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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治乱吉凶在人

司马迁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同时也非常理智的人。在观察、探究历史的真相和因果关系的时候,他很能善用他的理智;他喜欢在历史中追求一个“理”字,并用它来解释历史。他网罗天下旧闻,要“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他引贾谊《过秦论》说:“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 ;又说:“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佰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 ;又说:“喜则爱心生,怒则毒螫加,情性之理也” ;又说:“樗里子以骨肉重,固其理” ;又说:“人理显然,相倾夺兮。” 显然,他认为事、物、情性、成败、兴坏、盛衰,皆有其“理”。从“理”上来寻求治乱、兴废、成败、祸福的原因,司马迁是肯定“人”的因素的。

试观太史公对五帝及三代治乱、盛衰、兴亡的叙述,则知其关键莫不在“德”,亦即莫不在“人”。黄帝之兴,在于“修德振兵” ;帝尧则“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辨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国” ,而其至德尤在“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逊位于舜;舜以孝闻,试位典职,四海之内咸戴其功,“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最后也逊位于那“唯禹之功为大” 之禹;禹治水,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禹“拜美言”,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禹本欲授政皋陶,而皋陶先死,于是举益,“任之政十年”。 后来启的继位并非他的本意。《五帝本纪》所讲的全是五帝“德”(“德”并非抽象的观念,而是指实际的行为,故又称“德行”),故有治而无乱,见其盛不见其衰,《夏本纪》也几乎全是述禹之明德,禹以后夏朝史事的记载不及全篇的十分之一。这与其他《本纪》之迭见盛衰,多见其乱者,便大不相同。于此可以推见司马迁写五帝、禹《本纪》,自有他的深意,并非只是漫然迁就史料、稍加剪裁而已。

太史公于《伯夷传》篇首说:“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虞夏之“文”,是指“文德”言,也即是“让”。尧、舜、禹君臣继位,皆视天下为公器,欲择人而传,未尝有丝毫自利之心,故尧说:“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无私天下之心,故能得人,能安民,这是尧舜之治的根本。君有明德,则臣作股肱,司马迁对于舜、禹、伯夷、皋陶君臣相语讨论治道的一段文字,特别详细记载,最后说:“帝舜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善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首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舜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可见舜朝的治绩,完全是君臣互勉,共同努力的结果。司马迁后来又说:“余每读《虞书》,至于君臣相敕,维是几安,而股肱不良,万事堕坏,未尝不流涕也!” 这是司马迁思古伤今,见到武帝时代本来大有可为的政治局面,却由于武帝的多欲喜功,群臣的谗佞逢迎,结果弄到政困民穷、内外不安、岌岌可危的地步。由此看来,则政治的治乱岂不都是由人为造成的吗!

尧、舜、禹皆以盛德政治,禹虽举益,“任之政十年”,但死后诸侯不归益而归启,从此遂开家天下之局,而衰弱以起。《史记》中关于衰乱的记载,始见于夏帝孔甲。孔甲好方鬼神,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此时“汤修德,诸侯皆归汤” ,汤遂伐桀,代夏朝有天下。《殷本纪》历述殷人既衰而复兴者五,一篇关键,总在“兴衰”二字上 ,而所以兴所以衰者,则皆在“德”字上。汤以后殷代最大的名王是盘庚,盘庚迁殷,“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遂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商亡于纣,而《殷本纪》于篇末详述纣王种种淫虐失德、自取灭亡之事,垂戒之意甚明。此时,代商而兴的乃是“积善累德”之西伯,西伯“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 。观周人之代兴,实累世积德所致;自后稷而公刘、而古公、而公季、而文王、而武王,周家世德相承,而文王之得立更须归功于太伯之让国,故周之代有天下,实非幸至。

太史公于《周本纪》述周八百年之盛衰,可分两大段看。“前一段曰修后稷之业,曰修后稷、公刘之业,曰修古公遗道,曰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古季之法,曰文王绪业,曰遵文王,曰申告以文、武之所为,曰宣告以文、武之业,曰法文、武、成康之道,此八节关键,详西周之所由盛。后一段曰政由方伯,曰齐桓公始霸,曰赐齐桓公为伯,曰赐晋文公为伯,曰晋献公称霸,曰致伯于秦孝公,曰秦孝王称王、诸侯皆称王,此七节关键,详东周之所由衰。” 然而察周之所以转衰者,其机在于厉王之专利 ,这与周之兴赖有太伯之让德者两相对比,岂不正好说明治乱盛衰都是人为自致的吗?

司马迁所仰慕的理想政治,是尧舜的禅让政治。尧舜以天下为公器,故欲“传天下”,而所传之人必须经过岳牧咸荐、典职试位、功用既兴、荐之于天等过程,然后才能授政,故说“传天下若斯之难也”。正因本于公心,以“传天下”为难,故能得人致治。但自夏启家天下以后,有私天下之心,于是由“传天下”,而逐渐演成“取天下”“争天下”“吞天下”“强霸天下”“虎争天下”“鞭笞天下”“分裂天下”“宰割天下”的局面。故自周衰以后,衰乱不止,愈演愈烈,毋宁是自然的趋势。就是殷周之代兴,虽然是本于积德累善,但汤伐桀、武王伐纣终是出于武力,“以暴易暴”,不无惭德,这与尧舜“传天下”之德是不能相比的。公天下之大本已失,而欲其长治久安,不至于乱者,是不可能的事。三代的历史可证,周衰以后至于暴秦一统的历史尤可证。

司马迁将自高祖以至太初所封立的王侯,一共谱了三个表(表五至表七),并察其得失、存亡、尊宠、废辱之故,最后归之于“仁义”二字。他说:“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罔亦少密焉。然皆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 唐虞之侯伯,有历三代千余年尚存的,如舜之子商均,禹封之于虞,少康时有虞思,殷时封遂,周时封满,陈为其后;皋陶之后为英、六,周时尚存;伯夷之后为申、吕,周时复封为齐;柏翳与禹平水土,舜赐姓曰嬴秦。 但何以汉兴功臣受封者百余人,才经过一百年,到了太初就只剩下五人呢?那是因为历三代千余年的侯伯,能够“笃于仁义奉上法”,自全以蕃卫天子,而汉初功臣的子孙则“骄溢,忘其先,淫嬖”,以致“坐法,陨命亡国”,虽说是汉初法网严密,有意削除,但也是由于他们自己“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根据表中所述,因“酎金”“为太常牺牲不如令”“为太常酒酸”等罪而失侯的,可以归因于“罔密”,但因“为太守知民不用赤仄钱为赋”“不偿人责”“尚南宫主不敬”“出入属车间”“买塞外禁物”“入上林谋盗鹿”“为太常与乐舞人阑入函谷关”“卖宅县官故责”“谋大逆”“大不敬”“过律”“奸淫”“略人”“伤人” 而失侯的,则完全是自己仁义不足,干禁犯法所致。汉初封功臣分二等,大者王(诸侯王),小者侯(功臣侯),以上所说是功臣侯。

至于诸侯王,司马迁立有《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并于表序的末尾说:“臣迁谨记高祖以来至太初诸侯,谱其下益损之时,令后世得览。形势虽强,要之以仁义为本。” 高祖末年,同姓子弟为王者九国,“唯独长沙异姓”,而功臣侯者百有余人。此时,诸侯疆域大,地又外接胡越,汉所有者不过是自三河至内史的十五郡,故形势在侯国。但诸侯“或骄奢,汰邪臣计谋为淫乱,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 ,于是汉行推恩政策,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天子支庶子为王,王子支庶为侯,诸侯或以谪削地,支郡山海,咸纳于汉。此时,诸侯“大者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数十里”,而汉郡又形错诸侯间,犬牙相临,乘其院塞地利,故形势在王室。诸侯不能辅卫王室,笃行仁义,故其初形势虽强,终遭削除。反过来看,“汉高猜忌功臣,诛锄异姓,而七国之祸,乃在宗亲” ,以前视后,亦复如是,故说:“形势虽强,要之以仁义为本。”“以仁义为本”而成功的最好例子,便是长沙王。司马迁说:“太史公读列封至便侯(长沙王子),曰:‘有以也夫!’长沙王者著令甲,称其忠焉。昔高祖定天下,功臣非同姓疆土而王者八国。至孝惠时,唯独长沙全禅五世,以无嗣绝。竟无过,为藩守职,信矣。故其泽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数人。” 异姓而王者八人,唯独长沙王存,而且全禅五世,以无嗣绝,这是由于长沙王能守藩职,忠王室的缘故,乃以仁义成功者。故司马迁接上文写道:“及孝惠讫孝景间五十载,追修高祖时遗功臣,及从代来,吴、楚之便劳,诸侯子弟若肺腑,外国归义封者九十有余,咸表终始,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故以侯列于《惠景间侯者年表》之首。或以仁义成功,或以不仁义而废辱,则得失存亡岂不皆是人所自取的吗!

再看太史公对祸福吉凶的看法(福则吉,祸则凶)。他评燕哙让国于子之之事说:“燕易之禅,乃成祸乱。” 燕王之所以让国,是因为听信了鹿毛寿的奸言:“人之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有让天下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今王以国让于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与尧同行也。” 尧舜本至公之心以“传天下”,而燕王却贪虚名,欲假至公之名以逞至私之欲,故“三年,国大乱”。长平之战,秦坑赵卒四十余万;司马迁说:“王悔不听赵豹之计,故有长平之祸。” 冯亭欲入上党之地于赵,赵王欲受,赵豹说:“圣人甚祸无故之利。夫秦蚕食韩氏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强大乎?岂可谓非无故之利哉!” 赵王不听,从平原君之说,故有长平之祸。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计,竟死于秦;司马迁论其事,说:“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不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谍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知人则明,受其福;不知人则不明,受其祸。怀王不知人,故受其祸,不受其福。魏其、武安二人始相结而终则相倾、相祸,司马迁论其事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魏其、灌夫虽贤于武安,但二人之成祸乱,皆有以自招,而祸乱之总原因则在于外戚,在于太后,故再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太史公于此实深忧履霜之戒。 英布疑爱姬与黄赫乱,欲捕赫,赫至长安告英布反,灌使来验,布遂发兵反,终至亡国灭身。司马迁说:“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娼生患,竟以灭国。” 这是因嫉妒而生患而亡身,是自己未能明辨事情的真相,才落此下场。由以上所述看来,不论何种原因,均可见祸福吉凶皆莫不由人自招。

此外,《史记》中还有许多话语,一看便知司马迁认为治乱、安危、成败、祸福的操持力量,是决定在人的。如:《匈奴传·赞》:“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得人则兴,失人则败,再言“唯在择任将相”,是太史公之微词。何焯说:“(《匈奴传》)下即继以卫、霍、公孙弘,而全录主父偃《谏伐匈奴书》,太史之意深矣!” 《楚元王世家·赞》:“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赵任防与先生,岂有篡杀之谋,为天下僇哉!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这段文字也可与前文相发明。又《孝景本纪·赞》:“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至孝景,不复忧异姓。而晁错刻削诸侯,遂使七国俱起,合从而西乡。以诸侯大盛,而错为之不以渐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诸侯以弱,卒心安。安危之机,岂不以谋哉!”安危以谋,而谋出于人,与前两段文字同是一个思想系统下的产物。秦缪公卒,从死者百余人,秦之良臣奄息、仲行、针虎三人,也在从死之列,秦人哀之,为作《黄鸟》之诗,司马迁引括《左传》“君子曰”之意说:“秦缪公广地益国,东服强晋,西霸戎夷,然不为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弃民,将其良臣而从死者乎!是以知秦不能复东征也。” 观秦缪公(秦穆公)死后百年之历史,可证“秦不复能东征”之言为不误。

勾践于亡国之后,“苦身进思”,卧薪尝胆,又得范蠡、大夫种的辅佐,终能复国。司马迁说:“勾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君臣同心协力,勾践终能复国。臣主若此,虽欲不显亦不可得,于此可见人力的伟大。其余如吴起、商君、黄歇、李斯、陈涉、周亚夫、晁错等人,俱一时豪杰,而终亡其身,司马迁于各篇之后,也都著其招祸致败之由。要之,都是咎由自取。 ClNMV79XZORuuRZ0uVNbuydBp8RslCzb7XPxJ84MhYO9OM74w/T3BkdcfxEq9p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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