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的健康问题与我们如何行医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与我们如何照顾自己和彼此有关。这反映在我们国家最基本的健康指标——预期寿命上,经过几十年的稳步改善后,2010年至2018年,我们的预期寿命没有增加。
尽管我们在医疗和制药方面取得了进步,但就整体的国民健康状况而言,21世纪10年代是一个“失去的十年”。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将其归咎于两种可预防的情况:一是用药过量而死的人数增加,从1990年的不足1万人上升到2017年的7万多人;二是自杀死亡率的上升,从1999年的十万分之十上升到2017年的十万分之十四。 1
最近,抑郁症的发病率也有所上升,从2005年的6.6%上升到2015年的7.3%。 2 12岁至17岁青少年的发病率上升得更显著,从2005年的8.7%上升到2015年的12.7%。2017年,有320万青少年至少有过1次严重抑郁发作的经历,占总人口的13.3%。 3 大量的相关疾病,如长期焦虑、惊恐发作、慢性疼痛、躁郁症、药物滥用和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也在困扰着青少年。这么多青少年,小小年纪就受到这么多精神障碍和疾病的困扰,不得不令人唏嘘。
医院的病房里挤满了患有可预防疾病的患者,正是这种不幸的表现。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2020年的一项研究显示,25%的重症监护室住院患者的病因直接与急性药物滥用问题和过量用药有关,占总费用的23%。 4 这项研究还没有把与药物滥用相关的慢性疾病囊括进来,如吸烟导致的肺癌或饮酒导致的肝硬化,这疾病的患者在某些人群中占重症监护室住院人数的44%。 5
哈佛医学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的医学教授赫伯特·本森(Herbert Benson)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在美国,超过60%的就诊者的疾病都是与压力有关的问题引起的,其中大多数没有得到药物、手术或其他医疗程序的有效治疗。” 6
正如本森博士指出的,现代医学并未做好充分应对这种日益严重的危机的准备;相反,医学的实践越来越程序化,越来越关注遗传学、技术的使用以及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大爆炸。
最臭名昭著的程序化例子是医院居然用机器人给患者下达“死亡通知书”,这种“标准操作程序”令人无法接受。欧内斯特·昆塔纳(Ernest Quintana)的家人抱怨说,老昆塔纳因慢性阻塞性肺病住院,但医生通过机器人告知他们昆塔纳的肺已衰竭、无法医治,这太没人情味了。 7
要消除医学实践与我们日益恶化的心理健康状况之间的脱节,需要采取几种方法。有一种器官有助于对抗社会上可预防疾病的流行,那就是肺。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肺发挥治疗作用的历史已有几千年了,有些人更新了这方面的知识并将其应用于我们今天的世界。
早在公元前7000年,人们就认识到了呼吸的治疗作用,在波斯(现在的伊朗)的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 religion)传统中,调息是日常运动的方式。这种做法传到西方后,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都定期进行调息训练、沉思冥想和诵经,这一直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当西方宗教人士还只是口头或书面大谈呼吸(如用到“Ruach”和“Holy Spirit”这样的词语)的时候,东方的宗教人士已经严格地把调息作为精神启蒙的一部分加以实践了。
佛教拥有3亿信徒,是世界上流传最广泛的宗教之一。对于佛教徒来说,调息是最重要的修行方式之一,也是养成其他所有习惯以及最终“开悟”的核心。佛教徒相信,从调息开始,意念随之而动。 8
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原名乔达摩·悉达多(Gautama Siddhartha),他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的印度次大陆,通常被尊称为佛陀(Buddha)或开悟者(Enlightened One)。35岁时,他开始教导人们用一种独特的途径来洞察精神世界。最终目的是达到内心的平静和领悟,一种他称之为涅槃的状态。
释迦牟尼的教导被收录在名为《安般守意经》( Anapanasati Sutta )的经文中。梵语“Anapanasati”一词中的三个部分有不同的含义,“Ana”(安那)是出息,“Pana”(般那)是入息,“Anapana”(安那般那)就是呼吸,“Sati”是正念,合在一起即呼吸的正念,它是获得顿悟的主要方法。
根据对这一方法的理解,一个人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比如一棵树下)独自坐着,然后开始意守呼吸,也就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吸气和呼气上,专注于感受呼吸本身的长短、快慢和节奏。之后可以进行更高级的调息练习。通过对呼吸的关注,一个人能够排除杂念,开始关注自己的精神内在,在寻求领悟的过程中释放不良情绪和欲念。
印度教(Hinduism)是公元前5世纪建立的另一个印度宗教,其核心也是把呼吸作为一种获得启蒙的方法,主要方式是练习瑜伽。瑜伽呼吸的主要练习之一是调息(Pranayama)。这个梵语词由“Prana”以及“Yama”两部分组成,“Prana”意为生命力或生命能量,而“Yama”意为伸展或抽出。这是一种旨在实现内心平静和自我控制的方法。练习调息的不同方法都涉及对呼吸的关注,这是我们生命力量的源泉。
近年来,在西方,佛教和印度教的教义已被翻译成“正念运动”。一行禅师是最早将正念理念引入西方的人之一。他建议说:“每当意念分散的时候,可以用呼吸将意念再次集中起来。” 9 尽管这建议听上去不错,但正念运动并非没有遭到过诟病,有人曾说它与佛教的宗旨相距甚远,沾染了太多急功近利的权宜之计。其中一些批评可能是正确的,但是下面列出的事实表明,集中精力专注于呼吸确实有明显的益处。
如果今天有人跟初级诊治医生说自己患有抑郁症,那么这位医生很有可能马上开出抗抑郁药的处方,而很少去关注引发这种绝望感觉的原因。
电视制片人埃米·温特劳布(Amy Weintraub)深知药物的局限性。多年来,她陷在自我怀疑、缺乏快乐、精力下降的恶性循环中。锻炼和咖啡不能让她恢复振作,稳定的人际关系或药物治疗也无济于事。
事业有成的埃米已经步入中年,失去了方向和目标的她感觉自己陷入了深渊。她所经历的并不是弗吉尼娅·伍尔芙(Virginia Wolf)所说的“一波又一波的痛苦”,而是埃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所说的“空白”,她的内心被空虚笼罩着。 10
秋天似乎总是埃米的情绪低谷期。新英格兰的天空变得昏暗,树叶凋落,寒冷和雨水迫使每个人都待在屋里。她记得1985年的秋天是一段特别糟糕的日子,因为一场飓风威胁到了她和伴侣在罗德岛的纽波特(Newport,Rhode Island)的房子,尽管风暴即将来临,她却感觉无力应对。
几周后,坐在普罗维登斯市(Providence)的心理医生的沙发上,埃米倾诉她被快乐缺乏症困扰。心理医生注意到,也许埃米一直体验到的是“口袋空空”的感觉。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埃米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继续靠服药维持,早上尽量从床上爬起来,其他的事就只能尽力而为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有一天埃米替邻居家取邮件。她注意到一张来自克里巴鲁瑜伽与健康中心(The Kripalu Center)的广告宣传单。广告上说该中心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斯托克布里奇市(Stockbridge),提供瑜伽课和静修处。尽管埃米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报了名。这次,埃米大错特错了:在斯托克布里奇的三天终于给了她某种启示,使她的身心得到了觉醒,从而走上了康复之路。
克里帕鲁中心的瑜伽教练要求埃米和其他学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垫子上站直,挺直肩膀,昂起头。然后,教练让他们把手放在胸前,手肘向外,保持一种类似祈祷的姿势。教练告诉他们:“深吸一口气,让内心充满光。屏住呼吸,去感受光,让作为疗愈能量的光通过你的胸部,并扩展到整个身体。呼气,张开手掌接纳。保持双手空空,上帝爱你空空的双手。” 11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随着每一个姿势、每一次呼吸练习,埃米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在慢慢地觉醒。她的肩膀放松了,内心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感觉,她似乎能感觉到手指尖和脚趾尖都在散发光芒。她现在平静了,以前一片空白的心灵突然有了新的领悟。这说明,体验到生命中神圣的部分,能够驱散她一直感觉到的空虚,这让她知道,她确实值得被爱,并拥有幸福。
在参加了几天的瑜伽课程、讲习班、晚间音乐会后,回到纽波特的埃米恢复到了充满活力的状态,并继续跟着视频做体式(Asanas)和调息练习。虽然有些时候,早晨起床仍然很困难,但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感觉特别不好的早晨,埃米就在床上进行呼吸练习。吸气,屏息,呼气。几个月后,埃米在车里听一盘引导意象疗法的磁带时,心灵又有了巨大的飞跃。在录音的最后,埃米被要求准确描述自己,她想到的是“富足”。她的口袋现在是满满的。
从抑郁中恢复后,埃米放弃了做得很成功的电视制片人事业,转而从事瑜伽教师这一具有更高使命感的职业。多年来,埃米每天早上6点主持瑜伽课,鼓励人们坚持“站或坐在垫子上”练习。她告诉学员们,在瑜伽课上就要忘掉所有的烦恼,尤其是来自内心的批评声音。接受生活中的种种苦,关注自己做得对的地方,而不是做错的地方。承认自己的感觉是合理的,但不要被其控制。避免过多的内省——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和身体上,意念也会随之而动。
在她的《治疗抑郁症的瑜伽》( Yoga for Depression )一书中,埃米讲述了一些让人大吃一惊的转变故事。第一次来上课的人都是弓腰曲背的,用上半身浅呼吸、目光游离、无精打采。几个月后,许多人发生了巨大变化:站得笔直、用腹部深呼吸、微笑着直视别人的眼睛,不是戴着面具微笑,而是平静、真实地微笑。
在那些试图将呼吸和放松方法引入现代西方意识的人中,最重要的是乔·卡巴金(Jon Kabat-Zinn)。他认为正念是解决手机、互联网和电视带来的信息过载的良药,也是让人们回到家人和所爱之人身边的一种方式。 12
1972年,卡巴金还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有一天,他在校园里看到一位佛教僧人的演讲告示。卡巴金去听了讲座,结果被那位僧人的思想深深吸引,踏上了研究冥想和正念的道路。
学习这门古老学科时,他的科研背景让他如虎添翼。几年后,卡巴金在马萨诸塞大学医学院(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Medical School)成立了一个转化医学(Transformational Medicine)中心,开始帮助那些传统医学无法医治的人。卡巴金告诉他的患者接受他所说的“生命的全部灾难”,并以此作为前进的起点。各种疾病的患者(从慢性疼痛到焦虑、从癌症到心脏病)都蜂拥而至。在实践中,卡巴金专注于运用呼吸和安静的冥想,见证了患者生活的彻底转变,这是普通医生无法想象的。
除了帮助患者应对疾病,卡巴金还鼓励医学院改变训练学生的方式。他认识到,患者需要的医生不仅要能做出诊断,还要能与他们产生共鸣。向学生传授正念和意识是训练的重要部分。我在医学院上学时曾参加过一场会议。会上,患者们表达了他们对医生的喜好。一位患者说,对他来讲,最重要的是医生能在他面前坐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简单地问他“最近怎么样?”然后停下来等待回答。
医生要给予患者的更多的是倾听,而不是在电脑上打字,不是看手机,也不是回应呼叫。根据一项研究,医生打断患者的平均时间是11秒。 13 如果医生能倾听患者讲两分钟,情况则会大不相同。这是我一整年中参加的最重要的会议,深深地影响了我行医的方式。
倾听而不加判断和活在当下,是正念运动的核心,人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实践。有些人喜欢在运动的状态下进行呼吸训练,比如瑜伽。有些人则喜欢仰卧,然后进行“身体扫描”,让意识在整个身体中循环,然后在身体的每个部位停留,并注意来自该部位的反馈——温度、质地,以及与周围空气的接触方式等。
另一个强大的技巧是挑选一物体,比如一粒葡萄干或一片树叶,然后进行观察,就像从未见过这个物体一样,观察它的样子、触感、气味和味道。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清理思绪,而是观察当下,让这些练习渗透到冥想之外的生活中,这样一个人的觉知和欣赏之窗才会打开。
在医学上培养正念,不仅仅意味着改善与患者的沟通方式。很多医学研究都涉及简单而仔细的观察,无论是做彻底的体检,还是对胸部X光片或磁共振成像(MRI)的解读,都是如此。集中监测已经成为一项失宠的艺术,来自技术和实验室研究的大量数据消耗了医生的大量时间,更不用说花在数字医疗记录上的那些时间了。
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2015年的一项研究表明,63%的误诊是因为患者没做过体检,14%的误诊是因为正确的检查结果被错误地解读,11%的误诊是因为患者的体征被忽略或没有被找到。 14 正念加上集中观察,可以帮助医生回到患者的床边。
我们现在知道,人们在进行呼吸练习时,生理上会发生一些重要的事情,自主神经系统(Autonomic Nervous System)深入参与其中。自主神经系统是我们神经系统的一个分支,负责处理身体的日常事务,如呼吸、心率和胃肠道的工作。
这个系统的两个主要分支是交感神经系统和副交感神经通路。一个人感到害怕或受到威胁时,他的交感神经系统就会被激活,肾上腺素就会从肾上腺中分泌出来,导致心跳加速、瞳孔放大、大量排汗。这就是所谓的“战斗或逃跑”(Fight-or-Flight)机制。
副交感神经系统和乙酰胆碱会对同一些器官产生相反的作用,它们可以对心率和呼吸频率起镇定作用,使胃血管通畅,帮助胃部休息和消化。深呼吸是副交感神经系统的一个强有力的诱导因子。乙酰胆碱的释放不仅能使我们的器官平静下来,还能刺激血清素、多巴胺和催乳素的释放,这些让人感觉良好的激素是百忧解(Prozac)和左洛复(Zoloft)等药物的靶标。而瑜伽和呼吸练习能自然地产生这种效果,且没有副作用。
已有文献揭示,激素的释放可以使包括呼吸系统疾病在内的许多疾病的结果发生变化,得出类似结论的文献还在不断增多。布泰科呼吸法是乌克兰医生康斯坦丁·布泰科(Konstantin Buteyko)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一种方法,其目的是通过鼻子呼吸来控制过度换气、降低呼吸频率,并保持呼吸顺畅。
2008年发表在《呼吸医学》( Respiratory Medicine )杂志上的一项随机试验让哮喘患者练习布泰科呼吸法,6个月后,哮喘控制良好的患者比例从40%增加到79%。 15 令人惊讶的是,练习该呼吸法的受试者也显著减少了对吸入类固醇的使用。2009年发表在《胸腔》( Thorax )杂志上另一项研究显示,呼吸练习降低了哮喘患者的焦虑和抑郁程度。 16 虽然许多哮喘患者确实需要强效消炎药物来控制他们的症状,但很明显,呼吸训练在治疗中也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类似的呼吸练习还能够改善心理健康状况和减轻慢性疼痛,这方面的科学证据每年都在增加。2016年开展的一项涉及90名患有抑郁和/或焦虑的大学生的研究的结果表明,那些参加瑜伽或正念课程的人有了显著的改善,但对照组没有。 17
2014年的一项研究将64名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女性分成几组,让她们做瑜伽或接受有关自身状况的教育。与支持性健康教育相比,瑜伽显著改善了患者的症状。 18 2012年,一项涉及1 007名受试者的分析表明,瑜伽可以显著改善慢性残疾患者的疼痛症状。 19
呼吸和减压运动似乎可以帮助那些情绪和呼吸紊乱的人,有人研究了减压运动是如何影响我们体内不同的炎症基因和蛋白质表达的。2013年发表的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对26名此前没有进行过放松训练的受试者进行为期8周的跟踪调查,研究者在受试者训练前后采集血液样本,通过测量核糖核酸(RNA)水平分析不同基因的表达,核糖核酸是DNA在蛋白质合成过程中形成的第一个结构。 20
与放松训练之前相比,在受试者进行放松训练之后采集的血液样本中,与炎症反应、应激相关通路甚至细胞死亡通路相关的核糖核酸生成量显著下降(表明这些细胞有可能活得更久)。这些活性增强的基因与改善能量代谢、胰岛素分泌和调节基因健康和寿命的蛋白质有关。
随后的一篇论文综述了34项类似的研究,不仅记录了对照组健康人的炎症标志物,而且记录了白血病、乳腺癌和痴呆患者的炎症标志物。论文全面展示了进行各种呼吸和冥想练习带给患者的积极结果。 21 呼吸的力量不仅被人们用于治疗疾病,还被用于获得似乎违背生理规律的非凡技艺。
花点时间练习冥想。善待自己,就是善待自己的生命和情绪。这些正念理念能改变生活,也是解决我们所面临的艰巨问题的方法。 这些问题包括不断增长的精神健康障碍、致命的药物滥用和抑郁症。
社会的变化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到来,我们需要新的工具和方法来应对新的现实变化所带来的压力。
正如一行禅师所说:“情绪就像风中的云一样来来去去,而有意识的呼吸是我的锚。” 22 更重要的是别忘了安娜贝尔·莱蒂(Annabel Laity)的忠告:“呼吸吧!你还活着!”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