大夫文种,卑词厚礼去请行成,吴王依允,将越王夫妇摘去冠服,囚于石室之中,替吴国养马三年,方始放回。越王一心要报此仇,想吴国有鱼肠之剑三千,难以抵敌,有上大夫范蠡献计,挑选六千君子军,朝夕训练;访得南山有个处女,精通剑术,奉越王之命,聘请他为国师。那处女收拾下山,行到半途,逢着一个白发老人,自称袁公,对处女说道:“闻小娘子精通剑术,老汉粗知一二,愿请试之。”处女道:“妾不敢隐,但凭老翁所试。”袁公觑着树梢头,透出一竿枯竹,踊身一跳,早已拔起,撇向空中坠下。那根竹迎着风势,咶喇一声折作两段。处女接取竹梢,袁公接取竹根,袁公就势去刺那处女,那处女不慌不忙,将竹梢接住,转身刺着袁公。袁公飞上树梢头,化为白猿而去。原来处女不是凡人,正是九天玄女化身,因吴王无道,玉帝遣玄女临凡,助越亡吴。那袁公是楚国中多年修道的一个通臂白猿,因楚共王校猎荆山,他连接了共王一十八枝御箭,共王大怒,宣楚国第一善射有名百步穿杨之手,唤做养由基,前来射他。白猿知养由基是个神箭,躲闪不及,一溜烟走了。共王教大小三军围住山头,搜寻无迹,把一山树木放火都烧了,至今传说楚国亡猿,祸延林木,为此也。那白猿从此躲入云梦山白云洞中,潜心修道,今日明知玄女下降,故意变做袁公,试他的剑术。后来处女见了越王,教练成了六千君子军,也不回复范蠡,也不拜辞越王,径自飘然而去。有诗为证:
玄女神机岂妄投,
六千君子只凡流。
要知天上些须妙,
已是人间第一筹。
话说处女下了南山,来于越国,那时有越王差来迎接人众,香车宝马,自不必说。今日不辞而去,却未免独自一身,半云半雾,行至旧路,只听得茂林之中一声叫道玄女娘娘,一声叫师父。处女按住云头,将慧眼一看时,原来正是袁公双膝跪下了,双手捧着一个石盘,盘中列着四般长命果,口中只叫道:“师父,可怜弟子一片诚心,收留教诲则个。”且说那四般长命果品,是榛子、松子、榧子、核桃。假如东南橘、柚、杨梅,西北林檎、梨、枣,此等并为佳品,要之只算时新,不堪长久。只有那四般藏住壳内,风吹不干,雨打不湿,久而如新,所以谓之长命果,永为山家之积粮也。后来丹青家有白猿献果图,即此故事。当下袁公放下石盘,连连磕头,又唤道:“师父是必收留弟子在这里。”那处女被他识破是九天玄女娘娘化身,道:“不期这老儿到也利害!”又见他十分志诚,便将他所献四般果品,每一件取他一个,这是领他的情处,其余都向越王差来人役布施功德。当下袁公就茂林中,端端正正,双膝跪拜,玄女受了,向袖中取出圆眼般大两个弹丸儿,付与袁公。袁公将双手接着,安放掌中,看这弹丸儿好似生铁铸成,不甚光彩,袁公口虽不语,心中疑惑,想道:若是粉做的两个团子,到好充饥,便是银打的,也不上二两多重,不济甚事;若只是两个铅弹儿,我老袁又不学打弹,要他做甚?这里心下踌躇,那边玄女早已知道,便向那弹丸上吹一口气,叫声“疾”,只见放起光来,须臾之间,左一跳,右一跃,如两条金蛇缠绕盘旋,只在头上颈下一往一来,迸出寒光万道,凛冽难当;耳中如闻千刀万刃击刺交加之声,吓得袁公紧闭双眼,口中只叫:“好师父!弟子已知师父神威,饶恕俺则个。”原来这两个弹丸,就是仙家炼成雌雄二剑,能伸能缩,变化无穷,若摄了光时,只如两个铅弹相似,倘跳跃起来,能于百万军中,横行直撞,来如箭,去如风,所以仙家飞出铅弹,百出百中。今日玄女只是小小弄个神通恐吓袁公,虽然利害,只削去了些头毛眼毛,其他并无损伤。若心不至诚时,一万颗头也取下来了。玄女当时把袖一拂,摄了剑光,依然两个铅弹子儿,收入袖中去了。袁公才敢开眼,吓出了一身冷汗,半晌开不得口,从此死心塌地跟随玄女直至南山,终日摘花献果供奉。玄女怜他小心谨慎,把剑法尽传与他,袁公依样炼成雌雄二剑,收藏袖中,亦能变化,欢喜不尽。
此时越王已将君子军六千,直入吴国,伐了夫差,独霸江东,思想起玄女前功,再遣人于南山寻访,更无踪迹,即令建仙女祠于南山之上,岁时祭祀不绝。你道为何寻访不着?这里越国成功,那边玄女便上天回复玉帝去了;况且神仙妙用,要现便现,要隐便隐,亦非凡人之可测也。
且说玄女带袁公上天,朝见了玉帝。玉帝见袁公好道,封为白云洞君,教他掌管着九天秘书。何谓秘书?凡是人间所有之书,不论三教九流,天上无不备具,但这天上所有之书,人间耳未闻目未见的,也不计其数,所以就总唤做秘书,就金匮玉箧收藏。每年五月端午日,修文舍人来查点一次,此乃修文院之属官也。袁公虽然掌管,奉有天条禁约,等闲也不敢私自开发。忽一日间,正值西天金母蟠桃盛会,玉帝引着一班仙官将吏,都往昆仑山瑶池赴宴。怎见得?有这古风一篇为证:
昆仑乃在赤水阳,古称地首天中央。星辰隔辉挂天柱,日月引避行其旁。瑶房积石开玄圃,宝树琪花颜色古。中有蟠桃万丈高,含蕊千年才一吐。千年结实千年熟,渥丹斗大如红玉。此时王母开寿筵,十万仙真共欢祝。寿筵高启碧琳堂,凤锵鸾舞纷迥翔。玉童前驱执羽盖,灵妃后列吹笙簧。琼浆饮罢颜婀娜,玉盘托出神仙果。食之寿与天地齐,安得偷尝一二颗。
袁公虽云修道,未登正果,且是天宫有执事的人员,因此不得随行。他本是个最好吃果子的,闻说蟠桃如斗之大,三千年方始开花结果一次,吃此桃者寿与天齐,如何不口内流涎。心中纳闷,便于袖中取出两个弹丸,吹口气,喝声“疾!”化成雌雄二剑,左一跳,右一跃,戏舞了一回,将袖儿一拂,摄了剑光,依旧收藏袖内。正在无聊之际,猛然想起,自家掌管着许多秘书,未曾展玩,今日且偷看一会便怎地?一头说,一头便把双眼溜去,只见那金匮玉箧,都编得有三教九流各类字样。袁公觑着许多儒字号,口中喃喃地道:“那秀才买卖,莫去缠他。”指着佛字号,又道:“那黄脸老儿,也不好相处。”看到道字号,道:“这是我老袁的本业。”中间一个小小玉箧儿,面上横着无数封记,原来这箧儿每年修文舍人来检视时,加上御封一道,只见封不见开,袁公暗忖道:这重重封记,必有妙处。扯开御封,把双手去揭那箧盖时,却似一块生成全然不动。袁公连叫作怪,若是铁打的箧儿,只恐年远锈结了,这是美玉琢成的,直恁牢紧,不知那个玉工做下的,若与老袁商量,再细细光去一层,便好开闭了。说罢,抖擞平生的精神,又去狠揭一下,那玉箧儿恰似重加钉钉,再用金镕,休想动得一毫。看官听说,若是寻常猢狲两番揭不起,未免焦躁,拿起手去捶,脚去踏,头去撞,都是有的;那袁公毕竟多年修道,火性已退的,如何肯造次。当下慌得他双手捧着玉箧,屈下两只老腿,叫道:“吾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弟子道法有缘,揭开箧盖,永作护法,不敢为非。”连磕了三四个头,爬起来,把玉箧再揭,那箧盖随手而起,内有火焰般绣袱包裹。打开看时,三寸长,三寸厚,一本小小册儿,面上题着三个字,叫做如意册;里面细开着道家一百零八样变化之法,三十六大变,应着天罡之数,七十二小变,应着地煞之数,端的有移天换斗之奇方,役鬼驱神的妙用。袁公心下大喜,道:“只此一书,够我老袁受用矣!一世从师受道,今日到手时,还是我自家检得,正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
袁公手中捻着本如意册儿,长啸一声,飞下云端,竟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去,那里猿子、猿孙和着一派大小猢狲之类,跳舞欢欣,都上前拜见。袁公道:“我今得这本册儿,做个传法教主,得道之日,你们一个个都好了。你们可把洞中两边峭壁,与我削平,我有用处。”众猿听了,一齐与他,那个不踊跃向前,凿的凿,磨的磨,霎时将两边峭壁弄成一片镜面相似。袁公取出笔墨来,放在桌儿上,磨得滋润,蘸得笔饱,向西边壁上写着三十六天罡大变法,又向东边壁上写着七十二地煞小变法,却教众畜动起锤凿,刻成三分深字样。袁公笑道:“人说天上无私缘,如何也有个私书。你做三十三天老大皇帝,直恁私刻,我老袁且与人为善,你们众弟子孩儿,要学法的尽着去学。”众畜道:“苦也!俺们怎理会得?全仗老公公教导。”袁公道:“丫头做媒,自身难保。我老袁但能记诵,尚未得手哩。且慢,消停半月十日,等待玉皇老头儿不言不语时节,我老袁给个宽假,到于本洞中,逐节与你们演习……”说犹未了,只听得轰轰的一片声响,众畜道:“雷鸣了,想是天变也!”袁公道:“这不是雷鸣,乃是天门上报鼓响。凡天宫有刑狱问断之事,便鸣着报鼓,儒书上所谓鸣鼓而攻也。你们紧守洞中,我老袁且上去点个卯,探听个消息。”说罢,踊身一跳,早出洞口,冉冉望天门而去。只此一去,有分教:袁公犯一次不赦的天条,设一重不轻的法愿。正是:
会施天上无穷计,
难免今朝目下灾。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茅山万法总虚浮,
如意从来不可求。
宝册谁人能会取,
刻时羽化上瀛洲。
话说玉帝在瑶池宴回,守天宫的执事人员都来接见,单单不见了袁公,有修文院舍人祢衡字正平,启奏道:“白云洞君私发秘书,窃了如意册下界已七日矣!”玉帝大惊道:“这如意册乃九天秘法,不许泄漏人间,只因世上人心不正,得了此书必然生事害民,那畜生兽心未改,有犯天条,不可恕也!”当下鸣起天门报鼓,百神俱至。玉帝传旨,命雷神丰隆遣本部雷公电母,火速下界,擒袁公赴修文院,仰
本院舍人会同北斗真君,鞫问正法。
却说袁公正到天门打探,闻知此信,自言自语道:“那个多嘴饶舌的,闲在那里不去打瞌睡,却去报新闻,搬起这样是非。我且把如意册包裹停当,仍旧放在玉箧里面,临时与他白赖则个。”一头走,一头伸手去摸那袖儿,却是一个空袖,吃了一惊,原来放在石床上,不曾带来,便慌忙拨转云头回到白云洞中。这伙猿子猿孙,见袁公回来得快,一拥前来问信。袁公此时那有心情回答他一言半字,舒着双臂拉开,径奔石床上,取了如意册儿,翻身复上天门。正撞着雷公电母一群圣众,驾着雷车,飞奔前来。电母便将闪电乱掣,火鞭飞舞,金蛇走跃。袁公大惊道:“这婆子好利害哩!他倒晓得几分剑术!”正要探取雌雄二丸与他赌斗,只见雷部谢仙
等众击起连鼓,如山崩地塌之声,四围雷火焰焰烧着,把袁公分明困在火城之中,险些儿燎去了皮毛,吓得袁公掩着耳,闭着眼,口中叫道:“列位有话好讲,不要出粗。”雷公道:“奉上帝法旨,与你取讨如意册,有无自到修文院中回话。”袁公连声应道:“有,有,有。”心中暗想道:既是上帝有旨来拿我,如何却到修文院去?想是着我寻取原书,这修文院是我老袁自家屋里,只消得出诸袖中便了。此时十分惊恐已自放下了七八分,况且眼见得雷部神通怎敢违抗。当下谢仙取铁链套在袁公颈上,乘着雷车,顷刻进了天门,径投修文院来。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且说那修文舍人祢衡,早已升座,怎生品格?有《西江月》为证:
作赋平欺时彦,挟才敢傲王侯。怀中刺敝不轻投,只有孔杨好友。鹦鹉洲前梦惨,渔阳鼓里声愁,一生刚正表清流,天府修文职受。
不多时,只见旌旛宝盖,簇拥着北斗星君到来,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七政枢机有准,阴阳根本寒门。摄提随柄指星辰,斗四杓三一定。天道南生北运,七公理狱分明。招摇玄武拥前旌,不教人间法令。
当下修文舍人降阶接入行礼,让星君坐于上首。这里雷公电母将袁公解进修文院来交割,一面缴还圣旨,自回本部去了。却说袁公被一番雷电闹吵得不耐烦,到得本院,如醉如梦,左右吏卒,押他跪于阶下,高声禀道:“拿得偷书贼当面!”袁公抬头一看,只见两行摆列得旌旛齐整,棍棒森严。觑上面时,端端正正坐着两位问官,右首修文舍人,是本院职掌,还不在意,左首皂衣玉简,分明认得是北斗星君!这一惊非小,原来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随你颜回杨乌这般寿夭,若求得南斗星君添上几竖几画,便活到一百九十,阎罗天子也不敢去想他会面;倘惹着北斗星君性气,把笔尖略动一动,登时了却性命,便是玉帝御旨降一千道赦书,也休想他起死回生!今日这一番多凶少吉如何不惊恐?当时袁公不等上面开言,双手擎着如意宝册献上,连连磕头,只称死罪。北斗星君喝道:“孽畜!你擅启天封,私偷秘法,比监守自盗加等,合当拟斩!”袁公只叫饶命,磕头不止。祢衡舍人问道:“你有无泄漏天机?从实说来!”袁公道:“我老袁一生不作诳语,那如意册上诸般变化之法,已整整齐齐镌在白云洞两旁石壁上了,若说泄漏,委是不曾见过生人之面。”星君暗暗想道:这畜生倒也老实。又喝问道:“你把秘册镌在石壁,是何主意?”袁公道:“常闻说上帝无私,却不信有个秘字;既说个秘字,就不消留下文书;既留下文书,便是要留传万古。玉帝箧藏,我老袁石刻,同是一般意思。”舍人喝道:“畜生休得强辞夺理!”袁公慌忙叩头,连称死罪,道:“我老袁一生愚直,只是据理自陈,岂敢强辩。”舍人道:“闻得这玉箧儿是天庭法宝,有三不开:无混元老祖法旨不开,无九天玄女娘娘法旨不开,无玉帝法旨不开。你这毛畜,如何开得?”袁公道:“起初时,实是三番两次展开不得,末后志心皈命吾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弟子道法有缘,永作护法,不敢为非,这箧盖就登时揭起。若到底揭不起时,我老袁也罢了,终不然唤个碾玉匠碾开来看。早知天条如此森严,玄女娘娘也不该作成我这个罪名。往时常恨着世路狭窄,每每在一封柬帖、一篇文字上,坐人罪过,不道天庭浩荡,为看三寸长短小小册儿,不鉴我以好道之心,翻坐以偷书之贼,悔之无及,死不甘心。”祢衡舍人听说到世路狭窄几句,愀然动色,想着自家得罪于刘表,也只为着孙策一封书上。况且生性刚直,见袁公情辞慷慨,涕泪交流,心中十分不忍,向着北斗星君道:“这毛畜所言,尽自可听,论起道法流传,也有因缘在内;况是九天玄女娘娘的高弟,有烦真君同在玉帝面前保奏,许他改过自新,不知真君意下如何?”星君道:“原是先生属下人员,但凭裁决,只是这番鞫问,百神尽知,也须成个招词,以便覆奏。”舍人道:“真君之言甚当。”便教左右将纸墨笔砚付与袁公。袁公此时已知舍人有心出脱他罪过,欢喜不胜,连忙取笔写道:
供状:袁公不知年岁,向在云梦山白云洞住居修道,因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举荐,蒙帝恩封为白云洞君,掌管九天秘书,属修文院,典守多年,并无过失。近因九天仙真俱赴蟠桃寿宴,自念道微德薄不得从行。不合私发天封,欲窥秘册,两遍揭取箧盖不遂。志心祝祷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方始开箧见书。妄意天上无私,欲作人间不朽,辄将册文镌于白云洞壁,缘法自信,专擅难辞,然皆好道本心,并无私念邪谋。倘蒙赦宥,情愿专心护法,不敢妄泄凡人,如有违心,天诛地灭,所供是实。
北斗星君看罢供状,笑道:“到好说得身上十分干净。”袁公跳将起来说道:“我老袁不但身上干净,心里也干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比他人言三语四。”舍人和左右都笑起来。当下星君和舍人起身,引着袁公径到灵霄宝殿,回奏玉帝道:“袁公犯罪虽深,情词可悯;况且混元老祖曾遗下四句云:玉箧开,缘当来;玉箧闭,缘当去。缘者袁也,或者袁公有缘,所以玉箧自启。他既无邪心,宜看九天玄女面上,从宽释放为便。”玉帝准奏,免其死罪,革去白云洞君之号,改为白猿神,着他看守白云洞石壁。又先发下天符一道,着本境城隍土地,逐去猿子猿孙,一切党类,十里之内,不许停留,单单只容一个袁公居住。如若妄传凡人,生灾作耗,一体治罪。袁公谢恩已毕,玉帝传旨,将御前白玉宝炉赐与袁公。这炉名为自在炉,若袁公在洞修行时,炉的香烟缭绕,自然不断,直透天门;倘或袁公离了洞门,香烟便熄,分明把炉中这点真火,降住袁公的野心,使他不敢散乱。袁公又谢了恩,奏道:“臣所居云梦山白云洞,虽则险僻,却与尘世未尝隔绝,闻仙官张楷能作五里雾,愿乞天恩借来,遮掩洞门,庶免外窥瞰。”玉帝准奏道:“若要雾不须烦仙官矣。”便唤掌天库的,取一件希奇无价之宝出来。这宝名为雾母,原来上界有四母,都是天上至宝。
第一是气母,包着先天一气,大千世界,转轮其中,即是弥勒禅师手中提着的布袋便是。有诗为证:
和尚肚皮如瓮,眼儿笑得没缝。布袋早暮提携,手中不知轻重。问渠袋有何物,一气阴阳妙用。笑他世界众生,裤里蚤虱乱动。
第二是风母,藏着八方风气。怎见得?东方滔风,南方熏风,西方飙风,北方寒风,东南方长风,东北方融风,西南方巨风,西北方厉风。这八风消息于风囊之中,风伯飞廉掌之,亦有诗为证:
人间尚有司风史,况是天庭岂无主。鹿身蛇尾号飞廉,风伯从来功配雨。少女前驱孟母狂,折丹指点封姨忙。纵使扶摇千里势,不离嘘吸一风囊。
第三乃云母,是混沌初分时,山川之气所结。团团如华盖相似,其云五色不一。若岁时丰稔,云色则黄;有兵寇,云色则青;有死丧,云色则白。黑云主水,赤云主旱。若五色葱青,此为祥瑞之征。云师屏翳掌之。亦有诗为证:
白衣苍狗虽无意,
红蕊金翘亦有征。
假使云师无职掌,
保章云物辨何因。
第四是雾母,状如一副布帘,约长八九尺,亦名曰雾幕。才展开些子,分明是初启蒸笼一般,热腾腾喷将出来。若展尽时,弥漫百里,把个乾坤都昏罩了。及至卷起,却似水中吸桶,那雾气即便收藏。
当先轩辕黄帝在位时节,有一个诸侯最为无道,名曰蚩尤,他得了这个雾幕,能致大雾。又创造刀戟、大弩,便自恃天下无敌手,鼓众造反,要夺黄帝的天下。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一军都被雾气迷惑,东西不辨,三日三夜,不能取胜。赖得九天玄女下降,授黄帝阴符秘策,造成一车,名指南车。车上站一个木人,木人伸一只手,手伸一个指,随你车儿左施右转,这木人一手一指,准准地对着南方。当下遂破了蚩尤,追而斩之。其血流地,变而为盐,只今陕西庆阳府城北盐池便是。因他创造兵器,罪孽深重,故今万世百姓,食其血也。这雾幕是九天玄女收得,献上玉帝,收藏天库。亦有诗为证:
黄帝神露是圣君,
蚩尤狂恶亦凶星。
不将雾幕归天库,
安得天开日月明。
后人又有诗云:
四母珍奇古未闻,
谁知天界假和真。
风云聚散阴阳理,
不道成形各有神。
此诗是驳那气母、风囊、云盖、雾幕四件奇宝,乃荒唐之说,不知此乃坐井观天、浅见薄识之辈。假如镜能取火、蚌能出水、猛虎生风、蜥蜴致雹,在世间也多有奇奇怪怪,不可思议,何况天界事情。
则今闲话休题。且说玉帝见袁公一心护法,并无虚诳,且是九天玄女弟子,就取这雾幕交与袁公,以为洞口永镇之宝。嘱咐道:“此幕只可展开尺余,便有十里雾气,不可全展,恐于世人不便。”又道:“你自今改过迁善,专心修道,还有上升之日。不然,天诛不赦,永堕无间地狱矣。”袁公不住口地唯唯,拜辞了玉帝。当下修文舍人再拜,奏请御封,仍将玉箧封记,供养本院。北斗星君亦拜辞而出。袁公又往修文院拜谢了舍人,往北斗司拜谢了星君。右手擎着白玉炉,左腋下夹着雾幕,遂离了天界,望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去。那一班猿子猿孙,猱玃之属,已被本境城隍山神土地奉着天符驱逐已尽,袁公单单一身,不胜凄惨,且喜有了性命,又得了两件至宝,正所谓一悲一喜。便将宝炉陈设于石室之前,只见香气氤氲,直透九霄云外。又将雾幕展开尺余,悬于洞口,果然白气腾空,须臾之间,散成十里浓雾,把一个山洞如白面包裹,看不见洞外一些些子,想洞外看着洞中亦如此矣。袁公大喜道:“世上事多半是有名无实,只这个洞名向来亦是虚传,今日才不枉唤做白云洞也。”说罢,覆身到宝炉前,磕了四个头,以谢天恩。从此日日如此,不敢懈怠。每年五月端午日午时,便把雾幕卷起,到天庭,朝见玉帝谢罪一次,过了午时,仍然还洞,又将雾幕展挂,内外隔绝,别是一个世界。那洞中到也宽大,各色名花异果,四时不绝,也够袁公享用。
袁公自此只在洞中修真养性,闲时便探取雌雄二丸,戏舞消遣。两壁虽镌着一百单八条变化之法,仔细参求,都是偷天换日、追魂摄魄的伎俩,其中却有豆人纸马
、鬼刀神剑种种害人之术。袁公道:“怪道玉帝十分秘惜,不许泄漏人间。这般法术,分明是金刚禅外道,与自家心性无与。早知如此,便不开道玉箧也罢了。”心中懊悔无及,取笔添数行字于石壁之后云:“此系九天秘法,上帝所惜。倘后人有缘得之者,只宜替天行道,保国佑民。每年腊月二十五日夜半子时,衔刀披发,登屋跨脊,向北斗设誓:弟子某修持道法,于今若干年,并无过失,倘生事害民,雷神殛之。”共七十六字,照前镌就。说话的,这是甚意思?只因袁公在修文院成招立下誓愿,恐后有得法之人,心术不正,带累非小。他自己曾经雷神擒拿、北斗星君勘问,所以说持法者通陈北斗,生事者受报雷神。腊月二十五日乃玉帝下降之辰,到此才见袁公本心好道,并无私念也。虽然如此,依我说来,还是镌在石壁,多了这一番事。想缘会当然,所以天庭亦不曾教他销毁。只因这般,有分教:白雾岩中,再遇偷书之贼;红尘世界,忽生弄法之殃。正是:
有事不如无事好,
人心怎比道心闲。
毕竟后来何人盗法,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