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就雄
与吴相洲先生相识已有16载。记得2005年6月底,我随同邝健行老师参加在新疆举行的中国李白研究会第十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吴先生也是与会者之一。邝老师与吴先生早就相熟,便介绍我们认识。
研讨会后,一众学者到世界四大草原之一的那拉提草原游览。草原位处天山腹地,伊犁河谷东面,远望一片无垠碧绿,与白云相接。草原上虽处炎夏,却特别凉快,时见牛羊成群,或低头吃草,或“咩吽”鸣叫,还有不少人在骑马。我那时未骑过马,却也跃跃欲试,按照一位新疆青年的指导,骑了上马,但只敢慢慢踱步,怕跌下来。记得那时在附近的吴先生对我说:“小董,你不要怕,骑快一点!”我不由得用力连抽马鞭几下,马便四蹄腾起,向前猛跑,竟将护策的新疆青年也抛到背后,朝终年积雪的天山方向直奔过去,我但觉耳边风声呼呼,隐约还听到吴先生连声说:“好!好!”散会后不久,收到吴先生寄来一个书本大小的信封,发缄一看,原来内有一张我的骑马照,令我十分惊喜。吴先生就是如此鼓励后学,如此有心思。
后来我相继参加了2006年在北京举行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三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09年在西安举行的王维国际学术研讨会,2011年在北京举行的王维国际学术研讨会,都有见到吴先生;他又邀我参加多届乐府歌诗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他渐渐熟稔。2011年那次王维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地点在宽沟,他知道我喜欢写诗,特地在闭幕式上朗读我刚写成的咏宽沟绝句。在乐府会上,他还安排我在大会发言。我真切感受到他对后学扶励的热忱。
2019年7月,我邀请吴先生参加敝系主办的“古典体诗教学、创作与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他一口便答应。当时与会者共40多人,有些还来自日本、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其中不少他的老朋友。吴先生发表的论文题为《“缘情”何新?“绮靡”何过?》,篇幅虽不长,却非常有新意。文章指出陆机“诗缘情而绮靡”一语实来自《毛诗序》,认为“‘诗缘情’,就是‘志’因‘情’‘发言为诗’之意”,而“织‘声’成‘音’就是‘绮靡’的本义”。吴先生认为陆机的贡献是“在提炼这句话同时,揭示律‘声’成‘音’与遣‘言’成‘文’的同构关系。”文章提出“绮靡”既可看作律“声”成“音”,亦可以视作遣“词”成“文”,厘清了“缘情”与“绮靡”的关系。吴先生又追溯“绮靡”一词在盛唐前后的评价转向,梳理后指出盛唐以前“绮靡”一直被视作对诗歌的正面评价,盛唐以后便一下变为负面评价,将此词由褒到贬的过程和盘托出。在闭幕式的“名家聚谈”环节,他是聚谈嘉宾之一,其谈话同样精彩,其中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此话后来经徐晋如教授引录在他悼念吴先生的微信贴文上:“学艺术的都需要艺术专业考试,学文学的居然没有文学创作能力的入学考试,不可思议!”
同年11月,我参加在广州莲花山举行的“乐府学会第四届年会暨第七届乐府歌诗国际学术研讨会”。那里远离都市烦嚣,恍似仙乡,令人俗虑俱忘。还有坠落人襟的厚大树叶,铿然有声,一片诗意。用膳处是如入画图的湖心餐厅,最适合会议后与诸学者再续雄谈,重与细论文。夜来曲桥灯灿,湖波粼粼,好风微凉,让人流连忘返。这大概也是吴先生选此址开会的原因,其周到细致的心思,无人可及。我提交了有关陈恭尹乐府诗的文章,在宣读论文后,我请问他高见,他没有即时回应,而是说:“待我再细看文章后回复你。”会议结束那天,他专门致电给我,谈论我文章中涉及的中古音问题。中途线路不佳,影响话音质量,他便在微信中录音给我,逐点详说。其中建议我引用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一书,以支撑我对陈恭尹用韵的判断,令我得益甚大。吴先生就是这样考虑周到,就是这样扶掖后学,与他鼓励我骑马的心意一致。
今年4月2日,突然在微信“乐府研究交流群”中收到吴先生病逝的消息,令我十分震惊,也不敢相信,更无法接受,心情无比沉痛。因为几个月前还和他在微信中通讯,如今接到他消息时,却是病逝的噩耗。交流群中大家纷纷表达悲痛,很多人都写了挽联,而他4月4日清明节便出殡,我到4月5日才稍微平抑心情,写成以下挽联:
卓见辟蚕丛,乐府遂能成显学;
热肠扶后进,文林孰不仰遗风。
他是乐府学权威,当初若非他开辟这条蚕丛之路,乐府学的研究不会有如今这个兴盛之局;而他热心提携后学,是人所共知的。
上月我参加诗会,适值诗课题目为《赋别》,不禁又想起吴先生,想到其学术成就,以及在新疆鼓励我骑马及拍照相赠的情谊,想到那时我竟没有赠诗感谢他,乃写成以下这首诗,敬酬吴先生在天之灵:
先生逝何遽,动我起沉悲。乐府谁持柄(先生为乐府学会会长,卓有建树),唐音待解疑(先生专研唐诗创作与歌诗传唱关系,成果丰硕)。每惭登马日,未赋赠鞭诗。岂意芜篇就,今成永别离。
2021年5月完稿
(原载《华人文化研究》第九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