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长的黑夜里,翻阅着张星烺的《欧化东渐史》。荷兰飞机向西飞行,进入大陆时,天亮了。
俯视中出现了海一样的山地,我意识到,阔别十年重返美洲的机遇已经实现。几十年里,只要有机会飞抵大陆,从它一进入视野,我总压抑不住暗暗的激动,挤到窗前,习惯地带着遐想俯瞰,倾听阑入美洲大陆的马蹄声,让感觉回到五百年前。
15世纪末的那一页历史不仅改写了一块大陆的命运,从此也宿命般地左右着世界扭曲的航线。
已经在空中经过了委内瑞拉、哥伦比亚,从东向西横穿安第斯山脉。
短短的一生与如此辽阔的大陆结缘,其丰富的纹理,恐怕至死也无法看清。
可不是,这是30 年来第一次进入安第斯山区。LosAndes,世界上最长的山脉,南美洲的脊梁,印卡人安顿在白云间的家乡。
途中,飞机曾在博奈尔(Bonaire)加水加油,人员换班。这是一个古怪的热带小岛,连风都热乎乎的。它紧贴委内瑞拉的加勒比海岸,却是荷兰的领地。机上有荷兰人从此地转机去库拉索(Curaçao):当年的黑奴贸易重镇,今天荷兰领养老金者的度假村。
五百年前的那个怪胎生出了一个荒谬的世界,像这个博奈尔一样,马尔维纳斯岛明明在阿根廷的鼻尖前,但被远在天边的不列颠帝国控管;一个同名的圭亚那,却复杂地分成法属、英属、荷属;荷兰飞机上航空小姐黑白分明的情景,同样牵动着沉重的历史。
机组提醒乘客注意,基多快到了。漫长的夜行之后,眼前灿烂的阳光和堆积的云海耀眼夺目。分秒之间,刷刷掠过海市蜃楼般的场景:云团中露出富士山一样的银白山尖,美丽而又冷峻。没定神,又一座雪峰滑过机翼。与白色宫殿群作伴,远处一面银镜似的高山湖泊稍现即逝。
难怪呢,我们的西向飞行,已经飞到了东“太平洋火圈”的上空!
火山 环绕古老浩瀚的太平洋,坐落着地球上85%的活火山。从我们生活的太平洋西岸的花彩列岛,到太平洋东岸的美洲科迪勒拉山系,是世界上火山和地震活动最剧烈的地带,被形象地称作“太平洋火圈”。
眼下的安第斯山脉是科迪勒拉山系的南段,仅在厄瓜多尔这片山地里就埋伏着20多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火山锥。
如银宫冰厦钻出云层的,是科托帕希(Cotopaxi),卡亚姆贝(Cayambe),还是钦博拉索(Chimborazo)?这些火山名称全都来自原住民语言。科托帕希海拔5,897米,一说是世界上最高的活火山;钦博拉索应该更向南;卡亚姆贝则坐落在这一带赤道线上。在它的附近,古代基多人建起了许多太阳神庙,那些神庙是印第安人观察太阳轨迹、测定“太阳之路”的观象台。
此刻,我正飞行在火山国度的上空。这样的地理,应该养育相应的民族。十年前,我曾凭感觉在《丰饶的苦难》 里描述过:
安第斯山区一带的山系仍处在地理概念上的造山运动过程之中……在这块仍在生长的大陆上,30多个国家也如同一座座活火山。当地火腾空时,灼热的熔岩像是从迸裂的血管里溅涌而出的血流;当岩石巨人沉默时,地心的潜流不安地蠕动,酝酿着新的喷发。很难给这样的大陆换血,也很难预料它生动的行为轨迹。
垂眼望去,山谷郁郁葱葱,城镇星罗棋布。这里是与亚马逊雨林接壤的安第斯山脉东侧,从基多驱车两小时就能抵达亚马逊河的支流。厄瓜多尔地图用三种颜色标识三大地理区域:沿海(costa)、山区(sierra)、热带雨林(selva)。这一南美洲的地理大视野,在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等三个沿海安第斯国家找到了微型代表。
安第斯山脉南北走向,逶迤9,000多公里,最宽处达700多公里,厄瓜多尔境内的这一段宽120公里,分成东、西两大山系,夹着10多个的盆地。飞机低飞时,甚至可以看见起伏的山头上简朴的农舍和印第安人破碎的田地。
飞机掠过基多上空,长长的山谷里,蜂窝似的房屋沿山谷一溜排开,显然是座不小的城市。记得几次飞越1,700万人口的墨西哥城,人口的规模借房屋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力:飞机贴着巨大盆地的边缘盘旋,密密麻麻的建筑鳞次栉比,填塞着每一个缝隙。越往高处,房屋越破败,住着从山那边涌入都市的穷人大军。
拉丁美洲是一个资源富饶、人民贫困的大陆,但它从来又是一个生命旺盛的大陆,500年前被欧洲人“发现”的古代墨西哥城、古代库斯科城,当时就是10万人口 的世界级人口大城。欧洲人那时不愿意强调这一点,他们希望美洲能被渲染成荒无人烟的土地,以便证明非法占领的合法性。由于殖民主义的各种作用造成减少了7000万原住民的这片土地,今天又生活着6亿多人口,如今人口又被夸张成贫穷的原因。
对于过去的宗主国来说,这支穷人大军已经成了麻烦。完成了原始积累、进入高度发达的欧洲,再也不需要一双双挖银子、收咖啡、砍甘蔗的手 ,更怕他们利用“全球化”成为移动之民,将脚踏上昔日主子的优雅国度;或者在这贫、富连带的时代里,成为危及富人的“非传统安全”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