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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阶层扫描,或曰,五十岁出门远行

骑士文化

我们刚刚谈到骑士文化,这让我想起了一段中世纪的诗歌,翻译过来的大致意思是:

女人,骑士,武器,爱情

宫廷,武功,我为它歌唱

支撑杜尔西内娅存在的,就是围绕以上种种意象所产生的骑士文化。然而这种骑士文化在塞万提斯的时代,却是以滑稽的形象被人们记住的——一个瘦高的老男人,披挂着不合时宜的破旧盔甲,身边跟着能说一嘴俏皮话的仆人桑丘。骑士早已变成明日黄花,不合时宜了。

西方在中世纪有两个权——王权和神权。神权更具决定性。历史上发生了多次王权与神权的冲突,结果大都是神权获胜,王权妥协。也因此王权一旦被神权认可,便相对趋于稳定,实现法统的合法性。而骑士这个阶层,首先是出于政治目的而存在的,武功是其核心竞争力。任何领土都需要一个武装力量来维护自己的秩序,骑士在这一点上和日本武士的角色差不多。但一旦政局稳定,戎马生涯与建立事功脱离关系,骑士便成为爱情神话的男主角,而这些爱情,我们刚刚说过,大都是单相思,这就造成他们宗教上的纯洁性、圣洁性(这在中世纪是非常重要的品质),由此,也就成就了我们今天熟悉的“圣骑士”这一名词。这样一来,骑士阶层能在王权和神权中进行某种弥合,将自身的贵族属性与宗教的神圣性同封建君主制融于一身。

骑士真正开始具有传奇色彩,大概是从十字军东征 开始的,在这之后,教会出于宗教的利益也开始为骑士举行受封仪式。骑士文化本质上还是封建时期的宫廷文化,在爱情主题之前,它强调事功,法国的《玫瑰传奇》《罗兰之歌》都是个中代表,主人公经历冒险,保持尊严,获得荣誉,用奥尔巴赫的说法,“这一切都充满了童话色彩”。那时的骑士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工种”。有趣的是,随着骑士阶层的浪漫化,反过来也吸引了那些真正的贵族(继承了财产的长子及长子的长子们)去做骑士,而这些精英骑士们渐渐发展成为骑士团,到了城市文明蓬勃而封建制度式微时,这帮人又进一步转变为受人尊重的贵族慈善团体。

知识分子与现代小说

到堂吉诃德所处的时代则产生了一些变化。其一,骑士变成了穷得叮当响的小绅士。这让我想起小说开头塞万提斯交代:

他那类绅士,一般都有一支长枪插在枪架上,有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匹瘦马和一只猎狗。他日常吃的沙锅杂烩里,牛肉比羊肉多些,晚餐往往是剩肉凉拌葱头,星期六吃煎腌肉和摊鸡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添只小鸽子:这就花了他一年四分之三的收入。他在节日穿黑色细呢子的大氅、丝绒裤、丝绒鞋,平时穿一套上好的本色粗呢子衣服,这就把余钱花光。

另一个变化就是年龄,余华写《十八岁出门远行》,但堂吉诃德都五十多了还要出门。年龄的设定就注定了他的不同寻常。最大的不寻常,在于通过堂吉诃德的漫游,或者说流浪,实现了一次在固化阶层之间的流动。他在其中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大地主、公爵、大商人,还有教士、穷学士,当然也有女仆、农民、强盗等。

我感觉在堂吉诃德这个人身上,可以衡量出其他各种各样的人,他就像一台X光机,对社会各阶层做了一次身体扫描。首先你会看见他这个人本身有一种高贵性,除了骑士精神外,还有一种人文知识分子气。他读各种各样的书,一辈子痴迷于书,这种特性是中世纪城市产生后才出现的,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大学开始在城市出现,大学和教会的“联姻”给非长子贵族阶层的年轻人提供了新出路(那时候读书往往是为了进入教会),让他们在面对人生选择时有了另一种自立性的方向。然而,最终能顺利进入教士阶层并实现财富自由的毕竟是少数。但无论如何,这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也为后来人文主义兴起时,人们对人本身价值的赞扬储备了生力军。

在塞万提斯的时代,他通过这么一种疯疯癫癫的人物,黏合前后两个时代的文化类型,把形形色色的人物“搞”到一起。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测试,能让读者跳出常理,解放出来。上到贵族大公,下到底层牧羊人,形形色色的人都跟他玩,且玩得活色生香。你会发现这里有两种价值,一种是堂吉诃德面对世界时疯癫的价值体系,即那种不平之心;另一种就是顽固的,来自现实的嘲讽。而塞万提斯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让这两种价值简单地对立,而是不断内化它们,仿佛拧麻花。就像福柯讲的,对于疯癫,我们要将其合理化。

这也就是为什么《堂吉诃德》这部作品里的人物,除了堂吉诃德和桑丘外,可以简单分成两派,一派是加尔拉斯果、尼古拉斯理发师派,他们想要救治堂吉诃德;另一派则是公爵夫妇派,他们意在将嘲讽扩大化。但总的来说,他们都是在用现实的逻辑将疯癫合理化。

在那个时代,其实还不存在我们现在的中间阶层,或者说中产阶级。那时社会就是简单的上与下,而塞万提斯聪明地抓住了骑士和知识分子这个杂糅体,让他站在中间被上上下下地嘲讽。但也恰恰是这个中间位置——在未来属于中产阶级的历史台阶上,塞万提斯创造出了现代小说的初始形态。

你会发现堂吉诃德这个人物的合理性还体现在他的内心独白上,这个人物所有的“人间清醒”都是靠和自己说话完成的。这也是为现代小说打开的重要的叙事空间。所以当桑丘终于被任命为“不让他留”海岛的总督的时候,你看堂吉诃德是怎么向他交代为官之道、待人之道、待己之道的。那两处文字是非常理性高明的。但你以为他真的是对桑丘说的吗?他只是通过桑丘,完成了一次自我独白。而这种自我独白渗透出一个我们非常熟悉的现代小说的主题——孤独。我觉得《堂吉诃德》这部小说之所以好,就是因为即使它这么杂糅,这么纷繁复杂,有这么多问题,但最后却能九九归一,落脚到人的孤独上,触发人物和读者强烈的悲悯之情。这种内心化的叙事,为现代小说打开了新的精神世界。

《堂吉诃德》让你看到一种活法,这种活法具有真正的人的那种合理性。这种合理性在塞万提斯的时代,已经不在宗教和封建领主身上了,而是在工商业文明发展起来后的中间阶层里滑动。反过来,它也会投射在被带入角色后的读者身上,让读者去认可这种在时代断裂地带里萌芽的新身份。其实在十七世纪初,人文主义还在摸索期,但我们从这部小说中可以看到很明显的进步,这恰恰是因为塞万提斯站在了一个新历史身份的破土之地,扫描出了时代递变这一截面。

●强求不可求

可求失于手 844M+NBYN5HyoITtkprt3G4kROqW1MQUNpZMuO3N7uXtL4waShQrnCwoTux7J5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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