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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昨夜津门雨(下)

只消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佩芷立刻转过了弯来,以她如今这身打扮,在外边就是姜家二少爷,丢的是姜仲昀的脸,关她姜佩芷什么事。

如此一想,果然缓解些许双颊的滚烫,佩芷扯出了个笑,举起手里的匣子:“我……我是来给孟老板送礼物的。”

离她最近的那个一身短袄打扮的显然刚刚开门的人,也是屋子里最不像唱戏的一位,略微有些猫腰,双手窝在棉袖筒里,正歪着头打量佩芷。接着他又回头看孟月泠,似乎是在听孟月泠的指示,佩芷也跟着看了过去。

结果孟月泠只在她身上停留那么一瞬间,便转身背了过去,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师傅上前帮他掭头(卸妆时先褪去盔帽、水纱、网巾)。

门里的人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只手,做出要关门的动作:“这位爷,您请回吧,二爷他说不收。”

两扇门发出吱嘎一声就被合上,佩芷吃了半个闭门羹,心底里自然有些恼火,他孟月泠明明一个字儿都没说、嘴巴都没张,怎么就“说”不收了?可一想到他刚刚在台上那副漂亮模样,实在招人疼,她立刻实诚地认为:无妨,这股火还可以压住。

佩芷单手抱着匣子,用另一只拿着折扇的手背去贴自己脸颊,还是有些热乎乎的,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嘀咕:“姜佩芷,你变得也忒快了些,他就那么好看?”

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好看得紧,色艺双绝嘛……

角儿不出来返场谢幕,观众自然走得快,这么一会子前台坐席就只剩下满地苍凉,戏散场后大多如此。

佩芷招呼过来不远处差遣伙计的盛老板,先把匣子和折扇放在了桌子上,她今天穿了身狐皮短袄,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做外衬,显得更加像个富贵少爷。

从里怀的口袋里掏出钱袋,佩芷随手抽了几张票子塞给盛老板:“孟月泠在你们这儿唱多久?”

盛老板接过钱,满脸疑惑地答道:“签了一个月的合同,多了不敢说,这个月他肯定在我们协盛园。”

佩芷点点头:“楼上正中间的包厢我包了,够不够?”

“够,够够的了。”戏园子里的每张座位都是明码标价,盛老板不会因小失大,坏自己招牌,他又问佩芷,“姜二少,可这孟老板往后的戏单子还没排出来,您不先看看都是什么戏再买票?这两日人才刚来天津,所以票紧着,今后啊,票好买的。”

佩芷抱起匣子拎起扇子就走,笑着回他:“管他什么戏,座儿给我留着就成。”

盛老板追着送她出门,给她竖了大拇指,恭维道:“‘听戏即听角儿’,姜二少,您真内行!”

……

次日正午,佩芷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打发时间,每隔一会就问一遍什么时辰。

总跟着姜老太太最紧的那个丫鬟叫小荷,忍不住取笑她:“这才看一场戏呢,四小姐就魂不守舍了,眼巴巴地守着时辰,可这天还没黑呢,还能什么时辰呀。”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挂记着孟月泠呢?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老太太您作证,我可没提孟月泠,四小姐自己说的。”

佩芷一愣,飞走的一半思绪飞了回来,认真说道:“我就是觉得他的戏真不错,扮相也漂亮,这号人物我居然才见到,我以前都在干什么呀……”

姜老太太看她这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提点:“你可不要迷上戏子,听听戏就够了。要是实在喜欢,就叫来家里唱堂会,奶奶给你掏这个钱。”

姜府的东苑有座戏台子,当年姜公还在世时,倒是常请名角来家里唱堂会。老爷子去世之后,姜肇鸿对京戏没那么痴迷,戏台子就也闲置了,东苑位置有些偏,甚至不常打扫。

佩芷生怕姜老太太提起亡夫,赶忙制止住了来家里唱堂会的话头,反问姜老太太:“奶奶,就孟月泠昨日穿水田衣那副扮相,您说漂不漂亮?”

姜老太太如实回答:“漂亮,漂亮得像个丫头,可以和我的佩芷孙女比上一比。”

“哎呀,您夸他漂亮就夸他,跟我比做什么。”

“奶奶忘记了,我们佩芷不乐意被比来比去的……”

她倒不是气这个,重点是在于:“您说我要是个男的该有多好?我要是男人,一准儿地娶他……”

姜老太太一口茶水卡在喉咙眼处上不来也下不去,直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大白天的,你在这儿跟我说什么胡话?你娶他做什么!让肇鸿或是伯昀听到,一定要打你!”

佩芷一拍手:“对呀,奶奶您提醒我了,他昨儿个没收我的礼,收了我的礼才算数。”

“什么礼?你昨天让人给你端着的匣子里装的什么?我就说觉着眼熟。”

“就从您的架子上挑的值钱物件呀,您不是说让我给他个彩头,太廉价的拿不出手,传出去都要说二哥抠门儿……”

“架子最上边的那柄玉如意?”得到佩芷点头的回答,姜老太太气得拎起拐杖就要往她身上打:“那是我给你留着当嫁妆的,将来送给你的丈夫!”

佩芷提着衣裙躲开拐杖,祖孙俩围着院子里的石桌玩起猫抓耗子的游戏:“我又不知道!看那个值钱就拿着了,本来没想送他,谁承想他戏那么好……”

“他戏好也不值那个价!那玉如意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值多少钱!一场戏你就给我送出去了?”

“哪有给孙女婿送玉如意的,玉如意不都是婆家送媳妇的!”佩芷试图安抚住激动的老太太,“您别动怒,我是送了,可他没收,在我屋里好好放着,我知道值钱。”

姜老太太喘着粗气站定,放下了拐杖,小荷捡起来掉在地上的坐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好,再扶姜老太太坐下。

“咱们姜家有钱,老太太我爱送什么就送什么,他不要拉倒,换个女婿就成。”

佩芷一通点头,很有眼力见地给茶添了热水:“对,奶奶说得都对。”

远处来了个看门的小厮呼叫佩芷,似乎是有人来家里找她,佩芷作势要走,姜老太太下达命令:“如意你赶紧给我送回来,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把那宝贝磕着碰着。”

佩芷哼哼着走远,临了出院子前给姜老太太抛下句话:“奶奶您别急,我晚上再去问问孟月泠要不要,他要是不要,我明儿个一准给您送回来!”

姜老太太气得把拐杖朝着她扔了过去,可惜距离太远,她上了年纪,不仅臂力不够,准头也失了太多。可看着佩芷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姜老太太还是露出了笑容,跟捡回拐杖的小荷说:“这古灵精怪的性子,也不知道像姜家的谁……”

小荷讲漂亮话:“既然不像老爷夫人,许是像了老太太您年轻的时候吧。”

哄得姜老太太的心情那叫一个愉悦。

姜府门口来找佩芷的是白柳斋。

佩芷平日里在家里自然穿的是女装,早春加上阴天的缘故,她穿了身棉制的短袄和长裙,鹅黄色与乳白色相间的颜色,衬她年轻俏丽的模样。

白柳斋打远看到她走过来的身影就招呼道:“你赶紧换身儿男装,跟我去我家……算了算了,就这么去也成,反正周绿萼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快跟我走。”

佩芷不愿被他拽着走,站定挣扎:“干什么去?火急火燎的,你妹妹要生孩子了?”

白柳斋被她逗笑:“你妹妹才生孩子!自然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儿。”

“不是柳阁姐姐生孩子,就不算大事……”

“你还有闲情雅致跟我在这儿逗闷子,周绿萼在我家。”

“绿萼啊……”佩芷愣住,才想起来居然忘记了这茬,“我昨天看孟月泠之前,去找他了,想着跟他知会一声,晚上不去看他的《醉酒》了,可他没在戏园子,等了他好久人也没来,我留了张条子就走了。”

白柳斋问她:“你条子上怎么写的?”

佩芷如实说:“就写‘抱歉,今晚临时决定去看孟月泠新戏’,他们给我拿的条子太小了,写不了几个字……”

“你怎能告诉他你去看孟月泠?”

“可我就是去看孟月泠了啊,我不想骗他。”

白柳斋一时语塞,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又不是这么个道理。周绿萼和孟月泠同是唱青衣的,平日里就少不了被放在一起说,佩芷为了给孟月泠捧场,放了周绿萼的鸽子,周绿萼心里定然不会好受。

她还是被白柳斋央求着去了趟吉祥胡同,这下倒是不愁时间过得太慢,整个下午都耗在白家。

周绿萼时而有些无伤大雅的脾气,根源在于他跟佩芷一样,什么心情都写在了脸上。佩芷与他交好,更多的原因也是两人性情相投。至于周绿萼的戏,在佩芷眼里也不过是“可看”的程度,更别提昨日已经见过了孟月泠这尊真佛,她甚至想劝说周绿萼,要么继续回上海去唱,要么就彻底撂下戏,转投书画领域。

可周绿萼眼下正在气头上,佩芷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说这些话,只能先把他安抚住。加上白柳斋以及白柳斋的妹妹白柳阁都在,倒是很快把他给哄好了。

本来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在孟月泠来天津之前,佩芷已经接连捧场了三天,足够给他面子。可或许正因为前三日日日不缺席,因孟月泠缺了这么一遭,情况才更恶劣。

白家兄妹皆擅书画,周绿萼有作画天赋,佩芷算半个行家,每每凑在一起都是聊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佩芷以往乐在其中,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定。

眼看着八斗柜上放着的座钟彰显着时光流逝,窗外的日头也不见了,天要彻底黑了。周绿萼正在帮白柳阁改画作上远山的线条,白柳斋在旁边看着直点头,佩芷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围脖往头上套,显然要走。

她先走倒是没问题,一下午过去周绿萼也忘了本来介怀的那一茬,白柳斋打算亲自送她出门。

佩芷还得留出回家换身男装的时间,不能久留,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孟月泠,佩芷的脚步都轻快起来,扭头跟认真改画的两个人道别:“绿萼,柳阁,我先走了。”

白柳阁抬头:“没注意天都黑了,绿萼,你也待不久了,该去戏园子了罢?”

周绿萼点点头:“估摸着已经唱到倒三(倒数第三出戏)了,催戏的可能都去家里了,我是该走了。”

四个人一起出了白家门口,胡同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但还是黑得看不清彼此的面目表情。

佩芷说:“别送了,我和绿萼结伴,家里的车应该就等在胡同口,我让司机送绿萼到上天仙。”

话说得圆满,白家兄妹放下心来,想着这场短暂的风波算是过去了,她替周绿萼安排妥当,周绿萼也有些沾沾自喜,到底她对他还是不一样。

可佩芷话没说完,眼下她一门心思扑在孟月泠身上,想着要去看他,心思都变得轻盈起来,人也有些得意忘形:“快走罢,再晚我怕赶不上看孟月泠。”

白家兄妹暗道完蛋,佩芷已经走远了几步,周绿萼才跟上来,出了胡同发现姜家的汽车果然等在那儿,佩芷先一步上车,周绿萼却站在旁边叫了辆黄包车走。

佩芷探出车窗叫他:“绿萼?你怎么不上车?”

周绿萼说:“就不耽误姜四小姐去看孟月泠了。”

黄包车扬长而去,佩芷用手扇了扇飘起来的灰尘,赶忙关上车窗,叫司机开走。她心想周绿萼倒是贴心,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否则真赶不上看孟月泠了。

汽车在大门外等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先上了车,佩芷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头顶的绒帽都戴歪了,一只手抱着匣子,另一只手还在系长衫领口的扣子。

正要上车,车里的姜老太太看到她手里的匣子,眼睛一亮:“你把它给我放家里!戏园子鱼龙混杂,被手脚不干净的偷了怎么办?”

佩芷说:“我捧着,我一边看戏一边捧着,行了罢?”

“不行,你换个别的物件儿送那个孟月泠,这个不行。”

佩芷不敢上车,抱着匣子的手直往后躲,语气有些焦急:“奶奶……您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反正您这柄玉如意也是要给我的,我送谁不是送……”

鲜少见到她这样心急,脸都苦了,姜老太太立马心软,招呼她上车:“快上来罢,外面冷。”

佩芷赶忙钻进了车里,还把那匣子靠边放,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见她这副防贼似的眼神,都忍不住笑了。

佩芷则小声嘟囔:“您当个宝贝,人家还不稀罕要呢,我送都送不出去……”

姜老太太假装板脸:“那你痛快还我。”

佩芷摇头,赶紧转移话题:“二嫂呢?这两天倒没见她张罗着跟来。”

姜老太太打趣道:“二少奶奶若是跟来了,你这个‘姜二少’还怎么捧戏子?”

赵凤珊答她:“许是去赵家打牌了,听闻巧容今日在家攒局。”

眼看着赵凤珊语气淡淡的,还带着那么一丝愀然,佩芷心知肚明原因为何。

去年大嫂难产去世,姜家长孙也未能保住,大哥不愿提及续弦之事,独身已久。三哥远在德意志,早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却始终不愿意回国成家,至于在那边是否有谈女朋友,也完全没听他提过。

姜家到了佩芷这一代倒算得上是儿女双全、多子多福,可惜家中的少奶奶只剩一位二嫂,打牌都凑不齐人,二嫂只能出去找牌搭子,家里难免显得冷清。

佩芷不再多说,怕的是引火烧身,三哥离得远挨不着,催婚的火自然要烧她身上。

屁股刚一坐稳,戏就开场了,再晚定是要迟到的。

佩芷还真就捧着匣子看起戏来,丫鬟要帮她拿都不让,赵凤珊摇摇头,示意丫鬟任她抱着。

她紧盯着台上,就等着孟月泠出来,他一上了台,便是古书上跑出来的人物,活脱脱的小尼姑本人。佩芷难免觉得有些错乱,台下那么冷冰冰的脸居然做出这般娇俏的表情,一双眼灵得出水,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叫好声中,佩芷忍不住又笑了。

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对视,小声道:“瞧瞧,迷上了这是。”

赵凤珊注意到了斜对过坐北楼第二间包厢里的人,无暇看孟月泠,她指给姜老太太看,说道:“您看那是不是祈王府的小王爷?”

姜老太太支开了千里镜看过去,赵凤珊说:“差不了,他旁边跟着的那个就是祈王府的老管家。早听说他们也搬回天津的旧王府了,倒是头一次见着真人。”

去年有不少旧时的遗老遗少来天津定居,有些仗着家财殷实,大肆挥霍、浪荡度日,其中还有的改掉了姓氏,便包括赫赫有名的佟家,其后代大多都是些有钱无势的少爷秧子,出钱阔绰,秉性顽劣。

两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佩芷眉头一皱,扭头瞪她们:“你们俩这样不礼貌,要是爱聊,何必跟我来这儿?”

赵凤珊摇头说:“不聊了,听戏。”

姜老太太则说:“听戏,看孟丫头。”

赵凤珊没忍住,笑道:“妈,人家是男人。”

佩芷绷着一张脸,紧盯着台上的戏码,没再讲话。

其实她是戏看得不舒坦,心情也跟着差上几分,无意迁怒其他人。

那场戏散场的时候,倒是满堂叫好,佩芷嫌弃地看着周围和楼下热络景象,其实这出戏倒也不算差,只不过她有自己的考量。

孟月泠今日倒是返场又谢了一次幕,他脸上没有昨儿个佩芷在扮戏房见到的那么冷淡,嘴角是含着缕笑意在的,可也仅仅是那么一缕而已,正频频合掌颔首,谦卑地对观众的喜爱表示感谢。

有人让他再来一段,他也置之不理,似是听不到一样,谢够了就又下去了,再怎么唤都不上来。盛老板在台下劝大家,示好的声音被淹没,但人也是散开了,陆续离场。

佩芷依旧让她们先回,自己要去后台找孟月泠。

姜老太太笑说:“人家若是还不理你怎么办?”

佩芷冷哼,做出挥拳的动作:“那我就打他一顿,看他理不理我。”

赵凤珊无奈一笑,叮嘱她小心点,就扶着姜老太太下楼了。

佩芷站在包厢里,看着楼上楼下的座儿们都相继离开,很快就剩她自己。她本打算按照昨日的路线去后台,可一想到孟月泠的冷淡,总觉着今日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是花钱的人,何以至于如此卑微,佩芷看到楼下晃来晃去的盛老板,灵机一动,从楼上叫他。

盛老板应声:“姜二少,您有什么指教?”

佩芷说:“指教谈不上,你带我去见见孟老板。”

毕竟孟月泠如今和盛老板有合同在,盛老板引荐,他总不至于太拂了人面子。

俩人往后台扮戏房走的路上,盛老板就一直在给佩芷打预防针:“您给他送大礼,这是好事儿,见他一面自然也是应当。可孟二爷的脾气我摸不准,提前得给您说清楚了,他若是真就不见,您也别动怒,东西我帮您送到就是了,反正都是心意嘛……”

佩芷嫌他啰嗦:“我今日就要见他,见不着我还不回去了。”

俨然是副纨绔相,盛老板大为头疼。

今日与昨日不同,那间大扮戏房的门是敞开着的,也不见昨天那么多人,丹桂社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在收拾东西,收拾完也陆续走了。

门外边还站着个留辫子的老头,显然不是戏班子的人,佩芷疑惑之际,盛老板略微弯了腰,似是跟这个老头问好,老头也礼貌地颔首回应盛老板。

佩芷没多作理会,直接看进去房间里,昨日孟月泠坐着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旁边另放了一张椅子,上面正坐着个翘着腿的男人,穿了身长袍马褂,墨蓝色的游鳞纹锦,料子倒是考究。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手中握着柄折扇,略显阴柔沉郁的脸上挂着笑容,正看着不远处说着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佩芷才发现正在脸盆架子前洗脸的孟月泠,他这次动作倒快,早已经掭了头,换上了件烟青色的长衫,看样子只差脸还没洗干净。弯着腰的原因,长衫显现出了里面身体的轮廓,颀长的身形、劲瘦的腰、单薄的身板……

仅仅一个背影,佩芷觉得他又是全然地变成男人了,眼神止不住地闪躲,最后硬生生地盯在了地面上,低着头跨过门槛。

盛老板刚一进门,就弓着背向坐着的那个人问好:“棠九爷!我还踅摸您上哪儿去了,没想到您就在后台。”

孟月泠也直起了身子,扯过架子上搭着的手巾擦脸,并未回头看,更别说理会他们。

傅棠漫不经心地抬头,笑道:“我除了找他来,还能去哪儿?”

这话说得让盛老板难接,幸亏身边还有个佩芷,盛老板赶忙给她介绍:“这位是棠九爷,祈……”

没等说完,傅棠抬起扇子,示意盛老板噤声,随后他看向佩芷:“傅棠。”

佩芷本来觉得他不大礼貌,打招呼问好也不站起来,即便是坐着,作个揖也没有。可他周身的气场有些明显,好像主动跟你说了自己的名字都是一种恩赐。佩芷本打算跟他作揖,可手里捧着值钱的匣子,胳膊提起了又放下,只能点点头:“姜佩……姜仲昀。”

听她沉着嗓子说完名字,傅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后用扇子指了指孟月泠:“来给你献宝的?”

孟月泠攥着手巾,转身看向盛老板:“做什么的?”

他原本的模样生得也是顶天好看的,鬓角还挂着几滴没擦干净的水,不比傅棠阴柔到有些丫头气,孟月泠的长相斯文隽秀,骨相中透出的那股不染纤尘的清冷气质更让人忽略不得。

佩芷偷偷打量他卸了戏妆的脸,或许是扮上戏的模样长进了她的心坎里,如今即便褪下了粉墨,全然地变了个模样,可人已经在心里了,就走不出去了。

盛老板从他冷漠的语气中就感受到了不妙,小步往后退,准备溜走:“这位姜二少给您备了份厚礼,我才把人带来见您的……那我就先出去了,不耽搁你们闲话。”

他跑得快,孟月泠在心里冷哼,扫了眼一溜烟儿就没影的人,没说什么。

眼看着佩芷要开口,孟月泠先她一步道:“东西放这儿,人可以走了。”

“你当我就是个送东西的?”佩芷本来还沉浸在他好看的皮相中,冷漠的声音立马把神智唤了回来,不仅如此,她还因为被轻怠有些恼火。

孟月泠略微蹙眉,轻描淡写地问:“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佩芷抬起头和他对视,那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双颊骤然红了起来,讲起话来舌头也跟着打卷,“我……我是……我是来骂你的!”

她说的是心里话,刚刚那后半场的新编《孽海记》她看得不满意,即便很多观众都动容到落泪,包括姜老太太在内。

傅棠在一旁抿嘴笑,俨然看戏的态度,孟月泠直直地盯着她,显然不惧与她对视,反而是佩芷频频眨眼。

没想到孟月泠下一句说道:“用你原本的声音跟我说话。”

“我……”佩芷早就知道,那天他听到了,他一个唱戏的,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傅棠语气悠长:“原来是个丫头啊。”

见她不吭声,孟月泠把手巾丢进了脸盆里,话却是说给她听的:“出去。”

“等会儿……我话还没说完,我先不出去。”

佩芷生怕他像丢手巾一样把自己给丢出这间屋子,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可他显然没这个意思。整间扮戏房内安静无声,就等着佩芷张口,在孟月泠漠然的眼神和傅棠期待的眼神交叠之下,佩芷咬牙开口:“你今日这出戏,很是不好!”

孟月泠问:“哪里不好?”

“三流的本子!二流的唱词!一流的你……”

听到最后那四个字,孟月泠的脸上闪过轻笑。说是笑,也不过是嘴角略微扬了起来,立刻就被他压了下去。

佩芷没注意到,傅棠眼尖,拿扇子指着他说:“瞧瞧,我看到什么了?”

孟月泠说:“你看错了。”

佩芷看不懂他们俩打的什么哑谜,傅棠也没再继续抓着孟月泠不放,他手里的扇子一偏,指向了佩芷,笑着说道:“你说得对。”

佩芷一愣,想象之中傅棠应该是帮着孟月泠讲话的,他怎么还赞同起她来了。

傅棠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裾,又对着孟月泠说:“你看,不光我说你这戏本子改得烂,观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孟月泠面色波澜不惊,冷淡说道:“观众的眼泪也挺亮的。”

佩芷感到不悦,毕竟刚刚姜老太太也是落泪了的,她总要帮自家奶奶说话:“你这是什么话?让人哭的戏并不等于好戏,你这出戏就是不好,还不让人说了?”

孟月泠看向她,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疑问:他几时不让她说话了?

佩芷也觉得心虚:“不是不让我张口的意思,是你没听明白我说的话……”

傅棠点点头:“是啊,你看看,人家都把你给骂了,你也不给个反应。”

孟月泠走到桌边,拿掉暖瓶上的塞子,先把手放在上面感受下温度,眼看着里面的热气汹涌地向上冒,显然水温极高。

他倒了盏热水在盖碗里,拎着碗边,扭头不紧不慢地说:“本子是吕梦荪写的,唱词是钱绍澜和林斯年一起编的,关我什么事?”

佩芷说:“可戏是你唱的,是你们丹桂社的戏。”

孟月泠:“你不是夸我一流吗?”

话音落下,佩芷和傅棠都有些语塞,眼看着桌边的人动了动脑袋,只吹了一下碗里的热水,就满饮了下去,她光看着都在心里嫌烫。

孟月泠放下茶碗,发现这两人都在盯着自己,微微蹙眉道:“你们俩就在这儿看我如何喝水?”

傅棠利落地合上了扇子,说道:“饿了饿了,先去夜宵摊子坐下再说,这位姜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咱们聊聊他这出烂戏。”

孟月泠从衣架子上拿了围巾挂在脖子上,转身就出了门,佩芷仍旧抱着那如意匣子,和傅棠一起跟着他走出房间,心里本想拒绝,一开口就变成:“有什么好吃的?”

听到她这么说,孟月泠明显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挂着些嫌弃。这一眼看得佩芷起了逆反心理,更要跟着了:“我去,可他不想让我去,你说了算吗?”

傅棠笑不可支,语气有些嚣张:“当然算,你甭理会他。”

他让门口留辫子的老头先走,佩芷看着老头走远,一边下楼梯一边问傅棠:“那位是你家的管家还是门房?怎么还是旧时的发型?”

她完全没想到傅棠的出身是怎样的,只当是家中有着一位仍旧活在旧时的下人。

傅棠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他显然不愿意明说,只笑着跟她打太极:“我待下人一向宽纵,喜欢留便留着罢,又不用我来给他梳辫子。”

佩芷也跟着笑了笑,不比孟月泠下了台就是冷着一张脸,傅棠的长相虽然有些阴郁,可总是挂着似有似无的笑,让人觉得和气些。虽然那笑容并不能代表什么,甚至像一堵墙,将外人生生地隔绝在他的内部领地之外。

出了协盛园,走到对面街角,路上都是傅棠和佩芷在闲话,说些初相识的客套话,孟月泠始终快他们俩半步,一句话未讲。这一片地界彻底散了戏后冷清了不少,他们耽搁了些工夫的原因,旁边桌位吃夜宵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剩不超过三桌。

坐下后,傅棠看着佩芷小心地放下匣子,问道:“这不是要送给静风的?你怎么还抱着,刚才放在屋子里就是了。”

佩芷偷偷瞟了眼孟月泠,心道原来他也有字,字静风。烟羽直上时,则为静风。又有苏东坡诗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好一个“泠月之下有静风”。

她眨了眨眼,才回应傅棠:“是送他的,可他没说收,这东西值钱,我不敢直接扔在那儿。”

孟月泠显然冷笑了声,佩芷不怪他笑,送人东西本就没有等对方说“要”的道理,她这样显然看起来不够诚心,还像是在拿乔。

果然,他对佩芷说:“吃完东西,你带回去。”

佩芷摇头,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我是真心要送你的。这两天的戏,我都没给你扔彩头,理应当送你这份大礼。”

孟月泠说:“买票看戏,才叫理应当。”

佩芷说:“可我是姜家人,没有只买票就算完了的道理,除非台上的唱得太不入流,那我扭头就走了,你显然不是。”

“嗯,我是一流的。”他面无表情又一本正经地重复她说过的话,随后用手轻轻覆上雕花的匣子,“收下了。”

佩芷抿嘴笑了出来,翘起的嘴角都按不下去:“这宝贝值不少钱,说是能买几座宅子,我……”

夜宵摊的老板双手端着碗馄饨过来,招呼道:“馄饨来了——”

傅棠先把碗推到了佩芷面前,佩芷等老板喊完继续说:“其实还是我奶奶要送……”

老板又端着碗过来:“来咯,馄饨给您上齐了,还有碗砂锅粥马上好,您稍等。”

佩芷本来想告诉他,这匣子里的玉如意是姜老太太要送给未来女婿的,她今儿个把东西送了他,就算是给他下聘了,今后是可以随时娶他的……可两回被打岔了过去,佩芷满脑子想着砂锅粥。

“砂锅粥?”她发现自己和傅棠面前都放着碗馄饨,便把视线给了孟月泠,“你的砂锅粥上来了能给我吃两口吗?我用干净的勺子,就……”

“不行。”孟月泠拒绝得果断。

佩芷感觉双颊有些泛红,她打小在家中被娇惯大的,凡事都可着她先来,她便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可孟月泠一个外人,确实没理由惯着她。

傅棠笑道:“你想吃再叫一碗就是了。”

佩芷摇摇头,好像对砂锅粥的欲望都在孟月泠的“不行”中被浇灭了,她说:“我吃不完一碗,不要浪费了。”

傅棠没再强求,转而问道:“你姓姜,可是祖上是滇商的姜家?”

佩芷掩着嘴,她把整个滚烫的馄饨扔进了嘴里,直到嚼碎咽下去才点头回应傅棠:“我爷爷那一代往前数是滇商,茶马古道最有名的荣振祥商号就是我们家的,他先是去了京城做生意,后来才在天津定居的。”

傅棠点头:“我就说,天津卫叫得出名的姜家也就这一个了。当年我暂住利顺德饭店,因缘际会见过你大哥一面,你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

“家中有三个哥哥,我行四,是最小的。”穿着男装的缘故,佩芷撂下勺子,对他们两个作了个揖,“我姓姜名晴,字佩芷,你们叫我佩芷就好。”

傅棠回她了个礼:“姜四小姐客气了。”

而孟月泠始终没动,两人看了过去,发现他正盯着袖口,佩芷刚刚把勺子放下的动作利落潇洒,溅起来的汤正好飞到了对面孟月泠的衣袖上,他的表情显然不悦。

佩芷赶忙抽出帕子要帮他擦,孟月泠向后一躲,似乎在短时间内做过了心理建设,轻叹一口气,拿出了自己的帕子擦拭。

砂锅粥紧跟着也送了上来,孟月泠显然巴不得早点吃完离开,顺带远离对面那位姜四小姐。佩芷心不在焉地吃东西,频繁偷瞄孟月泠,傅棠看得真切,摇头无奈地笑。

冷场不过半分钟,傅棠提起来要说孟月泠的戏,佩芷这回轻轻地放下勺子,还故意看了看对面孟月泠的脸色,才缓缓说道:“这戏本子再不能更烂了,那吕梦荪是个什么人物?孟老板,你还不如找我写。”

孟月泠显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砂锅粥。

傅棠捧场问道:“你还会写东西?”

佩芷表情有些神气:“我会的可多着呢。这《孽海记》原本存留的‘思凡’和‘双下山’二折,‘思凡’是小尼姑色空的独角戏,讲的就是年方二八的小姑娘春心荡漾,准备离寺。‘双下山’则是色空和本无双双下山后相遇、定情的桥段。想给这出戏编个尾巴实在是容易,观众爱看的一定是两人定情之后遇到了重重艰难,但最终还是战胜了阻碍,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孟老板唱的这出,前半本大多沿用昆曲这两折原本的东西,可是唱词儿差了一大截,丢了昆曲的雅致,又不愿意彻底归为平实,水词儿倒是不少,所以我说是二流的唱词。后半本全然是新编,可直白地说,这不就是仿的《桃花扇》的路子?国破家亡、被迫分离、女子贞守,最后二人受了点化,双双入道,凄怆地回归最初的生活。”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没等傅棠开口,孟月泠停下了喝粥的举动,并未抬头,却是在回应她:“兴亡离合从古至今都是不衰的话题。”

佩芷看着他说:“那也要看怎么写,末流的东西,写出来也是糟践人的。今天你这出戏,台底下观众泪洒一片,并非是这出戏触动了人心,而是兴亡离合触动人心。这样说起来,你这出戏编的是失败的,而且是对前人失败的剽窃。”

剽窃一词的帽子太大,傅棠也皱了皱眉。孟月泠捏着手里的勺子,轻声道:“戏曲里本来很多东西就是具有高度共通的,譬如《西厢记》与《玉簪记》。”

傅棠接话:“《西厢记》的张生和《玉簪记》的潘必正,都有考取功名之心,暂借住寺庙之中,邂逅了崔莺莺和陈妙常,害相思病。定情后,男主人翁前去赶考,崔莺莺长亭送别,陈妙常秋江送别,后团圆……可细数起其中的细节及情感,到底还是不同的。”

佩芷哼声,语气倒是客气,话却不留情面:“孟老板,您未免太看得起那位吕梦荪,他的本子和《孽海记》残本,您居然用《西厢记》《玉簪记》相比?”

她能说会道,悄然间就把孟月泠说出的话加重了含义,反正就是变着法地表达对这戏本子的不满意。孟月泠这才抬起头看她,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佩芷,似乎要把她身上凿出冰来。

傅棠赶忙笑着从中间打圆场:“我作证,静风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

佩芷歪头:“还没人说得过我。”

孟月泠很明显冷哼了一声,佩芷小心地看向他,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她认真地对他说:“但就这一会儿,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桃花扇》。”

孟月泠愣住,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句。这回轮到他先躲开眼神,什么都没说,低头继续喝粥。

可佩芷知道,她说对了。 Vj4kIoVsCcuieduUp0dHemv22hQFuwOTWFBkE3R5dn2erpkMPkDSB8wmgsahv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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