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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在科尔卡大峡谷看到了两只神鹰

尽管艰难,我们力争在安第斯山腹地多接触几个地点。

阿雷基帕省的东北角流淌着一条叫做科尔卡(Colca)的河,它发源于安第斯山,向西流入太平洋。科尔卡河是秘鲁流入太平洋的最长的河流,也是南美西海岸少有的河流之一。

这里曾有过一次位于火山群间的巨大地表断裂,加之河流千万年的切削,形成了一条100公里长的大峡谷,最深处达3400米,是秘鲁最深最美丽的峡谷。据未经证实的说法,它比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深。

这里还是“神鹰”“孔多尔”(cóndor)的故乡,中午10至12点,这种世界上体重最重的鸟类常三三两两地在令人晕眩的深谷上空盘旋。科尔卡河谷两岸坐落着19个印第安村庄,住民是比印卡人还要古老的印第安民族。

抵达阿雷基帕的旅游者多半是慕大峡谷的名声而来,也是为了观看传奇的“孔多尔”。从阿雷基帕乘公共汽车,经三个半小时即可到达被称作“神鹰十字架”(Cruz del Cóndor)的旅游观景台。

观景台位置很高,随着汽车盘山攀援,我们一步步接近羊驼的领地、苦土豆的海拔和神鹰出没的世界。

车窗外,高原景色步步浓烈。远处,澄净的空气中雪山巨影不断。眼前,灰褐色的山体一座座扑面而来,前山荒裸的坡地上长着些高寒带的低矮草丛,半球形的蘑菇,似羊似驼的羊驼闪烁其间。无奈班车不为我们停下,隔着车窗,我只能拍下模糊的雪山和羊驼群。

见到羊驼,你就算到达了安第斯山;就好像见到了牦牛,就意味着到了青藏高原。

羊驼 比羊脖子长,比驼腿短个子矮。其实它属于驼类,是唯美洲才有的高寒地带反刍哺乳动物。羊驼是美洲人驯化的家畜,能驮物,肉能食,毛能做织物。安第斯山人的衣食住行,四样中有三样与它有关。细分起来,羊驼分大羊驼、羊驼、小羊驼。当然这都是中文翻译问题,它们的名称分别是llama(克丘亚语)、alpaca(艾马拉语)和vicuña(克丘亚语)。驮物主要是大羊驼的任务,满身满脸全是卷毛的便是(中)羊驼,小羊驼是族中的公主,身材纤细,毛发柔软,其毛织物价格昂贵

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在《印卡王室述评》中形容过16世纪大羊驼驮队的规模:

由库斯科运出的主要是古柯叶。当我在库斯科时,城里驮队一般拥有大羊驼六百多头、八百多头,有的甚至达到千头或更多一些。少于五百头的驮队没有人看得起。

他还这样深情地写道:

这种牲口真是仁义之至,即使不吃粮食也照样干活。它们也不需要钉马掌,因为它们属于偶蹄类,而且前后蹄的后面都长有软肉而不长蹄甲。鞍具和驮具也不需要,因为它们身上长着厚厚的一层毛,足以经受负载的重量……到了宿夜的时候,就卸下货物任它们在田野走动,觅草寻食,一路上都可以这样放养,不必喂草喂料。当然,如果喂玉米,它们会吃得很香。

据说,西班牙人出现之前,美洲没有奔驰的马(或在某个古气候时代绝迹),只有敦厚的羊驼。但是,羊驼除了温顺的一面,也有尊严。所以古巴爱国志士何塞·马蒂说,秘鲁的羊驼在被强加驮不起的重负时,就倒地死去,人至少应该像羊驼一样懂得自尊。记得一位热爱安第斯山的的西班牙考古学家对我说过她的观察:安第斯山人民很温和,然而一旦愤怒,那力量就像火山爆发!

虽然模糊,但毕竟是自然环境中的羊驼群

如果羊驼是印第安人的形象,那么马在殖民时期就成了统治者的标识。

印第安人最初以为西班牙人带来的马是和武士长成一体的神骥,敬畏之至。殖民者将错就错,宣扬马是神圣的,因为西班牙中世纪“光复战争”中的反摩尔“英雄”圣地亚哥骑的就是一匹小白马。天主教神话宣扬他一个人砍杀6万摩尔。今天在拉丁美洲许多国家的教堂里还可以看到圣地亚哥骑白马的形象。

殖民时期有过不许印第安人骑马的禁令,殖民时代消失后,秘鲁作家巴尔卡塞尔(Carlos Daniel Valcárcel)在小说《安第斯山风暴》中第一次写进了“骑马的印第安人”形象。

接近奇瓦伊镇(Chivay)时,有一段海拔4800米的地带,心跳略为加速,呼吸稍感沉重。启程前含上了从药店里买的抗“索罗切”药。我从卡门罗莎那里满怀新鲜感地记住了“高山反应”(soroche)这个克丘亚语词汇。它迟迟出现在我的个人词库中,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正式进入安第斯山区之故。我们还像印第安人一样灌上了一壶古柯叶(hoja de coca)茶,再配之以中国的清凉油、金嗓子喉宝,行前的担忧被宣布解除。

我们欣喜终于到了印第安人的故乡!

古柯 兴奋中有一分来自随身的那壶古柯叶茶。从农民的自由市场上买来桔子叶大小的淡绿色干古柯叶,用沸水沏好,灌进随身的日本保温壶。此刻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着——其实上路前已经预防性地灌了不少。古柯,可卡因,这被渲染得让人谈虎色变的东西,在安第斯大山里,竟如此普通和普遍!

古柯并不等于可卡因。

古柯是一种南美洲原产的灌木,由安第斯山人经漫长时期的栽培、驯化而成,一年收获三四季。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在《印卡王室述评》里写道:

古柯是一种高矮和粗细均与葡萄相仿的小树,树杈不多,上面长有很多一拇指宽、半拇指长的纤细叶片,味香但不太柔和,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把这种叶子叫做古柯。

如今在牙买加、斯里兰卡、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等热带和亚热带国家也有种植。

古柯一身兼容仙女与魔鬼的禀性。把它从仙女变成魔鬼的,是异化的现代西方社会。古柯富含维生素A与C、钙、铁、纤维素、蛋白质、热量和多种生物碱。现代人根据它的化学成分命名其为erythroxylon。可卡因是古柯所含多种生物碱之一,仅占1%左右。毒品就是靠用化学方式提取可卡因制造的。

而对古柯的传统利用在安第斯山区历史悠久。

印第安人把古柯叶略为晾干,不让其失去绿色,也不让其干成碎末,然后放在嘴里和着唾沫轻轻咀嚼,将汁液徐徐下咽,精力倍增,耐饥抗寒,没有多少毒品的麻醉感。正因为如此,古柯叶从来被印第安人视作神圣植物。术士用它敬天卜卦,百姓用它治病养伤。山区人总是随身带一个盛满干叶片的小口袋,或一块用碎叶和灰烬制成的固体,反复咀嚼,大概有点像今天的美国人嚼口香糖。所不同的是,印第安人将嚼剩的渣滓啐向神圣地点,以示对大地母亲的归顺。他们还在亡人嘴里塞入古柯叶,企盼亲人在冥府快乐。加西拉索·德拉维加在《印卡王室述评》里引述一位天主教神父的观察说,“印第安人非常喜欢古柯叶,他们宁肯舍弃金银财宝也要选择古柯叶”。

早期西班牙殖民者禁止这种印第安人的“邪恶习惯”,但随即开禁。不让印第安人嚼古柯,带来的是生产效率的急剧降低。后来,不仅西班牙人自己沾染了这种土著习惯,而且大肆做起了古柯叶生意,有人因此发了横财。

“可口可乐”(Coca Cola)一名中的“coca,可口”,就是克丘亚语的“coca,古柯”。美国“可口可乐”公司,正是从印第安人的文化和物产中,攫取了启示、商机,掠夺了从原料到知识的古柯财富!

同样,把coca一词翻译为“可口”的中文译名,折射着媚俗的商业心计,译者也当然不会懂得沉重的文化遗漏。

自上个世纪70年代西方盛行吸食毒品的文化时髦以来,穷困的安第斯山区农民大量、甚至单一种植古柯,让昔日的仙女通过魔鬼之手解救自己脱离贫瘠的苦海。但是真正的巨额利润落入毒品制作者和毒贩手中;充其量,安第斯农民依然像他们的国家一样,是原料出口者。

1988年,维也纳会议禁止了除传统利用之外的一切古柯种植和古柯贸易,但毒品贸易的巨额利润却阻止不了由此产生的阴谋、暴力和悲剧的恶性循环。当美国要求拉丁美洲国家根除古柯种植并亲自派飞机参与督察时,不仅毁灭着一种古老的文化,也怀有不可告人的政治、军事和商业目的。

面对这一复杂的世界局面,拉丁美洲的合理良策是:反对古柯“零种植”,禁止毒品贸易,合法种植古柯,合理开发古柯制成品,彻底改善贫穷山地印第安人的生活境遇。

——就这样,我们泡上了安第斯山生产的古柯袋茶,一路啜饮着神秘的感觉,越过了海拔5000米的雪山。

大峡谷 “神鹰十字架”到了。站在海拔3,000多米的悬崖上,四周层峦叠嶂。极目远眺,高低错落的山峰像一道道铁灰色的浪头滚向遥远的天际。向下探望,此处1,200米深的峡谷左右延伸,真像是“地球的一道重伤”。我没有见过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在我见过的美洲景象里,只有阿根廷、巴西边境绵延数公里的伊瓜苏大瀑布(Iguasú)曾给过我这样的震撼,同样的震撼大概还有少年时代在纪录影片中见过的岩浆翻滚的火山口、青年时代放牧牛羊的茫茫草原、中年在青藏高原见过的雪域。真是,见过这样的风景后,就很难再满足于亭台楼阁、根雕盆景。

古柯叶

干古柯叶

古柯袋泡茶

据说,“科尔卡峡谷”是在20世纪20年代被“再度发现”的。

一天,一个名叫罗伯特·希比的美国飞行员和名叫乔治·琼森的摄影师偶尔飞过峡谷的上空,被奇特的景象惊呆了:一道百十公里的大峡谷深不见底,四周围绕着高耸入云的雪山。后来他们再次鼓足了勇气,飞回拍摄,将“未知印卡山谷”的消息传向外界。注意:在他们发现的景观中还有——峡谷两岸约8,000公顷的梯田和蜿蜒于山头梯田之间的古老水渠!

原来,甚至早于15世纪灿烂的印卡文明,在这3000米高度的世界里就居住着善于耕作的人群。他们与雪山白云作伴,世世代代种植土豆、基努阿(本土谷类作物),用他们发明的水渠把科尔卡河水引入云端的梯田。这一方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提供想象的的天地,这些被文学家比作古希腊“阶梯竞技场”(anfiteatro)的层层梯田,只是他们每日劳作歇息的家园。

现代文明总是本末倒置,把“文化”剥离出孕育它的母体,把文化主体司空见惯的“生活”变成被精心发现的“奇迹”。被如此“捏-造”过的文化便让捏造者获得了文化的专利和主人身份,而真正的主人则渐渐被忘却,永远默默地伫立于物质和文化的边缘。

孔多尔神鹰 中午时分,我仰望天空,神鹰“孔多尔”真的为我们出现了。

只有两只,盘旋而过,平展着两扇巨大的鸟翼。据《印卡王室述评》记载,当年:

西班牙人打死很多这类秃鹰,为了准确地说出大小,对它们进行了测量,结果是两翅尖端之间的距离为十五或十六西班牙尺,按巴拉计算则合五又三分之一巴拉(约四五米——译注)……秃鹰头上有一个像折刀似的平冠,不像鸡冠那样有尖。当它从天空扑下来时,发出的呼呼声响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我总觉得它们是孤独的,像它们俯视的印第安人。

当神鹰被折断了翅膀时,它们和倒地死去的羊驼一样孤傲吗?

想起那首举世闻名的安第斯乐曲《神鹰飞过》(El Cóndor Pasa),居然被配上英语歌词演唱,真是串了味!那曲调忽而飘悠升腾,忽而直落谷底,像神鹰的盘旋。写过《绿色教皇》的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还有这样一段文字:在安第斯高山上开放着一种“康杜塔花”(kantuta,印卡帝国国花),这花也叫“血串花”,是大红色的,它只有在听到排箫和飞流直下的瀑布声时才会开放。

这是人和自然的交流。

我想,《神鹰飞过》的曲子也只有在神鹰的羽翅下才能诞生吧。

砾石纵横的山头上长着些粗野的仙人掌、剑麻类植物。几块邻近悬崖的大石头上垒着用小石块叠放而成的祭祀堆,像蒙古人的“敖包”。我是在一本怀念切·格瓦拉的书里读到这种习惯的:他的游击队失败后,玻利维亚农民自发为死难者垒起小石堆,因为根据当地人的说法,人会死,雪会化,水会变形,花草会枯败,风吹来又刮走,只有石头永恒,连火也烧不毁。

对于印第安人来说,石头不会死,它只是——睡着了。

科尔卡峡谷的石头祭

我们决定今晚在19个村庄之首的奇瓦伊镇住宿。午后等来了从卡瓦纳孔德返回的公共汽车,车上基本都是印第安农民。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在车上来回走动卖酸奶。也许是对外国人好奇,她主动问我们的名字和e-mail地址,并告诉我们,她叫凯莉,这里的土豆1公斤只卖10分索尔,所以必须干点别的什么。在奇瓦伊镇下车后,我们没有零钱付5索尔的车费,在秘鲁换开100索尔的票子很费事。售票员让我们离开车去人群熙攘的站里边换钱,完全没有不信任的感觉。

奇瓦伊镇被四周高耸的灰褐色山峦包围,小广场上矗立着高大的松柏。印第安妇女爱使用大披肩,并用这披肩在背后裹背小孩和物件。有一个妇女很健谈,裹背着一只可爱的羊驼羔,那羊驼的亮眼睛和那女人小女儿的大眼睛真是美丽的一对。我们聊了几句,忽然意识女人的装扮是为了向旅游者要小费,感到很扫兴。但愿她的女儿在未成年前就摆脱这种命运。

钻进奇瓦伊镇的小农贸市场,大开眼界。不仅看到了五颜六色的玉米,土豆和风干土豆,并增长了一个新知识:风干土豆分两种,黑的才叫“丘纽”,白的则叫“蘑拉亚”(moraya是克丘亚语,它在艾马拉语中的对应词是tunta)。制做“蘑拉亚”与“丘纽”的不同之处在于要挑选优质土豆,经过水煮,因此它色白而甘甜,是比“丘纽”更讲究的风干土豆品种。农民们还颇带点神秘地告诉我们,白风干土豆需要经过一个有明月的晴夜晾冻,“只要一夜,两夜反而不好,我们会看天选择。”。我们还吃惊地看到了新鲜的羊驼肉,卖肉的告诉我们:“祖先靠着风干土豆和新鲜羊驼肉能渡过任何难关。”

白色的是风干土豆

奇瓦伊街上有卖草药茶的,50分索尔一杯。五颜六色的瓶子里泡着不同的草叶。有我在厄瓜多尔认识的路易莎草(hierba luisa),有母菊花(mazanilla),有苜蓿,还有一种是“基努阿”,据说各有各的功效。有点像广东人五花八门的药茶,不同的是由买主自己现点现调兑。

在村子的小饭馆里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了用3.5索尔买下的一块基努阿糕。“基努阿”(quinua)在植物学上的中文名字是“昆诺阿藜”,发源于秘鲁安第斯山,营养价值极高,现代人正在时髦地开发这种未被充分认识的、无污染传统作物。由于它像糜子、小米,Z说回去要查查,因为这与谷类作物的黄河流域起源说有关。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喝到了在利马就已熟悉的“印卡可乐”(incakola),这种淡黄色的温和饮料不知是用安第斯山的什么草或什么叶做成的,反正我们喝它的时候充满了感情,为的是它敢于挑战被美国人窃取和打造的“可口可乐”。

回来后,在15个索尔的小旅馆里,以小市场上买来的安第斯山物产为原料,用电热杯做了一顿意味盎然的饭,Z的日记上写着:

煮玉米,撒盐加家制奶酪,为第一道;

煮安第斯土豆,撒盐涂上油梨,切上奶酪,为第二道;

土豆皮汤中煮“丘纽”,不加佐料喝,为最后一道。

卖草药茶的妇女 gBZRngw/rcVf/TC3U7TLDsA5nlay+vfzAezYKeyftf7bGB9zllD9wT6mXQ+vNW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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