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公元前一千纪的中国人而言,棺的发明标志着制度化丧礼的开端。因此,《易》云:“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 史书对于丧葬建筑的首次记述也强调了同样的观念:公元前2世纪的赵咨将棺的发明视作墓葬历史上唯一最重要的事件,墓葬后来的发展不过是使得棺在名和形上踵事增华。而就其名和形而言,棺在最基础的也是最高的概念层面上,首次使得属于死者的一个特定空间物质化和稳定化。 赵咨将棺的发明归功于传说中上古的黄帝。在汉代的文献中,黄帝也被描绘为礼制和治国之道的创立者。 [1] 赵咨谈到,在黄帝之后,西周王室(公元前11—前8世纪)将棺发展为多重,并增加了外表华丽的装饰。东周(公元前8—前3世纪)强大的诸侯为自己营建了宏伟奢华的陵墓,“国赀糜于三泉” 。赵咨对于历史的描述基本上为现代考古学所证实。根据科学发掘,我们现在知道,公元前4000年前后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已出现了木棺, 西周贵族的棺饰有“荒帷”,东周时期,一些装饰性和象征性的图像则直接加于棺的表面。
杜德兰(Alain Thote)对棺的历史的概述起自大约公元前1000年,他还分析了一些装饰的象征意义。在其后的两千年中,木棺仍是葬具的主流,同时在特定的时期和地区,如汉代(公元前202——公元220年)的东部沿海和四川地区,以及从北朝到盛唐(大约6—8世纪)的中国北部,也出现了石棺。数量可观的石棺装饰有丰富的神话性和叙事性画面,这些内容总体上说很少见于木棺。着眼于宏观历史的角度,我们可以看到两种棺的传统彼此互动,在发展中呈现出两种鲜明的图景。石棺有着独特的材质、装饰和建筑性的形制,是一种特殊的礼制用具,这些特性对于木棺的支配性和普遍性地位偶尔会构成一种挑战。就使用者而言,石棺所具有的这些自觉性特征反过来也包含着特定的习俗、身份和意图。 [2] 换言之,尽管石棺从未像木棺那些构成一种连续的历史性形式,其间断性的爆发呈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历史逻辑,吸引着我们去探索促成这种现象的特定历史动力。
本文集中讨论石棺最初在中国出现的历史。从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3世纪初,石棺见于两个地区,首先是东部沿海的山东—江苏地区,然后在西南的四川地区。与西方的例子相似,一些汉代石棺上雕刻有画像。这种联系可能并非偶然——我下文将谈到,在制作石棺和其他石质葬具时,汉人受到了他们所说的“西域”石雕作品的影响。新媒材和舶来图像并没有保留外来作品原有的意义,而是成为本土死亡观念、灵魂意识和不朽思想的载体。从这个角度来看,汉代的石棺是文化融合的结果:在承续礼仪行为中木棺功能的同时,石棺中新的时代元素也使得这种行为得以更新。
我所讨论的第二个重点是汉代石棺内在的一致性与变化。为什么石棺兴盛于汉代两个在空间上彼此分离的地域?石棺的装饰、图像程序、宗教组织等方面与这两个地域传统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它们属于单一的发展系统,抑或殊途相望?我们的研究也许无法确切地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通过提出这些问题,我希望能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1] 关于公元前2世纪黄帝的观念及其在古代中国历史中地位的讨论,见Wu Hung, The Wu Liang Shrine: The Ideology of Early Chinese Pictorial Art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 156–167。中译本见巫鸿,《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柳杨、岑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74—184页。
[2] 关于这类实例的研究,见Wu Hung, “A Case of Cultural Interaction: House-shaped Sarcophagi of the Northern Dynasties,” Orientations 34, no. 5 (2002): 34–41。译文见巫鸿,《“华化”与“复古”——房形椁的启示》,载《无形之神——巫鸿美术史文集卷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89—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