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司马迁要“通古今之变”，这个“变”字是个很重要的观念。要深刻认识这个字，必须把“变”“渐”“终始”三个观念串通在一起看。也唯有如此，才可能进一步指出司马迁研究“变”的方法。以下先抄几段重要材料，然后再加以分析。
1.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佚）旧闻，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
2.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从近情性，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自序》）
3.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自序》）
4.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天人之际，承弊通变。（《自序》）
5.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高祖本纪》）
6.守节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齐，变所从来，亦多故矣。（《郑世家》）
7.是以物盛则衰，明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平准书》）
8.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平准书》）
9.为天数者，必通三五，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天官书》）
10.切近世，极人变，作《律书》第十三。（《自序》）
11.作《平准书》，以观事变。（《自序》）
12.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十二诸侯年表》）
13.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六国年表》）
14.观其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综始，表见其文。（《高祖功臣侯年表》）
15.咸表终始，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惠景间侯者年表》）
宇宙的运行和生物的进化，都不曾稍停；人类历史的活动，也一直不断地在进行。历史是在“动”之中发展的，“变”实是历史的本质。一般说来，“变”是有迹象、有轨道可寻的。“变”自“渐”来，积“渐”则变，事物既变之后，又终而复始，变变不已，以至于无穷。“变”字有“动”义（如《吕后本纪》：“待吕氏变而共诛之”），有“更改”义（如《礼记·王制》：“一成而不可变”）；“渐”字有“进”义（《易·序卦传》：“渐者，进也”），而且这个“进”字还含有“徐进而不速”的意思（《景帝本纪·赞》：“诸侯太盛，而错为之不以渐也”），有如滴水于纸之“浸溃湿润”一般。“渐”字又有“物事之端”义（《公羊传·隐公元年》何注：“渐者，物事之端，先见之辞”），这是所以能“进”的主体。把以上这些字义融会在一起，就可看出一个完整的思想。《中庸》说：“动则变，变则化。”事物若不动，则无变化可言，故“动”为“变”之始。事物之“动”的端始，即是“物事之端”的“渐”。就物来说，如“履霜坚冰至”，霜为阴之始凝，冰为阴之至盛，坚冰自阴始凝之霜而来，故霜为坚冰之“渐”。
就事来说，如，“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畴，用事上帝，僭端见矣”
。秦自襄公始封为侯，至惠文王而僭称王，至昭王而僭称西帝，至秦始皇而进称始皇帝。凡秦之僭称王称帝，皆自襄公之“作西畴，用事上帝”之“僭端”而来。此一“僭端”，即是秦僭之“渐”。事物之“渐”，往往隐微难见，但既已生出端始，事物便会继续发展下去，以至积渐久远，后来者改前，事物遂随之以变。这样的演变过程，也叫作“渐”。如司马迁说：“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惭”为“变”之始，“变”为“渐”之成，但历史无尽头，事物的演变亦无终了。事物既变之后，只是暂时成一段落，仍会终而复始地演变下去。因此，古籍多言“终始”，而少用“始终”二字。盖“始终”是由始而终，一次完结，没有后来，“终始”则是“终则有始”
“终始相生”
，以至无穷，其中包含有“生生不已”的意思，故《易》有“既济”，而终于“未济”，这个思想是源于大易的。
历史不停地在演变之中，并且一般说来它是按照“渐—变—终始”的轨道向前进行，这原是中国人的老观念，并非始自司马迁。但司马迁明确而具体地提出了一个研究“变”的历史的方法，那就是“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可能这方法也不是司马迁始创的，但至少这八字诀是他归纳提炼出来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史事虽是终而复始地向前演变，但若克就某一件史事或历史的某一段落来说，史事皆有“始”有“终”；研究它的最好方法，当然就是“原始察终”，也就是要把从开始到结尾，其间一切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这样便可以找出史事演变的线索，指明前后因果的关联。
不但如此，司马迁将“原始察终”的方法，又分成三层功夫：“谨其终始”“察其终始”“综其终始”。“谨”“察”“综”三字的含义，一层深入一层。“谨其终始”是记其文，把事件的终始得失都记载下来，也就是“成表终始”；“察其终始”是察其迹，观察事情的演变发展；“综其终始”是得其理，通过对事件整体的综合考察，而从其中寻出演变的规律，看出历史的意义。司马迁特重“综其终始”，他批评“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就是因为“前者是哲学家、文学家的看法，只有他之‘综其终始’才是一个历史家的看法。”
在“原始察终”之中，司马迁尤其着意的是“兴”与“衰”，故要“见盛观衰”。事物之变与古今之变，皆不能逃出盛衰与终始的范围，故说：“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又说：“物盛而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故见盛观衰，综其终始，即是观其变，也即是观古今之变或如他所说的“协古今之变”（协，合也。）。但太史公标举的“通古今之变”，其意义似比“观古今之变”或“协古今之变”更进一层。
“通”字含义宏深，有“明晓洞贯”
“推而行之”
之义。“通”的观念源自《周易》，《系辞上传》：“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下传》：“《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又：“通其变，使民不倦。”这是把“通”的观念和“变”观念联结在一起。沈刚伯师曾指出中西史学对于“变”的观念不同，他引《系辞上传》“观其会通”一段为证，并说：“从彼时（先秦）直至近代，我们便永远把‘变’和‘通’联为一个观念，而将因、革、损、益的研究当作由迹象之‘变’以达成至理之‘通’的史学了。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已经把‘变’看成宇宙间一切事事物物演进的自然现象，而想从其过程中，探寻一个合理的途径。这种演变的方向趋势便是因果定律；根据这种定律，而可知百世，是之谓‘通’。”
这实是平正通达之论。观太史公所说“承弊通变”“承敝易变，使人不倦”诸语，分明出自《周易·系辞传》（司马迁称为《易·大传》），则其关于“变”与“通”的观念，自然也受到它的影响。故司马迁所说的“通古今之变”，不只是观其变、协其变，而是通其变；也就是要从古往今来种种人事演变的迹象中，找出成败兴坏的至理或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