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下西区有一片红砖房小区,这里住的一大批人就像时间一样:不断变幻,漂泊无依,转瞬即逝。这群人虽说居无定所,但被他们称为“家”的地方却数以百计。他们在一间间带家具的出租房之间游移,不仅他们的居所不停变换,而且他们的情绪和心灵亦是变化无常。他们唱起《家,甜蜜的家》 [1] 这首歌的时候总是带着点拉格泰姆 的腔调,他们的家神装在硬纸盒里带着走,他们的葡萄藤缠绕在阔边帽上,橡胶榕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
在这片小区的房子里住着上千户人家,他们能讲出上千个故事。当然了,这些故事大部分没什么意思。不过在这些来去匆匆的房客之中,要是没有一两个鬼魂混迹其中,那才叫奇怪呢。
有一天傍晚,在天黑时分,一个小伙子在这片凌乱破败的红砖房之间穿梭着,按响一个又一个门铃。按响了第十二个门铃后,他把瘪瘪的旅行袋放在门口的阶梯上,擦擦帽檐和额头上的尘土。门铃声微弱遥远,仿佛来自某个幽僻空洞的深渊。
就在他按铃的这第十二户人家门前,一个房东来应门,她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某种蠕虫——身材肥硕,饱食终日,把整颗果仁都吃空了,只剩下一层壳,正急着找一些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补空缺。
小伙子问女房东是否有空房。
“进来吧。”女房东说道,她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里面像是长满了毛,“三楼的后间在一星期前就空出来了,你想去看看吗?”
小伙子跟她走上楼梯。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冲淡了走廊的昏暗,他们的脚落在楼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那地毯磨损得厉害,即便是织就这张地毯的织机现如今也会羞于承认这是自己的作品。地毯仿佛已经变为某种植物,在这浑浊幽暗的空气中分解朽烂,化为一片片葱茏茂盛的青苔和不断蔓延的地衣,东一块西一块地散布在楼梯上,脚踏上去时有一种黏腻之感,仿佛踩在一个活物身上。每个楼梯拐角处的墙上都有一个空荡荡的壁龛,里面或许曾放过盆栽植物,但要是真放过的话,也会被这股腐臭的空气熏死。里面或许摆过神像,但你大可以想象某些妖魔鬼怪在黑暗中把圣人的雕像拖到某个配有家具的不洁的深渊中了。
“就是这里了,”房东用嘶哑沉闷的嗓音宣告,“这房间很不错,平日里不大可能空出来。去年夏天还有一些体面人租过这间房……体面人,不会惹是生非,总是提前支付房租……要用自来水的话得走到走廊尽头。斯普劳斯小姐和穆尼先生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他们俩是演滑稽戏的丑角。布蕾特·斯普劳斯小姐……或许你听说过她的大名,那不过是艺名……他们俩的结婚证书镶着镜框,就挂在梳妆台上面的墙上……煤气开关在这里……你看,这个壁橱很大吧。这间房简直是人见人爱,空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入住。”
“有很多在剧院工作的人上你这儿来租房吗?”小伙子问道。
“他们总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没错,我这里的很多租户都跟剧院有关。是的,这一带是剧院区。演戏的在哪儿都住不久,也有不少在我这儿落脚。没错,他们总是来来往往……”
小伙子定了这间房,预付了一周的租金。他说他已经很累了,希望能马上入住。女房东说房间里一切都是现成的,连毛巾和自来水都不缺。当女房东即将离开的时候,小伙子又冒出那个待在舌尖、已经问过上千遍的问题:
“有个姓范什纳的年轻姑娘……伊洛莎·范什纳小姐,她到你这里租过房子吗?你想一想,看看能不能记起来。她很可能是在舞台上唱歌的。一个挺漂亮的姑娘,中等个头,身材苗条,长了一头带红色的金发,左侧眉毛上有颗黑痣。”
“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女房东说,“演戏的来来往往,他们的名字也是变来变去。不,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不,不记得,没有印象——他得到的回答总是如此。五个月来,他一直不停地寻找,可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耗费了那么多个白天向剧院经理和经纪人打听,到学校和合唱团里寻找。到了夜里,他还要跑到表演场所去当观众,妄图在舞台上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上到群星云集的高等剧院,下到最不入流的音乐厅,他都跑遍了。当他去那些低俗污秽的表演场所时,他真的害怕在那种地方找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作为最爱她的人,他竭尽全力地寻找她的踪迹。他深信她离家之后来到了这个被流水环绕的大都市 里。然而这个城市如同诡异恐怖的流沙,每一颗沙砾都游移不定,不停变幻。它们没有根基,今天还在表层的沙砾,明天就可能深埋于淤泥之下。
第一眼望过去,带家具的出租房仿佛现出一种假惺惺的殷勤,正在欢迎新租客的到来。这间房如同一个容颜憔悴的烟花女,脸上泛着两抹病态的潮红,嘴角挂着虚情假意的微笑,前来迎接自己的恩客。这种忸怩作态的温馨舒适来自闪现着微光的破旧家具,来自破败的织锦缎面沙发和两张椅子,来自两扇窗户之间那一面一英尺宽的廉价穿衣镜,来自墙上一两个镀金画框,来自角落的那张铜床。
新租客向后一靠,疲软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而房间就像在巴别塔 里一样,在用各自不同的语言,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述不同租客的故事。
肮脏的地板上铺着一块色彩斑驳的小地毯,如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的一个长方形状、繁花似锦的热带小岛。墙上贴着色彩亮丽的墙纸,还挂着几幅绘画复制品:《胡格诺爱人》《第一次吵架》《婚礼早餐》《池边精灵》……居无定所的人无论以何处为家,都躲不开这些画作。方方正正的壁炉架仪态威严,只可惜一幅轻佻风流的帷幔斜斜地挂在壁炉架上,如同芭蕾舞女身上挂着的饰带,冲淡了壁炉架的威严之色。在壁炉架上散乱地摆放着一两个廉价花瓶、几张女演员的照片、一个药瓶和几张不成套的纸牌。之前的租客就如同一群沉船逃生者被困在孤岛上,后来他们撞上了好运,被过往的船只送去新的港湾。而壁炉架上的东西就是他们匆忙离开时留下的。
前任租客在这间带家具的出租房里留下的痕迹的意义开始显明,就像是密码被逐渐破解一样。梳妆台前的那张小地毯破败不堪——看来曾有不少美貌女子在妆镜前流连。墙纸上有一些小手指印——看来曾有稚童陷入这个囹圄之中,他们在这里摸索攀爬,妄图触到一缕阳光、一丝清新的空气。墙纸上还有一摊液体泼溅留下的污渍,形如炸弹爆炸时的投影——看来一个盛着液体的酒杯或酒瓶曾经被人一怒之下摔在墙上。狭长的穿衣镜上歪歪扭扭地刻着“玛丽”二字,看来是用金刚钻刻上去的。看这情形,仿佛之前的每一任租客最后都变得怒气冲冲——或许带家具的出租房那花里胡哨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冷漠,最终令他们无法忍受,只得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房间里的家具上。家具伤痕累累,遍布着刀伤和磕碰后留下的疮疤;蓄势待发的弹簧让整张沙发变了形,如同一头可怕的怪兽,因某种奇异的痉挛症发作而倒地毙命;大理石壁炉架缺了一大块——看来此处曾经发生过更为惨烈的“战斗”;每一块地板都翘成不同的角度,被人踩踏时会发出独具特色的惨叫声,仿佛正在讲述自己与众不同的悲惨遭遇。前任租客们都曾经在某段时间内把这间房称为自己的家,然而他们却将自己的怨憎发泄于此,让它变得千疮百孔——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盲目的恋家本能一直潜藏于人类体内,或许当这本能受到了欺骗后就会化为一腔怒火,正是这个名不副实的“家”让他们的怨念和愤恨愈燃愈烈。如果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家”,哪怕只是一栋简陋的棚屋,主人也会打扫干净,精心装点,视之如宝物。
年轻的新租客坐在椅子上,任由这些思绪迈着轻柔的步伐,在他心头缓缓掠过。与此同时,带家具的出租房所特有的种种声响和气味缓缓渗了进来。他听到一阵肆无忌惮的轻佻笑声从某一间房里传来;一个声音自顾自地骂了很久,仿佛是在唱独角戏;楼上的住户起劲地弹着班卓琴;某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在楼外,高架列车不时呼啸而过;一只猫咪在后院的篱笆墙上哀哀叫唤着;此外还有骰子碰撞的声音、摇篮曲和闷声闷气的哭声……这时,他闻到了这栋房子的气息——那只是一种潮气,简直称不上气味。那冰冷的气息如同来自地下墓穴的恶臭,其中夹杂着霉味、油毡腐烂的味道和木头朽坏的气味。
新租客正坐在那里休憩。突然之间,房间里多了一股强烈的甜香——那是木樨草的香味。这香味随着一阵风飘来,芬芳扑鼻,如此真实,绝非幻觉。那香气仿佛有形有质,化为一个活生生的来客。新租客仿佛听到了一声呼唤,浑身一激灵,跳了起来。他环顾四周,情不自禁地叫道:“怎么了,亲爱的?”那馥郁的芬芳依依不舍地抱着他,将他拥入怀中。他伸出手去摸索。此时此刻,他的所有感官仿佛融为一体,化为一团混沌。一股气味如何能仅凭一己之力,向一个人发出召唤?那必定是声音,只有声音才有这个本事。可是声音又怎么可能触摸爱抚他呢?
“她肯定在这间房里待过。”新租客叫道。他一跃而起,在房间里四处摸索,想要找到一样信物。他知道只要是属于她的东西,或是她触摸过的东西,哪怕再微不足道,他都能一眼认出来。那萦绕不去的木樨草香正是她最喜欢的香味,也是她特有的香味——可这香味究竟来自何方?
整间房只是草草地收拾过。梳妆台上铺着一块破败不堪的桌布,上面散落着五六个发卡。发卡如同女性的朋友,然而它们面目模糊,守口如瓶,既无法表达女主人的情绪,也无法讲述她们的故事。新租客明白从这些发卡上找不到什么线索,于是把它们抛在一边。他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找,找到一块被遗弃的手帕。那一方小手帕又破又旧,他拾起来贴在脸上,之后又马上丢在地上——那手帕散发出一股粗俗的天芥菜香味,闻起来颇为刺鼻。在另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散落的纽扣、剧院的节目单、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棉花软糖和一本解梦书。在最后一个抽屉里他找到了一个女士专用的黑色缎带蝴蝶结发饰。他迟疑不决,一颗心在冰与火之间徘徊。但黑色缎带蝴蝶结只是一件正正经经、毫无个性、普普通通的女性饰物,它也没有什么故事要说。
他如同追寻气味的猎犬,在房间里蹿来蹿去。他在墙壁上搜寻,之后双手双脚着地,触摸地板衬垫上的每一处突起和每一个褶皱。壁炉架、桌子、窗帘、帷幔、角落里那摇摇欲坠的橱柜……所有这些他都翻遍了,只想找到一丝可见的痕迹,证明她曾经到过此处。然而这一切最终还是徒劳。她就在他身边,在他周围,在他心间,在他头顶;她依偎着他,追求着他,以通过极其微妙的感觉哀求着他,即便是他那最愚钝的感官也感觉到了她的召唤。他又一次叫了起来:“我在这儿,亲爱的!”他转过身,睁大双眼望着虚空,然而他未能从那团木樨草香气中捕捉到她的身影,也没能辨别出她的发色和肤色,也没看到她向他表达爱意,向他伸出双手。天啊!那香气究竟从何而来?香气又怎么能像声音一样发出呼唤?他只得继续摸索寻找。
他在墙角和缝隙里搜寻,只找到了几个酒瓶塞和烟蒂。他不屑一顾地把这些东西抛到一边。他还在地板衬垫的褶皱里发现了半根抽过的雪茄,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把那雪茄踩碎。他已经翻遍了整间房,前任租客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已经暴露在他面前,向他讲述了一些索然无味且不甚光彩的故事。然而他只想找到她留下的痕迹——她或许曾经在这里住过,她的灵魂还在这里流连不去。可惜他什么都没找到。
这时,他想到了那个女房东。
他冲出鬼影幢幢的房间,跑下楼,来到一扇透出一线光的门前。他敲了门,女房东前来开门。他尽力按捺心中的兴奋,问道:
“女士,您能不能告诉我之前的租客到底是谁?”
“当然了,先生。我就再说一遍好了。之前住在那里的是布蕾特·斯普劳斯小姐和穆尼先生,斯普劳斯小姐原来是在剧院里唱戏的,后来她成了穆尼太太。所有人都知道,我这里可是体面正派的公寓,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他们俩的结婚证还镶上了镜框,挂在墙上,就在……”
“那斯普劳斯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的意思是,她长得怎么样?”
“嗯……黑头发,矮个头,粗粗壮壮的,长着一张逗人发笑的脸。上周二的时候他们搬出去了。”
“在他们之前呢?”
“之前嘛……是一个单身汉,好像是做货运生意的,他走的时候还欠了我一周的租金。在他之前是克劳德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在那儿住了四个月。克劳德太太之前是多尔老先生,住了半年,他的儿子为他付租金……先生,这加起来也有一年了,再往前我就记不清了。”
他谢过女房东,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一片死寂,那赋予它活力的精华已经荡然无存,那木樨草的香味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陈腐污浊的气味,源自长霉的家具和沉积的旧物。
随着希望的破灭,他的信念也崩溃了。他坐在那里,盯着煤气灯。那黄幽幽的火焰摇曳不定,仿佛正在歌唱。他马上站起来,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一条条。之后他掏出一把小刀,借助刀刃把长布条塞进每一条窗缝和门缝里。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吹熄了煤气灯,把煤气开到最大,然后安心地躺在床上。
* * *
当天晚上轮到麦酷尔太太提罐去买啤酒。她把酒拎回来后,和普迪太太一起坐在地下室里。像这样的地下室正是这些房东太太聚集的隐蔽之所,在这里,蠕虫不死。
普迪太太面前放着一杯浮着细小泡沫的啤酒。“今晚我把三楼的后间租出去了,”她说,“一个小伙子租了那间房,两小时前他就上床睡觉了。”
“真有你的,普迪太太!”麦酷尔太太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实在是太有才了,连那间房都能租出去。”她压低沙哑的嗓音,神神秘秘地问了一句,“你把那事告诉他了吗?”
“一间房,”普迪太太用她宛如嗓子里长毛似的沙哑嗓音说道,“配上了家具,就是用来出租的。我可没有告诉他,麦酷尔太太。”
“你做得对,我们是靠出租房间挣钱吃饭的,普迪太太,你在这一行简直就是‘商业奇才’,很多人一听有人曾经在那间房里自杀,还就死在那张床上,他们铁定会打退堂鼓。”麦酷尔太太说。
“就像你说的,我们可是靠出租房间挣钱吃饭的。”普迪太太答道。
“说得没错。想想看,就在一个星期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帮你把三楼后间收拾妥当。长得挺漂亮的一小姑娘,谁知道她却开煤气自杀了。我说普迪太太,她那张小脸长得还是挺俊的……”
“没错,她也算是个美妞了。”普迪太太勉强同意,然后又吹毛求疵地加了一句,“只可惜她左边眉毛上长了一颗黑痣……再喝一杯吧,麦酷尔太太。”
[1] 《家,甜蜜的家》( Home,sweet home ):19世纪流行于美国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