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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琪 的礼物

一美元八十七美分——总共就是这么多了。其中六十美分还是零零碎碎的分币。黛拉与卖杂货的、卖菜的和卖肉的狠命杀价,每次省下一分两分,才攒下了这样一堆零钱。尽管商贩们没有明说,但她还是为此背上了“小气抠门”的骂名。一想到这她就臊得两颊发烫。黛拉数了三遍,总共只有一美元八十七美分,而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显而易见,眼下她无计可施,无事可做,只能扑到那张破旧的小沙发上痛哭一场。黛拉也的确这么做了。这一场景不禁让人产生颇具哲理的感慨:生活是由哭泣、抽泣和微笑组成的,其中又以抽泣居多。

这家女主人渐渐由哭泣变成抽泣,而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看看这个家。这是一套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每周租金八美元。若说这里像“乞丐窝”有点言过其实,不过与“贫民窟”也相去不远了。

楼下的门厅里安着一个永远等不到来信的信箱,还有一个永远也按不响的门铃。此外,那里还贴着一块门牌,上面写着“詹姆斯·迪灵汉·杨格先生”。

之前这家主人的日子过得不错,一周能挣三十美元。他一时兴起,在门牌上添了“迪灵汉”这个中间名。只不过现在男主人的收入已经降到每周二十美元,而“迪灵汉”三字也日渐模糊,仿佛正在认真考虑将自己缩成一个低调谦逊的“迪”字。无论如何,每当詹姆斯·迪灵汉·杨格先生回到家,走到楼上的公寓,詹姆斯·迪灵汉·杨格太太总会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管他叫作“吉姆”。而杨格太太就是黛拉——刚才你们已经见过了。这一切当然是非常美好的。

黛拉停止了哭泣,在自己脸上扑了些粉。她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个灰扑扑的后院,竖着一道灰扑扑的篱笆,一只灰扑扑的猫在篱笆上行走着。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可她只能用一美元八十七美分给吉姆买一件礼物。几个月来,她尽力省下每一分钱,可现在却只有这么一点。每周二十美元的收入是不够花的。尽管她精打细算,可还是入不敷出——一向都是这样的。只剩下一美元八十七美分,她还要用这点钱给吉姆——她的吉姆买一份礼物。她一直想着要给吉姆买一件好礼物,为此她花费了不少时间,做出种种计划,并且乐在其中。这件礼物必须品质优越、难得一见、卓尔不凡——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勉强配得上吉姆。

这间房里的两扇窗户之间有一面壁镜,或许你也在租金八美元的公寓中见过这样的镜子。一个瘦长而敏捷的人通过观察镜子中支离破碎的影像也能在镜子里看到与真实形象相去不远的映像。黛拉身材纤细苗条,早已精通这种照镜子的艺术。

她突然从窗边转过身,来到镜子前。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脸色在二十秒内失去了血色。她快速地解开头发,任由一头长发披散垂下。

詹姆斯·迪灵汉·杨格先生和太太拥有两件他们引以为傲的宝贝:其一是一块祖传的金怀表,原先为吉姆的祖父所有,后来留给了吉姆的父亲,现在又传到了吉姆手中;其二则是黛拉的头发。如果示巴女王 就住在通风井对面的公寓里,黛拉某一天将自己的头发垂到窗外晾干,女王陛下的所有宝物珍玩在这头美发的映衬下必将黯然失色。如果所罗门王 成为这栋公寓的守门人,并且把自己所有的宝物都藏在地下室里,吉姆每回经过门房的时候都会掏出怀表,点燃所罗门王的熊熊妒火,气得他吹胡子干瞪眼。

现在黛拉的一头美发披垂下来,如同一道波光潋滟的褐色瀑布飞流而下。头发一直长到她的膝盖,如同给她披上了一件衣裳。接着她变得烦躁不安,飞快地再次将头发盘起。她迟疑了一会儿,怔怔地站在原地,一两颗泪珠跌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她披上褐色的旧外套,戴上褐色的旧帽子。只见裙角一摆,她飞快地冲出门,跑下楼梯,来到街上,眼中还闪烁着盈盈泪光。

黛拉来到一家店铺门前,店铺的招牌上写着:“店主索弗罗尼夫人,主营各类毛发商品。”黛拉爬上一段楼梯,喘了口气,定定心神。索弗罗尼夫人是一个肤色过于苍白的妇人,她身材健硕,冷漠无情,实在是愧对“索弗罗尼”这个姓氏

“你要买我的头发吗?”黛拉问道。

“我买头发,”索弗罗尼夫人说,“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看货色。”

褐色瀑布再次垂下。索弗罗尼夫人老练地抓起一把头发:“二十美元。”

“那就快掏钱吧。”黛拉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如同插上了玫瑰色的翅膀,倏忽即逝——请原谅我这蹩脚的比喻。黛拉在各家店铺东翻西找,给吉姆买礼物。

她把所有店铺都翻了个遍,最终还是找到了——这件东西简直就是为吉姆一人定制的,在其他店铺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东西!那是一条白金表链,式样简洁大方,以自身的品质让人折服,无须华而不实的装饰为其添色增辉——好物皆是如此。这条表链的确配得上吉姆的怀表。当她第一眼看到那条表链,她就知道这件宝贝只应为吉姆所有。这条表链就像吉姆本人一样,深藏不露,颇具内涵——这两个词无论是用来形容吉姆还是表链都是恰如其分。这条表链要价二十一美元。买下表链之后,黛拉揣着剩下的八十七美分,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现在有了这条表链,吉姆在任何场合都能大大方方地把表掏出来看时间了。尽管吉姆的怀表华贵大气,可他平日里只能用一根旧皮带充作表链,想看表的时候只能偷偷摸摸地掏出来瞄上一眼。

当黛拉回到家,她的狂喜渐渐消退,谨慎和理智渐渐恢复。她拿出卷发棒,点起煤气,开始修复她为爱情慷慨付出之后的一头惨状。这可是一项大工程,亲爱的朋友,一项艰巨的任务。

不到四十分钟,她的脑袋上布满了密集的小发卷,让她看起来活像一个逃课的学童。她久久立于镜前,用挑剔的目光细细打量自己。

她自言自语:“如果吉姆第一眼看到我这个样子之后没有把我杀掉,那他再看一眼之后肯定会说我像个科尼岛 合唱团的女歌手。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一美元八十七美分,能买什么呢?”

七点的时候,咖啡已经煮好,煎锅已经放在炉上烤热,就等着肉排下锅了。

吉姆向来都会准时回家。黛拉把表链对折,握在掌中。在吉姆必经的门边有一张桌子,她在桌子的一角坐下。之后她听到吉姆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听到他走上第一阶楼梯。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黛拉有一个习惯,喜欢为了最简单的日常琐事默默祈祷。现在她正在喃喃自语:“上帝啊,求求你,让他觉得我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吧!”

门开了,吉姆走进来,关上门。他看上去身材单薄,一脸严肃。可怜的人啊!他刚二十二岁,而家庭的重担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他需要一件新外套,还需要一双手套。

吉姆刚走进门就定住了,仿佛一只嗅到鹌鹑气味的猎犬,一动不动。他死死盯着黛拉,眼睛里流露出黛拉无法理解的情绪,把她吓坏了。那不是气愤,不是惊讶,不是不满,不是厌憎,不是任何一种她之前想象的情绪。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脸上带着那种奇异的表情。

黛拉从桌边跳开,朝吉姆奔去。

“吉姆,亲爱的,”她叫道,“别这样看着我。我把头发剪了卖了。如果不送你一份礼物,我根本过不了这个圣诞节。我的头发会再长出来的……你不会介意的,对吧?我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这样做。我的头发向来都长得很快的。说一句‘圣诞快乐’吧,吉姆,让我们快快乐乐的。我给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你肯定想不到那件礼物有多漂亮!”

“你把头发剪了?”吉姆颇为吃力地问道,仿佛他拼命转动脑瓜也没弄清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剪掉了,卖掉了。”黛拉说,“你还是一样爱我的,对吧?不管有没有长发,我都还是我呀,对吗?”

吉姆迷惑不解地环顾四周。

“你是说你的头发没了?”他傻呆呆地问道。

“你不用找了,”黛拉说,“我告诉你,我把那头发卖掉了,没有了。今天可是圣诞前夜啊,亲爱的。待我好一点吧,我是为了你才把头发卖掉的。或许我的头发能数得清,”她突然认真起来,话中多了几分甜蜜,“可是我对你的爱却是数也数不清。现在可以开始煎肉排了吗,吉姆?”

吉姆如梦初醒,他拥抱黛拉。让我们花上十秒钟,认真思考一下另外一件不相干的小事。每周八美元的房租和每年一百万美元的房租——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一位数学家或一个才子都会告诉你错误的答案。麦琪带来了珍贵的礼物,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其中。这句晦涩艰深的话语会在下文加以解释。

吉姆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裹,丢在桌上。

“别对我有什么误会,黛儿,”他说,“无论你是剪短头发也好,推个平头也好,在头上打满洗发泡沫也罢,我对你的爱都不会减少一分一毫。不过如果你打开这个包裹,你就明白为什么刚才我有那样的反应。”

黛拉用洁白灵巧的手指解开包裹上的系绳,揭开包装纸。之后她喜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却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和哀号——女人还真是情绪多变啊,使得公寓之主只得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安抚她。

因为那是一套插发梳——插在两鬓的,插在脑后的,一应俱全。这套插发梳原本摆在百老汇一家店铺的橱窗里,是黛拉心仪已久的宝贝。这套漂亮的插发梳由纯玳瑁制成,发梳的边缘还镶嵌着珠宝,其色泽与黛拉那不复存在的美发正好相配。黛拉明白这套插发梳价值不菲,虽然她心里充满了对这套梳子的渴慕,但她从没想过要真正拥有它。而现在这套让人倾慕已久的梳子已经真正为她所有,本可以为她的美发增色添辉,可那一头长发却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黛拉还是把那套梳子紧贴在自己胸前。最后她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的头发很快又能长长的,吉姆!”

接着黛拉突然跳起来,活像一只被烫着的小猫,嘴里大叫着:“啊!啊!”

吉姆还没看到那漂亮的礼物呢!她热切地向他摊开手掌——那暗淡的贵重金属,似乎被她的喜悦和热情所感染,闪了一下。

“吉姆,看!很漂亮,对吧?为了找到这件礼物,我翻遍了城里的店铺。有了这条表链,你现在得一天看上一百回时间了!把你的怀表给我,我看看怀表配上这条表链是什么样的。”

吉姆并没有照她的话去做。他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把双手放到脑后,脸上露出微笑。

“黛儿,”他说,“我们先把圣诞礼物收起来吧。这两件东西太好了,一时还用不着。我把怀表卖了,用换来的钱给你买了梳子。现在我看肉排可以下锅了。”

众所周知,麦琪指的是自东方而来朝拜圣婴的三位圣贤,他们都是拥有大智慧的人。他们为马厩中的圣婴送来礼物,圣诞节互赠礼物的习俗也由此而来。他们都是聪明人,在礼物的选择上无疑也是聪明的,要是出现相同的礼物,或许他们还拥有交换的特权。在这里,我只是用笔写下这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讲的是两个住在公寓里的小傻瓜极不明智地为彼此牺牲了家里最珍贵的东西。但我只想对今时今日的聪明人最后说一句:在所有赠送礼物的人之中,这两个人才是最明智的;在所有收受礼物的人之中,他们俩才是最明智的;无论在哪儿,他们都是最明智的。他们就是麦琪。 FLWd7u6I/koXZ0PvikjD6hqJ2ip7ULZZtx8RItDYD+duqgo7SzHgFOAHNy/67tnK



最后一片叶子

在华盛顿广场西边有个街区,那里的街道跟发了狂似的,被分割成一条条细道,称作“巷落”。这些巷落形成各种怪异的角度和奇特的弧度,同一条街还能与自身交会个一两次。某个突发奇想的艺术家发现这些巷落自有其价值——想想看,假如一个商贩上这儿来讨要颜料、纸张和画布的欠款,他必定会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如此一来他当然一分钱也要不到了。

于是搞艺术的蜂拥而至,挤进古雅的格林威治村,寻找着北向的窗户、十八世纪的山墙、荷兰式的阁楼和低廉的租金。他们还从第六大道带来了锡镴杯和一两口烘锅,这一带就此成为了艺术家们的“聚居区”。

这里有一栋矮墩墩的三层砖砌楼房,顶层就是苏和乔茜的画室。“乔茜”是乔安娜的昵称。她们俩一个来自缅因州,另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她们在第八大道的蒂莫尼克餐馆吃定食时相遇了,发现彼此在艺术品位、菊苣沙拉和灯笼衣袖上居然意气相投,于是便合租了这间画室。

那还是五月的事。到了十一月,一个冷冰冰的不速之客开始在艺术家聚居区里游荡。这位被医生们称为“肺炎”的先生隐而不现,他竖起冷如寒冰的手指,这里捅一下,那里戳一下。在华盛顿广场东边,这位蹂躏者大步前行,一下子就能让几十个人卧病在床。不过当来到西边那街巷交织的迷宫,他只能在长着绿苔的狭窄巷落中缓步而行。

肺炎先生可绝不是所谓有骑士精神的老派绅士。想想看,一个娇小柔弱的姑娘长期沐浴在加州的西风之中,暖意让她的血液变得稀薄,碰上肺炎这个老混球喘着粗气,攥着通红的拳头,又怎么能与之抗衡呢?但被肺炎击倒的正是乔茜。乔茜一动不动地躺在漆过的铁架床上,她的目光透过那扇小巧的荷兰式窗户,看向隔壁那栋砖砌房屋的一面空墙。

某天早上,忙碌的医生把苏叫到走廊上。他扬扬凌乱的灰色眉毛,对苏说:

“这么说吧,她有一成希望战胜病魔,”他边说边往下甩了甩体温计,把里面的水银甩下去,“而这一成希望取决于她是否想活下去。当一个病人开始盘算自己的身后事,那用药就是瞎忙活。这位年轻的姑娘仿佛铁了心不想好起来。她有什么牵挂吗?”

“这个嘛……她打算将来去画那不勒斯海湾。”苏答道。

“什么?画画?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东西让她留恋的?比方说,男人?”

“男人?”苏吹口琴似的哼了一声,说,“有什么男人值得她……不,没那回事,医生。”

“好吧,那就不好办了。”医生说,“我会竭尽所能,现有的科学疗法我都会试一试,看看能否取得一点效果。不过当病人开始盘算自己的葬礼上会出现多少辆马车时,那么药效就要打个对折。如果你能引得她对今冬流行服饰稍感兴趣,那么她康复的机会就会从原来的一成提升至两成。”

医生离开之后,苏走进画室哭了一场,她的泪水把一张餐巾纸泡成了一团纸浆。之后她抖擞精神,拿起画板,吹着雷格泰姆调子 ,走进乔茜的卧室。

乔茜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单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她的脸正对着窗户。苏以为她睡着了,不再吹口哨了。

苏把画板支好,开始用钢笔为一篇杂志上的小说画插图。年轻的艺术家为杂志画插图,铺设通往艺术神殿的道路,正如年轻的文学家通过为杂志写小说,铺设通往文学神殿的道路。

这张插图的主人公是一个爱达荷州牛仔,苏正在为这个牛仔添上专门在马展上穿的漂亮马裤和一个单片眼镜。这时,她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重复地说着什么,她马上走到床边。

乔茜睁大双眼看着窗外,她正在数数——倒着数数。

“十二。”她说,不久之后她又开口,“十一。”接着又是“十”和“九”,紧随其后的“八”和“七”几乎是同时说出来的。

苏关切地看向窗外——她到底在数什么?窗外是一个荒凉黯淡的后院,二十英尺之外是隔壁那栋砖砌楼房的一面空墙,一根苍老的常春藤攀在墙上,藤盘结虬曲,根部已经腐烂,只攀到那面墙的一半。凛冽的秋风扯下藤上的叶子,剩下的老藤形如骨架,紧紧贴在破败的砖墙上。

“怎么回事,亲爱的?”苏问道。

“六片,”乔茜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现在它们落得更快了。三天前还有差不多一百片,数得我头都疼。现在可容易多了……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和你的苏说说吧。”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当最后一片叶子飘落,我也要离开人世了。早在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医生没告诉你吗?”

“哈!我还真没听说过这样的蠢话!”苏抱怨道,装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一根老藤上的叶子和你能不能康复有什么关系?你向来都挺喜欢那根常春藤的,不是吗?你这个淘气的丫头!别发痴了,今天早上那医生还对我说……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说你迅速康复的机会是十比一呢!十比一,那就和上街坐车或是走过一栋刚刚建好的楼房的概率一样嘛!好了,喝点汤吧,让苏继续画完这张插图,这样就能拿着这幅画到杂志编辑那儿换几个钱,为她生病的小宝贝买点波尔图红酒,再为自己买点肉排解解馋。”

“你用不着买波尔图红酒了,”乔茜一直死死地盯着窗外,“又掉了一片……不,我不想喝汤。现在只剩下四片了,我想在天黑之前看着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到时我也要死去了。”

“乔茜,亲爱的,”苏朝她俯下身去,“在我画完之前,你能不能先把眼睛闭上,别再看向窗外?答应我好不好?明天我就要交画稿了。如果不是我画画需要光线,我早就把窗帘拉下来了。”

“你就不能到隔壁房间去画吗?”乔茜冷冰冰地说。

“我宁可在这里陪着你。”苏说,“再说了,我可不想让你老盯着那愚蠢透顶的常春藤叶。”

“那你画完之后马上告诉我。”乔茜闭上双眼。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塑像倒在床上。“我想看最后一片叶子飘落。”她说,“我累了,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思考了。我想放手了,放开所有的一切,就像那些可悲的、厌倦的叶子一样飘落、飘落……”

“睡一下吧,”苏说,“我要画一个隐居的老矿工,得叫贝尔曼来给我当模特。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可别乱动,等我回来。”

老贝尔曼是住在楼下一层的画家。他年过花甲,蓄着米开朗琪罗 的摩西雕像似的胡子,长着一个萨提尔 式的脑袋和一个小鬼般的身躯。贝尔曼是个失败的画家。四十年来,他一直挥舞着画笔,却未能触及艺术女神的裙边。他总是吹嘘说要画一幅“惊世杰作”,却一直没有动笔。近几年来他画的只是一些商业画、广告画。他时不时给一些聚居区里请不起职业模特的年轻画家当模特,挣几个小钱。他喝杜松子酒喝得很凶,还总是大谈特谈他那即将问世的“惊世杰作”。这小个子老头脾气暴躁,对他人表现出的柔弱和温情嗤之以鼻,还自认为是楼上两个年轻女画家的守护者。

苏在楼下那昏暗的小房间里找到浑身酒气的贝尔曼。房间的角落里支着一个画架,上面那块空白画布正等着那幅“惊世杰作”的降临,等了足足二十五年,还是没有等到第一笔落在自己的身上。苏把乔茜的古怪念头告诉贝尔曼,还向他倾诉了自己的担忧。苏担心乔茜就像落叶一样轻盈脆弱,当乔茜对世界的联系变弱时,就会像轻盈脆弱的落叶一样飘落。

眼泪在老贝尔曼那通红的双眼里打转,嘴上对这种愚蠢至极的念头却嗤之以鼻,大肆嘲讽。

“什么?”他大叫道,“真有人那么蠢吗?就因为一条什么藤上的叶子落光了,自己就要死去?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蠢话……不,我不想给你当模特,让你画那傻里傻气的隐居老矿工……你怎么能让这愚蠢的念头钻进她的脑子里?唉……可怜的小乔茜……”

“她病得很重,身体虚弱。”苏说,“她烧得神志不清了,烧得脑子里只剩下这些悲观绝望的古怪念头……好了,贝尔曼先生,如果你不想给我当模特,那就随你好了。不过我觉得你是个可恶的老头儿,就喜欢嚼舌根。”

“真是个女人!”贝尔曼叫道,“谁说我不肯给你当模特啦?行了,我跟你走。这半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说我准备好给你当模特了。唉……乔茜小姐可是个好姑娘,这里可不是她养病的好地方。总有一天,等我完成了那幅‘惊世杰作’,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没错,就是这样!”

他们走到楼上,发现乔茜已经睡着了。苏把窗帘放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整扇窗。她做个手势,把贝尔曼带到另一间房里。他们站在窗前,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那根常春藤。他们对视一眼,相顾无言。外面的冷雨下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点点雪花。贝尔曼身上穿着蓝色的旧衬衫,坐在一个倒扣在地的水壶上,像是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样,扮演着一个隐居的矿工。

苏睡了一个小时之后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看到乔茜瞪着呆滞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垂下的绿色窗帘。

“拉开窗帘,我要看看。”她用低声命令道。

苏疲惫地照办。

可是,看哪!还剩一片叶子贴在那堵砖墙上,在经历了一整晚的狂风暴雨之后尚未飘落。那是整条藤上最后一片叶子了,靠近茎秆处的叶面呈深绿色,锯齿形的叶片边缘染上了一抹枯败的黄色,它傲然地挺立在二十英尺之外的老藤的一根细枝上。

“那是最后一片叶子,”乔茜说,“我昨晚听到风声,还以为那叶子已经飘落了。今天最后一片叶子肯定会掉下来,到时我也要离开人世了。”

“好了,好了!”苏凑到枕头边,她的脸上满是疲惫,“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我想想啊!真要那样我该怎么办?”

然而乔茜没有回答。一个人心如死灰,只等着踏上那段漫长神秘的死亡之旅——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凄凉的事吗?她与朋友以及整个世界之间的纽带渐渐变得松弛,与此同时,她头脑中的古怪想法却变得更为强烈。

这一天的时光缓缓流逝。等到黄昏降临,她们透过暮色依然能看到那片孤零零的叶子附在墙面的根茎上。当天夜里又刮起了凛冽的北风,雨水抽打着窗户,之后又沿着低矮的荷兰式屋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等到天足够亮的时候,无情的乔茜又要求把窗帘打开。

最后一片叶子还挂在那里。

躺在床上的乔茜看着那片叶子,看了很久,此时苏正在煤气炉边搅动鸡汤,她把苏唤过来说:

“苏,我真是个坏孩子。某种力量让那片叶子一直挂在常春藤上,就是为了让我看清自己有多可恶。想要去死是一种罪过。现在你可以给我喝点汤,再来点掺了葡萄酒的牛奶……哦,不,先拿一面小镜子给我,再给我垫几个枕头,我想坐起来,看你煮东西。”

一个小时之后,乔茜又开口了:“苏,总有一天我要画那不勒斯海湾。”

下午的时候,医生来了。当他离开时,苏找了个借口和医生一起走到走廊里。

“她有五成希望能战胜病魔,”医生说着握住苏那正在颤抖的、瘦削的手,“只要好好照顾,你们就能赢得这场战斗。现在我还要到楼下去看另一个病号。这个病人名叫贝尔曼,我想也是个画家吧……他得的也是肺炎。他年纪挺大,身体又虚弱,病情很严重,看来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今天可以送他进医院,让他过得舒服一点。”

第二天,医生对苏说:“她已经脱离了危险,你们胜利了。现在只需要给她补充营养,再加上悉心照料就行了。”

下午的时候,苏走到乔茜的病床前。乔茜靠在床上,安然自若地织着一块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深蓝色披风。苏伸出一只胳膊,把乔茜连同枕头一起搂在怀里。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宝贝,”她说,“今天贝尔曼先生在医院里去世了。他得的是肺炎,病情只持续了两天。头一天早上,门房发现他躺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看上去无助又痛苦。他的鞋子和衣服全湿透了,就像是在冰水里泡过一样。他们实在不明白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老贝尔曼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还发现了一盏没熄灭的手提灯、一架被挪动过的梯子、几支散落的画笔、一块调色板,上面还剩一些黄色和绿色的颜料。亲爱的,你看看窗外,看看墙上那最后一片叶子。它从不会随风摆动飘舞,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啊,亲爱的,那正是贝尔曼的‘惊世杰作’啊!那是他在最后一片叶子飘落的那个晚上画上去的。” FLWd7u6I/koXZ0PvikjD6hqJ2ip7ULZZtx8RItDYD+duqgo7SzHgFOAHNy/67t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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