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既认为治乱、吉凶在“人”,却又相信天、命、卜筮、星、相(即有“天”);然则他究竟是信“人”还是信“天”呢?可以说司马迁两者都信,他是要在具体的事情上见出两者的关系与分际,然后才有所主张。历史上的治乱、兴废、盛衰、存亡、成败、得失、吉凶、祸福,其中固然有由于人事的,但也的确有属于天命的。知何处是“天”,则知何处为人所无能为力;知何处属“人”,则知有人事未尽或人谋不臧之处。知“天”与“人”各有其界限、分际,又知“天”与“人”之间有交互作用存在,则知有尽人事以希天、合天之道;最后人道可与天道相会,而终归于一(大道)。以下试分三点进一步阐明太史公对“天人之际”的看法。
历史上的成败、得失,其中若有天命(命亦天也,天命即“天”)也须在尽了人力(即“人”)之后才能讲;若人事未尽,则不得遽归之天命。故司马迁以秦之并天下为有“天助”,高祖之得天下为“岂非天哉”,认为非人力所能致;复以项羽“天亡我”之说为非,认为是由于人事未尽,咎由自取。又如吕后欲孝惠皇后生子万方,陈皇后与医钱九千万,而皆无子,此可归之于命;而韩信之以过诛罪天,蒙恬之因赐死罪地脉,此则是“人”而非“天”了。司马迁说:“人能弘道,无如命何。”这正是他于人事尽处见出天命的明证。以下再举《河渠书》为证:《河渠书》记夏禹以来治河渠之大要,以见水之为利害,其中着意叙述的是武帝时代之治河渠。元光中,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武帝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辄复坏”。此时,丞相田蚡的食邑鄃在河北,河决而南,则鄃无水灾,邑收多。因此,田蚡对武帝说:“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而望气用数者也以为如此,“于是太子久之不事复塞也” 。那么,河决到什么时候才塞住呢?司马迁说:
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其明年旱。乾封,少雨。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沉白马玉璧于河。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填决河。是时东流郡烧草,以故薪柴少,而下淇园之竹以为楗。天子既临河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
“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巨野溢,鱼拂郁兮柏冬日。延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一曰:“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迂兮浚流难。搴长茭兮沉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颓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于是,卒塞瓠子,筑宫其上,名曰宣房宫。而道河北行二渠,复禹旧迹,而梁、楚之地复宁,无水灾。
田蚡本于私心,说河决是“天事”,不易以“人力”强塞,望气用数者也以为然,“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表示武帝同意他们的见解,以河之决塞归之于“天”。等到二十余年后,天干旱少雨时,才使人封塞。《河渠书》篇首即引《夏书》说:“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夏本纪》也说:“禹伤先人父鲧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入。”又记禹自言:“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 明明是穷尽人力才能成治水之功。又文帝时,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东郡“大兴”,卒塞之。河决瓠子以后至塞宣房之前,《河渠书》又载以下三事:郑当时建议通渭渠于长安,可以“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谷”;番系建议引汾水于蒲坂,“度可得谷二百万石以上,谷从渭上,与关中无异,而砥柱之东可无复漕”;又有人建议通褒斜道,“如此汉中之谷可致,山东从沔无限,便于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司马迁于三事文后都写下五个字——“天子以为然”。所以以为然者,还不是因为被引水通渠的好处说动了,以为有利而实行吗?其后通渭渠、引汾水、通褒斜的工程均告完成,或见全利,或利害参半,但都以人力做成了。然则何以独不塞河呢?恐怕还是因为塞河费力大,只能止害,而并无利可图吧!那么,河之塞与不塞,只是为与不为的问题。司马迁于《河渠书·赞》说:“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瓠子之诗》说什么呢?其一曰“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其二曰“薪不属兮卫人罪”,说来说去,不是怪罪河伯,便是怪罪卫人,而没有想到自己没有尽力去拯民于水深之中。但瓠子诗中又漏了一句,即“不封禅兮安知外”。武帝一心欲封禅求仙不死,若非为了封禅道经宣房,还不知河决水患一至于是呢!由此看来,河决二十余年未塞,并不是什么“天事”,而实是未尽“人力”之故,百姓因此受水害者达二十余年。此司马迁之所以“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也。
就个人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为善者受福,为恶者遭殃,其中自有某种因果关系的存在。故司马迁说:“舜之德可谓至矣,禅位于夏,而后世血食者历三代。及楚灭陈,而由常得政于齐,卒为建国,百世不绝,苗裔兹兹,有土者不乏焉。” 以舜有至德,故后世血食,百世不绝。又以越世世为公侯、为禹之余烈,说:“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勾践一称伯。然余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盖禹之余烈也。” 又以楚之先为有“天禄”,说:“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 以燕国后亡为召公之烈,说:“召公奭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燕北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之烈耶!” 以韩之为诸侯十余世为有阴德,说:“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之孤子武,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韩氏之功,于晋未睹其大者也,然与赵、魏终为诸侯十余世,宜乎哉!”
反过来看,有阴祸者,终遭败亡。秦王赐白起剑自裁,“武安君(白起)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下,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 秦二世使王剪之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平于巨鹿城,“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必败。必败者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离已三世将矣。’” 后来王离果为项羽所虏。陈平多阴祸,故后世不能复起;司马迁记其事说:“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然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
就政事言,灾变与政事相应。天变“与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 。人君若能修德,则人归而天与,受天明命;否则,天命靡常,自绝于天,而天亦弃之。三代之得天下,莫不以德,故皆受天命;及其衰也,皆失德,遂丧其天禄。人君失德,则天示象警惕;若能修德补过,可以安然无事,否则天将弃之。故殷太戊时,“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欤?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 殷纣胡作非为,祖尹说:“非先王不相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 周幽王时,周德若二代之季,故灾变迭见,“幽王未得褒姒而地震,伯阳曰:‘周将亡矣。’幽王既得褒姒,而川竭山崩,伯阳曰:‘周亡矣。’其后幽王废嫡立庶而国本摇,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 与灾变相类的还有天变。天变与人事相应,但天变才现,也可以人事补救,故说:“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凡天变过度乃占。国君强大有德者昌,弱小饰诈者亡。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无之。” 补救的方法中,还是以“修德”为最上。司马迁又说:“荧惑为孛,外则理兵,内则理政,故曰:虽有明天子,必视荧惑所在。” 宋景公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心为宋之分野,故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于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于民。’景公曰:‘君者待华。’曰:‘可移于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于是候之,果徙三度。” 这是君德感天的一个好例子。
人君若不修德,反而以淫祀渎神徼福,则不但不能感天,天且将亡之。这个意思见于《封禅书》。司马迁于《封禅书》篇首说:“自古帝王曷尝不封禅?”又于篇末说:“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故读《封禅书》须从正反、表里两面去看太史公之意。封禅是有的,但那必须在帝王受命、功至、德洽、暇给之后实行,而且是用来告代、报功、追本的,是用来“登封占成,为民报德” 的。汉兴,高祖“甚重祠而敬祭”,至武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司马迁为武帝敬鬼神的成绩算了一个总账:“今天子所兴祠,太一、后土,三年亲郊祠,建汉家封禅,五年一修封。薄忌太一及三一、冥羊、马行、赤星,五,宽舒之祠官以岁时致礼。凡六祠,皆太祝领之。至如八神诸神,明年、凡山他名祠,行过则祀,行去则已。方士所兴祠,各自主,其人终则已,祠官不主。他祠皆如其故。” 可谓洋洋大观。但武帝之敬鬼神、行封禅,纯是本于侈心。方苞说:
武帝名为敬鬼神之祀,而以封禅合不死。郊畤秘祝,不过与祠神君灶鬼同意耳。盖好神而实比于慢矣,故首载夏孔甲好神三世而亡,殷武乙慢神三世而亡,复大书始皇封禅后十二岁秦亡,示无德而渎于神,为亡征也。殷二宗遇物惧变而修德,国以兴,历年以永,示宝鼎、一角兽不足为符应也。其详秦先世事,及史敦、史儋语,以雍之诸祠兴于秦,而敦、儋妄称符命,以启二君之汰,为方士怪迂之微兆也。长弘欲以物怪致诸侯,无救于周之衰而身为僇,则以方祠诅匈奴、大宛者可知矣!秦穆公病寤,而世传为上天,穆公死年有征,则黄帝鼎湖之事,乃此类耳!管仲能设事以上桓公之欲,而汉公卿乃徇方士以从君于昏,是可叹也。
季氏旅于泰山,孔子讥之,以为神弗享;则秦皇之行封禅以夸功德,汉武之以封禅合不死,神亦必不享。太史公写始皇帝封禅事,直为汉武写照,两者对看,则其意更明。始皇帝上泰山,“中阪遇暴风雨”,已是不获神佑,又书“封禅之后十二岁秦亡”,似是以秦亡与非礼之封禅有关。武帝封泰山礼毕,“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虽无风雨灾,但“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司马迁又于武帝封禅后连著天变,“其秋,有星茀于东井。后十余日,有星茀于三能。望气王朔言,候,独见填星出如瓜,食顷复入焉。有司皆曰:陛下建汉家封禅,天其报德星云。……是岁(来年),旱。于是天子既出无名,乃祷万里沙,过祀泰山,还至瓠子,自临塞河。” 司马迁讥始皇帝之封禅为“无其德而用事者”,以此例彼,他对武帝的封禅亦是此意,并且深忧蹈秦故辙,自招速亡。至于以星茀为德星,以天旱为乾封,则尤可见方士祠官之矫诬阿谀,太史公于此并有微意。
“天”的力量虽大,但并非完全独裁专制;“人”的力量虽有限,但也有其可以努力的范围。而且,若能充分发挥人力,还可能格天心、回天意,这样说来,人力还是伟大的,人类的命运并非完全取决于“天”,仍可由“人”掌握。由本文二、三两节所论来看,吾人可知:人事有必然之理,循之虽未必一一成功,但不循之则必定失败。要想成功,固然除了“人”之外,有时还有待于“天”,但若要失败,则仅由“人力”不足便可造成,故在人间世事上成功或有偶然的,而失败则是必然的。失败若无必然之理,则司马迁也不必稽其兴坏成败之理以垂戒后人了;成功若绝对在人,则司马迁也不必于“人”之外再言“天”了。故知人道有必然,而天道或有偶然(相对于人而言);掌握那必然的以期待那偶然的,则必能免于失败而可能成功,一旦成功,则那偶然的似乎也成为必然的了。这虽是就事之成败来说,其实无论世之治乱、道之穷通、人之吉凶祸福,莫不如此。司马迁以为天运有大数,“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年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这是天道之自然。物不可终通,亦不可终否,此是自然之道。故世之有治乱,道之有穷通,人之吉凶、祸福,犹如天道有四时寒暑之运行,乃自然之理,天也;但所以治之,所以通之,所以吉之、福之者,则皆有待于人。故于世之治、道之通、人之吉福处,可以见天人之合德,而显人道之尊贵。故人虽“无如命何”,但毕竟“人能弘道”。人若不能弘道,则虽有命,天赤无如之何了。天道之成立,既有待于人道之向上,故一切仍须从人事做起。必须尽其在我,然后才能求之于天。尽人事以待天命,进而以人合天,助成天道之化行,方能达天人合一之境界,而同归大道。以下即举人人称赏同时又是议论纷纭的伯夷列传为例,来说明太史公“究天人之际”的真实意义。
伯夷是否有怨?天道是否与善?这是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所提出的两大疑问。伯夷以让国而逃始,却以饿死首阳终,故启人疑伯夷之有怨,惑天道之不与。太史公的文字也写得信信疑疑、是是否否,好像不得其意。其实,文字虽波澜起伏,义理却层次显明。司马迁在发此两大疑问后,已引孔子之言解答:“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伯夷积仁洁行而饿死,颜渊好学屡空而早夭,盗跖日杀不辜竟以寿终,使人不能无疑于道之聩聩。故世俗不能不以积仁洁行而遇祸灾而饿死为“其轻若此”,以专行不义而逸乐富厚而寿终为“其重若此”,而思去轻就重。但君子特立独行,“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故司马迁又引孔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之言,而说“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这是道不同,各从其志之故。世俗之人所以知有轻有重者,是因为有“计算心”。以利计算,故有轻重,而思避轻就重。但君子怀刑(型)不怀惠;不怀利心,故无所计算,唯义所适,义无所逃。所以君子不但明其道不计其功,而且不计其害,故天道或许有祸善福淫者,君子却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行为,非必不知,而是不顾,“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而所以能独行不顾者,是因为“信道笃而自知明” 的缘故。这就是伯夷。故司马迁于伯夷之怨否、天道之与否,先暂且不直接作答,而直接以伯夷之志之道来解。以世俗之心度之,则有怨与不怨、与或不与;但以伯夷之“义”观之,则根本不知有此。
那么,伯夷究竟是怨还是不怨呢?伯夷是不怨的。以伯夷之“义”观之,是不怨;以太史公之意观之,也是不怨。司马迁于传首已明言“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这句话也是为全书发凡起例的。 群言淆乱衷诸圣,载籍以六艺为断,六艺以孔子为归,司马迁既引孔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之语,故知太史公以孔子之言断其不怨。可是,轶诗之辞又作何解呢?既然考信六艺折衷孔子,则是不取轶诗。而且,即就轶诗而言,也还是不怨。孔子弟子问伯夷怨乎,是因为夷伯为善无报,反受其咎,所问之“怨”,近于怨愤、怨恨之意,乃是怨天尤人之怨;轶诗之怨则否,那是怨天下不知以暴易暴之非,哀天下人之心死。伯夷所向往的是虞夏揖让之世,及饿且死之时也只说“我安适归”,而叹“于嗟徂今,命之衰矣”(命运衰薄,未能赶上揖让之世),并非为一己为善受祸而怨。故此怨乃“诗可以兴、观、群、怨”之怨,而不是怨天尤人之怨。二者高下悬殊,细味自然有别。
那么,天道究竟是常与善人还是不与善人呢?曰:天道难知,而人道可期,似不与而仍与也。世俗之论天道,都以当身的富贵寿考论,这未免浅薄。程子说:“天道甚大,安可以一人之故妄意窥测?如曰:‘颜为何而夭?跖为何而寿?’此皆指一人计较天理,非知天也。” 伯夷虽及身无福寿之报,但求仁得仁,已遂其志;死后又得孔子之表扬而名益彰,其心其志得显扬于后世。这岂不是天道终与善人吗?要了解这层意思,还须先明白古人对于“名”的重视。《孝经》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孝之终也。”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司马迁也说:“立名者,行之极也。” 君子若能以三不朽立名,垂于后世,则是显己扬亲,为孝之大者。伯夷当时不荣,采薇饿死,这好像是天道之不与善人,但死后终享大名,垂诸久远,天道岂果聩聩乎!
但再回头一想,伯夷之贤终须待孔子表扬始能益彰,颜渊之行也终待附骥尾始能益显。然而与伯夷之贤、颜渊之行相等或相近的,并非无人,而名皆不传,可见名之传与不传也有“命”。君子砥行,是“人能弘道”,而砥行者之名或传或不传,则是“无如命何”之天道了。不过,从已经传名的例子来看,则天道之行似乎仍有待于人道之立。因为天本无言,须假手于人始能完成其视听行为,故天道必须在天人交接处始能显现;倘若全无人事,则天道也将不显了。倘若世上没有孔子、司马迁之伦,则将无以知,更不能传伯夷之贤,而无从显天道之“似不与而仍与”了!太史公深知显微阐幽乃史家之责,故窃比青云之士,欲传砥行立名之人,这岂不是以人道上合天道,而且助成天道吗?这是司马迁知天而不任天,尽人事以待天命、合天命之处。(关于《伯夷列传》的详细分析,另详见拙著《〈伯夷列传〉析论》)也可说是司马迁站在史家的立场,从“究天人之际”中深刻地觉悟到自己所应尽的责任。(而这也是他父亲司马谈早已意识到,并在临终前嘱咐儿子者,故曰:“予为太史而弗论载,予甚惧焉。”)至于在尽到人事上的最大努力之后,所欲传的人是否一定能传,个人最后的吉凶祸福如何?则只有如他在《悲士不遇赋》中所说的:“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这大概是司马迁“究天人之际”后的最后见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