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真是很久了,不过,每当回想在昆明长途汽车站旁边那家小旅馆度过的夜晚,一切都那么切近,仿佛再次置身于清凉的风里,看见群星闪烁的蓝天,听到阁楼上黑猫发情的喊叫。那是1986年夏,我第一次孤身远行,坐火车从武汉到昆明,转悠了几天,接下来要去大理。因为长途班车天不亮就发车,只好住到车站旁边一家私人经营的小旅馆,一座嘎吱嘎吱、摇摇晃晃,感觉随时会散架的两层破旧木楼。晚饭是两三毛一碗的米线,吃完回到放有四张床的二楼房间。纠缠在蜘蛛网里的白炽灯昏黄黯淡,看不成书,于是到一楼,坐在门口的石台阶上,看街上的人们匆匆来去。不知什么时候起和住一楼的一个小伙子聊了起来,河南口音,说是周口或驻马店人(记不确切了)。这场聊天一定不是我发起的,我本来一直是敷衍着,有口没心的,直到他回答我一个随口的问题“你来云南做啥”——“买媳妇”,他说。
“我这是第三次了,去年秋天跟老乡来,是第一次,今年春天第二次。”小伙子非常朴实的样子,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我那时没有联想到“贩卖人口”这一类的罪名,只是感到某种刺激,想知道细节。小伙子买媳妇的地方,是沧源佤族自治县。“那哈人穷呢,谁不愿出来?给一二百块就嫁人,家里摆几个菜,人就是你的了。”小伙子说,办完简单的婚事(似乎完全没有民政登记这类手续),就可以领着媳妇回河南了。回家以后,给她另说一个人家。“俺们家那儿,多少人都等着买媳妇呢。”这一转手,刨去所有路程盘缠和给女方家里的钱,他可以净赚两千块。第一次,赚的钱一半给带他来的老乡,第二次就全落自己兜里了。
我问,你把买来的媳妇转给别人,她会同意吗?
“劝劝就好了。那不能依她呀。”
我的兴趣迅速从河南移回到云南。佤族姑娘好看吗?说话听得懂吗?有什么特别的服装打扮吗?婚姻习俗有啥特点?……我这里不能记下小伙子的回答,因为我不能肯定那是他的原话,还是我自己当时及后来记忆中的添盐加醋。我那时肯定深深沉浸在中国特色的“东方主义”传统中,对边疆和少数民族,特别是对那里的年轻女性,有一种异域的想象。听小伙子讲述买媳妇的经历,也没能把我从那种浪漫想象中拉出来,多年后我才能意识到他的故事背后有多么可怕的真相。
也许我的热情打动了他,小伙子说:“明天你跟我去吧,去那哈的人不多,可以买到车票。”过了一会儿又说:“啥都便宜。”
我一下子怔住了。毫无疑问,一个极有诱惑力的机会出现了。我在云南的行程可以自己随意安排,去大理主要受金庸《天龙八部》的影响,但时间有限,这之后还要去桂林。如果跟他去沧源,意味着放弃大理。然而去大理的长途汽车票已经买好,退票很麻烦,甚至不可能,会是一大笔浪费。盘算了一阵子(也许不到一分钟),在我自己并没有打定主意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拒绝了。一边说“去不了”,一边想着“去也挺好的”。
第二天,当我乘坐的长途班车在浓雾里翻越无量山时,我还在想着那个前往沧源的河南小伙子。从谢绝他的提议开始,我一直在后悔。不过多年以后,我才理解这次错过的象征性意义:我总是错过一个又一个广历练、长见识的窗口。对于一个自少年时代就立志写作的人来说,这样的错过无疑是致命的,可以部分地解释我何以在青年时代就终止了作家梦。
无论如何,一个抓不住机会的人,甚至写不出好的旅行作品。
我旅行得并不多。当然多与少永远是相对的、比较而言的,声称或觉得自己旅行得不够多的,可能期待着将来有更多的远行,或是懊悔过去有机会时未能好好把握。对我来说,旅行得少倒没什么,写得少才是问题。收在本书里的各篇,都与境外旅行有关,主要写于这十来年,当然与此期境外旅行机会的大增有直接关系(对国人来说,一个罕见的黄金窗口),更重要的是我开始舍得把时间花在这类记录上。专业工作对精力和时间的要求是严苛的,我的旅行写作也只能浅尝辄止。就这些文章而言,平时惴惴不安于旁骛太甚,收集成书时才遗憾写得太少。
勉勉强强,略见一斑。
罗新
壬寅仲夏于朗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