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系就《史记》的编次、去取、写法等个别举例,说明司马迁论治的思想。但《史记》既是通史,司马迁似应对人类数千年的生活经验有个总结,有一个通盘的见解。这就与他所说的“通古今之变”的思想有关。《史记》记载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司马迁自谓要在这两千多年历史中穷极古今,旷览时变,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最后还要探寻其“成败兴坏之理”,留给后人作为法戒。换句话说,太史公的“通古今之变”,最后的目的是要“得古今之常” 。从《史记》看,古今之变莫大于周汉之际,其要有三:第一,封建改郡县;第二,礼乐之沦亡;第三,儒术之污坏。仔细分析这三大变,其始都与周衰有关。周衰之征兆,在于共和行政。共和行政,是由于厉王奔彘。厉王奔彘,是因为“弭谤”。“弭谤”,是因为恶闻己过;而厉王之过则在“好利”“专利”。由于“好利”“专利”,京师遂乱,乱自上始,天下遂趋于乱。司马迁自己说:“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公孙弘欲以利禄诱进仕途,司马迁又于《儒林列传》首说:“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又于《孟荀列传》首说:“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三次废书而叹,都是为了“利”字,而且明白指出利为乱源与好利之弊。
好利则争,争的至大对象就是国与天下,而所用以争的至大手段就是“诈”与“力”(战与杀)。这是天下大乱和生民涂炭的根本原因,考察周衰以后至武帝时代的历史,也足以证明。司马迁旷观古今,见到了为争利以致君臣相斫、父子相杀、兄弟相灭、夫妇反目、朋友成仇的例子不可胜数,乃说:“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本”是什么?就是“礼义”,所以他在《平准书》的赞中说:“以礼义防于利。”这是司马迁论治的根本主张。好利则争,“争”之相反为“让”,“利”之相反为“义”,所以司马迁崇让尚义。《史记》书中记崇让尚义的事例颇多,其中最显明者为伯夷与吴太伯。太史公把他们列为列传与世家之首,都含有“以义绌利”“以让化争”“以礼义防于利”的思想在内。
崇让尚义,则必重礼。古代言礼必及乐,二者与治道皆有不可分的密切关系。《史记》八书以《礼》《乐》二篇为首,司马迁正有深意。八书是太史公的论治之言,前面说过,司马迁作八书的目的是要“观世变,通古今,究天人,有垂法后王之意”。“以礼义防于利”,正是司马迁“通古今之变”之后所得的结论(亦即“得古今之常”)。这个思想并非他个人的发明,乃有所本;本于孔子,尤其是孔子的《春秋》。孔子“罕言利” ,常防其原,主张“为国以礼” ,“见得思义” ,又说“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 司马迁为孔子立世家。孔子弟子“崇仁厉义” ,司马迁为他们立《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子“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 ,司马迁为他们立《孟子荀卿列传》,以明孔子之道之所传。但司马迁主张“以礼义防于利”,其最大的本源则在孔子的《春秋》,因为,“《春秋》者,礼义之大宗。” 这是太史公作史大义之所本,也是《史记》之继《春秋》处。必须认识到这个思想的脉络,然后才能了解太史公何以在《自序》中不厌其详地记录了一段和壶遂谈论《春秋》的对话。这段文字,从孔子讲到《春秋》,从《春秋》讲到六艺,又从六艺讲回《春秋》,最后归结于“礼义”,又忽然冒出一笔,由“礼义”讲到“礼”与“法”的区别。“法施已然之后”,其为用易见;而“礼禁未然之前”,其所为禁者就难知了。这表示“礼”是用来预防的,乃防患于未然,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弭乱于未形,其成效甚大却难为人知(此犹曹操所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然而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周衰以后,礼坏乐崩,遂有孔子出来,整理六艺,作《春秋》,想要拨乱反正。孔子道不行,下边从战国到秦汉的人君,都是轻礼重法以争利。武帝之时,汉兴已百年,照司马迁的意思,这本是贤君的一个大好机会——应当上接夏商周三代绝业(不接暴秦),重新制作一代之大法,制礼作乐。然而,武帝表面上虽然也兴礼重儒,其实只是专饰钟鼓玉帛以欺世,武帝时代的严刑嗜利反而超过高、惠、文、景之世,而古代的礼乐遂从此不可复见。司马迁痛惜武帝错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以多欲侈心败坏了文景以来长期休养生息的富裕,又恐怕重蹈暴秦的覆辙,所以他才不让周孔五百之期,本《诗》《书》《礼》《乐》之际,正《易传》,继《春秋》,就数千年的历史中去申明治道,从“通古今之变”中来达制治之原,最后仍寄望于后人,说:“述往事,思来者”,“俟后世圣人君子。” 这是司马迁也是孔子对后世的寄望和对人类的热爱。所以,《史记》不只是一部好的历史书,它还是“百王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