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若为“百王大法”,则司马迁论治的思想应在全书中随处可见,要在读者“好学深思,心知其意” 而已。《史记》首本纪,本纪是以宰制天下者为中心,按照时间的顺序,历记各朝的盛衰兴亡以及各种重要的人事活动,但司马迁写《史记》并不仅是在做客观的历史叙述,他在历史叙述中用各种方式加入了他个人的思想见解。例如,本纪首五帝,《五帝本纪》最特别的地方是“见其治未见其乱,见其盛未见其衰” 。历史的本质是变化,怎么可能只治不乱,只盛不衰呢?中国三代以下的历史不是如此,中国以外其他地区人类的历史也不是如此,而司马迁写五帝如此,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治乱盛衰与统治者本身的好坏有密切的关系,而五帝个个都是好帝王。所以《五帝本纪》“全讲五帝德” ,篇中除了叙述天地山川、岁时日月、礼乐制度、设官分职等经世大典,主要讲五帝的性行德业。司马迁写五帝,皆圣德渊懿,仁民爱物,举贤惩凶,化育天下,协和万国,足为后世政教的典范。太史公开篇首重帝“德”,不论是否溢美,他写史是有深心的。《五帝本纪》后,《夏本纪》主述禹之明德,至末代夏桀“不务德”,而“汤修德” ,才代夏有天下。《殷本纪》写殷五盛五衰,也都与人君修德用贤与否有直接的关联。《周本纪》篇幅较长,前半部分详西周所由盛,在于效法先祖、世德相承;后半部分详东周所由衰,在于与周家旧德背反。此外,太史公在《周本纪》中不厌其烦地抄录了祭公谏穆王征犬戎,芮良夫论荣夷公专利,召穆公谏厉王弭谤以及甫刑之哀矜恻怛诸文,固然是盛陈周德,更有为后世法的用意。三代之后为秦,《秦本纪》与《秦始皇本纪》,写秦先祖以养马起家,而后逐渐壮大,由初盛、二盛以至十盛(称皇帝),然后盛极而衰。太史公既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最后又“稽其兴坏成败之纪(理)” ,引贾谊《过秦论》断其败亡之故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之兴亡始末,足为万世炯戒,太史公心中实有此意。
《史记》欲继《春秋》,《春秋》从鲁隐公让国讲起。相传孔子不但作《春秋》,也删《尚书》,而《尚书》从尧舜禅让开始。太史公受此思想影响,所以他写《史记》,列传首伯夷,世家首吴太伯,也都因为是让国的缘故。《史记》崇让,不仅以上二例。本纪首五帝,《五帝本纪》之主要内容即是尧舜禅让,叙目中也特别提道:“唐尧逊位,虞舜不台。” 可见也有贵让崇德之意。十表首三代,《三代世表》记载的第一件事为:“帝启伐有扈,作《甘誓》。”帝启为何要伐有扈?因为“有扈氏不服”。有扈氏为何不服?因为帝启父死子继为家天下之始,与尧舜禅让不同。启伐有扈,大战于甘,其战前誓师之辞为“甘誓”。徐克范曰:“《夏表》书帝启作《甘誓》,见世变也。征苗之誓惟曰:‘一乃心力,其克有勋。’(大家要同心合力,才会打胜仗。)《甘誓》则曰:‘不用命,孥戮汝。’(不听命令,我就杀你老婆孩子。)故君子谓读甘誓则知唐虞之风微,商周之运至矣。” 不服者,当服之以德,今乃以战服之;为争天下而战,不用命则“孥戮汝”,其德可知。要把这两条文字比较对看,才知道司马迁的微意。这条表文,显然以帝启为非;以帝启为非,则太史公崇尧舜德让之意可知。《史记》的十表很特别,跟其他史书中的表不同,因为不能只拿它当资料表来看。司马迁作表的目的,是要“表天下之大势与理乱兴亡之大略,而观一时之得失” 。十表首记“伐有扈,作《甘誓》”,正是好例证。十表之后又有八书,八书首礼。“让者,礼之实也。” 无让不成礼,故曰“礼让”。“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八书首礼次乐,绝非无义。司马迁作八书,绝不只是在讲典章制度史,其目的乃在于“观世变,通古今,究天人,有垂法后王之意” 。总合来看,《史记》五体之首都寓有贵让崇礼、礼让为国之意。不但如此,《史记》全书随处也可见到这种思想。 这也正是《史记》上继《春秋》、下启百代之所在。
《史记》一共只有七十篇列传,要以此有限篇数记述黄帝至汉初两千余年间的历史人物,其事甚难。这势必要有选择剪裁,有选择剪裁自然有去取之义。列传首伯夷,是殷末周初人;次管晏,是春秋时人;次老子、韩非,是春秋末战国时人。从黄帝到殷末周初约一千五百年,仅得《伯夷》一传,而此一传所写又实事少而议论多,且就实事部分言,读来也若在真假有无之间。从周初至管仲约五百年无传,其中有二百年属春秋时代,其时封建体制日趋崩溃,但也正是古典文明渐臻佳境之时,故名公巨卿辈出,贤士大夫史不绝书,一时不知出了多少人物,而司马迁都不写,独取管、晏。管、晏二人都是大政治家,不乏史料,可以写成两篇独立的专传;太史公却偏将这两个相隔一百多年的人物合传,并写成一小篇,而且略其政绩,群其交友,岂不可怪?
清初汤谐在《史记半解》中曾说:“列传首《伯夷》,次《管晏》,世序故也。然伯夷、叔齐所全者,君臣父子兄弟之伦,而《管晏传》独于朋友之道三致意焉。维持人纪之义备矣,作史者其有忧患乎!” 伯夷让弟以遵父命是孝,兄弟相让而逃是悌,不臣二姓是忠,《管晏传》写管鲍之交,晏子赎越石父是朋友,汤氏所言正确。但《管晏传》末也写有一段御者与其妻的故事: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益,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世。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此段文字乃太史公欲借御者妻之口写出晏子其人神貌,以及晏子如何嘉人用贤。但这段文字的实际内容,则为夫妻间的故事。家有贤妻,犹国有良相。御者幸有贤妻,故能夫以妻贵。听谏抑损,从善改过,此其夫妇之际亦足可传诵,立为楷模。所以,我认为,“太史公立《伯夷》《管晏》二传,实已写遍五伦。他的目的是要在写之中纲纪人伦,各留榜样,垂教后世。” 汤氏虽于五伦中仅言其四,但末句讲得极好,“维持人纪之义备矣,作史者其有忧患乎”!五伦是古往今来人间五种基本的人际关系,司马迁乃各为举例。像兄弟让逃、管鲍之交这些例子,实是人伦的最佳典型,具有超脱时空、垂范永久的价值;把它们写进历史中,足可永远引起人类心灵的共鸣。中国文化特重人伦,这在经部、子部、集部的作品中常能反映出来,但史部著作能在写史之中隐含此意,并用以昭示后人者,司马迁的《史记》却为开山。 这在中国固属罕见,就是在世界史学史上恐怕也难再找到例子。由此写法,可见中国文化及司马迁史学的特色;也可证明《史记》并非单纯的史部著作,与一般史书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