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以上分析不差,那么司马迁这种“究天人之际”的思想是否为他个人所独创?应该不是。因为他说的是“亦欲以究天人之际”;“亦欲”是“也要”,可见他不是头一个,在他之前已经有人作过类似的思想工作。“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三句话,虽是司马迁首先讲出,但其事实却在他之前就已存在。先秦诸子百家与汉初贾、董等人,莫不自成一家之言。历史的本质是“变”,古史官长久以来记录并存历史,他们明晓古今之变应是自然之事。孔子曾西观周室,并因《鲁史》而作《春秋》,司马迁之“通古今之变”,最后实归本于此。 由此观之,太史公之“究天人之际”,应当也有所本。
一般说来,儒家讲的主要是人文之道,亦即人道;道家讲的主要是自然之道,亦即天道。“儒家是站在人的立场去看自然,要由尽己之性以尽物之性,要推扩自己的德性去成就自然。道家则是站在自然的立场来看人生,要‘绝仁弃义’‘绝圣弃智’,把人生消纳于自然之中,把人生变为自然。” 司马迁既主张“以礼义防于利”,欲尽人事以希天、合天,则其思想基本上还是立足于儒家的立场。道家中老子强调“道”,而庄子则强调“天”。但庄子的基本思想在于“顺化”,主张“不以人助天”“与天为徒”而“入于寥天一”,而与上文分析的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思想并不相类。甚至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也不应与此混同,因为董生的“天”是理性的,而太史公的“天”则不一定是理性的。
司马迁所说的“天”,实有同于命运之“命”(天、命、卜、筮、星、相总是命)。《论语》末章,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徐复观说:“《论语》上的‘天命’与‘命’的意义完全不同。命是指富贵贫贱等的遭遇而言,这不是人自己所能决定的,亦即是孔子所说的‘不可求’的。由学以扩充知识,由仁义以培养人格,这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亦即孔子所说的‘所好’‘为仁由己’。‘不知命’,便会为了追求富贵、厌恶贫贱而丢掉做人的基本条件,所以孔子便说‘无以为君子’。”因而认为“太史公的‘究天人之际’,与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的意义,是一脉相通的。” 此话不错。尽管此章可能是郑玄以《古论》校《鲁论》所补,古本原作“孔子曰”,朱子《集注》本可能误脱或删去一“孔”字,但此话是孔子所讲,孔门弟子中至少有一派认为此章重要而置于《论语》之末,应可相信。《论语》始“学而”章,《学而章》首句“学而时习之”首先提一个“学”字,此“学”是要靠自己努力,是“为仁由己”,是“人能弘道”。《论语》终“不知命”章,首句“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则首先提一个“命”字,此“命”由天不由人,不能必定靠努力获得,是“富贵在天”,是“无如命何”。学者若不知“学”所以求完成人格,富贵穷通则有“命”,难免会“怨天尤人”,中道而废,自然“无以为君子”。故知《论语》编者以此章殿后,实有深意。但人虽“无如命何”,却不能因此废止“弘道”,这是孔子的真思想、真精神,同时也即是太史公“究天人之际”思想之所本。以下更就《史记》所载孔子厄于陈蔡这一段史事来证明。
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盍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尔志不远矣!”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以上这段文字,其取材只是片段见于《论语》《荀子》及《韩诗外传》,因此,可能是司马迁另有所本,也可能是他根据个别材料加以综合叙述。无论是哪一种情形,司马迁于《孔子世家》中详细记述这一段文字,足以反映他的思想和看法。孔子能修道至至大,此是“人能弘道”;修道而不容、不用,此则是“无如命何”。道之行与不行,有命,故孔子说:“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 但道之修与不修在人,故又说:“人能弘道。”前者是“天”,后者是“人”。何以知是“天”?于人事尽头处方看出是“天”。倘若孔子不曾修道至至大,或不肯行道于天下,根本未曾努力过,他便不好把“道之不行”归罪于“天”,说成有“命”。必待“好学”“上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后,才能伤麟感道穷,说“吾道穷矣”,并叹为“命也”。故必人事已尽,方能显出“天”来,此处才是所谓天人之“际”。即使明知“无如命何”,却仍积极努力,尽其在我,以待天命,此即是尽人事以希天、合天。把这道理搞通,根据它来批评历史上个别史事的得失,并用以指导自己的行为,这才是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太史公隐忍苟活,发愤著史,述往思来,欲传砥行立名者,以完成父亲的遗命与自己对历史文化所应担当的使命,他的行为不正是此一思想的最佳诠释吗?至于他写的《史记》是否必传,他所述的往事是否必为来者所接受,则非他所能为、所能知,只有“委之自然,终归一矣”。“自然”二字为道家所宗,“一”是无分别,是大道,亦即天道。他在《悲士不遇赋》中也说“天道微哉”,“微”有隐微(看不清楚。《文选·张衡归田赋》注及《司马彪赠山涛诗》注与《陆机塘上行》注,皆引作天道“悠昧”)与微妙(高深不测)之意。天道大而人道小,然而人道可期,而天道难知(非全不可知,而是难以全知),今“人事”既尽,自有“天道”主宰,能不“委之自然”?又何思虑?
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太史公用了“自然”二字,便将他的“究天人之际”的思想归之于道家,因为儒道二家的思想在这一点上是殊途同归的。《论语·述而篇》记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朱注说:“其素行固已合于神明,故曰:‘丘之祷久矣。’”孔子未曾明言一定有鬼神或一定无鬼神,只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说“敬鬼神而远之”,故假使无鬼神,则祷之何益?假使有鬼神而可求祷,他也不会赞成事急烧香、临时求祷的办法。孔子平日的进德修业、下学上达,并不因鬼神之有无而行废,但假使真有鬼神鉴临人世,则此平日之素行应早为鬼神所肯许,即为最佳的祷求方式,而孔子行之已久,故曰“祷之久矣”,又何必临事再祷?况且,有生必有死,而“死生有命”,各有天年,纵是圣君贤相、孝子忠臣,亦岂有不死之理?今“素行固已合乎神明”,岂不是人事已尽,剩下的(无论或病或起)只有归之于“天”“命”了吗?(尽人事以希天、合天。)又何祷求?又何思虑?这与“委之自然,终归一矣”有何不同?故不能因为孔子不用“自然”二字,便认为孔子无此思想或与此思想相反。
但儒道二家思想在此虽见会合,终有不同。儒家是以人合天,通过人文的努力达到自然;道家则“与天为徒”,自始至终一法自然或纯任自然。孔子的义命之学,以义正命,即是通过人文的努力达到“以人合天”的境地。孟子说:“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 可说是最简短扼要的描述。其中,“进以礼,退以义”的“礼义”,乃属于人事者,这与司马迁“通古今之变”后所肯定的“礼义”以及“究天人之际”中所重视的“仁义”,也正好相合(本文不及详论)。总之,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思想乃从孔子义命之学转手而来,只是他把它运用到历史上去观察、分析、批评数千年中的人事,并用以指导自己的行为,遂使此一思想显得宏大、深长而有生命。《史记》实在不同于一般所谓的“史学名著”,太史公也实在不同于一般所谓的“历史家”或“史学专家”。
*原载《史学评论》1983 年 9 月第 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