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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此间多是非

有人说孟月泠根本没理睬周绿萼,全然是周绿萼单方面造势,故而形成双方在打擂台的假象。

周党自然要跳出来反驳,若是孟月泠真的不在意这件事,又为何突然唱起了《醉酒》?显然是接了这战书的。萼蕊票房的文生写了好些吹捧周绿萼的戏评,也连夜登上了津门的各家戏报。

又有懂行的低调票友品评这件事,道这二位虽然都是角儿,可根本不是一个水平的,孟月泠犯不着纡尊降贵和周绿萼牵扯上。

这还得从眼下正年轻的这一代青衣说起,要说当仁不让的头号人物,自然要数“北月、南香、关东裳”,说的便是北平的孟月泠、上海的秦眠香、奉天的余秀裳,其他的都得往后稍稍,没法儿比。

这三位中,孟、余皆是男旦,只有秦眠香是女的。且这秦眠香还是孟月泠的师妹,两人皆师承俞芳君,任谁都要赞一句俞大贤好福气,有这么两个出息徒弟。

再往远了说,俞芳君、孟桂侬、段青山三位并称为“三大贤”,曾一起在前清任内廷供奉,故而有了这么个名头。俞芳君教出了这两位高徒之后,没再收徒,跟孟桂侬一样过起了闲适养老的日子。段青山倒是还在唱,但不常登台,据说也在教徒弟……

如今天津卫的观众,包括佩芷在内,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协盛园的票紧,凑不进去看孟月泠的便都转投了上天仙,捧了周绿萼的场,末了还要佯装内行的样子贬两句孟月泠的戏不行,实则他连个孟月泠的影子都没见着。

真正捧孟月泠的那些票友其实大多随了孟月泠的淡然性子,只是低调地看戏,场场不落地捧他。可架不住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根本不看戏但两头跑传闲话,从中挑拨,一时间内甭管是上天仙还是协盛园门口都热闹得像是过年。

可人多自然是非也多,意见相左的人争吵起来都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协盛园座位少的原因,戏票供不应求,有票贩子抢了票转卖,从中谋取巨额差价,据说为此还打了起来,引来了巡捕房……

这晚唱完《梅妃》,黄师傅照例来扮戏房找孟月泠,跟他最后核对一遍明日的戏码。

黄师傅报了一连串的戏目,刚说完压轴戏,还没说大轴戏演什么,孟月泠就把他打断了:“大轴改成《龙凤呈祥》。”

黄师傅不解:“二爷你唱孙尚香?”

《龙凤呈祥》是出群戏,并不以孙尚香为主,且其中最精彩的一折应当算是《甘露寺》,可《甘露寺》这折也没孙尚香什么事儿。

孟月泠摇头:“袭胜轩的那个……”

他忘了名字,黄师傅提醒道:“叫宋小笙。”

便是赵巧容的相好的,孟月泠演梅妃,他演梅妃的宫女嫣红。

孟月泠说:“让他演。”

黄师傅满心疑惑:“那二爷你的戏码呢?”

有的角儿非大轴戏不演,孟月泠倒是没这个规矩,就说丹桂社刚来天津那天,他也是一时兴起就登台来了出《御碑亭》,黄师傅还以为他又有了什么巧思。

没想到孟月泠告诉他:“明儿我歇一天。”

黄师傅暗道不妙,这外面一群人等着看他打周绿萼的脸呢,周绿萼戏不如孟月泠好,双方这么互相叫板地演下去,懂戏的人早晚要出来臊一臊周绿萼,让他再不敢嚣张。

可孟月泠一向说一不二,黄师傅叫了两声“二爷”,孟月泠也没搭理他,他便只能摇着头出去了。

第二日,协盛园门口等着看热闹的人皆出乎意料,戏报子放了出来,不见孟月泠的名字,大伙不信邪等了一天,加上买了票进去看戏的,无一例外没见着孟月泠。

这种时候周绿萼在上天仙唱的是《梅妃》还是《贵妃》就都不重要了,仿佛一场打戏正到高潮之处,一方拎着兵器退场了,骤然宣告结局。

等周绿萼下了戏,跟包把消息报给了他,他显然也十分惊讶,不明白孟月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晚佩芷自然照常去了协盛园,她本来想约傅棠,这几日实在是热闹,可傅棠拒绝了。她便带了几个朋友来,想着要给孟月泠组织票房,总要吸纳一些成员。

恰巧白柳斋今日没去看周绿萼,佩芷叫上了他和白柳阁兄妹俩,还有个在王串场开画斋的方厚载。方厚载本来还要叫冯家的大少爷冯世华,佩芷一听是开纱厂的那个冯家,找了个借口没让他叫。

冯世华的父辈定然跟姜肇鸿有来往,且佩芷从不跟世家少爷一块玩儿,一则是怕哪个不小心把她的行踪捅到姜肇鸿那儿去,给她惹麻烦。二则为的是避免见到佟家的那位,同样是个大麻烦,此处暂不细说。

佩芷还没说明她要给孟月泠组织票房,只说是请他们仨听戏,指望着用孟月泠的戏来打动他们。

听说今日大轴唱《龙凤呈祥》她还有些惊讶,问过白柳斋最近周绿萼演《龙凤呈祥》了没有,白柳斋说没有,佩芷还在心里怪派戏管事怎么选了这出戏。

《龙凤呈祥》倒是出好戏,台上的都是丹桂社的四梁四柱,功夫瓷实,可孙尚香居然是宋小笙演的。佩芷满腹疑云,强撑着坐了一会儿还是没继续看下去,独自溜出了包厢,把正看得入迷的盛老板提起来问。

要不是盛老板告诉她,她都不知道今日孟月泠休息,还想着后面刘备和孙尚香成婚会不会换成孟月泠演。

盛老板夹在中间难做,只能一个劲儿地认错:“您看怪我,怪我没提前知会您一声,其实这宋小笙唱得也不错……”

佩芷心里不是滋味,没再回包厢,先走了。

出了协盛园,佩芷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西府。

她本想找傅棠算账,孟月泠今日不唱,他不可能不知情,可他居然没告诉她。

叩了半天的门环,佩芷都要怀疑门房出去喝酒了,里面才打开了门。

开门的是西府的管家佩芷跟傅棠一样叫他一声“邵伯”。邵伯说:“王爷跟孟老板上凤鸣茶园听戏去了。”

佩芷大火,许是最近时常见面的缘故,她俨然已经把傅棠当作了朋友,虽说孟月泠冷淡,可也算说得上话,那就算半个朋友。

眼下这种情形,她总觉得自己被孤立了,两个人跑去别处看戏,她竟全然蒙在鼓里。明明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都不理她了?

她总往西府跑,邵伯知道她是个丫头,手里提着的煤油灯照得人脸上都昏暗暗的,眼看着佩芷扁了嘴,似是随时要哭出来。

邵伯见她可怜,便多说了几句:“霓声社在凤鸣茶园挂牌,便是段青山的那个霓声社。他前阵子搬回的天津,虽不常登台,但今日赶上孟老板休沐,自然是要去看看的。见的都是些旧识,便没让人跟着。”

佩芷抽了抽鼻子,虽说委屈,也不至于立马就哭出来。邵伯关上了大门,佩芷坐在西府门口,越想这事儿越气。

本来还想去凤鸣茶园抓他们两个,可她坐上黄包车就改了主意,直接回了姜府。

姜仲昀看着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的人居然出现了,忍不住说风凉话嘲她:“嚯,这不是我们姜四小姐?今日没去听戏,这么早就回来了。”

佩芷没理他,上姜老太太的院子里给姜老太太问了个好,顺道告了仲昀一状,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心想,他们不是不带她一起玩吗,她也不稀罕,那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好了。

第二天佩芷一整天都没出门,实在是不寻常,姜老太太百般纳罕,还有些心焦。

晚上姜肇鸿和姜伯昀带了消息回家,北平出了变故,五千多名学生在抗议,死伤二百余人。

一屋子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静默了,那场面想想都危险可怖。姜老太太上了年纪,本就脆弱敏感,再加上挂记了佩芷一整天,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抽出了帕子揩眼角的泪。

嘴上念叨着:“那都是跟佩芷一样年纪的孩子……”

赵凤珊凑上前去安抚婆婆,姜肇鸿无奈地唤了声“妈”,扫了一圈不见佩芷:“佩芷呢?”

幸好她今日没出去,姜仲昀答话:“四妹在房间里看书,没去外面。”

姜肇鸿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德行,冷哼一声:“叫她别再出去乱跑,安生几日。”

这下佩芷不用故意把自己圈在家里了,她打小跟着仲昀屁股后面调皮捣蛋,两人最是知道看姜肇鸿的脸色行事,该消停还是要消停几日。

佩芷便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往姜老太太的院子跑得勤快,奶奶年纪大了,便是不怎么说话,静静地多陪陪她也好。

北平和天津到底隔着些距离,虽说各地都有声音在谴责段政府,但不过一周,天津地面上便又恢复了往日光景,连讨论那件事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可佩芷还是没出门的意思,平日里最爱出去闲逛的人失了野性,姜老太太百般忧心,甚至遣了下人连夜去把东苑的戏台子给收拾了出来,又让仲昀去找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给佩芷热闹热闹……佩芷回了姜老太太,为了让她放心,还是换了身男装出门。

出门后佩芷漫无目的闲逛了会儿,想不到去哪儿,便去了吉祥胡同白家,白家离得近,故而佩芷时常与白家兄妹走动。

白柳阁是个浑身书卷气的女子,生了张小脸,上面挂着雀斑,眼睛是细长又有韵味的丹凤形。她从窗户看到佩芷进了门,提醒埋头作画的白柳斋:“佩芷来了。”

白柳斋便没白柳阁那么沉着了,撂下了画笔急匆匆地去迎佩芷,语气也显而易见地激动:“你可算出门了,上你家找你,门房只说你不见客。”

佩芷不解,提起兴致问他:“发生什么了?”

白柳阁默默地翻了页书,似是充耳不闻,白柳斋叹了口气,说:“绿萼今天上午的火车,已经离津了!”

佩芷一愣,才意识到这些天外面似乎有了不小的变动。

那日孟月泠停演,宋小笙代他唱了出《龙凤呈祥》,周绿萼则依旧在上天仙跟孟月泠叫板,唱的是《梅妃》。

第二天消息才传了出来,原来那晚孟月泠跟西府棠九爷一起去了凤鸣茶园,看的是霓声社贴演的《定军山》。段青山擅演这出,年轻时便是以《定军山》博得了太后的喜爱,可那晚唱黄忠的并不是段青山,而是段青山的徒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名叫袁小真。

大轴戏才上了六七成的座儿,散戏后观众很快就走了个干净,段青山、孟月泠、棠九爷,还有几个互相都认识的知名票友一起去了后台袁小真的扮戏房。

段青山爱茶,一行人在房间内品起了政和白茶。据传棠九爷不仅拉了胡琴,还跟袁小真唱了段《游龙戏凤》,这正德帝自然是袁小真唱的,傅棠唱被调戏的李凤姐,可见气氛之融洽。

于是乎便有人问上了孟月泠近几天满天津谣传的他与周绿萼打擂台的事儿,孟月泠倒也没拐弯抹角,直白道:“有所耳闻。”

那人自然要问:“那你今日怎么突然停演了?难不成还怕了他不成。”

孟月泠但笑不语,末了架不住友人再三追问,才说了这样一句:“此生注定唱戏娱人,可下了台在戏外,就不给人当笑柄了。”

便是这句“唱戏娱人没得选”“戏外不给人当笑柄”刺伤了周绿萼,他一贯雷厉风行,立刻就决定收拾东西回上海,不唱了。上天仙撤下了周绿萼的牌子,风沙席卷而过一般宣告这出“戏外之戏”就此落幕。

离开天津的前一晚,周绿萼专程去了趟协盛园,台上孟月泠唱的是《三击掌》,他坐在一楼的廊座儿,认真地看完了整出戏,也是真心实意地鼓了掌。

散戏后,周绿萼去了后台扮戏房,见了孟月泠一面。

他说:“你说得对,唱戏娱人,这条命就够贱的了,何必又在戏外给人当笑柄。不管是杨妃还是梅妃,‘花无百日红’,不过都是些可怜人,还比什么输赢呢。”

孟月泠对他并无敌意,可也没什么好意,周绿萼对他来说就是个陌生人。孟月泠什么都不想说,沉默应对。

周绿萼不在意,继续说道:“我知你对我没什么话说,可我还是想来问问你。原以为你根本不会理我,不论是名声还是本事,我都远不如你,否则这‘北月南香关东裳’便该有我的名字了。可你那天还是贴了《醉酒》,这证明你是回应了我的,我说得可对?”

似乎在这场闹剧中,只要孟月泠回应了他,他就不算输。

至于孟月泠,孟丹灵跟盛老板一起劝他演《醉酒》、黄师傅又刻意排《梅妃》的戏码,他都知道背后动机为何。盛老板为协盛园的财路,孟丹灵和黄师傅为丹桂社的面子,他都明了,也可以说是自愿任他们摆弄的。

如今周绿萼问上门了,孟月泠也不遮掩,他坐在那儿,抬头看向站着周绿萼,明明是仰视,却丝毫不显弱势。

“我贴《醉酒》,一则我确实想唱。”

这出戏他早就有演的打算,他不想唱的话,谁人也不能强迫,更不至于一身做工上好的蟒服就把他给收买。

“二则,你唱得不行。”

他再不唱的话,这些戏迷的欣赏水准都要跟着降了。

整件事唯一在孟月泠控制之外的,就是戏园外产生了争执与打斗,这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那日停演了,这场笑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周绿萼气极反笑,可心底里又欣赏他的直白,半天只能说:“成,我喜欢直白的人。”

孟月泠显然对他的“喜欢”避之不及,闻言立刻收回了视线,叫范师傅过来给他缠发网。

周绿萼本来要走,恰好看到黄师傅在旁边归拢砌末,别的砌末都是一起放在箱子里的,只有一把扇子单独装在扇盒里,放在孟月泠的化妆桌边上。

周绿萼拿起了扇盒,黄师傅对他没什么善意,冷冰冰地说:“这是二爷自己带来的,你别给动坏了。”

周绿萼打开了扇盒,摊开那把扇子,意料之中,果然眼熟。

他一向睚眦必报,心里记着孟月泠刚刚直白伤人的话,临走前还要留话刺回去,谁也别好过。

“孟老板,这是姜少爷送你的罢。”

孟月泠没答话,周绿萼便告诉他:“这扇面是我亲手为她画的,专程送给她,‘皓蕊居士’的章子便是我的。她说想要把泥金扇放在架子上摆着,不想竟送给你了。”

孟月泠正拿着根描眉笔对着镜子补眉毛,闻言动作停了那么一秒,也不知道周绿萼看到没有。

“其实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戏子不过就是戏子,跟手里的玩意没什么差别。她昨日捧我,今日捧你,后日又不知道捧谁。我为了她跟你卯上,她巴不得我们打得更激烈些,她才有热闹看。我倒是要谢谢你,孟老板,没有您的提点,我不会这么早明白这道理。”

孟月泠看起来波澜不惊,冷淡答他:“不客气。周老板,我这后台乱,不送了。”

“好。孟老板,我知您下个月要去上海的,有缘分我们上海见。”

……

早上周绿萼低调离津,晚上孟月泠就在协盛园唱起了《贵妃醉酒》,便是第二次唱这出戏。盛老板临时加了两排座,戏票卖了个空。

有人说他这是把周绿萼逼走了还不忘记踩两脚,亦有人说二人早已冰释前嫌,孟月泠此举是在为周绿萼送别,众说纷纭。

贵妃着盛装摆驾百花亭,是执着泥金扇登场的,扇子几乎没离过手。因苦等不来玄宗,贵妃饮酒数杯,微醉,被两个宫娥搀着下去换衣裳。

演到这里的时候,孟月泠本应该搭着两个宫娥的肩下场,随后便是高力士、裴力士二人垫场,给出贵妃换下蟒服的时间,再穿宫装上场的贵妃便不拿扇子了。

这厢孟月泠刚搭上宫娥的肩,所有人都认为他要下去了,他却又松开了宫娥,脚下踏着醉步,转身看向了远处,倾城容貌挂着丝哀愁,仿佛因等不来那位薄幸君王而怨怼。

这显然是临场加的动作,孟丹灵赶忙紧张起来盯着他,手里拉琴的动作没停,给他垫着弦儿。底下的观众有的已经在笑,笑这台上的贵妃是真醉了,都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接着他摊开了手里的扇子,双手细微地颤抖着,在一众观众猝不及防中,泥金扇脱了贵妃的手,被丢了出去,在空中抛了个弧线后落到了一位不知姓甚名谁的观众手中。

演高力士的那个丑角儿是个机灵的,赶忙接了句:“完了,娘娘这是真喝多了,扇子都赏了!”

一片呼声和叫好声中,贵妃再度搭上宫娥的肩膀,醉步蹒跚地下去了。

二楼正中的包厢里,佩芷气得站了起来。

佩芷好些天没来看他的戏,今日一来就看到他把扇子给随便丢了,那可是她送给他的,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心疼。

袖口里的手也攥成了拳头,佩芷打算立马去后台找他算账,速度快的话还能在“贵妃”上台前把他给打趴下,这戏也就不用继续唱下去了。

没承想余光瞟到了北楼第二间包厢里坐着个眼熟的人,穿蜀锦长袍马褂,手拿折扇翘着腿,还有梳得整齐的头发,以及总是带着抹似有似无笑容的脸,除了棠九爷还能是谁?

佩芷怒气腾腾地掀开帘子出去,直奔傅棠的包厢。

眼看着贵妃上了台,观众又在叫好,傅棠则意思意思鼓了两下掌,接着便感觉到身边坐下了个人,他扭头一看,看到眼神能杀人的佩芷。

傅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没说话。

他跟孟月泠都是能忍住不开口的主儿,非要比出来个胜负的话,自然是孟月泠更能坚持。可佩芷是有话完全藏不住的,她质问道:“棠九爷这是躲着我呢?”

他脸上的笑容疏解开来,否定道:“未曾躲过姜四小姐。”

“那为什么那天他停演你不告知我?你们俩还一起去了凤鸣茶园,也不带我。”

她像个孩子,因为伙伴不带自己玩而生闷气,可他们都早已不是孩子了。

傅棠承认,他和孟月泠较之佩芷心思深沉许多,可但凡换作其他人,早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有她,还是会气冲冲地来问个明白。

傅棠简洁明了地告诉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佩芷眉头一皱,沉默了半晌,还是刨根问题要他讲清楚何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棠不说,她就不走,倒也不耽误他看戏,可就是坐在旁边死死地盯着傅棠,傅棠受不了,放下了继续看戏的念头,扭头问她:“你为何要给他组织票房?”

佩芷不用想就能答:“自然是因为喜欢他,喜欢他的戏。”

傅棠摇了摇扇子:“不对。平常的时候,你要给他组织票房,是因为你好戏、懂戏。可在那天,你只不过是想看热闹,给他和周绿萼的争斗加两把火。”

佩芷语塞,顿时不知如何反驳,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心底里好像真的是这么想的。

台上的《醉酒》还在上演,佩芷头一回坐北楼包厢,以一个全然不同的视角看着台上的孟月泠,隐约有些陌生的感觉。又想到初看孟的这出戏时,她满心都在把他跟周绿萼做比较,想的净是那些有的没的,她何时变得这么心浮气躁了?

佩芷和傅棠都沉默了起来,暂停了交谈,静静地看完这场戏。散戏时候满场荒凉余味,傅棠攥着扇子立在栏杆前,看着楼下混乱的座位,和佩芷多说了几句。

“其实你没错。都说‘捧角儿’,只不过没几个真把角儿当人看的。热闹起来了,戏好不好先抛在脑后,比的是上座率和排场,角儿也就成了个任人摆弄的玩意了,这跟罐子里斗蛐蛐儿有什么差别?我想静风并不愿意做只蛐蛐儿。”

“你可能觉得我较真儿,听戏不就是图个乐呵,我看得出来你爱热闹。眼下这个年代,没了热闹老百姓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可台上的毕竟是个活人,而且戏是好东西,真要喜欢,不应该作践。”

若说上次一起爬树听孟月泠吊嗓让佩芷发现傅棠懂戏,如今则是让她发现傅棠爱戏。

那晚回到姜府之后,佩芷一反常态地有些沉默,傅棠的话似是抛出了饵,她不禁开始回忆。光阴被无数场戏串联,碎片簌簌洒落——她已经浸在这戏园子里太久了,久到有些迷失。

那年佩芷十六岁,从中西女中毕业,考上南开大学,可那亦是她学业的终止之时。

姜肇鸿不同意她继续读书,他认为女孩子只要有些学识够用就好。姜伯昀也是个老古板,自然站在父亲一方,姜老太太无知,听闻外面时常有学生闹学潮,也不赞同她去上学。家中最有话语权的三个人就这么拍了板,佩芷闹过也没用。

直到错过了大学报道的期限,这件事也就板上钉钉了。佩芷哭了几日,几日过去,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前两年仲昀还不以为然,拿这件事嘲笑过她,说她想上学也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几天就抛在脑后了。佩芷没反驳,只是实打实地冷落了他半个月,他才知道这件事开不得玩笑。

其实她不过是性情使然,姜佩芷就不是会自怜自艾的人。后来佩芷便开始给自己找乐子,没多久就沉浸在了戏园子里。

学业停止的第二年,姜肇鸿还动过让佩芷成婚的念头,她是定了亲许了人家的,对方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佟家大少爷,名唤佟璟元。

佟家自然也百般乐意,可姜老太太第一个不准,直说佩芷还小,要在家里多陪她几年。赵凤珊也劝说他,叔昀还没娶妻,佩芷不急。

她倒是无形中躲过了一遭,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佩芷想着这些,倦倦地就睡着了。

次日又轮到姜老太太纳罕,纳罕佩芷不过出去了半天,就又把自己关进房中。

老太太站在房门外,关切问道:“我的乖孙女,最近是谁怎么着你了?奶奶瞧着你不开心呐。”

佩芷正攥着本书卧在榻上,书没看进去,频繁出神。她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羞于去见孟月泠,脑海里总是回想他昨晚唱《醉酒》时把扇子丢了的场面,一遍遍地想,把自己的脸颊臊得发烫。

她回姜老太太:“奶奶,我没事儿,您别瞎操心我了,我好着呢。”

这厢她油盐不进,姜老太太便去找姜家第二的富贵闲人,姜仲昀无端端地受了老太太一通训斥,无非是怪他平日里不够关心妹妹,姜仲昀表面不敢忤逆姜老太太,出了房门直奔佩芷的院子,抓她出门逛戏园子。

“我平白无故挨了奶奶的骂,姜佩芷,赶紧的。天津卫的角儿那么多,走了一个周绿萼你就害相思病了?”

佩芷狠生生地瞪他一眼,他竟然还停留在她捧周绿萼的时候,那都是多久的事儿了:“你才害相思病,你全家都害相思病。”

那晚佩芷便跟姜仲昀一起光顾了协盛园,恰好盛老板在门口,离老远就叫道:“姜二少!”

佩芷朝他笑了笑,旁边的仲昀则冷哼一声。

盛老板凑上来要开口寒暄,还想着问问这位脸生的面孔是哪位少爷,仲昀就先一步上了楼,奔着包厢去了。

盛老板指着仲昀背影问:“这,这位是……”

她本可以给仲昀再安上个姜大少或者姜三少的名头,先凑合用着。可大哥古板,从不进戏园子,三哥远在国外,也不好用。她以往在外用的都是“石川”这个名字,要不是当初着急给赵巧容找钱夹,也不至于冒用仲昀的名头,真是麻烦。

佩芷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回答盛老板:“他啊,不太熟。”

到底没说出个姓甚名谁,佩芷便也上楼了,剩下盛老板独自在门口纳闷,想着这不熟的两个人长得还有点像是怎么回事……

佩芷掀开帘子进了包厢,正好看到仲昀抿了一口香片茶,眉头闪过嫌弃,立马撂下了茶盏。

他跟佩芷说:“我坐下了才咂摸过来,他这刚刚那声儿‘姜二少’不是叫我的,四妹妹,你可别拿着你二哥的名头做坏事。”

据仲昀对她的了解,凡是捅娄子的事儿,她必不会用自己的名字。

佩芷白他一眼:“我还没嫌你的名声臭呢。”

“欸?你这话就不中听了。”

姜仲昀自然知道孟月泠这号人物,只是他不大懂戏,不如佩芷往戏园子跑得勤快。

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都是在夜里饮酒取乐,个个都是宝艳楼胡同的常客。估计佩芷每日大轴戏快看完的时辰他才慢悠悠地出门,凌晨归家,美其名曰“应酬”。但他也还知道每周在家安生呆两日,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今晚孟月泠唱《金山寺》,《白蛇传》的故事家喻户晓,仲昀便是再不懂戏也看懂了。

佩芷问他:“那你能看出来他的戏好吗?”

姜仲昀眯了眯眼睛:“是跟别人的不大一样,能感觉出来,他的戏有韵味儿,我说不明白。”

佩芷开心地笑了。

姜仲昀又说:“所以你如今是迷上孟月泠了?演青蛇的是宋小笙罢?我认出来了。”

佩芷惊讶:“你竟然还知道宋小笙,可他和孟月泠差得远了,你好好看孟月泠成不成?”

仲昀摇头:“看得见摸不着的,有什么意思?把戏园子的老板叫来,等戏散了让他带孟月泠来这儿打个招呼。”

昨日刚听了傅棠那一番话,此时仲昀就举了个活例子,佩芷嫌弃地看着他:“你拿他当什么了,还让人来包厢里给你问好。”

仲昀不解:“这怎么了?不都是这样,他爹孟桂侬当年也得来包厢给咱爹问声儿好。我看你现在是真迷他,把他惯得礼数都丢了。”

佩芷心里不是滋味,可又不知道怎么去跟仲昀说,只能扭头不理他,散了戏闷头就要往出走。

这时候楼下的人都在挤着出去,乱哄哄的,姜仲昀拉住她,骂她是“驴脾气”,兄妹俩在包厢里打闹了两下。

这时门帘子被掀开,宋小笙妆都没卸,特地来跟姜仲昀打招呼。

“二爷,看到您今儿个来了,专程来给您问个好。”

姜仲昀松开了佩芷,略微正色:“行,我也是闲着没事儿,跟我妹妹来凑凑热闹。”

他指着穿男装的佩芷:“这是我四妹,你拿她当个男的看就成,在这儿还冒充我呢。”

佩芷白了仲昀一眼,宋小笙聪明,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又叫了声“姜四小姐”。佩芷看着他谦卑的态度,不敢想要是换作孟月泠站在这里的情景,赶忙让他下去卸妆了。

协盛园门外站着俩姜府的小厮,是常跟着仲昀出门的,来的路上佩芷还嫌弃他看个戏也要带下人,不承想这人还真带对了。

五步以外,有个梳中分发、穿粗布衣裤的男人,佩芷不认识他,可认得他手里的扇子。男人正举着扇子,姿态招摇,生怕路过的人看不到一样。

干货店的掌柜端着瓜子凑了过来,照例给佩芷递了递,佩芷摇头拒绝。

掌柜的告诉她:“昨儿个孟老板唱贵妃,醉了之后赏了把扇子,这不落到他手里了,在这儿嘚瑟半天了。”

佩芷一笑置之,本打算跟仲昀走了,没想到掌柜的接着说:“明面儿上是嘚瑟,其实是找卖家呢。那扇子一看就是值钱物件儿,更别说是孟老板拿过的,自然有人想买,可他狮子大张口,这就过分了……”

佩芷一咬牙,狠狠给了仲昀一掌,仲昀大叫:“姜老四!你干什么!疼!”

佩芷语气激动,指着拿扇子的男人发号施令:“那是我的扇子,把扇子给我抢回来。”

小厮立马冲上去出手,对方自然反抗争抢,可两拳难敌四手,还是被按在了地上挨揍。姜仲昀也过去踹了两脚,夺过扇子交到佩芷手里。

协盛园二楼的一扇窗户半开着,孟月泠已经卸了戏妆,面庞清隽又冷淡,立在窗前。

下边发生的事情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以冷笑置之,低声说了句:“纨绔。”

随后“啪”地阖上了窗子。

仲昀自言自语道:“还敢惹你姜二爷的妹妹。”

佩芷又给了他一掌,打得仲昀向后躲了两步:“在协盛园附近我才是姜二。”

姜仲昀冷哼:“成,合着我的名头被您给褫夺了,那我现在是谁啊?”

佩芷随口说道:“你是姜二少的家奴。”

“有穿我这么好的家奴?”

“那你是家奴头儿。”

姜仲昀气得发笑,挥手让两个小厮把人给放了。接着姜家的汽车到了,佩芷独自上车回家,仲昀则去会狐朋狗友了。

路上,佩芷攥着手里的扇子,并没有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快乐。

他把扇子那么一丢,像是情分就尽了,她总觉得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而且他在天津最多停留月余,走了之后还不知道下次何时再来,她又没什么去北平的机会,那便是这辈子都不再见了。

不知怎么的,思及此处,竟有些悲从中来。

姜仲昀的太太名叫汪玉芝,汪玉芝没读过书,字儿都不识几个,小聪明一堆,大智慧没有。但还算会基本的察言观色,为人也不算粗俗无礼,毕竟是名门世家汪家的掌上明珠,有些小姐脾气也是理所应当。

姜仲昀颇擅言辞,平日里在外胡闹,回到家里保准能把汪玉芝给哄好,成婚这么多年以来,一大家子都在同一幢府邸里生活,拢共也没见过几次二人真吵起来。

这么一说,姜仲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汪玉芝门儿清着。

前阵子赵巧容在家里攒局,汪玉芝去打了两晚上的牌,认识了个新牌搭子,津水银行曹行长的夫人曹太太。

曹行长是孟月泠的戏迷,孟月泠来津他比谁都高兴,除去必要的应酬,自然都要去捧孟月泠的场。

有钱有势的银行家捧捧戏子而已,本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曹行长惧内,家里的钱财都归曹太太管,曹行长平日里的支出曹太太都会定期审计。

前两天曹太太发现,经曹行长的手竟然送出去了幢宅子,这可是笔大费用。曹行长找了几个借口都没搪塞住曹太太,最后只能如实交代:赠给孟月泠孟老板了。

曹太太说着这件事儿,一不留神又点了一炮,她输了一晚上了,坐得腰酸背痛,便起身站了会儿,让丫鬟坐下帮她打两把。

曹太太点了根烟,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叫道:“玉芝!差点忘了,我还要提醒你来着,你可要看紧了你家男人。”

汪玉芝正在暗自庆幸,庆幸仲昀虽然爱玩,为人浪荡了些,可是不过都是小钱,断然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曹太太说:“早先还想着,我家男人不是喜欢听孟月泠的戏么,常常往协盛园跑,你家的也是一样,这二人还能凑一起认识认识。”

汪玉芝听得云里雾里,她知道姜仲昀不懂戏,怎么可能常去协盛园。

曹太太又说:“如今出了这码子事儿,我看也甭让他们俩认识了,咱们都各自管好自家的男人,我有表弟在土地局当官儿,我让他帮我看看这宅子怎么要回来。至于你……”

汪玉芝说:“你倒是说清楚,姜仲昀他干什么了?”

曹太太叹了口气,语气尖酸:“搞银行业的男人财大气粗,只会傻颠颠地送宅子,被人诓了都不知。你家姜二少才叫个浪漫多情,场场不落还不够,听说时常往后台跑,跟孟老板那叫一个亲密。

你还不知道呢?他还给人送了块儿匾,就挂在协盛园呢,写的‘遗世月华’,嵌着孟老板的名字。要我说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般,这酸词儿,咱们便是削尖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汪玉芝一手的好牌都没了打的兴致,旁边的马太太摇了摇头:“那孟老板在台上比女人还美,女人看他迷他也就算了,他这又招了一堆男人喜欢,真作孽。可你说你们的男人给他一个劲儿地送东西有什么用?他再漂亮也是个男人,还是要娶女人的……”

冯太太一席话说完,汪玉芝噌地起身,抓过手袋就气哄哄地走了。

其他太太互相对视了几眼,很快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又叫了旁边坐着的太太补上汪玉芝的空,这牌还得继续打。

汪玉芝先回了姜府,夜晚还长着,姜仲昀自然不在家,汪大小姐憋着一股气,坐上了家里的汽车,满天津卫找起姜仲昀来。

最先去的自然是协盛园,可戏园子都要关门了,最后一场戏早散了。汪玉芝又去了几个仲昀爱去的地方,最后在侯家后的一间私寓里找到的他。

她到人家门口的时候,恰好赶上姜仲昀脸上挂着薄醉,搭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从院子里出来,那少年一看就是个唱戏的。若是换旁人或许还能说只是喝醉了扶着而已,可对方是她丈夫,汪玉芝一眼就看明白了。

两人坐上汽车后吵了一路,仲昀给她解释捧孟月泠的是佩芷,跟他没关系。可汪玉芝看到刚刚那一幕之后,捧戏子这事儿早就变得不重要了,跟他没关系最好。

到了家里,两人进了院子还在吵,汪玉芝一股脑儿地把仲昀婚后犯过的错全数了一遍,仲昀换了身儿衣裳她还没说完。仲昀被烦得头疼,又气她翻旧账,翻旧账最没意思了,接下来自是一番争吵不休。

姜家人都没能睡个好觉,除了离得远的姜老太太,老人觉轻,特地搬去的里院。佩芷披了身衣裳,刚进院门就看到姜肇鸿、赵凤珊、姜伯昀都来了。

大半夜一家人都衣衫不整地凑在了仲昀的院子里,个个睡眼惺忪的。汪玉芝扑进赵凤珊怀里边哭边诉苦,家里人都知道仲昀的德行,佩芷嫌弃地剜了他一眼,仲昀则不在意地耸耸肩。

父母自然是劝和不劝分,佩芷不管这些,她只知道自己跟汪玉芝都是女人,丈夫是这么个没正经的人,凭什么还劝人继续在火坑里待着。

佩芷说:“二嫂,你跟他离婚。现在年代不同了……”

姜伯昀拽着她胳膊就往出走:“你给我睡觉去,大半夜在这儿说胡话,臭丫头。”

本以为这件事在天亮前就解决了,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佩芷发现少了个人:“二嫂呢?”

赵凤珊说:“玉芝想家了,回娘家住几日。”

这下倒是更严重了。

佩芷只知道他们吵架是因为仲昀的作风问题,不知道还有孟月泠这一茬。她不禁再次感叹当初冒用仲昀的名头实在是草率,如今多了不少麻烦。

汪玉芝回了娘家,这件事必然很快就被传开,这种节骨眼儿上,她这个假的姜二少也不太适合出现在协盛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恰巧佩芷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孟月泠,便没再往协盛园去,而是去了吉祥胡同,她正好有几个学问想向白柳阁讨教。

晚上佩芷跟白家兄妹俩在正阳春吃烤鸭,白柳斋还问她怎么没去看孟月泠,佩芷只能说一句“说来话长”。

邻桌恰巧也在谈论孟月泠,佩芷控制不住耳朵,认认真真地听了个全乎。

说的是今天下午曹太太带着人去了协盛园,想向孟老板索回曹行长赠的宅子,孟老板则说未曾收过曹行长这份礼,双方产生了争执,阵仗闹得很大。

路人甲说:“这曹太太的堂兄不一般,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我看孟老板这个亏是吃定咯。”

路人乙问:“先不说这些,你们不好奇这孟老板到底收没收曹行长的宅子吗?曹行长可真有钱,出手这么阔绰。”

路人丙认为没收:“孟老板何许人也?虽说性子冷傲了些,可人是磊落的,说没收就是没收,犯不着在这节骨眼儿上还骗人。”

路人丁另知内幕:“这你就不了解这位孟老板了。表面上看着是个清冷的,谁知道背地里怎么讨好那些高官富商。我有亲戚在曹公馆做事,可是听说不仅有曹行长,还有别家的少爷被他勾引了,那可都是有家室的。这位孟老板确实比女人漂亮,可又不用守女人家的妇道,哈……”

佩芷站了起来,狠狠拍了下桌子,拍得她手掌通红,只能在心里龇牙咧嘴,表面上还要冷脸,看向邻桌的那四个人。

他们看佩芷衣着考究,自然不是寻常人,遇上了孟月泠的戏迷纯属倒霉,四个人默默动起了筷子,没继续说了。

白柳阁拉佩芷的手,劝她坐下:“他们说的也未必是真的……”

佩芷急道:“当然不是真的!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孟月泠若是那样的人,最该讨好的应该是她姜佩芷,何必挑那些已经结婚的糟老头子。

烤鸭佩芷也吃不下了,她先走一步,还不忘结了账,随后叫黄包车直奔协盛园去。

她到的时候大轴戏已经唱了一半了,佩芷在楼下看了两眼。今晚他唱的是《穆柯寨》,孟月泠的武戏也是一绝,刀马旦的戏码不在话下。

楼梯还上完,佩芷就听到一楼廊座儿有刻意喝倒彩起哄的,嘴里嚷着“送宅子”,看来下午确有其事。

她这楼梯也不上了,扯了盛老板去了后台,后台还是有些吵,台上的穆桂英和杨宗保正打得难分难舍,锣鼓频密。

两人出门到了后院,才算是个能说话的地儿,盛老板语气关切地问佩芷:“姜二少,听闻您跟太太……”

佩芷无奈道:“先别说这个,今天下午曹行长的太太来闹了?”

盛老板点头:“您听说了?我以为您这些天被家事烦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孟老板了呢。”

佩芷说:“你得多雇几个人来稳着场子,你看看刚才廊座儿都闹成什么样子了?改明儿岂不是戏唱半道儿就冲上去闹孟老板了?”

盛老板频繁点头:“对对对,您说得对。我下午就想着了,是得雇几个能护院的打手,咱们这戏园子小了点儿,也没寻思有朝一日会来孟老板这尊大佛。让姜二少您操心了,这家里边还……”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怕的就是盛老板这种人。佩芷也不粗着嗓子说话了,而是用了自己本来的声音:“你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你老挂记着姜仲昀的丑事干什么呀?”

她声音不如寻常姑娘家那么纤细清甜,而是多了几分醇韵,可也是实实在在的女声。

盛老板一愣,虽说他一直觉得这位姜二少细皮嫩肉的,怀疑过是个女人扮的,可没想到真是个女人。

佩芷摘了帽子,露出盘好的长发给他看了眼,又把帽子扣了回去。看着盛老板终于安静了,佩芷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就赶紧雇打手,保护好孟老板,记住没有?”

盛老板又开始点头,跟捣蒜似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出于礼貌,佩芷主动告诉他:“我是姜四,之前冒用兄长的名字是属无奈,并非故意欺瞒你。”

盛老板连连摇头:“没事没事,姜四小姐,这都是小事。”

他哪敢承受她的道歉,本地名门望族的家世他都了解,姜夫人赵凤珊生了三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姜家全家都宝贝着的姜四小姐姜晴,可比姜二少重要多了。

话说完了,佩芷就要从后门离开,盛老板叫她:“姜四小姐,孟老板这马上要下戏了,您不去后台见见他?”

佩芷迟疑了片刻,摇摇头:“不了,有事先走了。”

她还没想好见了他说什么。

至于曹太太这事,孟月泠自然是不会站出来辩解的。田文寿还劝说过他,这种凭空泼身上的脏水,该跟大伙解释还是得解释几句的。

孟月泠身为这件事的主角,却是整个丹桂社最沉得住气的,每日还是照常吊嗓、练功,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事不关己。

他回田文寿道:“那日我就解释过了。”

他说了他没收曹行长的宅子,看热闹的人不信,他总不能挨个登门去求他们相信他是清白的。

他这么说,田文寿也没了法子。孟丹灵随了孟桂侬的性子,有个好强较真儿的厉害脾气,这两日在协盛园门口就跟人吵了不知道多少回,听不得别人说孟月泠不好。

孟月泠照理说应该是随了他们的娘,可他娘也没像他这么孤高。想到柳书丹已经去了十几年了,田文寿看向孟月泠的眼神又挂了抹怜悯,没再多说了。

戏子到底是戏子,丹桂社的其他人解释破了嘴皮子都没人信,更何况对方是津水银行的行长和行长太太,大伙都知道该站哪边。

傅棠问孟月泠:“这两天外边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倒是在这儿扮不动明王,就没什么想法?”

孟月泠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慢悠悠地答他:“这两天的戏,唱得不舒坦。”

他是爱戏的,傅棠何尝不是,叹了口气道:“是啊,我这听得也不舒坦。”

廊下挂着的鹦鹉学道:“不舒坦,不舒坦……”

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门外兵荒马乱,这一疯一傻倒是毫不上心,还在为只鸟儿发笑。

协盛园二楼正中间的包厢已经空了好些天,便是不常注意的都发现了。

又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说这姜二少爷和汪大小姐夫妻俩吵架、汪大小姐回了娘家,便是因为姜二少捧孟月泠,任谁听了不道一句孟月泠是“红颜祸水”。

姜仲昀带着这个消息来告诉佩芷,佩芷攥着一摞子信封冲出门,正好撞到仲昀。

她麻烦了不少人,可算弄明白了曹行长在英租界杏花村的那处宅子送到了谁的手里。

其实想也想得到,成了婚的男人无外乎就那些事逃不开,曹行长在外边有了人,那天应酬喝多了酒,央不住对方撒娇,就把宅子给送出去了。

那宅子他倒是动过心思想要送给孟月泠,孟月泠自然是拒了。没想到这么快捅到了曹太太那里,曹行长便推到了孟月泠身上,孟月泠倒也是倒霉,接二连三的遇上是非。

姜仲昀紧张了她两句,又告诉她这最新的传言,他还笑得出来。

佩芷胳膊一耷拉,长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可算要把这些事情给解决了。”

她要把拿到的证据送到报馆去,《益世报》收了她不少的钱,况且是银行行长的丑闻,这新闻是必上头版的。

仲昀坏笑:“不愧是我妹妹,直接让他上《益世报》,你是生怕天津卫明儿个有人不知道这事儿啊。”

佩芷早没了刚刚的开心劲儿,其实当初她冒用仲昀名字的时候就想到了早晚会出岔子,没想到出在这节骨眼上。

仲昀见她有愁容,大发慈悲道:“为难什么呢?说给我听听,我帮你出出主意。”

佩芷短时间内已经想好了法子:“我用在《津门戏报》写文章的笔名澄清一下,是我冒用了你的名字做的那些捧孟月泠的事儿,跟你没关系,如何?”

仲昀不解:“就算是我捧个戏子怎么了,何须澄清?你二嫂都没因为这个跟我吵架。”

佩芷白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心疼你的名声?是人家的名声被你给坏了。”

她说完就要走,姜仲昀把她给拽住了。

“你等会儿。”虽说仲昀不理解她的想法,可到底是亲妹妹,他必然要护着她,“你莫做无用功,你那个笔名,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穷酸文生,满天津除了你那几个朋友谁认识你?你便是发了澄清也是没人信的。”

说着说着仲昀又问佩芷:“不是,被我捧就这么丢人?”

佩芷又说:“那我用自己的名字登报澄清总行罢?妹妹用哥哥的名字在外边捧戏子,还是姜家四小姐做出来的事儿,合情合理,这下定有人信。”

仲昀听得眉头直皱,摇摇头:“佟璟元看到怎么办?还有爹那边呢?你这招舍己救人可不高明。要我说你就别管这些烂摊子了……”

眼看着日薄西山,佩芷先去了报馆。

路上她还在想,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马上要帮孟月泠把曹太太的事儿给摆平了,那关于仲昀夫妻二人的谣言她是不是也应当顺道给办了?

姜四小姐的名头好用,就是因为太好用了,她出门在外才不用。如今想用了,倒是发现麻烦事不少,佟璟元定要来烦她,父亲或许也会动怒……

她不禁感叹好人还真难当,又羡慕起来孟月泠雷打不动的定力来,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

几日后,耿公馆宴客,佩芷没想到再见孟月泠竟是在这儿。

漕运商会的耿耀滕耿六爷好客,爱在家里设宴,他与姜肇鸿交情深厚,合作了有几十年,还是看着佩芷长大的。

照理说他们大人的应酬场合佩芷不愿意去,可为了躲找上门的佟璟元,佩芷便主动跟着来了。

那晚傅棠也出现了,还有人在小声议论耿六爷人脉之广,连棠九爷都请得动。但他只吃了饭,没多做停留,像以往蹭佩芷的包厢那样,似乎只是来蹭饭的。长桌上坐的人太多,他们又离得远,也没说上话。

他走了之后饭桌上依旧上演觥筹交错,佩芷厌烦,捱了一会还是难忍枯燥,正打算溜出去,就看到耿公馆的下人引着位迟到的客人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冷灰色的长衫,略有些浑浊的颜色被他穿起来依旧满是出尘的气质,走进的这尽是虚伪与客套的酒局,让人觉得违和。

耿六爷笑道:“孟老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孟月泠答道:“散了戏有事情耽搁了。”

这厢饭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众人便移步到旁边的偏厅落座,也没人问孟月泠吃了没有,边走边起哄让他务必得给大家来一段。

佩芷在后面嚷了句“他还没吃东西呢”,奈何声音太小,立马被压了下去。

大伙围着孟月泠坐下,唯独让他站在中间,佩芷端着盘她觉着味道不错枣泥酥,立在隔开餐厅和偏厅的屏风旁,本想递给孟月泠问问他吃不吃,现在也挤不进去了,只能咬牙看着这个场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是自愿站在这里的,可这间厅子里,只有下人是站着伺候人的,耿六爷既然请了孟月泠,他就应当是来做客的,何以至于还是要低其他人一等、给他们唱戏取乐?

佩芷本以为孟月泠是断然不会唱的,毕竟他是那么傲兀的一个人。

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他面上不悲不喜,平静开口:“那唱段《大登殿》。”

耿公馆的下人给他倒了盏茶,佩芷看着他接到了手里,没有喝的意思。佩芷便知道,那茶水是温的,他不会喝了。

周围安静了下来,孟月泠张了口,手端着茶盏唱了起来,便是“讲什么节孝两双全”那段。

佩芷不信刚刚起哄的那些人都爱戏,只是他们知道耿六爷好戏,拿孟月泠来讨耿六爷开心。她气孟月泠答应得这么爽快,可她早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正因为心底里知道孟月泠没得选择,只能答应,她才更感觉到一种深刻的无力。

今夜姜伯昀和姜仲昀都来了,伯昀自然是如坐针毡,频繁地用手里的扇子敲打手腕,那节奏根本不是孟月泠清唱的调子,他显然是烦躁的。

仲昀爱看台上漂亮的、雌雄莫辨的男旦,孟月泠穿常服的样子虽然斯文,但还是缺了点女人味,他不喜欢,偏头和同样不懂戏的严家少爷聊天,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

其他人也是表情各异,许多是完全不懂戏的,但皆因商贾出身,似乎觉得白看了孟月泠的表演就算赚到,坐在那儿不懂装懂地听下去。

她觉着这偌大的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撂下了装枣泥酥的盘子,扭身跑了出去。

孟月泠找到佩芷的时候,她正在花园的假山旁边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站在游廊朝她问道:“你在干什么?”

佩芷转身看向他,脸上写着惊讶,他们已经太久没说过话了。

他刚刚才厅子里便看到她了,人多的缘故,又都拥着刚到的他,他没来得及细瞧。

眼下倒看得真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倒大袖的月白色旗袍,上面有影影绰绰的竹样暗纹,胸前挂着杏色流苏压襟坠子,一支素金簪把青丝挽起,除了双腕上的春带彩鸳鸯镯,再没别的装饰,连耳环都没戴。

她的眉眼之中有一股罕有的英气,弱化了通身温婉的气质,未语先笑:“我在看池子里的鱼。”

孟月泠走了下来,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站在池塘前。

一片沉默中,佩芷忍不住偷瞟他,孟月泠转过头来把她抓了个正着,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我……”“你……”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闭口,佩芷急忙说:“你先说。”

孟月泠看着她:“你先说。”

佩芷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干巴巴开口:“我想说,好巧啊,你也出来了……”

她显然是没话找话,孟月泠也看出来了,但还是认真回她道:“我专程出来找你。”

佩芷说:“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在里边给他们唱《大登殿》么。”

他答道:“唱完了。”

佩芷见他没明白她的郁结所在,急匆匆说道:“耿家既然请了你,就是请你来做客的,你跟他们没区别,凭什么刚进门还没坐下就得给他们唱一段?便是去风月场所点首小曲儿还得掏钱呢。”

孟月泠蓦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你说得有道理。”

“你既知道,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唱你就唱。”

“我若是不答应,他们就会一直惦记着这茬,眼下这时候我便出不来。”

出不来便不能寻你。

佩芷问:“就不能不唱?”

孟月泠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从来没人会问答案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猜她心里也一定知道答案,知道答案还能问出口来,或许算得上有一颗赤诚之心。

他答道:“不能。”

佩芷说:“我以为以你如今的地位,你有得选。”

他想他哪来的什么地位,吃了戏饭,就注定跟“地位”这两个字无缘了。至于有没有得选,他若是有得选,当初就不会学戏。

早些年戏班子跑外码头,到了当地第一件事就是拜客,挨个上门去拜会当地的大亨,多是些高官富商,也有流氓头子。受到过的轻蔑和嘲讽数不过来,自然还有各式各样的羞辱,那些日子没有一天不是硬着头皮熬过去的。

孟月泠已经把这些当作忘了,只要不想起来,就姑且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如今熬成角儿了,这客还是得拜的,只是当地会有一位地面上说一不二的人物在家里设宴,譬如天津的耿耀滕耿六爷,还有上海的韩寿亭韩爷。他们把有名的人一股脑都给请了,美其名曰招待、接风,可到了酒酣耳热之际,还是要拿戏子取乐,让你唱你必须得唱。

耿六爷已经算斯文之流,他是读过书的,也是真心爱戏。孟月泠接手丹桂社当老板以后,就放话不再唱堂会了,好些人背地里损他此番行径好比妓女事后穿回了衣裳,故作清高,耿六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惋惜。

至于不斯文的,上海上一任的流氓大亨姓孔,人称一声孔三爷,其人脾气古怪,喜被吹捧。孟月泠一副冷淡的模样孔三自然看不顺眼,又觉得他生得漂亮,没舍得下狠手,只是点了好些选段让他唱,还不准喝水润嗓。回去后他嗓子哑了一整日,头天的戏码唱得是失水准的。

他算运气好,孔三不过嚣张了一年,就被韩寿亭给赶下去了。可武汉有个双庆社的台柱子便毁在了孔三手里,说是席间不知怎么惹了孔三不快,孔三逼他尽吃些辛辣咸甜的东西,据传还被下人按着灌了辣椒水,总之这台柱子的前程就这么毁了。

只听得到池子里的水流哗啦作响,孟月泠没说话,似是有些走神。

佩芷则也在想,她一直刻意忽略了一点,孟月泠不可能出科后立刻就有了今天的地位,他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那日见不得宋小笙来包厢里给仲昀问好、见不得宋小笙语气态度十足的谦卑,没说几句话就赶宋小笙去卸妆,都是因为她不愿去想孟月泠处在这种情况时的情景。

她有些痴想,认为他就应该像空中的月亮一样,高冷不可亵渎。可他最多是污泥里爬出来的芙蕖,追根溯源总是不干净,欲洁何曾洁。

孟月泠开口打破沉默的时侯,佩芷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他千万不要再接她刚刚的话茬,她不想继续聊下去。

或许是祈祷奏了效,他说了旁的。

“那天的报纸,我看到了。”

“《津门戏报》的澄清吗?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二哥他名声不好,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而且她也是自私的,经历了好一番的纠结,甚至一度都想不管这事儿了。

仲昀说她是舍己救人,确实如此。先是姜肇鸿动怒,好一通责骂,幸亏仲昀站出来说话,说她是为了他这个哥哥,也是为了姜家的声誉,平息外边的风言风语。

姜肇鸿自然知道这是借口,但也没继续训斥佩芷,又赶上汪玉芝被诊出来怀孕已有三月,天大的喜事一桩,仲昀到汪家把人给接了回来,整个姜家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睦,姜肇鸿这儿便是虚惊一场。

麻烦的是佟璟元,接连好几日来家里烦她,好像她已经嫁给了他、他疑心她不贞一样。佩芷是打定主意不会嫁他的,他爱娶谁娶谁去,这几天正变着法儿地躲着他。

孟月泠说:“《益世报》也看了,我知道都是你做的。”

佩芷赶忙解释:“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谢我的,你千万不要谢我,也不要觉得欠着我。早先我想着看你和周绿萼的热闹,周绿萼跟你叫板也是因为我迷上你了,他心里不是滋味才闹出来这些,都怪我。如今就当咱们俩扯平了。”

孟月泠说:“谢你是应当的。既然你不想我说,那便不说了。”

佩芷点点头,小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多管闲事,毕竟你自己都没出来解释。”

他冷声道:“没这个必要,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有必要,你的名声是极重要的。”

她说完这句他又不接话了,沉默之中,满目夜色温柔,周身春风骀荡,佩芷想着事情都已经解决,整个人都轻快起来,抿嘴笑着。

他们俩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佩芷不着痕迹地蹭了蹭,缩成了半臂。

孟月泠察觉到后也动了一步,增了半臂远出来,佩芷执拗地又蹭了过去,便看到孟月泠扭头看向她。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可她知道,他是在问她此举为何意。

佩芷说:“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孟月泠眉头微皱:“和好?”

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并不恰当。

佩芷点头:“就是和好了,离那么远太生疏了。”

她跟协盛园对面干货店的掌柜讲话都没离这么远。

可佩芷又想起来,上次傅棠说他不准田文寿揽他,想必是他不喜与人亲近。

于是乎她又退了回去,且故意退回了一臂的距离,像是在示意他也退回来,两人都回到刚刚的位置,有些小孩子气的想法。

孟月泠没有动的意思,佩芷便说:“我说的和好,是我们俩朋友的关系和好了,刚刚只是觉得,朋友间说话不该离那么远。”

说到朋友,他不禁想到佩芷的另一位赠扇的朋友:“周绿萼也算你的朋友?”

佩芷点头:“自然算。但不妨碍我觉着他的戏不怎么样,我是捧过他,那是因为……”

孟月泠本想问她为何要把周绿萼赠她的扇子送给他,可那扇子已经被他给丢了,如今再问,倒显得像是在耿耿于怀一样。

于是他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换作周绿萼遇上这些事情,你也会出面帮他,对吗?”

佩芷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绿萼……”

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的,可那瞬间不知怎么的,她竟然说不出口。好像说出口了,就把孟月泠和周绿萼放在同一个地位了。

倒不是说孟月泠有多重要,比起情分来,她自然跟周绿萼更熟识些,可正是因为跟孟月泠尚有些距离感,便无形之中把他放在更重要些的位置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没立刻作答,其实也是另一种表明答案的方式,孟月泠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她只留给他一个脑勺,正略低着头,看着泄了满池的清辉,鱼儿在月光之中自在浮游。

他收回视线,张口打破了沉默:“姜四小姐平易近人、虚怀若谷,将来必是成大事的人。”

一顶高帽子扣在了佩芷的头上,她戴得并不舒服,她知道他不是爱恭维的人。

她本想开口解释,帮周绿萼和帮他是不一样的帮法。便说在《津门戏报》刊登澄清,她可算是赔上了自己的名声,这件事换成周绿萼的话,她未必下得去这个决心。

虽说都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周绿萼若是遇上这种事定会央求她帮忙,可她更容易心疼他这个不会哭的孩子……孟月泠显然不懂这些,她想着想着又觉得他小气,就说初见时她跟赵巧容扰乱了协盛园的后台,他显然也是记她的。

她忽然又不想跟他解释了,只在心里怪他。

两人各有各的小九九,一时间谁也没再讲话。

孟月泠看着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他找她就是为了来道谢的,她既不用他谢,还让他知道她对他们这些戏子都是一视同仁的,那他就不会把这份恩情太当回事、把自己太当回事。

他转身就走,多一句话都不说,佩芷下意识挽留他,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等下,话还没说完呢。”

明明是假山石旁,才子佳人相会处,树上挂着的灯笼照得他们脸颊都泛着恰好的红,她攥着他的手臂,他低头望着她,双双都叫个欲语还休。

可他一开口,冷淡的声音就打破了所有旖旎的气氛:“姜四小姐,自重。”

佩芷赶紧松开了,小声嘟囔着:“又不是没摸过你的手。”

倒弄得她像是个轻薄浪子,他是黄花闺女。

孟月泠装作没听到她这句话,佩芷则问他:“那我明儿还能去西府找你吗?”

他不想见她,他们保持距离是好事:“我明天不在西府。”

“不在西府在哪儿?你又要停演?”

他没答她,佩芷脑袋灵光,转了转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丹桂社在万花胡同租的院子,傅棠跟我说过。你总不能每天都在西府闲着,肯定要去万花胡同跟他们对对戏、练练功的,那我去万花胡同找你也行……”

他在心里怪傅棠多嘴,问佩芷:“你找我何事?”

佩芷笑得神神秘秘:“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他显然有些无奈:“莫要再送我东西了。”

佩芷摇头:“不是的,这次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等明天你看到就知道了。”

孟月泠并没有什么期待的表情,但也没有再走的意思。佩芷放下心来,随口说道:“刚刚我吃了块枣泥酥,还挺好吃的,尝着不像是天津师傅的手艺,也不知道老耿在哪儿新寻来的点心师傅。”

她直呼耿六爷为老耿,倒把耿六爷叫得憨厚慈祥了几分。

佩芷像是怕他走,没什么心机地给他讲这些事情:“他有好些儿子,亲的、干的,就是没有女儿。前几年他外边的太太又给他生了一个,还是儿子,想必就是没这个命。所以我小的时候,他想认我当干女儿,我父母自然是愿意的,可我那个时候已经懂事了,我拒绝了,你猜为什么?”

她知道他不会猜,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觉得他长得不够漂亮,我跟他说:你什么时候变漂亮了,我才答应你……”

当时自然是逗得满屋的大人都笑了出来,十几年过去,耿六爷没变漂亮,佩芷也没认这个干爹,但还是有情分在的。

孟月泠静静听着,开口却说:“你明日还是到西府找我。”

佩芷老实答应:“那我以后能去万花胡同看看吗?我还没见过戏班子在台下是怎么练功的。”

孟月泠说:“看台上的就好。”

台上光鲜,台下一年四季都是汗味,没什么观赏性。

佩芷低声道:“我还没想到明儿晚上去戏园子穿男装还是女装,你觉得我穿什么更漂亮?”

这种问题他自然不会回答,很是自然地沉默应对。

佩芷也不在意他回不回答,嘀咕道:“我好些天没去过协盛园了,那日匆匆看了两眼《穆柯寨》,也没好好欣赏你的打戏。前天实在想听戏了,我还去了趟凤鸣茶园,都说你停演那天特地跟傅棠去捧的袁小真,可我去得不巧,戏单上没他的名字,我随便听了一场就走了。”

说到袁小真,孟月泠淡淡评价了句:“还好。”

她倒不这么认为,他和傅棠都不是好糊弄的,更别说孟月泠眼光高,说“还好”那一定是很好了,她早晚要这袁小真的庐山真面目。

佩芷又说:“我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戏的,只是觉得你也不想见到我,再加上仲昀那些事儿,我就更没脸出现在你面前了。那间包厢我包了一个月的,也空了好些天了,你还是发现了的对罢?我知道你在台上看着八风不动的,其实台底都看得真真儿的……”

她的话跟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搁他们梨园行里来说就是让人找不到气口(换气瞬间)的铁肺,孟月泠插不进去,便静静地听她说,顺便看看她能自言自语多久。

身后的游廊走过来一群人,打断了二人的独处。

耿六爷亲自出来送姜家人,他跟姜肇鸿走在最前面,接着便是赵凤珊、姜伯昀,姜仲昀散漫地跟在最后。

走到差不多刚刚孟月泠站着叫佩芷的地方,众人停下了脚步。

耿六爷说道:“瞧,我就说晴晴在假山石这儿,她小时候就爱来这里看鲤鱼,孟老板也在?”

佩芷转过头去,最先捕捉到的居然是伯昀紧锁的眉头,显然是因为看她和孟月泠站在一起而感到不悦。她下意识地看向姜肇鸿,姜肇鸿倒是表情如常,又许是藏得太深,佩芷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凤珊叫道:“佩芷,我们要回家了。”

佩芷跑了过去,姜肇鸿看向孟月泠,头微不可见地颔了颔,已经算是给了他天大的薄面,叫了句:“小孟老板。”

赵凤珊、姜伯昀、姜仲昀也跟着点头致意,举止间写满了家教,孟月泠则鞠了个半躬,算作回礼和道别。

姜肇鸿没让耿六爷再送,孟月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他今夜竟然错觉过离她很近,此刻又觉得很远。

令他没想到的是,佩芷突然回了头,朝他说道:“孟老板,再见。”

他又拿不准这距离了。

孟月泠没应声,反而是耿六爷在旁边接话:“你跟我就从没这个礼貌。”

佩芷朝耿六爷做了个鬼脸就跑了,惹得耿六爷发出了不符合他狠戾面庞的慈笑。

耿六爷摇摇头,看着孟月泠说:“这鬼丫头,下回把她扔河里喂鱼。”

孟月泠回了个虚假的淡笑,没说什么。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佩芷眼看着姜肇鸿出了门,估摸着他已经坐车走了,她紧跟着出门,正好看到守株待兔的姜肇鸿。

她暗自庆幸自己穿的是女装,否则姜肇鸿必然认为她出去胡闹。

可他也没说什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问她:“要出门?坐我的车送你一程。”

佩芷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摇了摇头:“不用了,爸爸,你快去商会罢,我不急。刚刚吃多了,我走走路消食。”

姜肇鸿没强迫她,点了点头,平静的脸上藏着万般心思,她猜不透。

他上了车后,叮嘱她道:“刚吃了东西别跑这么快。”

佩芷乖顺地点头,车子便开走了。她则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西府。

邵伯引着她进门,恰赶上傅棠从屋子里出来,嘴里叫着“邵伯”,想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看到佩芷的瞬间,他眼睛一亮,愣在了原地,没说出话来。

佩芷笑着问他:“怎么,几日不见,棠九爷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

声音倒是耳熟的,傅棠又挂上了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朝着隔壁院子声音不大不小地嚷道:“静风,过来看看,你的头号戏迷穿上姑娘衣裳了……”

孟月泠不知听到没有,就算听到也铁定不会理他的。

佩芷说:“昨日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也见着了呀。”

“昨日那么些人,还在饭桌上,未曾细看,不比静风能大饱眼福。”

佩芷游刃有余地应付他的打趣:“棠九爷就白饱这个眼福?也不说赏我点什么。我忘记了,你一贯小气。”

“被你说着了。”傅棠笑着摇摇头,又压低了些声音问她:“他昨日跟你道谢没有?”

佩芷说:“你知道他要跟我道谢?”

傅棠语气平常:“我为何不知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何特地跑去耿公馆,应酬的酒局我和静风都是能避则避的。”

佩芷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定会去耿公馆?”

傅棠抬头白了她一眼,似是嫌弃她蠢笨。他先当了孟月泠的探子,若是饭桌上看不见她,那便是人没来,他吃过饭就撤了,孟月泠也就不会来了。

可他没把这些话掰开来给佩芷说,而是调转了话头问她:“你今日来,又是给他献什么宝?”

佩芷又迟钝地问他:“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来献宝的?”

傅棠伸手夺过了她手里的那卷手稿:“一摞废纸,看样子不值钱。邵伯,帮姜四小姐带下去丢了罢。”

佩芷又夺了回来,啐他“俗气”,奔着孟月泠的院子就去了,傅棠坐在那儿没动,说她“不识逗”。

孟月泠完全没想到,她这次给他献的宝居然是她自己编的戏词。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佩芷本来坐的是他旁边的石凳,又立马起身跟他隔开了了一个人的位置,显然是在刻意地表达照顾他的感受。

可她的刻意不让人觉得讨厌,而是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打趣他,等他邀她坐回来。

孟月泠自然不会如她的愿,翻开手稿看了起来。她的字他倒是头一次见,似是自己创出来的。寻常人写楷书大多逃不开颜筋柳骨,譬如傅棠学的就是颜体,而他书读得不多,但这些年有保持习字,临的是柳体。

后来才知道她自小学的是欧阳询,天津有一位段老先生桃李满天下,亲手教她执笔,字迹方正疏朗,又有股峻意,倒是适合她。

佩芷说:“我不是说你这出新编的《孽海记》本子不行嘛,可你到了上海,自然还是要演的。我本想帮你把整个本子都重新写,可时间肯定不够,照着吕梦荪他们的改还行,可我猜你不会给我戏纲。

我就帮你想了些好词儿,你看喜欢哪句就换上去。还有就是,一出戏总要有段拿得出手的流水(西皮流水,京剧板式之一),你可能又要在心里觉得我俗气,可一出戏流传开来,戏众唱得上口的还得数流水嘛,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帮你写了段完整的流水,应该放在后半部分里,但我还没想好具体放在……”

孟月泠一张张看下去,大多是些单句不成段落的唱词,她怕不合他心意,同样的句子罗列了许多种选择,差别仅仅在于里面的某个用词不同,摆在他面前任君挑选。

他粗略扫过那些,最后看到了她说的那段流水。

佩芷心思跳脱,又抽出了前边的单句,认真说道:“你看这里,我记得原来的词儿是‘小尼姑我心思寂寞’,还有赵色空下山之前的一些话,我记不清了,可无外乎都是些春心荡漾之词。这么写实在是太肤浅了些,未下过山的小尼姑之寂寞怎么可能和《战宛城》的邹氏思春一样?依我看来,她还有一层心境应该是对山下世俗生活的好奇,所以才会想遇到一个男人成婚生子,这才叫思凡嘛。”

她见孟月泠不说话,追问道:“你难道不这么认为?虽然你就唱了那一场,可我都是认真听了的……”

他毫不怀疑她的认真,答道:“你说得有道理。”

她仿佛受到鼓舞,笑着继续说:“还有这里,给你写本子的人审美实在是俗气了些,小尼姑下山遇到小和尚便够巧的了,更巧的是这小和尚俊得惊天动地、时间无二,给赵色空写了好几句夸赞本无的话,都是水词儿。我觉着简简单单地用个‘清秀’就好,不过都是乱世中的凡人,淡淡然便足够打动观众。还有……”

孟月泠彻底沉默了,他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一瞬间倒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错觉。

当初他拿到本子的时候,就挑出了这些问题的,跟佩芷的看法大同小异,佩芷说的他都完全赞成。只是他情绪一向不外露,否则换作寻常人怕是会立马激动得站起来。

可当时编演这出新戏的时候他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所有的身段都要他亲自来排,实在分身乏术,没办法做得面面俱到。吕梦荪三人都是跟孟桂侬年纪差不多的老学究,固执得很,又仗着长他一辈,到最后也不肯改。

丹桂社在孟桂侬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两年一出新戏,初春开演,跑一年的外码头,年底回北平封箱。孟月泠本打算这出新戏先不演了,什么时候改好了再演,孟桂侬自然不准,父子争吵,孟桂侬直说被他气得半死,病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孟丹灵从中周旋,孟月泠让步。

他何曾不想尽善尽美,追求个极致,可这么些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也越来越认清,人生尽是将就。

他本以为就这么下去了,这出戏他将来也不会再演,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告诉他:你当然有得选。

孟月泠回过神来,看向低着头认真讲话的佩芷。

佩芷发觉旁边的人一直不出声,扭头看了过去,恰好跟他对视。

“你……”

佩芷有些支吾,本想问他盯着她做什么,又反省是不是她离他太近了,她刚刚讲得认真,没注意就蹭得近了些。

她被他盯得双颊开始滚烫,低声问道:“你在听我说吗?”

孟月泠说:“在听。”

他听得字句认真,铭记于心。

他还盯着她,佩芷的眼神开始躲闪:“那……那你认同吗?”

“认同。”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佩芷眼睛一亮:“真的?你别骗……”

他冷声打断了她:“我后日离津。”

这下轮到佩芷说不出话了。

傅棠无声穿过月亮门,院子里的日本海棠前些日子还打着花苞,如今已经开了些了,但还没开得彻底,大概四月下旬才最漂亮,可惜孟月泠没机会欣赏了。

他看到石桌前沉默着对视的两个人,眼神一暗,接着挂上了笑容,走过去挤到二人中间:“让我瞧瞧这词儿,当初静风求我帮他写本子,我……” j/kFkum03zOcJ7gqkdz2OYk4Q4J7VPwZdvEbe069QNNNNAlHfcN68p8yIHPz00k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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