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历史内部的比较”和“历史之间的比较”这两种比较方法进行结合需要建立新的分析架构。我们可以从多种角度设想这样的新架构,但是我认为不论从哪个角度都必须将时间和地理因素作为艺术史中两个具有内在联系的维度来思考。一般而言,传统艺术史叙事是基于线性的时间概念,而这种时间概念往往同时具有一个预设的地缘政治地点。当这种时间观念被应用到多个地点时,便形成了多条并行的历史脉络(multilinear histories),其中每条历史脉络都有自身的前现代和现代、传统与当代的区别。这正是我们现今在各国首都的国家博物馆和百科全书式的艺术博物馆里看到的情况。虽然这些地方历史都遵循着历史演化的基本概念,它们的时间点、上下文和主体性则不相同。将它们统一起来的企图总是迅速地走进死胡同。这种情况促使我们去考虑能体现真实历史经验,亦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进行文化比较和对话的非线性时间概念。这里我尝试提出三个这样的概念,或许可以在不同区域的艺术史之间和在古代与现当代的分野之间架起桥梁。第一个概念——这是一个相当熟悉的概念——是跨越时间差距,向往昔的不断回归[图72.7a]。这一概念在传统艺术史中被称为“古典主义”(classicism)或“拟古主义”(archaism),实际上是一种典型的表达当代性的方式,因为任何回归总是暗含着当下的心态与目光。复古现象存在于不同时期和不同文化中,我们可以设想如何围绕这个概念筹划研究项目,在过去和当代的艺术之间、在世界上的不同文化之间建立起重要的联系。
第二个概念是社会史和艺术史中的“断裂”(rupture)。传统艺术史通常被构想为一个连续的历史进程。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的再现方式或作为宽泛发展模式的前提或作为其后果,此起彼伏地出现。这一发展观念在艺术史研究中仍然具有很大影响力,即使在我们这个“后现代”或“后后现代”的时代也不例外。然而真实的历史,尤其是像中国这类国家的历史,总是充满了缺口和断裂。我们甚至可以说“断裂的模式”是许多国家中艺术创造的基本条件。纵观人类历史,自然灾害、内战、侵略、大规模人口迁移,以及意识形态、宗教、政治的冲突,造成了一系列的深层断裂[图72.7b]。每一断裂都迫使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对自己进行重新评价与定位。经过每一次断裂,他们的艺术创作不会回到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时空,而常常是见证了一套不同的参数和一种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性的诞生。在全球范围内比较这些断裂带来的经历和冲击,将是非常有意思的研究项目。
图72.7 三种非线性时间概念图解。巫鸿绘
第三个概念是“速度”(speed)和“时间压缩”(temporal compression)[图72.7c]。艺术史中的加速变化常常带来一种双重强化作用的结果或副产品:一方面,艺术回应着社会、经济、政治中的爆炸性变化;另一方面,艺术又激化了这些外界变化中的不确定感与戏剧性。诞生于这种历史时刻的作品,其力量不仅仅依赖于艺术语言在一个漫长时段中的自我完善,给予它们力度和意义的更是艺术家对周遭翻天覆地变化的内化——这些变化在短时间内改变了整个经济结构,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自我认同,并且重新定义了全球语境中某个区域的意义。近30年来的中国当代艺术便是在此种时刻诞生的。类似的历史转变曾经发生于世界的其他地区,也许此刻也仍在发生,但是中国宣扬的雄心壮志是在十年或二十年内取得西方一个世纪中的发展。这种时常混合着自我怀疑和不确定性的热望和紧迫感也可以在其他非西方社会的当代艺术中看到。这些特质赋予这些艺术以一种特殊的、在和平与“正常”环境中诞生的作品不具有的当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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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的方法是艺术史家从来就熟悉的。但正如此卷所示,由于艺术史作为一个领域的状况与目标都在改变,比较方法目前在艺术史的实践与话语中吸引了新的兴趣。两个经常被提到的原因是教育领域向多元文化主义靠拢,以及当代艺术发展成为一个全球互联的子学科。然而,还有一个较少被提及但却十分重要的原因:当今参与全球艺术史和比较主义讨论的人不再局限于有着欧洲艺术史教育背景的学者,还包括了许多在非西方艺术传统中工作的历史学家。他们为这些讨论带来的知识、视角和经验正在帮助我们克服一个古老却难以破除的假设,即仅凭一个头脑便可创造出一个涵盖所有时期和所有民族的艺术的理论或历史体系。
当西方与非西方艺术间的严格界限日益瓦解,随之出现的是为艺术史科目建立一个新型三维架构的尝试。在这个三维架构中,“纵向”的国家艺术史与层叠的“横向”世界艺术史交叉——全球古代艺术和全球当代艺术可以作为这种横向衔接的两个例子。在不抛弃既有艺术史学史的前提下,这一结构有望建立跨地域的纽带,重塑艺术史知识,并改造包括院系、研究所和博物馆在内的种种机构。显而易见,比较研究在这一架构的确立中将扮演关键角色。在这个意义上,比较主义对艺术史学科的影响需要同时发生在认识论和组织结构两个层面上。比较主义意味着“全球艺术”并不是附加在既有知识上的,也不是对现有知识的重新包装。比较主义根植于艺术史学科的发展本身,并且注定要改写我们对艺术历史的认识。
(许逸帆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