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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也许我们的人生是一场梦

在我看来,讲笛卡尔哲学是一个既有趣又重要的任务。

之所以有趣,是因为笛卡尔哲学不同于一般的哲学。一般的哲学,或者一般哲学家的哲学,通常是比较折磨人的,想要理解得花很大的力气。理解后虽然获得了哲学知识,对世界有了进一步的理解,然而我们并不会感到多么有趣,基本上只是劳累。但笛卡尔就不一样了,当我们读完笛卡尔之后,将会发现我们获得的并不仅仅是知识,还有乐趣,这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乐趣,是一种很美好的精神享受。

不妨打个比方。我们可以将哲学知识的获取比喻为一场获取食物的劳作,无论笛卡尔哲学还是非笛卡尔哲学,都是从劳作之中获取食物,但从非笛卡尔哲学中获取的食物大多只有营养,并不美味,而从笛卡尔哲学之中获取的食物则是像又香又甜的大苹果一样既美味又有营养。

至于原因,一方面是笛卡尔写作风格的通畅简明,另一方面是他的思想本身。既深刻又有趣,这我们在后面就会看到了。

笛卡尔的思想之所以重要,就如文德尔班指出的:

他对于哲学发展的影响越来越大,他是17世纪哲学发展史中的精神统治力量。

文德尔班在这里着重强调了笛卡尔之于17世纪哲学的重要性。要知道在17世纪,除了笛卡尔,还有两个称得上伟大的哲学家,即培根与霍布斯,但培根已老,霍布斯还稚嫩,只有笛卡尔如日中天,统治着那个世纪。何况即使他们都当盛年,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也依然无法与笛卡尔相匹配。

不过,笛卡尔可不仅仅是17世纪思想的统治力量,也是近代甚至现代西方哲学的开创者,因此即使在整个哲学史上也称得上是统治力量之一,甚至堪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相比。

笛卡尔之所以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于从他之后,西方哲学的发展有了一个如黑格尔所言的“全新的方向”:

在哲学上,笛卡尔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从他起,开始了哲学上的新时代;从此哲学文化改弦更张,可以在思想中以普遍性的形式把握它的高级精神原则。

这个全新的方向是我们后面将要阐释的笛卡尔哲学的核心,即“从思维出发”。

“从思维出发”的意义在哪里呢?在于它既不像中世纪哲学一样从信仰出发,也不像比他更年长的培根那样从“经验”出发,而是开创了哲学发展的一个全新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将要代表西方哲学未来发展的主要方向。无论斯宾诺莎、莱布尼茨,还是康德、黑格尔,乃至胡塞尔、海德格尔,都是跟着笛卡尔往这个方向走的。由此可见笛卡尔开辟的这个哲学新方向的伟大意义。

正因为如此,倘若我们想要了解笛卡尔之后的整个西方哲学,无论是近代西方哲学还是现代西方哲学,笛卡尔哲学是必须经过的一关。不经过这一关是没有办法理解西方哲学的,就如孙卫民教授说的:“每一个学哲学的学生都知道,不了解笛卡尔,我们无法充分理解笛卡尔之后的现代哲学。”

人为什么是人?

有人曾经对笛卡尔的思想人生做过一个总的划分,共分成四个重要阶段,可以简明地看作笛卡尔哲学的整体轮廓。

第一个阶段是笛卡尔年轻时,他一开始并没有关注哲学,而是关注纯粹的数学,这大概从他遇到贝克曼开始。从那时候起他就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数学研究,并且开始思考一个他很早以前就想过的问题:数学方法是否可以应用于知识的其他领域,甚至将所有的科学都统一起来?这也一直是笛卡尔人生的主要目标之一。

第二个阶段大约从1629年开始,这时候笛卡尔不但关心科学,也开始关心哲学,并试图将科学与哲学结合起来。于是这时候他的研究就类似于古希腊的自然哲学了,简言之就是从科学的角度、以哲学的方式去分析这个世界。这个时期的成果就是《论宇宙》(或者译为《论世界》)。但由于其中包含着明显与传统基督教思想不同的异端思想——大致同时的1633年,伽利略由于宣扬这一类思想被判有罪;这使笛卡尔也不敢出版已经完成的著作,并且走向了第三个阶段。

1632年8月,由于出版了《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伟大的伽利略被罗马教廷起诉。到1633年6月,教廷的宗教裁判所在对他进行了残酷的审讯之后,作出如下的判决,判决伽利略犯有“相信并宣扬”哥白尼学说之罪,对他的惩罚主要有三条:

一、他必须公开声明放弃这种信仰。

二、在各地焚烧他的《对话》,同时他的所有著作都被列入禁书,不准再印。

三、他必须终身被监禁。

这时候的伽利略已经是一个年届七旬的老人了!这样的判决对笛卡尔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

在第三阶段里,笛卡尔开始了他伟大的探索,即方法的探索。正是这样的探索使他启用一种新的哲学方法,也正是这样的方法为整个哲学发展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

这一时期的成果就是《谈谈方法》。此外,《第一哲学沉思集》和《哲学原理》也是这方面的著作。所以第三阶段是笛卡尔思想最核心、成果最丰硕的阶段。

1644年前后,笛卡尔走向了他思想的第四个阶段,这也是最后一个阶段。

在这个阶段里,笛卡尔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人。他研究人的情感、思维与意志等,特别是各种情绪。他对许多情绪如惊奇、尊敬、蔑视、爱、恨、渴望、担心、羡慕、怜悯、嫉妒等都进行了具体的研究,并且得出了独特的结论。例如关于嫉妒,他是这样说的:

当运气带给某个人一些财富,而且他确实不配拥有这些东西时,我们就会有所嫉妒,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本性上向往着公平,我们会对公平在这些财富的分配中没有得到体现而感到生气,这是一种可以原谅的热情。

他还说:

没有任何一种恶会像嫉妒一样有损于人们的幸福。

这些都是格言式的分析,有点儿培根的味道。

第四个阶段最重要的作品是《论灵魂的激情》,这也是笛卡尔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其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他的身心二元论了。

由上可见,笛卡尔的思想之路大抵是这样的:数学(及其他科学)——自然哲学——哲学新方法——人的哲学。

理解了这个,对笛卡尔哲学的整体思想就有了一个简明的轮廓。

不过,我们在具体了解笛卡尔的哲学时,可不能依据这样的顺序,而是要依据笛卡尔思想的整体特色,尽量将它显示为一个符合逻辑的、由浅入深的系统,以便更好地理解笛卡尔那些既简明又复杂、既深刻又具趣味性的哲学思想。

笛卡尔哲学的第一个特点是他很重视哲学,认为哲学是极重要的。为什么呢?因为在他看来,哲学是知识的整体,人类的一切知识都包括在哲学之内,而人之所以有别于动物,就是因为人有知识。简言之,人为什么是人?就是因为人有哲学。对此他有一番很明确的表述:

哲学既包括了人心所能知道的一切,我们就应当相信,我们所以有别于野人同生番,只是因为有哲学,而且应当相信,一国文化和文明是否繁荣,全视该国真正的哲学繁荣与否而定。因此一个国家如果诞生了真正的哲学家,那是它所能享受的最高特权。

笛卡尔在这里还说了,不但人之区别于动物是因为人有哲学,而且,对于由人类建立的国家而言,它是繁荣发达还是愚昧落后,全在于这个国家是否有哲学,是否诞生了真正的哲学家。

笛卡尔还说,哲学不但对国家很重要,对每一个人也是这样。人活着是需要进行哲学思考的,而倘若我们只是活着,只过着那种吃饭穿衣、游戏娱乐的生活,而不进行哲学的思考,那么我们就无法理解我们自己,也无法理解生活,那情形就有如我们是盲人。

正因为哲学如此重要,我们才要积极地学习哲学。

但笛卡尔马上又指出了一个大问题,就是他所处时代的哲学出了大问题。

这个大问题就在于哲学界存在着太多的争论,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哲学观点都有人质疑,同时也都有人维护。这样的结果就是,人们在维护与质疑之间争来斗去,每一个哲学理论都变得可疑。

笛卡尔这样说当然是符合哲学史的,这其实是整个哲学史中最明显也最令人遗憾的现象。这种现象早在古希腊哲学晚期的怀疑主义中就表现得特别清楚。

古希腊哲学晚期的怀疑主义提出了一个关于怀疑的“五论式”,其中第一个论式就是意见的差异性。

所谓意见的差异性指的就是在哲学领域有大量的哲学家与哲学流派,他们之间的观点是千差万别的,甚至相互对立。例如究竟什么是世界的本质,是泰勒斯的水还是巴门尼德的无限,或者是恩培多克勒的四根?什么是善与恶?有没有一个终极的、普遍的善与恶的标准?又如真理。究竟什么是真理?真理有没有一个标准?我们是否可以了解这个世界,求得所谓的“知识”?还是可以像苏格拉底所言“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哲学史上对于这些问题根本没有统一的答案,而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们甚至可以假设有这样一个“哲学市场”,这个市场里集聚了哲学史上所有的名家,他们都超越时空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摆了一个“哲学小摊”,在那里贩卖自己的“哲学思想”。只不过这个哲学市场的哲学家们叫的是:“来听哪,我这里告诉你世界的本质哪!”或者:“快来哪,今天早上刚想出来的深刻思想哪!”还有人会叫:“关于什么是真正的善与真正的恶,包好听,不好听不要钱!”如此等等。

这些叫卖的哲学思想就像菜市卖的菜一样,品种繁多,叫人眼花缭乱。而且,大家都知道菜各有各的美味、各有各的营养,没有什么好坏对错之分,菜贩们也不会只夸自己的菜好,说别人的菜不好、有毒。但哲学就不一样了,哲学家们一定会夸口只有自己的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才是最好的甚至唯一的真理,别家哲学通通都是胡说八道。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倘若真有这样的哲学集市,一定会是这样的情形。

笛卡尔正是看到了哲学中这种古怪的情形,才对当时的哲学研究表达不满并提出批评。

笛卡尔接着说,虽然对同一个问题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看法,不同看法都有博学的人士支持,但这并不说明它们都是正确的,正确的看法只能有一种。

于是,他的哲学的目标就是要将那些“仅仅貌似真实的看法一律看成大概是虚假的”,然后加以摒弃,并找到那唯一的真理。

那么,如何摒弃那些似真实假的理论并找到唯一的真理呢?

笛卡尔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说:方法很重要。

他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想抛弃谬误,找到真理,首先就是要找到一种新的方法,用这个新方法去求得新知识,而这些新知识就是真理。

他将他的新方法称为“新原理”,认为只有找对了这个新原理,我们才能找到正确的知识,达到哲学研究的目标。他还打了一个比方,就是将哲学研究比喻为旅行,那些方法不对的人,就有如在旅行中走错了方向的人:

我不得不论,哲学正如旅行一样,在旅行时,我们如果背向着自己所要去的地方,则我们在新方向中走得愈久愈快,我们就愈远离那个地方。

笛卡尔的意思用一个中国成语形容最好不过了,那就是“南辕北辙”。若以这样的方式去研究哲学,自然是研究得越多,距真理就越远。而原理所起的作用就在这里:倘若找对了原理,那么就如同我们在旅行中走对了方向,达到目标是迟早的事。

所以,要找到真理,方法是很重要的。

那么,怎样才能找到正确的方法呢?

笛卡尔说,这个正确的方法也就是古往今来所有真正的哲学家都在寻求的知识之路,并且是通向知识或者说通向真理与智慧的最好的道路,这也是作为真正的哲学家所要努力走的一条道路。

他进一步指出,这条道路的核心与目的就是要找到第一原因。

所谓第一原因,我们在这里可以理解为所有知识的起点,即所有的知识都是由之而来的,它是知识的“真正原理”。

何谓第一原因?笛卡尔的回答就是我思。换言之,这个“我思”乃是笛卡尔哲学的起点。

不过,笛卡尔哲学的这个起点,并不是他探讨哲学过程的起点。

那么他探讨哲学过程的起点是什么呢?

对此笛卡尔说得很清楚,就是一切从怀疑开始。

这个起点既是笛卡尔探讨哲学之过程的起点,也是求得真知的起点。

这是一个充满偏见的世界

为什么要一切从怀疑开始呢?我们还是应当回到上面讲过的第一原因。

笛卡尔认为,要寻找真理就要找到这第一原因,因为这个第一原因可以作为所有其他知识的可靠的起点。

那么成为第一原因,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呢?对此笛卡尔说得很清楚:

第一原因,这些原则必须包括两个条件。第一,它们必须是明白而清晰的,人心在注意思考它们时,一定不能怀疑它们的真理。第二,我们关于别的事物方面所有的知识,一定是完全依靠于那些原理的。

在这里,笛卡尔清楚地说明了要成为第一原因,需要具备两个条件:

一、它可以成为知识的可靠来源。

二、它自身必须是可靠的,并且是非常明白、不能怀疑的。

其中第一点我们已经说过了,第二点也很重要。原因很清楚:第一原因既然是其他知识的来源,那么从它而来的其他知识要可靠的话,它自己首先就必须是可靠的、不能有疑问,这是非常明显的。它就相当于一座大厦的地基,倘若地基不牢固,那么整座大厦是不可能牢固的。

在笛卡尔看来,一个能够作为一切知识基础的哲学命题本身必须是非常简单而明确的,不能太复杂。因为倘若太复杂,它自己就要经过推理才会让人明白,而这个推理的过程中每一步都要非常可靠,需要简单而明确。这当然是很难的,也不符合作为一切真理之源的特性。

或者我们在这里可以将哲学类比为欧几里得的几何学。

欧几里得是如何开始建立他的几何学体系的呢?就是在一些最简单直接的原理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在《几何原本》中写得很清楚。

《几何原本》共分十三卷,第一卷又分成两节,第一节中首先给出了二十三个定义,例如什么是点与直线,什么是平面、直角、垂直、锐角、钝角,等等,这是几何学的最基本元素。对于这些元素,欧几里得没有用到任何公理与公设,因为它们甚至是比公理与公设更为基本的东西,只是一些直观的描述。

例如欧几里得给出的几个基本定义是:点是没有部分的东西,没有体积也没有面积或者长度,总之,是一个抽象的点;线则是单纯的长度,没有宽度,它是由无数点无曲折地排列而成的。

给出定义之后,欧几里得才开始了进一步的分析,例如提出了著名的五个公设,即

一、给定两点,可连接一线段。

二、直线可无限延长。

三、给定中心和圆上一点,可作一个圆。

四、所有直角彼此相等。

五、如一直线与两直线相交,且在同侧所交的两个内角之和小于两个直角,则这两直线无限延长后必定在该侧相交。

前面四个很清楚明白,一看就懂,所以也是正确的,没什么可以怀疑。但第五个就不同了,它虽然看上去对,但比较复杂。如果深入思考的话,就会发现它是有漏洞的,可以怀疑。正是这个漏洞导致了后来对它的否定,并且在否定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种崭新的几何学,即非欧几何学。

这也间接地证明了笛卡尔观点的正确性:作为第一原理的东西自身必须是可靠的,并且是非常明白、不能怀疑的。

在欧几里得建立几何学体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事实,就是欧几里得是从最简明的东西建立起他的理论体系的,这个最简明的东西就是直观的描述,如“点是没有部分的东西”。请问这简明吗?当然简明,简明得我们没法对它作更多的分析,可以说是自明的,只要我们凭最简单的直觉就可以明白了。

在笛卡尔看来,哲学中的第一原因同样必须具备这样的简明性,并且简明得不需要任何的推理,仅凭直观就可以看出来。

而这种如此简明的、凭直观就能够得出来的东西当然也是最可靠的,最不能怀疑的。

现在我们再来具体地分析一切从怀疑开始。

什么是一切从怀疑开始?笛卡尔在《哲学原理》开篇就说明了这点:“要想追求真理,我们必须在一生中尽可能地把所有事物都来怀疑一次。”

所以,一切从怀疑开始换言之就是要怀疑一切。

为什么要怀疑一切呢?当然是因为一切都是可以怀疑的。

笛卡尔认为,我们表面上有许多知识,但实际上这些知识都是可以怀疑的。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当我们最初获得这些知识的时候,并没有经过仔细考察,只是有人将这些东西灌输给了我们。这些东西称不上是知识,只是成见或者说偏见。于是当我们认识事物的时候,脑子里就充满了此前被灌输的各种各样的成见,于是我们的所知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偏见。简言之,这是一个充满偏见的世界。

笛卡尔这样说是不是有道理呢?我们可以反省自己现在所有的各种知识,看是不是都经得住理性的检验;或者一直追溯到童年时代,看我们自己是不是被灌输了各种大人的成见,而后又成为我们自己的偏见。我自己是有这种体验的,例如小时候大人告诉我说,地主都是坏的。我家附近就有个地主,住在三间破草屋里,那屋子比我们家的还破。他为人其实也和和气气的,但我就觉得他是坏人,他们一家都是坏人,于是经常去他们家捣蛋,恶作剧,甚至当他们没人在家时,从窗子里爬进去,在他们的锅里放沙子什么的。现在想起来自己那时候好坏,但在那个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很对,因为他们家是地主,所有地主都是坏蛋,坏蛋就要被惩罚。地主当然有坏的,但也并不全都是坏的。因此“所有地主都是坏蛋”就是大人给我们灌输的偏见。

“所有地主都是坏蛋”这样的偏见当然是可以怀疑的,现在我们还有着类似的偏见,例如人种的偏见,认为黑人不好看、笨,白人才好看又聪明;还有地域的歧视,例如有些香港人歧视内地人,有些内地人则歧视河南人,如此等等。倘若我们想得到真理,一定要对这些偏见都加以怀疑、摒弃,甚至可以“怀疑一切”。

不过,我们要注意的是,笛卡尔在这里所说的“怀疑一切”是相对而言的,并不是绝对地怀疑一切,否则就是所谓的怀疑主义了,笛卡尔的怀疑可不是这样。

笛卡尔的怀疑与怀疑主义最大的不同在于目的:笛卡尔的怀疑不是为怀疑而怀疑,相反,是为了肯定而怀疑。这是他自己说得很清楚的:

我这并不是模仿怀疑论者,学他们为怀疑而怀疑,摆出永远犹疑不决的架势。因为事实正好相反,我的整个打算只是使自己得到确信的根据,把沙子和浮土挖掉,为的是找出磐石和硬土。

看到了吧,笛卡尔在这里将他的怀疑比作盖房子,盖房子需要将房子建筑在坚实的地基上,于是这就要求先将地面上那层软软的浮沙去掉。怀疑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去掉浮沙、找到坚实地基的过程。

此外,笛卡尔还明确指出过,他的怀疑乃是一种哲学化的怀疑,是与生活无关的。也就是说,即便是上面那种为了找到无可怀疑的对象而怀疑一切的行为也只是哲学上的思考,是只存在于脑子里的,与我们的实际生活无关。或者以笛卡尔自己的话来说,只是一种假想性质的怀疑。例如当我看到一只苹果时,我可以假想它是假的,只是一个幻象,并不真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我知道它是可以吃的真苹果。

所以,当我们说到笛卡尔的怀疑,或者古希腊的怀疑主义时,只能将这种怀疑用于哲学的抽象思考,可不要用于我们的实际生活。实际上,不但笛卡尔不会这样,就是古希腊的怀疑主义哲学家一般也不会这样,例如阿尔克西劳,他的生活和怀疑主义是截然不同的,是非常精彩的,过着大富豪的生活。简言之,就如笛卡尔自己所言:

在立身行事方面,我们不可同时采取怀疑态度。

也许人生就是一场梦

我们上面说到了要怀疑一切。这里的“一切”真的包括一切吗?当然不是的,一切太丰富了,不可能一一怀疑。笛卡尔在这里所怀疑的对象主要就是那些我们认为不能怀疑的东西,他给我们指出,这些东西恰恰是可以怀疑的。

在这些恰恰可以怀疑的东西中,笛卡尔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物质,即我们举目可见的天地万物。如他在《谈谈方法》中所说:“我们可以普遍地怀疑一切事物,尤其是物质性的东西。”

这样的怀疑看上去有些不对头,因为物质明明存在着嘛!例如我看到日月星辰、花草树木,甚至我自己的身体,这些物质的存在可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怎么能够怀疑它们呢?似乎难以做到啊!

一般人的确难以做到,但笛卡尔可以,为了让我们也可以这样怀疑,他还出了一个好主意,就是叫我们想象有某一种妖怪,它无比厉害,能够让我们产生各种幻觉,例如让我们看到日月星辰、花草树木,或者我们自己的身体,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假的,不但这些,连整个的天空与大地,任何我们看到的颜色或者听到的声音,通通都是幻觉,都是不存在的,他这样说:

我要假定有某一妖怪,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上帝(他是至上的真理源泉),这个妖怪的狡诈和欺骗手段不亚于他本领的强大,他用尽了他的机智来骗我。我要认为天、空气、地、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过是他用来骗取我轻信的一些假象和骗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而却错误地相信我有这些东西。

倘若觉得笛卡尔这样说有些荒谬,不妨静下心来好好咀嚼一下,就会发现这的确是可能的。我们的确可以作出这样的设想,从而对我们所感知的一切存在——包括我们自己的身体——都提出怀疑。实际上,有一部好莱坞大片《黑客帝国》中就描述了这样的情形。

《黑客帝国》是1999年开始由华纳兄弟公司发行的系列大片,由沃卓斯基兄弟执导,由有华裔血统的基努·里维斯主演。电影里的主要情节就是那些生活在matrix里面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是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日月星辰与花草树木是客观存在的物质,其实那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而已,他们实际上只是一些电脑程序,根本不是客观实在的,是一个创造matrix的电脑工程师——他的力量就有如笛卡尔上面所说的妖怪——使他们有这样客观实在的感觉。

或许,我们此刻所生活的世界也是这样的matrix,只是我们无法自知罢了,因为还没有一个尼奥(影片主角)为我们澄清事实、指明方向。

除了那个假想的妖怪,笛卡尔还指出了其他两条怀疑之道让我们怀疑外界事物的客观实在性:一是梦,二是对具体感觉的怀疑。

我们先来看梦。笛卡尔认为,我们人在做梦时同样可以看到许多的事物,从日月星辰到花草树木,从我们自己到他人,在梦中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还可以说话、动作,总之和我们在醒时看到的几乎一样。但我们知道,梦中看到的一切事物并不真的存在,只是一种幻觉。于是笛卡尔问:既然我们在梦中看到的场景也可以很真实,和我们醒时看到的同样“生动鲜明”,那么我们怎可以说我们醒时看到的与梦中的情形不是一样的,即我们不是在做梦呢?为什么不能说那些我们以为自己在醒时所看到的一切其实只是如梦中一样,只是一些幻觉呢?对此他这样说:

一个人如果注意到,我们睡着的时候也照样可以想象到这类事情,例如自己有另外一个身体、天上有另外一批星星、有另外一个地球之类,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么,只要他不是神经错乱,就一定会承认我们有充分理由对那类事情不完全相信了。因为梦中的思想常常是生动鲜明的,并不亚于醒时的思想,我们又怎么知道前者是假的、后者不是假的呢?

或者用他在《哲学原理》中的话来说就是:

在梦中我们虽然不断地想象到或知觉到无数的物象,可是它们实在并不存在。一个人既然这样决心怀疑一切,他就看不到有什么标记可借以精确地分辨睡眠和觉醒的状态。

笛卡尔在这里的意思很好懂,就是认为我们无法区分梦中与醒时所看到的事物。

这一问题,古今中外有许多哲学家都提出过,例如庄子,他曾说过意思与笛卡尔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译为现代汉语就是: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欣然自得地翩翩飞舞着的蝴蝶,感到自己是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了过来,惊惶不定之间得知原来我是庄周。但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现在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庄子对于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依然在梦中,他所感觉到的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幻觉并不清楚。他在这里虽然只说了自己的身体,表面上比笛卡尔上面说的东西要少一些,但实际上是一样的,因为在梦中除了有蝴蝶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只是庄子没有说而已。而只要身体是幻觉,其他一切就同样成立了。

简言之,我们的人生——即人生中所经历的一切貌似真实存在的东西——也许只是一场梦。

接下来,我们再来说对感觉的怀疑。

与上面的妖怪和梦比较起来,对感觉的怀疑无疑更加哲学化,也更有深度,它涉及哲学中一个更加广泛的问题:我们的感觉是否可靠?是否可以由感觉获得可靠的知识?

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认识,例如日月星辰、花草树木以至我们身体的认识,都是源自我们的感觉,我们之所以认为它们是存在的,就是因为我们的感觉,即感官的知觉。例如我们之所以认为天上有个太阳,当然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它;我们之所以认为自己的身体存在,当然是因为我们不但看到我们的身体,我们还能够触摸它,产生比看见还要真实而基本的触觉。也就是说,只要有了感觉,外物的存在就是可靠真实的了,而倘若没有感觉,这一切的存在似乎都将变成疑问。

上述的分析换言之就是,我们的感觉乃是这些对象存在的根源:倘若我们能够感觉它们,它们就存在,反之就不存在。用更简明的话来说就是,感觉是存在的基础。

笛卡尔正是就这一点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请问我们的感觉是可靠的吗?倘若不可靠的话,我们所感觉到的万物是存在的吗?

笛卡尔的回答是:感觉是不可靠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感觉可能犯错误,他还举过一个有名的例子,就是他多次感到自己穿着衣服坐在火炉旁,但实际上却是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

笛卡尔的这个怀疑,至少从逻辑上是可能成立的,例如我们的感觉有时候的确不可靠,幻觉与错觉的存在就是很好的证据,即使不是幻觉与错觉,感觉导致我们对事物错误地认识也是常有的事。

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整体地怀疑感觉呢?以及怀疑由感觉可以产生真知呢?

这个问题是西方哲学史上的老难题了,是从古希腊起就有许多哲学家提出过的问题,例如巴门尼德与赫拉克利特都是否定感觉可靠性的,不能够因为感知到了事物而确定它们的存在,马勒伯朗士作为笛卡尔的狂热粉丝,同样坚决地否认感觉的可靠性,例如他在《道德论》中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大家都依赖感觉事物而行动,我们便皆是罪人。”

他还说,我们凭什么认为太阳的存在就是真的呢?难道太阳的存在不能够也是如我们在梦中看到的东西一样吗?不可能也是一种幻觉吗?那当然是可能的!除了笛卡尔般的抽象论证外,马勒伯朗士还提出了一个很具科学性的论证,从科学的角度说明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认识万物。对此他说:

1.我认为你同意这一点,即对象不过是向你的眼睛反射了光。2.我假定你知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做成的,我认为你也同意这一点,即眼睛不过是聚集了对象的每一点所反射的光,把那么多的点都反射到视神经上,在那里有眼睛的透明液体的焦点。显然,光的汇集不过是震动了这个神经的纤维,通过这个神经,震动了这些神经的终止点——大脑的各部分,也震动了在这些纤维之间的动物精气或者这些小物体。而到这里为止,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对物体的知觉。

这段话不那么好懂,要稍微想想,但随后就会发现它是有深刻道理的,所以我才要在这里引述。

我们的认识活动是通过大脑进行的,我们的大脑如何认识个体之物例如太阳呢?难道太阳进入了我们的大脑吗?当然不是。不但太阳,当我们认识任何个体之物时,它们都没有进入我们的大脑,只是通过光线的反射,它们的像才进入了大脑。既然如此,我们怎么可以通过一个像、通过大脑中的一些神经活动,就说存在着那个太阳呢?

如此等等,倘若我们愿意仔细思考,就会发现马勒伯朗士所说的是有道理的。

总之,无论是笛卡尔还是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还是马勒伯朗士,都怀疑感觉可以给我们真知。

不但可以感觉的个体之物如此,那些在我们看来无法否定的东西,如数学证明,在笛卡尔看来同样是可以怀疑的。他在《哲学原理》里就明确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也可以怀疑数学的解证?”

众所周知,数学一般被认为是最为正确的,几乎无可怀疑,笛卡尔对数学真理也十分重视,认为它们是很明白的真理。然而笛卡尔认为其同样是可以怀疑的。至于为什么,笛卡尔说原因就在于上帝。因为上帝既然是全能的,可以做一切的事,难道上帝不能够欺骗我们、让我们觉得数学原理是正确的吗?上帝当然有这样的能力,甚至可能永远地欺骗我们,让我们觉得数学知识无论如何都是正确的。当然这只是一种假定,即在这里我们不妨先假定一下上帝能够欺骗我们,使我们产生数学真理是正确的这样的错觉,并不是真的怀疑上帝。

以上我们讨论了笛卡尔对各种对象的怀疑,他不但怀疑我们身体之存在与感觉之对象,而且怀疑看上去那么明确的数学证明,甚至在基督徒眼中至尊的上帝都可以看作是某个有能力的神明将这样的观念装进我们的脑子里来骗我们的。

对于这些怀疑,我们只要深入思考,就可以发现其中都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且这对我们理解笛卡尔哲学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这样说:倘若不理解笛卡尔的怀疑,便无法理解笛卡尔的思想。 T2uEQ86agqF3bzd6cF49H9qkvodhSeKYZWjXPxAVi6jV4uXzCDJ0QmHp6UCpvYk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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