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不是要为司马迁立传,而是要探究与司马迁的肉体生命、精神生命最有关系的人物和事件;通过人经事纬的探讨,来窥测司马迁的人格和心灵。以司马迁的出生和经历,他识人自多,但对他一生具有巨大影响的人物,则不过二三人。第一位影响司马迁最大的人是他的父亲司马谈,而司马谈影响司马迁最深的事则是司马谈之死。
首先,我们要问:司马谈是怎么死的?
司马迁对这件事的记述十分简短,他说:“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 “是岁”是指元封元年(公元前 110 年),也就是汉武帝初行封禅的那一年。司马谈当然是病死的,但他是“留滞周南”以后才生病,并不是先生病而后“留滞周南”。在“不得与从事”与“发愤且卒”的上下文间,有一个“故”字;换言之,是不得参加封禅才“发愤且卒”,而不是先有病而不得参加封禅才死去的。因此在“不得与从事”上只说“留滞周南”,并未说“病滞”。可见司马谈的病死,另有隐情。
封禅是武帝时代的大事,也是汉朝开国以来期待已久的大典。司马谈对此一代大典的准备工作,曾有贡献。元鼎四年(公元前 113 年),司马谈曾与祠官宽舒及有司议立嗣后土的典礼;元鼎五年(公元前 112 年),司马谈又与祠官宽舒等议立太(泰)畤坛的典礼。 这两件事都仅在封禅之前两三年实行,乃是正式封禅的序幕。因此,当元封元年实行封禅的时候,以司马谈前此议立之功而言,应该随从前往,始终其事。以太史令的职务而言,司马谈也应该随从前往,以便“奏良日及时节禁忌”。以封禅为有汉一代大典而言,司马谈既然躬逢其时,也必定想随从前往,所以等到“不得从行”的时候,才自叹:“是命也夫!命也夫!” 可见无论从哪方面看,司马谈都是要去和想去的,而终于不能去,这是什么缘故?这和他的观念与现实的冲突有关。
封禅是旷代大典,它有它的实行条件。《封禅书》的开头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可见帝王须受命、功至、德洽、暇给才得封禅,四者缺一不可。衡诸汉代,高祖受命、成功而德未洽,文帝德洽而有不暇给,到武帝元封时,汉家开国已近百年,受命、功至、德洽而且有暇给了,正好符合封禅的实行条件。那么,封禅的实行意义又是什么呢?综合对各项材料的理解看来,封禅的意义有三:一者告代,易姓而王者必先受命,受命而王者必须报命告代。二者报功,帝王荷天命,理群生,到了德洽、暇给的地步,必须告太平于天。 三者追本,太平功业之成,固由人力,亦本天功,所以除了报天地之功,还要报群神之功。因此,帝王要“追本诸神名山大川”,要“万灵罔不禋祀” 。而告代、报功、追本三者归根结底,其意义不过是“登封告成,为民报德” 。所以,光武帝建元三十二年欲行封禅时,梁松上疏,“以为登封之礼,告功皇天,垂后无穷,以为万民” 。若从这个观点考察,则武帝的封禅,虽然合乎封禅的实行条件,却不合乎封禅的实行意义。
武帝把封禅当作求仙人不死之术,他心中羡想的对象是黄帝。方士说黄帝由封禅而“仙登天”,于是武帝就叹息道:“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为达此目的,武帝一方面先后宠信李少君、少翁、栾大、公孙卿等方士,一方面借用儒生议封禅仪礼。但是,封禅用希,“其仪阙然湮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 。群儒只有“釆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 。武帝乃命诸儒习射牛。诸儒草封禅仪数年不成,武帝又问诸儒封禅事,诸儒对者有五十余人,不能有所定,武帝最后采用兒宽的建议,“乃自制仪,釆儒术以文焉” 。武帝又把根据方士所说而作的封禅祀器拿给群儒看,群儒或说不与古同,徐偃又说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于是,武帝绌徐偃、周霸,而“尽罢诸儒不用” 。最后,武帝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封禅巡狩去了。由此可见,群儒和方士的意见是不一致的,而最后武帝所采行的都是方士的意见,无论是封禅的目的、仪式和祠器,都是按照方士的规划进行;可以说武帝和方士是站在一边的。
在此情况下,司马谈的态度和立场是什么呢?我们并无直接的材料可以作依据,但可以间接推测出来。司马谈仕于建元元封之间,他的思想见于《论六家要旨》。《论六家要旨》是以论治的观点来论学的,其中最为尊崇的是道家,批驳最烈的是儒家。他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无为而无不为”,大道主要在“去健羡,绌聪明”;又说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最后说“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这根本就是针对武帝改黄老行儒术而发的。不能确定《论六家要旨》是否作于行封禅之时,但可以相信武帝行封禅之时司马谈仍保有这种思想。依此思想以观武帝,则武帝推行儒术的动机与做法,分明是多“健羡”“形神骚动”而精神不专一,其封禅正是他“内多欲而外饰以仁义” 的一种表现。司马谈既掌天官,又以不能参加封禅为恨,当不是反对告代、报功、追本以为万民的封禅。但对武帝以致怪物与神通来比德于九皇,名为敬鬼神之祀、实则求登天之阶的这种封禅,必不会赞同。群儒的被绌,只是由于他们在封禅的仪式与祠器上和武帝的意见不一样,并未闻他们之中有人在封禅的意义上向武帝进言。 司马谈在仪式与祠器上的意见,是否和群儒相同,不得而知;但从司马谈的思想来看,他必定反对这种变质了的神仙化、世俗化的封禅。 也许就是因为他曾把自己的思想作了某种程度的表露,遂使他和群儒一样,同以不合需要、阻碍事情而被绌不用,只落得“留滞周南”“发愤且卒”了。
其次,我们要问:司马谈的死,对于司马迁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当司马谈“发愤且卒”的时候,司马迁正好以郎中的身份奉使西南报命归来,他在河洛之间的洛阳见到了垂危的父亲。这时,司马谈执着司马迁的手泣道: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分析司马谈的临终之言,具有三层意思。第一,希望自己死后,司马迁能复为太史,赓续祖业,以免使太史世家、天官世业,就此中断。第二,为太史后不要忘记自己生前所欲论著的事业,这是司马谈自觉对历史文化所负的责任,现在自己既不能完成,只有付记儿子,所以说“余甚惧焉”,并引《孝经》“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的话来勉励他。第三,当此五百大期,此一论著应该继承并效法孔子的《春秋》,所以说“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间,史记放绝”,又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可见司马谈是以孔子与《春秋》自期并期司马迁的。这就是司马谈的遗命。
对于父亲的愤死,司马迁当是悲愤难言;对于父亲的遗命,司马迁则是铭刻在心。试想,司马迁奉使归来,父亲临危授命、殷殷嘱咐,这该是何等感人的场面!当夫执妇手,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时候,是情意绵绵、无限憧憬;可是当父执子手,交代后事的时候,则是生离死别、哀痛欲绝了。司马迁在这个当口受命,其内心自然受到深巨的震动,所以他俯首流涕地一则说:“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再则说:“小子何敢让焉。” 司马谈是死了,但他却在司马迁的心中播下了一粒种子,这种子后来日益成长茁壮,成为司马迁生命的核心与生命力的动源。这股力量日后推动着他,使他不计一切、坚忍不拔地直向那目标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