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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记住樱花的绚丽一样,记住您的儒雅
——送别吴相洲老师

□ 柏红秀

春天是苦的,一直受着冬日的严逼,往往是刚吹来一阵暖风,接着便下起一阵寒雨。

然而即便只有片刻的暖和,春也要作一番坚决地抗争,一茬接一茬的花儿便是她坚强的明证。你看,梅花香刚要散去,迎春花就悄然开放了;迎春花还没有落尽,玉兰就已经攀上枝头;很快茶花就早早地接力而上;接着更有海棠花、绣球和琼花,等等。

春就这样,以她坚强而美丽的样子,让世人即便处于寒风苦雨中,也不失去对她的信心和对未来的盼望。

在春的百花中,要算樱花最令人一见难忘,最令人无限怜爱了。

虽然它在春天里也会迎风盛开,但是它的花期却极短,短到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在这期间,老天爷还会时不时地飘来些冷雨或刮来些寒风,故而它有时刚刚才开放就会散落在地,即便有开得久一点的,人们也会很快就看到它的花瓣在风中四处飞散然后直坠大地。

每当樱花绽放时,世人便会如朝圣般地来观赏它,或是在它的树下流连忘返,或是与它拍照合影定格这美的瞬间。

樱花叶薄色淡花轻,与它相逢时,人们常常会有梦幻一般的感觉。是啊,前几天它还是一片枯枝,十多天以后它又是满树绿叶了,这短短十几天的绚丽之美是真实的吗?再看到这么美的花儿在寒风苦雨中四处飘落,怎不让人心生出几分恍惚,怎不会引发出几段哀愁,于是诸如时光的轻盈易失和人生的易碎难坚之类的忧伤自然就涌上心头。

我有时也会困惑,既然樱花如此易逝,老天为什么还要把它给造出来?给了它这么绚丽的模样,难道就是要让世人见证到美的易逝进而心生起无限的忧伤吗?

在偌大的世间,不但春天百花里的樱花会令人心生忧伤,有些美好人儿的英年早逝也会令人心生无限伤感,进而对人生的意义产生追问。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经历着老天的反复无常和春日的乍暖还寒,常常是身着寒衣看着百花的香消魂散,情绪总是十分低落。终于熬到了清明时节,看天气预报,接下来应当是一片晴朗了,于是便计划借难得的好天气去踏个青或散个步,好驱散生命里积淀下来的忧郁。但是不曾想到,在假期的第一天就惊闻吴相洲老师与世长辞的噩耗,我顿时又回到了此前低落的心境中,甚至比此前更为悲伤。

这几天,我无法像平常一样平心静气地读书和写作,甚至连日常的饮食和休息都没有心情去顾及。我总是神情恍惚,总是难以接受,体会到了无法呼吸的痛感,而这样的感觉,在我研究生刚毕业突然失去父亲时也曾感受过。

我实在无法相信一向英气挺拔、喜欢微笑、热爱生活的吴老师竟然会驾鹤西去!

要知道,今年春节期间我还发短信去问候过他,国家项目结项后为再申报新项目,我研读他的著作论文时,还发短信向他汇报过,甚至在这期间,我还为一些小事儿麻烦过他,他都一一地给予了及时的回复。

我一直以为像吴老师这样全国知名的学者们,若有发生个什么大事或要事,大家都会很快地知晓。可是吴老师病重的消息,我却一点儿也不知晓。带着百般的内疚,我询问起了身边的同龄学者来,特别是他的一些入门弟子,结果不少身处北京之外的竟然也和我一样事先一点儿也不知情。如今他们都和我一样无法接受这个不幸的事实。

于是我明白了,这是吴老师不想让人知晓自己的病情。一想到吴老师在病重时依然及时回复我的消息而我对于他的疾病痛苦却毫不知情,我便特别地自责,同时我也特别地敬佩吴老师,因为一直以来,他就是那种将世间痛苦独自扛下却始终微笑待人的淳厚长者和师者。

此刻外面天气一片晴朗,我却在悲伤地回忆着与吴老师交往的点滴。

我发现自己踏入学界以来的很多成长,竟然都与吴老师的引领和奖掖相关,自己就像一位刚懂事的孩子,有幸遇到了吴老师,然后在他的带领下穿行在暖和的春风中,在学术之路上一路欢快前行。

第一次见到吴老师是在2005年,那时我去参加李昌集老师主持的一场高端精英论坛。虽然那时我已经博士毕业,却几乎没有参加学术会议的经历,所以那次李老师通知我参会后,我非常重视,赴会得早,离会得迟,会上听得极认真。

我是在离会前的餐厅里遇到了吴老师的。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吴老师在大会上的发言已经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所从事的音乐文学研究恰好也是我正在关注和思考的。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纯白的衫衬,旁边放着黑色的行李包,正独自端坐着安静地吃饭。

出于礼貌,我走上前和他打招呼,并告知我是李昌集老师的博士。他一听到李老师的名字,便欢喜一笑,说李老师是国内少有的高水平导师,强将手下无弱兵,相信我一定很出色,于是便热情地询问起我具体的研究方向来。

看到吴老师是真心要了解的,我便详细地汇报了我的博士论文。吴老师听得极认真,认为我做的学术工作很扎实,只要继续坚持一定会出好的成果。那时,我刚到家乡的一所高校工作,对于未来的规划还不十分清晰,看到身边专注于学术的人其实也不多,所以难免会有些松懈。吴老师的这番话,重新坚定了我的治学之心。

那天吴老师不仅建议我今后专注于音乐文学这个方向,继续深做下去,而且还告诉我他计划成立一个乐府学会,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若是我有兴趣,他回京后会安排会议组给我发会议邀请函。

当时我是刚踏入学界的新人,对于能够参加学术会议都不敢奢望,更不用说被学界名师邀请去参会了。故而听到吴老师的这番话以后,我顿时燃起学术的热情和人生的自信。当然一想到吴老师著名学者的身份和他工作的百忙状况,我又觉得受邀参会一事是不必当真的,也许只是吴老师临时说说而已。结果刚回家不久,就收到了会议组发来的会议邀请函。

那次去参会,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去北京。虽然吴老师办会百忙,可是他仍然抽出空来跟我单独交流。交流时,他不但对我今后的研究给出了一些具体的好建议,而且还从包里拿出好几本他撰写的著作送给我。每一本书上都有他的签名。

此后好多届的乐府学会,我都会排除万难去参加。再后来吴老师又做了王维研究学会的会长,我因此又有幸参加王维研究的学术会议。正是在吴老师的提携下,我不但有幸见到了治唐代文学的优秀师者,如傅璇琮、葛晓音、陈尚君、陶敏、蒋寅和钱志熙等先生,而且还结识到了一批年龄相仿的志同道合的才俊。

吴老师主持的两年一次的乐府学会议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吴老师办学术会议是极用心的,不但会请名贤专家到场,而且还会将会议地点选到风景宜人处,且不收取任何会务费。故而这样的会议对于我们年轻的学人而言,参会就如同领到了一份大福利。参会时我们会暂忘高校“青椒”的苦和累,专心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与自己尊重的师者及颇有建树的同辈们谈学论道。会议间隙,我们还会约上三五个人去散步拍照。故而每次会议结束时,我们不但在学术上有了长进,而且还收获了真挚的师友情谊。所以每次作别时,大家都会有不舍,更会有期待。

世人都知道读书是辛苦的,治学是孤寂的,但是吴老师主持的乐府学会却让我们这些年轻的读书人感受到了团队的力量和大家庭的温暖。会议中吴老师不但会带领我们这些年轻人去深入专业,还会带我们去亲近名家。他让我们感受到治学人生的斯文美好。相信很多从事乐府学或古代音乐文学研究的年轻学者会和我有一样的感觉,总是喜欢把吴老师当成慈爱的长辈。

记得跟随陈书录教授求学时,陈老师第一次见面就跟我强调人生转益多师的重要性,要我能够从不同的老师身上学习到长处和本领,故而与吴老师接触多了以后,我便心生出再做一站博士后的计划。这一想法得到了李昌集老师的赞同,他认为我现在做的方向跟吴老师完全一致,若能跟随吴老师学习,融入他的大团队里,学术进步肯定会更快。此后两位老师见面时,都会为我进入首都师范大学做博士后一事努力。

最后我没有能够如期进站,是因为吴老师正在台湾做客座教授。他回信说人若是在北京读书,还得有个能住下来静心读书的地方,而这是一件极重要的大事,最好等他回到北京以后再来办。当时我只想到要去北京读书,并没有顾及这些生活上的细节。等到后来我真的来到北京求学以后,我才知道在北京有个地方安顿下来读书,是一件多么重要且难办的事情。此后,每每想起吴老师这些周到的考虑,我就特别地感恩。

令人遗憾的是,等吴老师回京以后,他的博士后申请了延期出站,至于要等多长时间出站,吴老师并不太确定。可能觉得我等的时间太久了,所以吴老师建议我若是单纯地想出来读书深造,不如在北京重新联系一位有博士后名额的导师,好及时进站启动新的人生规划。

我当时已有工作,就是单纯地想跟着有学识的老师多读点儿书,于是便接受了他的建议申请做蒋寅老师的博士后。吴老师知道这一决定后很是高兴,说他跟蒋老师是多年的好朋友,且蒋老师学问和为人均是一等。他还说反正以后大家都在北京城,我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去找他。

事实真的如吴老师所言,蒋老师只要人在北京都会出席吴老师主办的会,两人平昔相处极好,后来到广州再谋大事业时,几乎也是同步的。我刚进站时,蒋老师也是建议我做乐府学方面的选题。

因为研究方向一致,吴老师又是成绩斐然的学术前辈,所以在北京学习时,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去拜访吴老师。后来申报国家课题时,我也会向吴老师求教。当时正处春节,我以为诸事缠身的吴老师最多也只会简单地点拨一下我,哪知他竟然将我的申报书修改得密密麻麻,并给邮了回来。所改之处大至课题的命名、整体的结构、内容和思路,小到行文的标点,甚至是申报书排版美观的注意事项,诸如字体的使用、行间距的设置等。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给出了极细心的指导!

得知有好几次我的项目申报书在匿名专家环节顺利通过却在上会环节落选,吴老师很替我惋惜,但是他仍然鼓励我坚持做下去。吴老师会拿我的祖师爷任半塘先生为例来给我打气。他要我以任先生为榜样,埋头实干,“你看任先生也没有拿到什么项目,也没有获过什么大奖,可是这并不影响大家对他大学问的肯定啊!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国学大师。”后来即便我有些灰心不再主动向他汇报申报国家项目一事,他也会主动地问起我。

因为学术才刚起步,所以投稿极困难。虽然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投稿方面的事情,但是吴老师见面时也会主动关心这些事情。他要我写一些好稿子投到他主编的《乐府学》,说只要自己发的文章质量高,只要能够有地方发表,就会被学界同仁们关注到,好的文章肯定会被认可的。

因为受恩于吴老师,故而每次开会时,我都会认真地准备会议论文。好多次会议刚结束不久,我就收到会议组的用稿通知。虽然当时《乐府学》还没有成为CSSCI集刊,但是我仍然会选择在它上面发表,这一是出于对吴老师学术评价理念的深切认同,一是出于对他真诚关怀的积极回应。在某种程度上说,《乐府学》也成了我学术成长的见证地。

事实正如吴老师所言,真正的专家学者是不会以论文发表期刊的等级来评价论文水平高低的。

后来《乐府学》升格为CSSCI辑刊,考虑到吴老师发稿的压力,我从来不主动提在它上面发表文章的事情,但是吴老师并没有忘记关心我,有时他会吩咐我写一些指定的文章。凡是接到吩咐,我都会尽全力完成,不负老师的期待。如今当我指导的博士生学术上有了成长,研究上有了创新,向《乐府学》投稿,吴老师觉得论文质量好时也会热心地给予提携,就像当年关怀我一样。

有两年,因为工作调动我需要在两城之间穿行,而孩子又处于关键的中考阶段,所以没有能够去参与吴老师主办的学术会议。结果等到再次相逢时,我突然发现吴老师憔悴了好多,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往常多了。

再到后来见面时,他已经在广州大学供职,虽然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些,但是精气神却没有往常足了。会议期间,越发消瘦的吴老师只是强调与会学者们要劲往一处使,好好地壮大乐府研究的队伍,要把《乐府学》辑刊办好,但是他却不再像往昔那样在会议间隙跟大家聊些有趣好玩的轻松话题。

当我在晴朗天气里回忆起与吴老师相处的点滴时,突然明白了为何吴老师会英年染重疾。我想,这可能与吴老师的秉性气质相关。

吴老师似乎总是在替别人着想。就拿我与他相处来说,他与我见面交流以后,便会想到办会时邀请我,而且一回京就安排人发来会议邀请函。我第一次赴会时,他会安排时间与我单独交流,并且把签好名的著作放在包里随身携带好送给我。我申请博士后时,他会想到要努力为我争取一个可以安静读书的地方。我发过去的项目申请书,在春节期间他也会作极细致的修改。即便我不提发表文章的事情,他也会想到吩咐我给《乐府学》投文章。而我发过去的信息,即便他已经在病中也不忘及时回复。

我不是吴老师的入室弟子,就能够得到如此厚重的关怀。对那些入室求学的学子们,他的付出又是何其之多啊!我看到追思会上前去送行的队伍排得很长,我想里面的年轻学人除了他的入室弟子们,肯定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受过他师恩的人。

而吴老师不仅会对学生辈如此慷慨地慈爱付出,对同道友人,他也会倾尽满怀的热情。这几天,我时常会读到他的友人写的追思文章,有散文也有诗歌,有手写的也有打印的。这些文章如雪花般地飞来,它们都饱含着深情,读后令人垂泪。这样动人的深情自然源于对平常交往中吴老师仗义情怀的回忆和感动。

除了这些学生和友人,吴老师对自己的师长们也是同样地尽心付出。我至今记得他扶着年迈的傅璇琮先生步入会场的情景,我也记得他对葛晓音先生和陶敏先生所表达的真挚敬意。

不仅如此,吴老师还是一位心智细密的人。就拿办乐府学会议来讲,从最初的筹备到后来两年一次的举办,不但从没有间断过,而且作为学会的会长,吴老师每次都会把参会的论文通读一遍,然后在会议结束时亲力亲为地作点评。他会想到把会议地点放在风景宜人处举办,并为参会者争取到各种费用,好免除大家的经济负担。会议报到那天,他会到前台欢迎大家,在会议间隙时会热情地与大家交流和拍照,会议结束时还不忘提醒大家离开时要反复检查行李,不要将东西丢在宾馆。

凡事都如此用心处理,对人都如此倾心付出,这样的人在工作和生活中该有多累啊!

可是,我们却极少见到吴老师的愁容。吴老师总是微笑着:与人见面握手时,他会微笑;与人说话交流时,他会微笑。因为他的微笑是真心诚意的,所以微笑常会溢满他的眼睛。人生如此劳累却总是报之以微笑,我想这可能与吴老师对世间怀有浓厚的温情相关吧!

我记得有一次与他谈话时,他女儿打来了电话,电话接通以后,他开心地称女儿为“宝贝”;我记得他的学生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他时,他拿出了事先包好的红包,说第一次见到晚辈依习俗是要给见面礼的;我记得他的学生到我所在的单位面试时,他特地发来短信进行关怀。

这样的人,无疑就是世间少有的儒雅之人!这样的儒雅既与他的天性相关,也与他后天的努力修为相关,而后者所占的成分可能更多。

一想起吴老师,大家怀有的美好印象可能与我相似:永远衣着整洁,永远英气挺拔,永远心智细密,永远面带微笑。

这样儒雅的人,正值英年却溘然长辞,怎能不令人忧伤!这样的忧伤,不只我有,很多认识吴老师的人都有。这样的忧伤,与人们在春日里见到绚丽的樱花坠入大地时所怀有的忧伤也是一样的!

我想,凡是见过樱花的人,都不会忘记它的绚丽;凡是与吴老师相遇过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儒雅。

就如同看到樱花坠入大地时,人们会思索老天创造它的意义,处在晴天得知吴老师英年早逝的噩耗,我也会因此思索人生的意义。

樱花花期虽短却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春天之美,故而它的存在是极有意义的,它能令人们对春天不失去信心和向往。

吴老师驻足尘世的时间不多,却一直奋力修为,终而向世人呈现出他儒雅的美好模样,不但令乐府学研究别开生面,而且还令治学之人感受到了人间的浓浓温情,故而他的生命意义极大,会令世人对治学之事心存亲近、对治学之人心生善念。

哲人所言极是,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它无论用在绚丽的樱花身上还是用在儒雅的吴老师身上,都是极恰当的。

依佛家所言,人会因着自己在世间的修行而有不同往生的去处。看到灵堂上面带微笑的吴老师的照片,再看到此时窗外明朗的世界,我确信雅儒的吴老师已经去了西方的极乐世界。那里没有世间的纠结难舍,也没有劳累疾病,有的只是永恒之美。

就像在春天里,我们会记住樱花的绚丽一样,我们会记住吴老师的儒雅。想到这里,我心中郁积的忧伤突然就消失了。

哭相洲

蒋寅

唐诗乐府切磋外,

卅载论文风义存。

昔日同来今独去,

天南何处为招魂。

读蒋寅《哭相洲》后疾书

陶文鹏

眺望羊城不见兄,

深情豪气梦中萦。

惊闻驾鹤余飞泪,

乐府唐诗也失声!

送吴君相洲西游

李昌集

放心放心,诸事有人接踵做;

走好走好,从此无虑尽情游。 WeSlDdi1tRKGMF7bSjvwwu7xg1U02jGLeO+p98uVlJuaHl4QvYBNeHDkUVNJiH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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